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狼牙刺--第七节-神妻

芍丹的腹部已经高高地隆起,人们都在等待着伊尔根觉罗萨满神秘莫测的那句话的结果,她生下小哈哈珠子以后,将成为虎尔哈部哪一个穆昆达的福晋,是纳汉泰,还是舒穆禄?还是……

在人们的等待中,第一场秋雨来了。

一道星光闪过夜空,一声骏马嘶鸣惊破黑暗,一阵马蹄声拨动飘浮的夜云,一枝点燃的松明子火把亮在手里,纳汉泰骑着他的大青马从黑暗的林子里闪出。

无数的马队从后面追上来,蹄下飞起的树叶枯草满天飞舞,纳汉泰手里的皮鞭抽得一阵紧过一阵。

突然,前面出现一条奔腾的江河,大青马来不及收脚,纳汉泰连人带马跌入烟雾缭绕的江河……

啊!纳汉泰一个翻身爬起来,他醒了。

眯眯盹盹中,他一个箭步冲到撮罗子门口。

天已经发出亮光,千丝万缕的雨线从天而降,地上冒着水泡,坡上淌着水沟,汇成一股股大大小小的水流往山下淌去。这时,他彻底醒了,我怎么就睡着了?这雨又是一夜未停,不知道钮钴禄准备得怎么样,得赶快去看一遍,水火不留情啊!

他转回身,哎呀,怎么回事?撮罗子里烟雾腾腾。

老玛法坐在火塘边上,鼓着腮帮子,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弯着腰在吹火。

“玛法,算了,别整了,天就要亮了。”纳汉泰拿起木榻上的紫貂皮大髦,走到火塘边,给老玛法披上。

“不整你吃啥?这几天,你都没有好好吃点肉,喝碗热粥……”老玛法叹了口气,揉了揉被烟熏红的眼睛说,“可你看这冒烟咕咚的,没办法,干柴都烧没了。这雨啊,怎么就下不停了,也不知道是做啥妖。你看,这一阵子,天就像漏了似的,小雨、中雨、大雨,轮换着下。那布星湖都要变成河了。”

“是啊,昨天我看水就要淹到枫树林边上,这昨天晚上又下了一夜,不知道水又漫到哪了。这水要是发大了,可不得了,我得赶快到舒穆禄那去看看。如果不行,叫他们搬上来。”纳汉泰拿过青石刀别在腰间就要走。

“哎,等等,你别着急八火的,你没起来前,钮钴禄来过了,说照你安排的又都看了一遍,都排插好了。来,这有一块现成的肉。”老玛法捞出一块肉说,“快吃吧。吃饱了,咱们就去。”

“边走边吃吧。”纳汉泰拿出身边的解食刀,扎在肉上,边吃边走。

天色微明,林子里水气弥漫,走出松林的纳汉泰和老玛法停住脚步,张望着幽静的白桦林。雨停了,透过滴着水珠的桦树叶,依稀能看到那座撮罗子,一缕炊烟袅绕而升,芍丹从里面走出。

“玛法,走吧,芍丹上山泉那去了,她每天清早都上那去的。”纳汉泰转身朝前走去。

踏着没膝的草丛,穿过鹿茸谷,前面就是枫树林。

一道似云似烟的白雾在枫树林的脚下浮动,雨后的鹰谷宛如缥缈的仙境。

天大亮时,纳汉泰和老玛法走到枫树林边上,这时,他们看到,那一道似云似烟的白雾下竟然是一片汪洋。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洪水,像一匹疯狂的野马,一波连着一波地朝鹰谷涌来,与布星湖汇合,大水已经漫到枫树林的边上。

“嘎、嘎”,天空中传来一阵鸟儿的鸣叫,一群白水鸟沿着宽阔的水面展翅飞来,它们在鹰谷口低飞盘旋,发出尖厉的鸣叫声,又展翅飞进山谷,沿着枫树林飞了一圈,又沿着来的路飞出鹰谷。

