在无名的岁月里,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常常涌上心头。“笑看风云,我做得到吗?”裸荒怀着超人的心灵一生都在不停地抗争。有时他问自己,“我到底要和谁抗?要和谁争?”而在资本主义疯狂扩张的外宇宙,裸荒不断遭到世界的冷遇,没人理角他,没人读懂他,甚至没人试图接近他的灵魂,想来这是天才共同的命运。对天才来说,活在人群中每天都在锻炼忍受那些无法忍受的事物的能力。
“我深知厄运意味着什么,
但我不肯低下高昂的头颅。
生命的法则告诉我
激狂可以战胜一切,
包括肉体
包括颠倒的宇宙
包括为超人树起的十字架!”
这首尼采式的短诗是裸荒毕业流浪一千多个日夜之后写的,在那样孤独的夜里他写过许多不属于外宇宙世界的诗。有的诗他自己过后也看不懂。人生灾难颇多,每日的心情都不一样,却无一例外乱糟糟的——在外宇宙那发达的世界里,最好什么也不说,什么也别想,那世界纯是乱了套,我们没办法让人们理性地生活,只能眼睁地看着世界巫婆似地胡闹下去,只能寄希望于它尽快地腐烂——注意前文一再强调裸荒是一个害怕暴力的人。
裸荒写诗,也写故事,在组织化、巨型化、信息高速公路化的资本家那儿,一面靠欺骗资本家过活,一面心仪艺术,为超人类创造作品。对于艺术裸荒还是有许多见解的,比如献身艺术,对!献身艺术是伟大的,有魅力的,值得献身,但千万别上人类的当,说什么为了人类的艺术而奋斗终生——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怎能卑俗到这种地步仿佛艺术只能媚人类的俗,否则便无法生存一样。献身艺术却是为了人类和献身艺术却是为了苍蝇蚊子一样,有什么真正的意义?裸荒知道这种观点会遭到人类的攻击,那是自然。裸荒认为在对会苍蝇和蚊子上面人类有着共同的利益,而在对会同类中的异己上,他们照样也有对等苍蝇蚊子一样的阴毒。一切都是假的,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而一个理性的人只要能做到不用暴力对付别人就足够了。人类保护只是对他们有用的人,他们只保护他们欣赏的艺术家,他们只喝彩与他们共鸣的文学家,在打击异己上,他们比毒蛇更毒,比豺狼更狠。说实在的,裸荒经常想,死在豺狼和毒蛇手里的人们有几?多数还不是葬命于同类?
所以裸荒与人类交往(除非万不得已,他绝不主动和人类交流)的原则便是“假如社会不主动招惹我的话,我绝不招惹人”——我只是用自已诚恳而简单的付出换取自己的所需,我所过的只是一种最最牵就别人而保全自己的生活,正是人类的英雄们所不齿的苟活而已。
而就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平平凡凡的人生梦想在外宇宙那个所谓造福大众的社会里实现起来竟比登天还难。裸荒大学毕业第二年已饱经人世沧桑,于是辛苦地在资本家手下做工,从社会里“公平”地换取了一定的生产资料(裸荒认为只要不夹杂暴力的交易就是公平),跑到了人兽罕至的孤山僻林里搭了间遮雨的茅屋,潜心从事哲学思考——那个所在本来距外宇宙人类社会千万里外。谁曾想几个后外宇宙竟派人来管理裸荒,向他收取管理费。裸荒再也没有哲人的克制——我远隔万里和你们究竟有何干系?(你们到底保护了我什么?凭什么要我缴管理费?凭什么打扰我的宁静?你们所说的管理便是无理!无理的掠夺而已!
最可气而且可笑的是那社会竟派人检查裸荒的户籍,档案及身份。人活到再也无法证明自己是谁的地步,便是外宇宙社会现今文明的最顶端。裸荒说自己是裸荒,那社会死活不信非要他拿出一个电脑印刷的卡片不可。“这是他妈的哪门子道理?”裸荒愤怒地想“那卡片本来就是你们硬加给我的,而今我没有了,我就再也不是我了,真是天大的滑稽。”
唉!外宇宙这个社会完全把人异化得无法生活了,能生活的人都是社会的产品,社会的饰物,社会的工具。只有你为它服务、为它流血出汗的时候,它才记起你,你的观念悖于它乃至你仅仅想和它相安无事绝无可能——它要斩掉你的梦想。
这样想来,外宇宙的社会真是一个圈套、一个陷阱,由已经掌握了足够社会力量的动物们设置的圈套或陷阱。他们掌握着印钞的权利,却又控制着物品听价格;他们制定了森严的门第和等级,却又发明所谓人人平等的强权法律去维护这些等级;他们印制了种种证件,却又规定没能这样的证件便不能生存。在外宇宙的社会里你想在某一单位就业,就要交一笔钱;而你要离开某一个单位,还要交一笔钱!你想在某个城市居住,要交钱;而你经离开这个城市还是要交一笔钱!在这样的社会里,有什么理性的道理可言?
