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银芍药--第三节-神妻

森林里耸立起一座新的木屋。

高大的木屋前面,竖起了新的神杆。人们在神杆的木盒里放上小块的肉,敬奉着乌鸦女神古尔苔,祈盼着部落在她的警示和日夜不停的号叫里,得到安宁祥和。

然而,安车骨水边并不安宁,由谁担任阿木巴勃极烈,来统领新结盟部落的事,就要在木屋里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

树屋里,纳汉泰和乌林答分别坐在南北面的木榻上。虎尔哈部和安车骨部的人也自动分成两拨,坐在属于自己部落的那一边。人们一个个表情严肃,激烈地讨论着由谁担任阿木巴勃极烈,来统领结盟的两个部落。

“没说的,两个部落合在一起后,我们安车骨部的男人比你们多,当然是我们的乌林答格格当阿木巴勃极烈!”乌奇迈首先发难,“否则的话,别大白天做梦!”

“话不能这么说,总得有个先来后到的,应该是我们的纳汉泰当阿木巴勃极烈。你们的乌林答格格还是他给救出来的呢!”富察理直气壮,气呼呼的话硬得摔地分八瓣。

“是啊,你们总不能不知恩图报吧!”钮钴禄附和着。

“谢恩和当阿木巴勃极烈是两回事,要不是感谢你们,我们能愿意跟你们结盟吗?”乌奇迈很不满意,他犟头犟脑地跟坐在小木桌边上的人说,“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没错!要不我们堂堂的安车骨部跟你们结什么盟啊?”小木桌边上安车骨部的男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有人还走到富察的面前指手画脚地说着气话,一句比一句说得呛人。

“这地是我们安车骨的,你们知道不知道先来后到啊?”

“要不是我们手下留情,你们能有今天?”

“你们神气什么,都是落毛的虎了,还想整啥景啊?”

撮罗子里就像是打翻了装哈什玛的桦皮篓,乱哄哄地闹成一团。

“乌奇迈!”乌林答恼怒地叫着,“我和纳穆昆达谁当阿木巴勃极烈不都一样吗?说这说那的,这跟结盟有什么关系?”

“乌林答格格,别的事我们都依你,可这事不行!凭什么我们堂堂的安车骨部要听虎尔哈部的调遣!别说我不服这口气,就是我的弟兄们也不会服气!”

“是啊,凭什么要我们听他的差遣?”

乌奇迈和男人们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你们都别争了,这个阿木巴勃极烈就让乌林答当!”纳汉泰看了看乌林答,坦荡地说。

“不行!这不是你愿意让就能让的事,这是虎尔哈部的大事,得听大家伙的!”钮钴禄打断纳汉泰的话,不服气地说,“我们可不能对不起舒穆昆达!他是怎么把虎尔哈部交给我们的,你忘了?乌林答格格,你也不能忘恩负义啊!”

“什么叫忘恩负义?你把话说明白了,要不是乌林答格格说话,我早就荡平你虎尔哈部了!”乌奇迈耀武扬威地说,“你想怎么着,说个痛快的!”

“乌奇迈!”乌林答制止着,“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乌林答格格,”乌奇迈情绪激动,他一个拳头把小木桌敲得山响,“我不能不说!他是为了虎尔哈部说话,我是为了安车骨部说话!钮钴禄,告诉你,我安车骨部不是那软都柿果,想要捏,也得看看这果在谁的手里!”

“呸!你叼根灯草放轻屁,说得轻飘,我就不相信的,老虎吃野兔还能噎死了,你神气啥?”钮钴禄毫不相让,他跳下木榻,“你想咋的,我奉陪到底!”

“好了,不要吵了!不要为这个事争论了,争不出个结果的,既让两位穆昆达为难,还伤了大家的和气,祭天立阿木巴勃极烈的事缓一缓吧,大家就像以前一样过日子,忙过了秋天,等秋祭的时候求神判定吧,乌奇迈、钮钴禄您们看怎么样?”芍丹站在他俩中间劝说着。

“我看芍丹说得对,两位穆昆达,让大家都散了吧,”老玛法说,“眼瞅就秋天了,好多的事都得操办起来。这立阿木巴勃极烈的事以后再说。”

“行!那该干啥就干啥,告诉你们,我们的眼睛都睁着呢!想让我们吃亏,”乌奇迈抽出身边兽皮箭筒里的鹰翎箭,“啪“地一声折断成两截,甩手扔在地上,板着脸,胡子也翘了起来,瞪着大眼,怒气冲天地说,“就跟这根鹰翎箭一样!”