“纳汉泰,白水鸟在向我们报警了!”老玛法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白水鸟报警?纳汉泰不解地看着老玛法。

“这白水鸟是咱肃慎人的巡江女神。每天,它都要都沿着江面飞行几十里地,发现有动物的死尸,就盘旋于天上,发出尖厉的鸣叫,告诉人们那里有异常的情况。它飞到这来,说明洪水可能把咱们这附近都淹了,刚才它在鹰谷口盘旋鸣叫,是说明那里有死的野物,你看那地方是水进鹰谷的入口,这都十几天了,不知道得淹死多少的野牲口!”

“那这水能再涨上去吗?”

“咋不能涨?你看!”顺着老玛法的眼睛看去,纳汉泰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看到在枫树林谷的山坡脚下,那些高高矮矮的树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蛇、蜘蛛、蚂蚁,老鼠满地蹿。

突然,空中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痛。

“不得了,又下大雨了!”老玛法心急火燎地说着,“纳汉泰,蛇蚁搬家水要大发,这阵雨这么大,来势汹汹,不知道会发成什么样!快,咱俩分头行动,我到白桦林里去叫瓜尔佳讷讷,你去通知舒穆禄,赶快往地势高的地方搬!”

“好!我们在松林里会合!”纳汉泰一头钻进雨里,飞快地往枫树林跑去。

大撮罗子里里外外挤满人,大人叫,小哈哈珠子哭,乱糟糟的一团。

纳汉泰看到两个跟自己族人穿戴不一样的女人走进撮罗子。

她们穿着猞狸皮衣、猞狸皮裤,脚上穿着猞狸靰鞡。那小萨尔甘追看上去也就是十来岁的样子,她鼻子上穿着鼻环,脖子上挂着一个石头刻的挂件,那是两个脚连在一起、双手平伸的女护身神偶。她手上套着三串兽骨穿成的珠串,腰上挎着一把桦皮刀鞘,手里拎着一把青石刀,特精灵神气。

“她们是哪来的?”舒穆禄低声问富察,“是谁家的安达(朋友)?”

“母女俩打猎迷路到了这里,这一下雨就回不去了。”富察看了一眼那母女俩,“那萨尔甘追叫乌林答,她们自己说是安车骨的,我觉着她们不像母女俩,你看那萨尔甘追,特有一股子贵气。”

“不管她们是哪的,到了咱这,就是咱们的安达,如果有啥事,你多关照一下。”说完这话,舒穆禄站了起来。

喧闹的大撮罗子里立即安静下来。

舒穆禄的眼睛在族众们的身上扫了一圈,他举起木梃说:“我以尼玛察部穆昆达的名义,今天把大家都叫来,是因为这雨已经下了这么多天了,咱们是搬,还是留在这里,听大家的,今天作个决定!”

他的话就像是打开了三足锅的盖子,撮罗子里沸腾起来。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女人们指天画地:这场雨是灾是祸,是魔鬼的哭泣,是耶鲁哩的眼泪,是上天的报应,穆昆达,快带着我们搬家吧。

男人们不以为然:没那个说道,你们这些女人就会瞎掰,你说要是报应,那今年咋能打猎丰收?管它是河里山上的,猎物都堆成了山,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吃食,那不是上天的佑护又是啥?下雨怕啥的!

老人们难离熟土:我们在这落草的,从会叫阿玛讷讷,能拉弓射箭到现在,不管天怎么下雨,鹰谷就没有被淹过,好好的村寨为什么要离开?祭天求神保佑吧!