在外宇宙,那里的动物们在戕杀同类方面的天才和悟性是登峰造极无与伦比的。当资源厅缺时,当身陷困境时,他们首先想的便是斩杀同类。那些揣着枪拎着刀靠放火抢劫谋生的人们,裸荒不相信他们能抢劫外宇宙的总统,不相信他们能抢劫商贾巨富,他们能抢劫的大多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卑弱而清寒的平民罢了,(裸荒在外宇宙资本主义社会打工时曾屡遭抢劫),他们的本领也只限于宰割同类而已。在外宇宙的某地区,当外患来时,那位光头的委员长还高声宣道:“攘外必先安内”——管他哪国强盗打来了,史弟俩先分个高下再说,其自相残杀的嗜好一览无余。
于是裸荒更加深了“只有自己才能保护自己”的信念。在外宇宙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里,横生暴死乃家常便饭,能苟活已是不易,谈什么幸福?谈什么理想?太奢望了。乞望外宇宙的社会带给你幸福就象乞望丹药店使你长生一样,不仅可笑,而且绝无可能!
当然有人能在外宇宙的社会里游刃有余,而且很多人能游刃有余。达官巨富自不必说,象华雨窗那样仅仅有着达官巨富的梦想的苟活者又何尝不是信心十足,相信“苦心人天不负”终有一天自己也能游刃有余呢?如果没有任何一个人从社会里获利的话,那社会也真的不会存在了。外宇宙的社会就象一张肮脏的大赌桌,总有少数人从那张旋转的赌桌上谋得大利,而大多数人却被它剥夺至死,毫无所获。有理性的平民百姓做不了庄家,最好也别却做赌徒——你必输无疑。而从那张赌桌中已经获大利的人,继续赌下去,早晚有输掉的那一天。可异欲海难平,大众一近社会的赌桌便不肯罢手,而且一旦有了钱,便有了实力,便能和庄家勾结,加强自己再赌再胜的机会。社会中的例子便是那些靠钻营发了家的人便想方设法再捐个官位,以使社会的改革进一步向自己倾斜。
这样分析下来,文明真是一场悲剧,一场上演了几千万年而依旧有人为之痴迷的悲剧。裸荒读懂了文明,但他面对文明却无举力之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世界反反复复演着同一出悲剧,他只能披蓑戴笠,嚼着沧桑独钓江雪,那是一种绝对的精神孤独,能和他对谈的,只有他自己。多少孤寒的夜里,裸荒蜷在文明的一角总想忍不住提笔大骂,可他最终都忍住了,用哲学控制着自己的愤怒,他知道他的笔是斗不过社会的子弹的。
裸荒对外宇宙社会这种无限颓废的情绪最早可追溯至大一暑假前的军事训练。简单地说,那次军训成绩大家几乎全是优或良,而裸荒却勉强得了个及格。高仕达为自己军训成绩100分而炫耀了四年,每每评选奖学金、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他总是竭力要加进军训的成绩。裸荒不能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军训成绩这么差,他训练得民常刻苦——因为他知道自己和军训长官谈不来所以训练得民常刻苦。那些调皮捣蛋刁滑懒散的学生只因为有空便和军训长官一起吃喝玩乐互相吹嘘竟也混到了优异的成绩,这其中的社会规则是天才的裸荒所不能理解的。这种对社会规则不能理解的困惑,日积月累,便有了今日的愤世嫉俗。
本章的以下部分是对那段军训故事的扼要叙述。
那是大一下半学期就结束的时候了,对裸荒这样整天死在校园里读书的人来说,军训当然是件值得庆幸的好事,起码有机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呆一阵子,看一看山野风光。据说游历是大家诗人的生活方式,古时的贾岛、拜伦自不必说,现代的弗罗斯特、徐志摩不也到处游山玩水?当然志摩的家境好,用不着沾军训的光去远望群山的苍老。裸荒就不同,穷学生一个,所以早早地准备了日记本,要把军训的感受全写下来。高中的恋人谭瑟水在信中千百遍地给裸荒渲染军营的感觉是如何如何神圣而令人难忘,尤其当你正步走在方阵里,更有万种豪情聚涌心头。
89商学系因为这新生军训而忙得一蹋糊涂——其实“忙”是他们向往的生活方式,作为一个现代人,哪个不成天喊“忙”呢?军训只是他们为忙碌的人生找的借口而已。以高仕达为组长的军训筹备组早在一个月前便成立了,组员无外乎高仕达班委的成员如庞白圆、马奎斯、费楠柯、麦卡锡。牛等人,这些人在班里都有一官半职,其实也都是高仕达的“政治”玩偶。高仕达不止一次地在课堂上申请暂停讲课(在89商学系乃至整个外宇宙各大学里,有此权力的仅高仕达一人)自己站在讲台上给大家宣读军训的目的、意义、时间安排及个人注意事项等等。并请来了一位少校,给大家做宣誓表演。系主任查理。开思米(以下可能会简称为“查理”)在高仕达的怂勇下做了简短的演说,大意是告诉同学们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锻炼机会,多多体验军营生活。