金色的河边恢复了暂时的平静,天却突然出奇地热起来。不知道是为什么,一夜之间,乌奇迈带来的马倒下了好几匹,人也一个接一个地病倒。得病的人先是不吃不喝,歪歪倒倒地浑身无力,没两天就吐着黄水闭上了眼睛。

疫病迅速地在村寨里蔓延,就连那养在圈里的小野猪也不能幸免,成窝成窝地一命归西。

女人们哀哭着诅咒乌奇迈,说是他带来恶风,病死也活该;也有人说是黑水部塔塔喇的恶魂化成毒气,前来报仇,要给虎尔哈部带来灾难。

一时间,说这说那的,话越传越多,越传越乱,村寨里人心惶惶,混乱一片。

天还没亮透,在通往芍丹和乌林答住着的撮罗子前那条小路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是纳汉泰。他连奔带跑,一头冲进撮罗子,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芍丹,快,快去看看,老玛法病了!他让我叫你去,他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昨天白天我看他还挺好的,怎么会病了呢?”芍丹腾地一下从木榻上跳起来,一边用手拢着把头发扎起来,一边着急地问着,“是什么时候病的?”

“昨天晚上他就不咋的,到了下半夜,就喘不上来气了,你快去看看吧!”纳汉泰几乎要哭出来,“晚了,可能就来不及了!”

“走,咱们走吧!”芍丹牵着小扎尔珊,就要朝外走。

“芍丹姐,”乌林答走了过来,“把小扎尔珊留家里吧,万一……”

“行!扎尔珊,乖乖地跟着安布(姨),啊,额娘有事去,啊!”芍丹把小扎尔珊交到乌林答怀里,“纳汉泰,咱们快走!”

“乌林答格格,您就费心了!”纳汉泰感激地看着乌林答,一伸手,连袖子带胳臂地抓着她,发自内心地说,“有你这么一个细心的安布,真是小扎尔珊的福气。”

“快别这么夸我,不然,我该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哈拉的了。你们快走吧。”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纳汉泰的眼神,乌林答似乎颤抖了一下,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她赶快移开眼睛,抱着小扎尔珊走到了一边去。

纳汉泰和芍丹走出撮罗子,沿着小路往大撮罗子那边走去。远远地,就听到大撮罗子传来哭声,他们俩飞快地跑起来。

看到纳汉泰和芍丹进来,守在木榻边的钮钴禄和富察松开老玛法的手,一脸愁容地站在了边上。老玛法已经是只有出的气、少有进的气了,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芍丹。

“玛法,玛法,有话你就说吧……”芍丹看到老玛法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上,知道他一定有话说,她跪上前一步,盯着老玛法颤抖的嘴唇,要听清他说的话。

老玛法的脸上泛起一片红光,他手摸着胸前的野猪牙串,气息微弱地说:“芍丹格格,你看,挂在我胸前的野猪牙一年加一颗,到现在已经有七十颗了,可从来没看到村寨里有这样的病,这场病啊,是九头恶魔从地心里逃出,化成透明的幽灵,在森林和草原上喷吐的毒瘴噩风。这场病是秋瘟,是秋瘟啊!天啊,这是要绝咱虎尔哈部了,快举行柳祭,恭请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柳母神,求她佑护咱虎尔哈!”

躺在木榻上的老玛法眼睛已经没有了光芒,他像是离开水的鱼,走到生命尽头的老鹿,用力地喘出一口又一口大气,看着跪在面前流泪的纳汉泰和芍丹,断断续续地说:“纳汉泰,好好地待芍丹,我,我,不能去给你们过大礼了……”

“玛法,玛法!”纳汉泰跪了下来。人们都跟着跪在了地上。

一轮紫太阳在云层深处撒下巨大的光柱,犹如阿布卡赫赫手中飞扬的神箭,把天描得高阔深邃,地画得苍茫坦荡。

崇山峻岭拱卫的牡丹峰下,蒸腾着紫气的老林子清新坦荡。

人们常说九十九层天上美景万千,可那是云中花,水上月,只有牡丹峰的美景展现在人们的眼前。牦牛河如天上的银河从远方蜿蜒而来,一片片草甸子静静的,如处子般缠绕在她的身边。巍峨的群山中,石刀山拔地而起一柱擎天,与河对岸的刀劈砬子交相辉映。

在这个美丽多情的秋天里,虎尔哈和安车骨隆重的柳祭开始了!