左思量,搬,能搬到那去?右琢磨,总不能去求纳汉泰,让他把自己看扁了。

舒穆禄决定按大多数老人的意见,马上杀牲祭祀雨神。

男人们请下西墙上供着的祖宗匣子,恭敬地请出人面、长着两个翅膀的多龙妈妈神像,供在西面木榻的供桌上。

神像前摆好碟、上好酒、敬好香,供上了弓箭活野鸡一对。

八个小哈哈珠子扎着腰铃、手敲神鼓,伸展双臂,象征着多龙妈妈附身。

人们全部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听小哈哈珠子们唱着尼玛察部的祭词:

长白山,高又高,

九梁十八弯,河水十八条。

八沟住着八路兵,九梁通往九层天。

白山主,住在最高的长白山,

他是肃慎人的保护神。

多龙妈妈,跟我飞吧,

给穆昆人消除灾难吧,

多龙妈妈,跟我飞吧,

救出族众脱离妖鹏的祸害……

小哈哈珠子们唱完,敲着神鼓向撮罗子外走去。

舒穆禄和富察跟在后面,跪在林子边上,把敬神的酒洒到水里敬祈雨神。

人们虔诚地叨咕着,乞求恶魔闭上眼睛,不要再向人间挥洒他的眼泪。

天没有回应,迅速猛涨的江水已到了人们的脚边。恐慌立即像瘟疫一样蔓延,上天不保佑尼玛察了!女人们号啕哭喊。

“都什么时候了?还求神!舒穆禄,来不及了,快跟我走!”急匆匆走进来的纳汉泰一把拽起跪在地上的舒穆禄。

雨下得更大,猛烈的雨点打在人们身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纳汉泰两手抓着舒穆禄的肩膀:“舒穆禄,快带领大家跟我一起到松林里去!”

在这最困难的时刻,看到纳汉泰,听到纳汉泰发自肺腑的话,舒穆禄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挥手对族众们喊着:“大家赶快收拾东西,跟着我们,走!”回过身,他吩咐富察,“大伯,您别的都不用管,把祖宗匣子给管好了。”

“走哇!”人们冒着大雨奔向自己的撮罗子,拎着兽皮袋,背着弓箭和扎枪,有的人还抱着半大的野猪崽,争先恐后地跑进风雨飘摇的原野。

一条跑在前面的猎狗猛地停了下来,它呜咽着仰天长叫,紧接着跃上草坡,大雨已经把土坡浇松,扑地塌下一块,它趔趄着站稳,仰头向着鹰谷口狂叫,那汪汪的叫声十分凄凉,听得人们心里发慌。

富察急忙奔上高地,他看见一排排高高的浪头,正越过鹰谷口,铺天盖地向谷里奔腾而来。上天,更大的洪水来了!

“大水来了!快跑,快跑啊!”他像个疯子,挥着双手拼命地喊着。

“逃命啊!”人群像炸窝的蜜蜂,扔下随身携带的东西,满天乱飞。在这生死关头,人们不知道什么是痛,什么是累,只有一个信念:逃,快逃,逃得慢就没命了!

瓢泼的大雨里,满山遍野有摔倒的,有诅咒的,有哭喊的,就像是人间的末日来临。一个老奶奶再也走不动了,她一屁股坐在雨地里,拒绝着人们的搀扶和帮助,不肯再往前走。她悲痛欲绝地哭叫着:“走吧,你们走吧,不要管我,不能让这场洪水灭绝了咱尼玛察部啊!阿布卡赫赫,保佑咱尼玛察吧!”

“你们快走,这里有我和舒穆昆达!”纳汉泰着急地催促着人们赶快走。劝说着老奶奶,“老奶奶,快起来跟我们走吧。您看,我们俩跑前跑后地为了啥?老奶奶,我们不能把你扔在这不管啊。”

他们俩一身泥,一身水,纳汉泰磕破的腿上还有血在流!

老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心痛地看着这两个年轻的穆昆达,从离开枫树林那座大撮罗子,他们俩跑前跑后地照顾着撤退的族众,看他们两人落汤鸡似的,哎,真难为这两个年轻的阿哥!

她趔趄着走了几步,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抱着脚呻吟。

原来是老奶奶的脚崴了!

纳汉泰拉开马步对舒穆禄喊着:“快,把她上来!”