查理教授早年参加过拿破仑的卫国战争,拿破仑倒台后在加勒比海岸蛰居数年,考入夜大,好不容易谋到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商学系主任的位子,讲话时最爱用的一个词便是“来之不易”,所以查理。开思米教授被唐诗、裸荒等人私下称为“来之不易”先生。这位“来之不易”先生在军训动员演讲时用的是最拿手的不紧不慢的声调,配合着五指并拢一举一抓的手势颇有历史片里一国首脑的派头。油头滑面的林颂也来了,只是忙着和博利森、庞白圆、马瑟等人调侃,告诉大家打枪可别走了火。班主任李可心也到了,这是89商学系小鸟一样的班主任,平日就温柔怜爱,此刻便躲在后面和女生边聊边笑。李可心的肚子圆凸起来了,肥硕的裙下依稀可见孕妇的身形,那脸色也变得醇厚且粗糙了一些。这一切都是做母亲的前兆吧?裸荒这样想着,总觉得李可心不该怀孕,好象这不是89商学系那只温柔的小鸟儿应该做的事一样。
军训的地点设在外宇宙澳大利亚一个叫做昆士兰的地方。它是那样的偏僻以至于只有专业的地图测量师才知道它的名字。那是一片没经过一丝开发的荒蛮的土地,仿佛被九个太阳灸烤着,所谓的军训基地便是一圈铁栅围起来的一方黄土地,地面上飞扬着如粉如沙的尘土,在烈日下腾腾地冒热气。方圆数百公里直到视野尽外看不到一棵绿树,这使裸荒想起天文学里所描述的宇宙形成初期的星球及星云——那时一切都是炽热的,没有生命,也没有绿色植物。也只有在昆士兰这种地方,奸猾的人类才不会那么嗜虐成性,这是苍蝇和蚊子的天下,也只有在这种地方,哲学的矛头不再指向愚蠢的人类,而是指向疯狂的苍蝇和蚊子。如果大家读过《荆棘鸟》这本小说,没准可以想像昆士兰的自然景象,那里的主人公拉尔夫在成为红衣大主教之前曾在象昆士兰一样的环境里生活多年,并爱上了天使一般的女孩麦吉,所以说艰辛的岁月毁灭的是大片的弱者,保存的却是英雄。当裸荒这样瞎梦的时候,浑身上衣的衣裤已经湿透了,隐隐地感觉着头皮正在流油,似有无数的小虫在发根间爬行。于是一路的豪情便被瞬间的骄阳晒萎了,此起彼伏的是稀嘘声、抱怨声。女孩们白嫩的脸蛋下车后瞬间变黄变黑了,仿佛这里是个大煎锅要煎了女孩的脸蛋做菜吃。平日有化妆习惯绵女生此时最苦不堪言,脸上的粉霜和口红全脱了水,结了块,翘了边,漂亮的脸庞此时变成沼泽地。昆士兰的天空出厅的蓝,象钢板一样空亮亮的,天地间就被太阳自个独裁着,没有云,没有风,空气被蒸得越来越少,越来越薄,呼吸也越发困难。相继有几个女生倒了下去,被人七手八脚地架着,又是灌水,又是捏人中。裸荒身体瘦弱,倒耐得住烈日,庞白圆却不了,又肥又胖,又白又嫩的身子这会儿变成了我们常说的北就烤全鸭,只是红彤彤的大口在一张一合地呼吸着,证明他还是活物。裸荒见胖子(大家习惯称庞白圆为“胖子”)努力吸气呼气的样子,甚觉好笑:“你这胖子,时时暴露你自私、贪婪的本性,看不见这儿空气少吗?慢着喘,给大家留着点。”那胖子显然在竭力减少一切生理和心理的运动,并不理会裸荒,只是白里泛红的眼睛骨碌了一下,算做愤怒的表示。高仕达充分展示着一班之长的身份,大汗淋漓地跑前跑后,叫大家要顶住,力争89商学系获得精神风貌第一名,而他自己则热得象个水人。
高仕达好象天生就属于这种艰苦的环境似的,没等大家喘过气来,便找来了铁锨和扫帚,招呼大家来收拾房间。那宿舍看来刚竣工没几外小时,地面满是泥浆和水泥,房顶上粗糙的白石灰一触即落。高仕达在纸上列了个值日表,每天有一个卫生负责人,说是一定要在宿舍卫生评比中获第一。
第一顿晚饭来不及组织,几千人各拿自己的饭盒排队去领裸荒也随着人潮向着据说是饭堂的建筑物冲去。那饭堂是露天的,只是几堵红砖墙围起来的一方空地。地面坑坑洼洼,这儿一堆泥巴,那儿一汪臭水,还有横竖躺着的钢筋水泥板,墙上的脚手架还没拆掉,看来施工队刚刚被赶走。这哪里是什么饭堂?简直是电影里遭了空袭以后的荒里民房。而排队吃饭的学生又是何等的混乱,纯是一群从波黑战火时逃出来的难民。总之,整个儿感觉是象拍电影,裸荒混在其中,象一名不足轻重的群众演员,竟也挤到了一份饭吃。那饭里险了必要的营养之外,还有足够多的沙子和灰尘。好多女生开始放不下大家闰秀的架子,死活不肯吃,后来证实人的虚荣是拗不过饥饿的。
晚饭后又出现了用水危机,宿舍后面十米相间排了五六个水龙头,流出的水不是清色的,是黄色的,后来竟连黄色的泥水也流不出了。还有可供用水的地方是澡堂,所谓澡堂就是设在阴暗小房里的水龙头,使你可以脱了衣服用水而已。还有一处水源便是厕所了,厕所是那种长长的沟式结构的,不是彼此独立的抽水马桶,可同时容纳50人大便。大便池的一端有一个水龙头,做冲便用,倒真有几位忍着臭味排队在厕所的水龙头下接水。