纳汉泰和乌林答率领着族人跪在一棵老柳树前。

震天的狍皮鼓声敲响了,十三个萨尔甘追簇拥在芍丹向神树舞来。

芍丹手持一把青翠的柳枝和一支鹰翎神剪,身披柳叶披肩,胸挂柳叶流苏,腰围柳叶神裙,在原野上狂舞。

十三个萨尔甘追头戴柳枝头环,腰间围着柳叶裙,手腕上拴着红色皮条的铜铃,挥舞着神鞭敲响狍皮鼓。蔚蓝的天空下,她们把两岁母鹿般光滑、映着阳光、闪着迷人光彩的少女胴体,裸献在天地间,裸献在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柳母神慈爱的目光里。

她们簇拥在芍丹的身边,围着挂满神偶、五色石、铜镜的神树边舞边唱:

克拉尼克拉尼宇宙初开遍地汪洋,

克拉尼克拉尼黑夜中旋转着黑风,

克拉尼克拉尼在水中生出的生命,

克拉尼克拉尼最先生出的是涅勒玛(人)吗?

克拉尼克拉尼是尼玛哈(鱼)?

克拉尼克拉尼是他斯哈(虎)?

克拉尼克拉尼是伊搭珲(狗)?

克拉尼克拉尼不是,是佛多毛(柳叶),

克拉尼克拉尼是,毛恩都哩(神树),

克拉尼克拉尼佛多毛像威虎。

(注:威虎(船),如柳叶,在此暗喻女阴)。

克拉尼克拉尼能在水上飘,能顺风行。

克拉尼克拉尼世上人为啥越生越多,遍布四方?

克拉尼克拉尼凡有水的地方就有佛多毛,

克拉尼克拉尼佛多毛生出花果,生出人类。

歌声落下,神鼓声震天动地响起,咚、咚、咚,巨大的回声在山谷里回转。

芍丹手持一把青翠的柳枝和一枝鹰翎神剪,身披柳叶披肩,胸挂柳叶流苏,腰围柳叶神裙,和萨尔甘追们向神树舞来。

众人将新鲜的鹿血酒泼洒在神树四周和众裸女的脚下,虔诚地跟着呼唱:

妈妈耶,妈妈耶,妈妈,子孙们奉上清醇的鹿血酒,

妈妈耶,妈妈耶,妈妈,子孙们请来安车骨部的金水,

妈妈耶,妈妈耶,妈妈,那是您滋养人类生命的神水。

妈妈耶,妈妈耶,妈妈,一股黑烟是耶噜哩的毒气。

妈妈耶,妈妈耶,妈妈,恳求您降临在安车骨水,

妈妈耶,妈妈耶,妈妈……

众女舞向金色的河边,在人们虔诚低吟的请神歌声里,芍丹时而跃步腾跳,时而昂首咆哮,时而展翅高飞,时而拱土撼树,她的舞姿象征着人们所请的众神一一降临。

众神的降临预示着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就要来到安车骨水!

芍丹走着吉祥舞步,她手持柳枝轻拂过人们的头顶,拂过人们脚下的土地。

四个小哈哈珠子、四个小萨尔甘追从人群里跳出,围着芍丹跳起神舞。小哈哈珠子奔腾跳跃,小萨尔甘追婀娜多姿,芍丹温柔慈爱地把手上的柳枝一一分送给他们……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降临了!

人们高声放歌,欢呼雀跃:

九层神楼的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

乘着金光灿烂的彩云,来了,参!

乘着蓝天飘着的白云,来了,参!

乘着月亮星空的夜云,来了,参!

乘着遥远天河的银云,来了,参!

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耶,妈妈耶,妈妈……

众裸女簇拥着芍丹舞向河边,将青翠的柳枝沾上清澈的河水,洒向欢呼的族众。

青翠的柳枝是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给予人类生命的象征,清澈圣洁的河水,会驱赶秋瘟毒气,使人们获得重生!

族众欢呼雀跃,跪拜在地,怀着感激喜悦的心情,唱起送神歌:

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耶,妈妈耶,妈妈…

神铃响神鼓响您九天神降,

恳求您赐与安车骨部水安康,

妈妈耶,妈妈耶,妈妈…

神铃响神鼓响您九天神降,

驱走凶狠的病魔,赶走可怕的秋瘟,

给予我们人丁兴旺,夫妻偕老成双,

像树的叶、草木的根和茎干那样繁荣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