他们轮流背着老奶奶,在雨中奋力而艰难地奔跑着。

前面就是白桦林!走上那道坡,就是松林!

许多人从松林里飞奔出来,领头的就是钮钴禄!

野地里的人们流泪、欢呼、拥抱,就像是一家人一样融合在一起!

眼看那水头就像猛虎一样追过来,前来接应的虎尔哈部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过女人怀里的小哈哈珠子,背起年迈体弱的老人,架着大着肚子的女人,飞快地朝坡上跑。

人再快也难跑过水头!瞬间的功夫,跑得慢的人觉得身下冰凉,水已淹到大腿下!

“撮罗子没了,家没了!”尼玛察部的女人们悲痛绝望地哭叫起来,“村寨没了,村寨没有了!”

所有的人都默默地望着枫树林:白茫茫一片的水地里,只剩下两三棵树尖,水面上漂出一些桦木杆、火炭、兽皮袋等乱七八糟的一些杂物,随波逐浪地在水里打转转。

男人们红着眼圈把小哈哈珠子揽在怀里。

“各位安达,别伤心,咱们有家,有家啊!我们虎尔哈部的撮罗子就是你们的家!”钮钴禄高声地安慰大家,他急匆匆穿过人群走到纳汉泰和舒穆禄面前,打了个千,“钮钴禄给两位穆昆达请安。”

“快叫大家到村寨里去吧,”还没等纳汉泰张口,钮钴禄迫不及待地说,“穆昆达,按您的吩咐,一切都准备妥了。”

“好!舒穆禄,让大家跟着钮钴禄走吧,我们都安排好了,有我们吃的就不能让你们饿着,有我们穿的就不能让你们冻着……”

没想到纳汉泰把一切都安排得这么妥贴,震动、感激、内疚、懊悔汇成一股热潮滚在心头,舒穆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在他心底的深处,他总是对纳汉泰怀着戒备心。在火祭结束以后,不管做什么事,他对纳汉泰都多留了一个心眼,不跟他实打实地干。就拿打围来说吧,他就几次三番地找理由,不愿意跟纳汉泰一道去。

现在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发现自己是老鼠的肚子,装不了二两油,心眼想错了!从今天起,我要不负上天,真心实意地和纳汉泰一起,共同做好虎尔哈部的每一件事!

“纳汉泰……”舒穆禄语音哽咽。

“感谢上天,从此以后,咱们拥有一个共同的村寨,现在,大家赶快跟着钮钴禄上松林,今天晚上,所有尼玛察部的人集中在大撮罗子前,正式拜认虎尔哈部纳穆昆达……”舒穆禄激动地对自己的族众说。

“我们虎尔哈部的人也都过来,拜认舒穆昆达!”纳汉泰分外高兴,接上舒穆禄的话,也大声地对族众说着,“大家跟着钮钴禄,到撮罗子里去吃肉喝酒!”

也许是雨下得累了,也许是人间的真情感动上天,天的西南角上裂开一个大洞,一线天光从云层里挤出来,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终于暂时停了。

看到人们扶老携幼地往松林走去,纳汉泰和舒穆禄舒心地笑了。那微笑是真诚的,兄弟般的。

“纳汉泰,不知道瓜尔佳讷讷和芍丹,她们怎么样了?”舒穆禄担心地说,“你看,白桦林里都快要进水了。”

“你放心吧,我已经叫老玛法去找她们了。”纳汉泰好像很随意地说,“走,咱们去看看,等会看到芍丹,让她们搬上来,舒穆禄我想过了,等她生了小哈哈珠子以后,你跟她结婚吧。”

“你……”纳汉泰的话让舒穆禄大吃一惊,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怔怔地看着纳汉泰。