太阳西沉了,西边却依旧半天残红,地面上隐隐地向上辐射着一天里积聚的热量。喜欢运动的男生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奔抢着足球,大门附近横竖倒着几个篮球架,没人把它们扶起来。女生们三三两两地走着,或拿着书或捧着Walkman,或什么也不拿,就是走着。在军营的更远处,有起伏的小土坡,有高低不齐的野草,包括马齿苋和秋海棠。这是未曾被人类践踏过的荒地,是真正的诗人的故乡,裸荒这样走着,竟又恍惚走回了童年,那也是这样荒凉而充满诗情的岁月,那时他在外宇宙的山村里牧羊,清风掠过荒野,送给他来自天外的气息,他被纯粹的自然感化了,眼里流出最年轻的诗作——而岁月渐长,诗情何以竟变老了呢?在土坡背后,在密草丛间,横竖卧着几对男女。他们或在身下垫张报纸,或铺件衣服,或直接倒在草上,交颈贴腿地搂着抱着,亲吻着,抚摸着,互相探索对方的隐密,把血色夕阳下的昆士兰的荒鞠草地幻化成情欲的巴黎,于是激情无处不在。这些恋人们是校园爱情文化的先驱,他们在大一便潇洒淋漓地进入角色,上演男女悲喜剧,对比之下裸荒隐隐地失落起来。
九点半左右,裸荒回到宿舍,高仕达正和一位被称做班长的年轻士兵商讨治班大计。那军训班长个头不高但很结实,脸上的皮肤又黑又紧,没有一点多余的肉,那才是健康的表现。这位士兵的险蛋象南方的芒果或美式橄榄球,光滑而没有棱角,上唇边有嫩嫩的胡须,不仔细看不出来,样子倒还蛮亲近的。裸荒一向没有主动和上级亲近的热情,只好耐着性子听高仕达和那班长一问一答地配合着说话。这位年轻的班长显然很激动,说了许多要和大学生互相提高的谦话,又说军训生活十分严格,要大家时刻注意自己的个人形象云云。高仕达在旁边则不断地发问,每句问话都恰到好处,使班长的激情演说刚好能够进行下去。事实上,高仕达许多问题都滑稽可笑,是搭讪式的没话找话说的问题,带着明显的做作的痕迹,只是他表演得过于投入,谁也不好意思戳穿他的假罢了。比方班长讲到大家要把被子叠成棱角分明的方形时,高仕达便接上去:“班长,快给我们讲一讲你刚入军队时是怎样叠被的。”再比如当班长讲到军营生活的艰苦时,高仕达便问:“班长,给我们讲一讲这一切你是怎样承受下来的。”好了,这样的例子不能多举,举多了怕读者恶心。那整个儿情形就象在演戏,班长是完全投入的演员,而高仕达则是那戏的导演。裸荒即刻明白了,高仕达军训营里必胜无疑。班长临走时宣布高仕达为军训团四连八班的学生班长,并与高仕达握手宣誓要把四连八班(高仕达和裸荒被编在四连八班)训练成整个军训团的楷模。
熄灯号响了,灯熄了,蚊子却猖狂起来。这里的蚊子平日晨在一片荒野中以草食为主,今天突然发现这多的肉,立时变得血腥无比,呼朋唤友地,开始对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的军训团进行围剿,大家只好钻进被罩里睡觉。开始大家都睡不着,后来持续多天的烈日下的艰辛的训练使大家渐渐适应了被罩晨的生活及被罩外面蚊子的轰鸣。所以说人的适应性是无限的,常听人说无法忍受某某恶劣的环境,只因为环境还没真的恶劣到那种程度而已。
军训还是很艰苦的。
除了早操以外,八点钟开始上午的训练。夏天的太阳起得早,八点钟早已日上竿头了,眼睁睁看它分分钟增加热力,要把大地烤得烂熟,看着白晃晃的操场地,裸荒的头皮便开始冒烟。女生早被吓傻了,呆呆地迈着步子竟说不出话来,每人的脸上都挂着汗,每人的胸前背后都湿个透。所谓基本功的练习就是让大家站着在酷日下直挺挺地并脚站着——一站便是半个钟头。裸荒整个身体连同思维被太阳来了个热定型,开始时怨言满腹,后来竟没什么怨言了,不是习惯了,而是热过了头,所有的悲怒情感全给烤干了。看着庞白圆那堆被烤得又红又焦的肉,裸荒竟没有笑出来。等终于听到“休息”的口令时,大家立软了下去。但高仕达却是例外,大家哭爹喊娘的或蹲下去或坐下去,他却依旧纹丝不动地站着。看他满脸是水,浑身透湿都以为他疯了或给晒僵了——酷寒能把人冻僵,难道酷热也能把人烤僵不成?军训班长走上去,拍了拍高仕达:“停下来休息吧,小高。”高仕达这才开口道:“没事,我看我能坚持多久,我家在农村,我小时候就常在大热天下地干活,没问题的。”大家发出唏嘘的惊叹,军训成绩再怎么重要,也划不来拼命啊。看来高仕达是一个喜欢玩苦肉计的家伙,仕途上的每一步小小的成功都值得他以命相搏。好!这才是真正的士大夫,裸荒这样想着,终于明白高仕达是89商学系唯一的官才,他的骨子里流着士大夫的血,将来必有出息,而裸荒本人这样的小聪明,至多充当高仕达手下的小卒而已。
眼着着女生的脸儿一天天瘦下去,一天天黑下来,大家都想找借口去女生那儿慰问一下。高仕达是有着足够的机会的,他是89商学系的班长、学生会主席,属于领导层的人物,当然要隔三差五地体贴下情,这种场合高仕达从来不用任何人作陪衬。高仕达去女生那儿,表面上关心全体,而事实上的目标却是一个——范杰茜。他对范杰茜一往情深,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从政良心,班里的许多政策都是为范小姐制定的,使得范小姐在高仕达的政策庇护下,总是三好学生——想甩都甩不掉,可见仕途中人也有情痴。只是范杰茜小姐对高仕达假假真真,旬须玩八卦,弄得高仕达欲罢难休,范小姐看不起高仕达的为人,瞧不中他愚笨的大脑,却放不下高仕达对自己的政治优惠。
每天晚饭后便开始了军训的最欢乐的时光。白天极度的疲劳到了晚上可以用极度的狂欢补偿。整个军训营一到晚间便成了一个大大的荒野乐场,踢球的,打牌的,吼嗓子的,拉琴的,算命的,互相追逐的,互相交吻的,躺在草间的,睡在床上的,看书的,听音乐的,沉思的,抒情的,喝酒的,跳舞的,游戏爱情的,悲欢离合的,应有尽有,各显其态。除了正常人的生活之外,还有幕后活动,高仕达便是一例。晚上大家是见不着高仕达的,他要和班长、连长们在一起讨论军训团的大政方针,讨论每个人的品德表现。那是另外的一个世界,裸荒想不出其中的玄机,说起来也不中要点,而高仕达在那样的世界里却有指点江山的气度,他是那种人生规则里的高手,裸荒望尘莫及。到军训结束的时候,高仕达已经能和军训长官坐在一起给大家评定成绩了。根据这种评定,高仕达得了满分,范杰茜得了满分,庞白圆、马瑟、麦卡锡。牛得了优,裸荒勉强及格,而唐诗、成方程则压根儿没极格的可能。
也有些人到了军训营也放不下教科书,那便是居里。邦尼小姐(以下简犯法为“邦尼”)邦尼也是地道的柏京人,但却没有柏京人的品格,儿化音说得也不太好,经常让人怀疑她的柏京户籍是假的。邦妮小姐既没有柏京女孩子的精明,倒也没有柏京女孩子的俗气,她象中了邪似地沉缅于书本里或者说文字里不能自拔,几乎丧失了女孩子共有的天性。对她来说,生活就是读书,读书就是生活,三天不吃饭可以,一天不读书可不行——那可是精神食粮呀!邦妮的生活所得便是她在一本本里留下的,一道道红蓝线,一个个注脚。邦妮小姐读的书还多是逻辑高深的收,诸如《多维图论》、《广义空间的拓朴》之类的,裸荒自然看不懂,只有佩服的份。当然她也读英文,也读诗,多是哲理诗。裸荒是一向反对读书的,说那是骗人的世界用以划分人的高贵与卑贱的最具陷蔽性的标准之一,经常听人说什么“没有书籍的人类便没有光”,这是何等的胡说八道,竟把书和光线等同起来;又有人说“一个不读书的人无论拥有多少财富都不是高贵的人”,又在愚弄大众——哪个社会里拥有强大地位贵如帝王的上等人不是凶残如狼蠢笨如猪?倒是真正的读书人常常一贫如洗,卑微如狗。在裸荒看来,推崇读书的人首推书商,即那些靠卖书发家致富的人士,常在图书馆或书店的墙壁上赫然写着“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既然书是大家向上爬的梯子,还不多买几本?作家写书匠也教唆人们读书,他们和书商的心态一样,也是靠书糊口的一类人。还有一类人虽然地位卑微,也不靠书来掐钱糊口,但却中了社会的毒,从读书这一愚蠢的活动里找到了伟大的感觉,以为自己卑鄙的灵魂得到了升华,“你看,我虽然没钱没势,但却有修养,我读了好多书,从书里我学到了智慧找到了欢乐”便是这类人中毒的典型症状。当然许多贵妇人也读收,甚至读所谓的经典作品(其实书哪有什么经典与通俗之分?全是垃圾。)对这种人来说,读书不过是无聊人生的麻醉剂而已,和吸毒或狎妓没什么区别,区别轵是吸毒和狎妓不合法理伦理,而读书却是被骗人的社会披上了一层合法的高贵的外衣。在裸荒的哲学里,任何通过一定的手段而达到的境界都不足取,如果读书才能使人变得高贵的话,那么就容易造成这样的不公平,即那些没钱习书的人就永远失去了高中的机会。因而人高贵与否与他读不读书没有任何关系。注意,我们一再强调,裸荒的哲学里只相信判断,不相信推理;只相信结果,不相信过程。裸荒眼里的现实世界也确是如此——谁掌握力量,谁便拥有高贵,拥有真理,拥有智慧,拥有合法的逻辑。(注意,在外宇宙,连一些所谓智力超群的人类也中了逻辑的毒,竟通过逻辑否认灵魂和上帝以及良心的存在,裸荒对此愤怒不已)
如此博大精深的道理邦妮小姐如何能懂?她只知道读书罢了,她对俗世间一切事物都象对待纯数学题目一样,喜欢用逻辑的方法去解决它。比如她想学跳舞,选不去舞场找舞伴,而是先在纸上画出跳舞的经典力学原理图,看她的舞步在引力场的逻辑规则下能否顺利运行。夜幕将至时,邦妮躲在食堂后面的草地上看着舞图走舞步,被裸荒发现了,便邀裸荒陪她试验,看她的舞步是否违反了牛顿写在书上的那几条原理。奇怪得很,她对自己愚蠢的行为没有害羞,有的只是憨厚的认真。也许她只在裸荒面前才会这样,在班里,裸荒是唯一和邦妮倾心聊天的人。裸荒拉起邦妮的手,准备教一教邦妮跳舞,邦妮的胳膊却死活不肯平伸,而是拼命向前伸,向外撑着裸荒的身体,与裸荒的身体相距几乎两米。裸荒忍不住笑了:“邦妮,这样跳舞怎么转圈呀?把胳膊伸平,放心好了,我不会占你便宜,贴你身体的。”邦妮依旧不肯放松自己的身子,裸荒感觉自己象搂了个机械人,硬梆梆的。邦妮这种独特的跳舞的方式,一直保持至今,晚会上邦妮小姐最抢手,大家都想品尝一下这独一无二的舞姿带来的感觉。
过了好多天,大家每人领了一杆枪,那可是真正的枪。裸荒刚词的时候,村里还有提枪巡逻的民兵,不过那已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没想到记忆中的枪终于握到自己手里,不过半天没过又腻了,一遍一遍地提枪、验枪、出刺把两肩累得酸疼,腋窝满是汗水,运动起来滑腻腻的。休息的时候,体壮如牛的优育部长博利森又大笑不止:“哈哈……太妙了,验枪!验枪!验枪完毕就开火,哈哈……”显然他的口淫的毛病又犯了,从“验枪”这个词里他又听出了许多使他发情的成份。
其后数天里,大部分时间是趴在地上练习瞄准。虽然长时间对着靶心空瞄准很是乏味,但总比烈日下一遍遍地来回踢正步强多了。
这期间穿插了不少测验,高仕达每每第一。裸荒自觉尽了力,但成绩总要比高仕达差许多。有一天中午测试的项目是100米持枪贴地爬行。大家爬爬停停、停停爬爬,肘和膝磨去许多皮,总要十来分钟才到绺。高仕达却一路遥遥领选,把大家远远地抛在后面。裸荒见高仕达快爬如飞,一瞬未停,知道他是超人,再没勇气和高仕达一争高下。等大家都象断腿狗似的把身体拖到终点时,高仕达正卷着衣袖和裤腿向班长展示自己为爬得第一而付出的代价:那是血肉模糊的肘和膝,象被砂轮打磨过,在烈日下竟淋漓地滴着血,裸荒仿佛闻到了阳光烘热的血腥的味道,心里一阵阵发紧,再不忍看。大家叫嚷着让高仕达包扎一下,班长也这么说,高仕达却胜利地一笑:“没事没事,呆会就好了。”使人觉得那受伤的不是高仕达的身体,而是他的某种工具,流在尘土里的不是他的血,而只是某种代价,这种工具或代价能给他带来他所需要的东西。多年以后,高仕达荣登外宇宙美利坚地区高级议会之议长之宝座,裸荒一点也不厅怪。应该是这样,裸荒想,因为他付出了代价,而上帝的法则是公平的,人所得的永远等于他所付也的,这世界不偏不倚的公平,公平得让你不寒而栗。谈到上帝这一公平的原则,常有一些毫无哲学功底的人质问裸荒:“既然上帝是公平的,为什么那些善良的人常常一无所有,而那些没有良心的卑鄙小人却常常是社会里上流的成功人士?”裸荒便耐心地解释说,任何有原因的结果便是上帝的公平!“因为我有良心,所以我成功了。”你看,这是多么地公平!还有“因为我有良心,所以我一无所有。”这又是多么地公平!象裸荒这种有良心的大众的优势在于“富有良心”,当然希望社会按照良心的多少分配社会资源,而你又何不为那些千千万万没有良心的人士想一想,在他们眼里,按良心的多少分配资源是多么不公平啊?所以真正的公平掌握在上帝手中。“因为我没有良心,所以我应该成功”,这一判断事实上也没有违反那些智慧人士所崇拜的逻辑的任何规则。记住:裸荒的哲学以及他眼里的世界只存在判断,不存在推理。裸荒总觉得外宇宙的现实世界也是按他的哲学运行的——随意地判断,随意地分类,随意地掠夺,只不过人们给判断出来的结果披上了理性的外衣逻辑的外衣罢了。
下午的训练就要结束时,两辆客车、三辆卡车驶进了军营,车身上有大字“同学们,辛苦了!”,于是大家高呼“娘家来人了。”那果真是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的慰问团来了,除了校方领导,还有各系的老师代表。最让大家兴奋的不是那两客车人,而是那三卡车食品,车上竟有鸡蛋、马肉和新鲜的水果。被恶劣的军训伙食倒了胃口的人大同学象困在敦克尔克的英国人突见大片的船只一样,兴奋得直落泪。后来,华雨窗入选校学生会宣传部长,得知那次军训慰问团的筹划人张某人不仅从容不那次慰问中得了上万元的油水,还如愿以偿地登上了校学生会主席的位子。
高仕达见系里来了老师,便率先冲上去,迫不急待地向副系主任温泽(系主任查理教授年老体迈没来)及林颂等人炫耀自己肘上和腿上的伤口,心里暗喜,老师胶来的太是时候了。女生们自然首先转住小鸟一样的班主任李可心,拉着手,边说边笑主力军流泪。裸荒没那么多外露的感情,只好和唐诗、成方程、翁大侠等人在外围站着,他们几位永远属于商学系的圈外人士,好像别人是系里的嫡系亲属,而他们至多只是系里的旁系亲属。两个多星期不见,我们小鸟式的李可心老师肚子又大了一圈,孕妇的轮廓更明显了,在斜阳下闪着圣母般详和而幸福的光环,那光环随着她的说笑,颤巍巍的,象摇摆在风里的大气球队。简短的寒暄之后大家开始照相。
一位高个子老师已经把相机架起来了,这老师看来旬专业的摄影师,因为他气宇非凡,或者贴切地说,样子非凡,除了一本正经地调整光圈之外,竟赫然地,出人意料地戴着一副雪白的手套。这白手套老师挪脚时小心翼翼地,显然是害怕踢起的灰尘弄脏了皮鞋。白手套老师直起腰来,个头不矮,身材颀长,一张匀称的方脸,淡而略弯的眉毛,不大不小的椭圆眼,只是没有眼神,鼻梁上耸,嘴巴略有前撅,小如红枣,从形状上看,长得大体可心,只是脸色不对,是猪死后第五天的内脏的颜色。
听得李可心举手向那位摄影师问道:“吴老师,可以拍了吗?”
那位姓吴的摄影师把白手套举到耳边五公分左右,脑袋微倾地回答:“行!还行,不错,我看还真不错,也还行。”裸荒率选哄笑起来,这位白手套老师的汉语词汇好象太少了吧,怎么满口“行行”的?看那副认真的样子,好象不是故意开玩笑,一本正经地“还行”。高仕达招呼着温泽、林颂及李可心等站在中间,自己则紧靠着系领导,前面蹲了几相女生,剩下的人也全围了上来,于是一张纪念意义的写真照便保存下来了。
林颂冲着摄影师喊到:“喂,吴老师,你也来一张,我给你照。”
那摄影师又把白手套举到耳边五公分左右,脑袋向斜下方微倾着:“你们照,你们照,我就来看看,不错,也还行,你们照。”他说话永远是单调重复的,语气完全没有起伏,一字一字地,间隔相同,好像他的肺里有个出气阀,电脑控制的,每个音节吐气量完全相等,而那白手套也伴随着一字一字的音节而来回摆动着,振幅相等,象个石英摆。
接下去,林颂又取出较简易的相机和几筒胶片,交给高仕达给大家照相。高仕达当然知道照相的顺序,先给温泽来了张单身照,接下去林颂、李可心,然后才轮到自己心爱的范杰茜小姐。那位白手套便自个儿捧着带三角架的大相机,一会儿瞄瞄这儿,一会儿瞄瞄那儿,嘴里不时含叨着:“军训还行,行,也还行,还真不错。”这位满口“行行”的白手套先生名叫吴裘德,从大学二年级开始,便由他接替李可心而成为89商学系的班主任。有关吴裘德老师的笑话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这是后话。
等喧哗散去,大家便各导自己的归处。女生们有的依旧围着李可心问长问短,并竟猜李可心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是男孩叫什么名字,是女孩又该叫什么名字。裸荒向来羞于谈及孕妇及胎儿,总觉得那是性交的产物,是幕后谈的事情,偏偏女孩子却津津乐道,令人费解。高仕达正率领班委向温泽汇报军训情况,那中间自然少不了庞白圆、马奎斯、麦卡锡。牛之流,那是商学系的政坛精英。裸荒在那里很是没趣,正想离去,忽然听到一腔女高音:“哟——,温老师亲自大驾光临呐,还是咱商学系体贴学生,刚才照相怎么不叫上我?从下学期我可是咱商学系的人啦。”
抬眼望去,说话的是一个个头和唐诗差不多高的女老师,一身白底红圈的连衣裙,头发削得很齐,刚遮住耳朵,是柏京城流行的青春发型。那是张冬瓜形的脸,嘴唇很厚且涂了鲜艳的口红,双唇、双眼和鼻梁都尽量前倾,仿佛南斯拉夫诸州闹独立似的力图摆脱脸的束缚,脸庞虽然抹了化妆品,但依然暴了许多细皮,象起了癣。薄如蝉翼的两张眼皮上抹了两笔红,细细的眼线涂了两道黑。这位半老徐娘也将成为我们系的老师吗?裸荒想,让她去演妓院的老鸨更合适,那举止风韵,而且那声音也滑腻腻的,象打了蜡油,张嘴便能撩起嫖客的欲火似的。
温泽急忙动员面部肌肉,皮笑肉不笑地给大家介绍道:“这位是哲学系的莲达老师,下学期就要调到我们系主管学生工作和毕业分配,怎么样,莲老师,是不是提前来个就职演说?哈哈——。”说着自己率选大笑起来。裸荒最受不了温泽那哑哑嘶嘶的声音,仿佛纵欲过度的嫖客的呻吟或者中毒老鼠的尖叫。而他的笑容更别具一格,整个面部肌肉分成寥寥可数的几块,互不牵连,经常这块肉动而那块肉忘了动,挺吓人的。有时想发现地壳板块学说的专家一定看过温泽的脸,要不何心把完整的星球表面分成几块呢?
一听莲达要到本系主管学生分配工作,高仕达敏感的政治神经立时活跃了:“莲老师,我叫高仕达,班里系里的事情我都熟,有什么找我就行。”然后,又把庞白圆、马奎斯、费楠柯及麦卡锡。牛等一一做了介绍,地是新的陈线联盟便神速且不露声色地形成了。
人大慰问团走了,军训也快该结束了。
这时负责训练的连长、班长等和同学们混得很熟,休息时谈得热火朝天,当然谈话的内容全是搞笑、瞎扯、互相吹嘘,是对语言的糟蹋。高仕达和班长关系最密,大有相见恨晚的悲戚,把系里留下的相机和胶卷拿来,一张接一张地给班长、连长拍照,留下了众多搂搂抱抱的合影。女生们更不必说,在士兵面前竭尽撒娇之能事,最后竟心兄妹相称。士兵们手把手地教女生持枪,女生则手把手地教士兵跳舞。尤其听说军训成绩就是由班长连长决定时,女生们更是尽显其能,范杰茜、颜如冰之流连夜抄了许多汪国真、席慕容的诗,暑上自己的名,塞到班长、连长的兜里,聪明的女生是不抄徐志摩的诗的,志摩的诗过于含蓄,没那么肉麻,怕士兵们读不懂。
裸荒却始终没有和班长混熟。人与人的不同在眼里,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牵强。裸荒也想在休息时挤进班长高仕达那些人的小圈圈里和班长打闹说笑,问长问短,无奈做得不自然,偶尔问个什么问题要准备半天,自己都觉得太尴尬,太假。久而久之,便呆坐一旁,看看远天,翻翻旧梦。冷然间又想起父亲的病来。父亲从自己词时起便大部分时间倒在床上呻吟,尤其到了冬天,不停地咳嗽,吐痰,浓浓的痰里总夹杂着丝丝血迹。那破旧的泥房,那冰冷的板床,那瘦黄的脸,那深陷的眼,那凄惨的呻吟,那带血的痰迹,在裸荒的心底早早地烙上分明的印记。有时裸荒想,谁最坚强?父亲最坚强!他在那么那么惨淡的境地却依然执著地生存着,生存着,绝不向死神屈服,象父亲这样顽强的生命意志也需要军训吗?想到此,裸荒又觉得自己太涉小了,太卑弱了,弱得连条虫都不如,看着亲生父亲在床上一日一日地被病魔折磨着,自己竟一点点办法都没有——自己哪里是在生活,偷生而已。一想父亲的病,裸荒便觉得什么都失去了意义,什么学业前途?什么爱情?什么军训?什么人生的理想?都是很无聊的东西,所谓执著地投入某项事业只不过得以暂时忘掉人生的苦难,并不能改变心的底色。
裸荒很少加入班长和高仕达的圈子,班长也很少跟他打招呼,于是裸荒和班长之间便纯是“士兵”和长官的关系。这倒也好,免得太多牵挂,自己努力训练就得了,不象那些油嘴滑舌的学生,聊天时和班长死凑近乎,训练起来却只会偷懒。
军训的最后一天举行盛大的阅兵式,人大军训团持枪正步在操场接受长官的检阅。裸荒带来一个日记本专门相记下走在方阵里的感觉,然后寄给远方的谭瑟水。可惜,他被拒绝在方阵之外,89商学系同时被拒绝参加方阵队伍的只有唐诗和成方程,唐诗、成方程早习惯了这种待遇,而裸荒却是第一次。高仕达曾为这真诚地安慰裸荒:“走方阵累得要命,没什么好的,不要你去更好,可以在宿舍里多睡会午觉。”裸荒只好敷衍着:“没什么的,我无所谓,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在以后漫漫人生奔波中,裸荒不止一次地用这句平淡的话拂去世界加上自己身上的耻辱:“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无所谓。”只是自己在军营的落魄会让谭瑟水失望的,裸荒想此便暗自伤神。
中午休息的时候,裸荒没有休息。一个人在外宇宙昆士兰的天底下漫无方向地走着,跑着,又停着,目光凝滞,手臂不住地挥舞:“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我怎么竟进不了那方阵呢?我不够努力吗?为了谭瑟水,我也会努力训练的!为了奖学金我也会努力训练的!难道仅仅因为我没有象高仕达那样整天围在班长前后谈天?难道我也该象高仕达那样把蹭破皮的手臂举起来四处宣扬?裸荒这样想着,身子斜在倒在地上的篮板上,两手抓住那篮圈晃了又晃,觉得世界就象这沉重的篮球架,蛮无道理,你却动摇不了它。“哈哈——,我不要啦,滚开吧,上帝,你不愿给我的东西我不要啦!”裸荒终于狂笑起来,他那孤傲自怜而自负的心又充了血,膨胀起内心的激情,“裸荒是伟人,是强者,绝不需要别人来证明,不要我加入方阵,我绝对值不强求!那是你们的方阵,不是我的!不是我的!!终有一天我会让上帝明白这世界中人,谁在勤奋地付出,谁在执著地求道,而又是谁在耍把戏!”裸荒翻开日记本,反复地写着:“逆境不久,强者必胜,逆境不久,强者必胜……”
那天下午,同屋的人都走方阵去了,裸荒没去。他一个人站在屋晨,挥着拳头,听着外面雄亮的号声,愤怒暴裂了他的眼。他上演自己的方阵——那属于他一个人,他倾注了全部心力。他终于明白自己如何努力走不进别人的队伍,人生就是这样,有许多圈圈不属于你就不属于你,任侨汇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当外面传来齐刷刷的正步声,裸荒再敢忍不住了,飞脚把门踢倒,跪倒在地,泪水盈盈地,耻辱毒蛇般咬着那颗虚荣的心。多年后裸荒游魂般飘荡于外宇宙的各个角落,品尝着各种苦难,常常感觉那年的军训是他走向输家的开始。
那晚是军训团的狂欢夜,又是放电影,又是卡拉OK,又是跳舞,又是时装表演。高仕达忙得如饿了三天的狗见了骨头,又是组织女生教班长跳舞,又让这个签名那个留言的,免不了要互递通讯地址。女生们也都按社交惯例撒了许多泪。整个军训营沸沸扬扬地,象个热闹的夜市。热闹是他们的,裸荒什么也没有,人走在喧哗间,心却走在沙漠。身边的一切与他全无干系,而他也知道这世界已经把他彻底抛弃了。在一起热闹总得有共同的心境,那是两厢情愿的事,既然自己已经失落了,又何苦做出笑脸,做那笑脸去迎合谁呢?而又有谁需要你迎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