“我说的是真心话。”纳汉泰顿了顿,看着舒穆禄疑惑的眼睛,坦诚地说,“舒穆禄,我是喜欢她,爱她。我是在林子里遇到她的,那是我的初恋,从我在林子里遇到她那一天起,我就把她永远地放在了我的心里……不知你是不是知道,我,我甚至为对她的爱而……而误杀了我的阿玛……”

“纳汉泰,你说的是真的吗?”舒穆禄惊讶万分,好半天,他才犹疑地开口问。

“这一切都是真的!”纳汉泰站定下来,压着嗓子里发出的颤音,努力把话说得平稳。

上天!怪不得……上天啊,我们年轻,我们想爱,我们有爱,都没有错啊!纳汉泰,你是怎样辗转反侧,才会故意说出这轻飘飘的让我一直想听,而现在又听着是那么苦涩的话啊!

舒穆禄语音颤抖:“纳汉泰,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原来是她的心里还有你……纳汉泰,你是真的放弃你想要得到的一生一世的爱,把对她的感情都送给我?”

“舒穆禄,你还记得大萨满依尔根觉罗说过的话吗……”说出这句话,纳汉泰的心里平静了许多,他久久地凝视着烟雨茫茫的白桦林,不再做声。

“记得,他说,自从这森林里有了哈拉,有了穆昆,有多少个穆昆为野火所吞噬,有多少个穆昆被洪水所灭绝,又有多少个穆昆因为争斗被打散。人啊,就像天上的星星,互相闪亮,谁也离不开谁;又像是一棵根上的树,叶茂枝才繁,一旦枝叶分离,树就会枯根死亡的……”

纳汉泰的眼睛模糊了,他默默地伸出双手,紧紧地把舒穆禄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天空中又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舒穆禄,你看,这雨又在下了,也许还有更大、更多的灾难等着我们,我们的穆昆能不能走过这场灾难,就看你和我了,我们肩上的责任重大啊!当灾难降临时,它所给予我们的,不仅仅是痛苦和悲伤,还有力量和团结!在这场灾难里诞生的团结和力量面前,我还有什么不能割舍的?”纳汉泰握着舒穆禄的手,动情地说,“所以,我才把我的这个决定告诉你。”

“纳汉泰,你说的是真心话吗?”舒穆禄疑惑地说,“我也是个男人,我知道爱一个女人,却要去割舍她,是不容易的。”

“我承认,这个决定对于我来说是痛苦的,是挖心挖肺的。可自从火祭以后,我总想起过去的事,想想我和我阿玛的恩恩怨怨,想想茑萝福晋给我的重托,想想赫穆昆达和福晋的信任,再想想我们今后的路,我决定不再跟你争了,总是这样争来争去的,总有一天,会把咱们这个部落争垮的!再说,”纳汉泰停了下来,很认真地说,“她已经怀了你的哈哈珠子,我也不应该再跟你争下去。我不能让我心爱的女人,总生活在我和你争夺她的感情纠葛之中,那不是给她爱而是给她折磨。舒穆禄,我真的把对她的爱都送给你,你娶她做你的福晋吧!”

“纳汉泰,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来领你这份情,”舒穆禄感激而又内疚地说,“今后的日子里,我决不会辜负你给我和芍丹的这份情义。不过,我不知道上天能不能真正地把她赐给我。现在这百年不遇的水灾,说明老萨满的预言还没有过去呢。”

“只要我们同甘苦,共患难,一定能挺过这场大水的。你看,现在雨又下了,好了,过去的事不说了,再说下去,我真怕我会改变主意。也别说领情,咱们是兄弟,兄弟之间还有领情的说法吗?”纳汉泰岔开了话,“哎,对了,舒穆禄,我刚才看到你们尼玛察部来的人里面,有两个人挺奇怪的,看那穿着不是咱们这的人,怎么到你们这来了?”

“噢,听富察大伯说那萨尔甘追是安车骨部的,叫乌林答,说是母女俩打猎迷路到了这,这一下雨就回不去了。”舒穆禄把从富察那听说的重复了一遍。

“天下肃慎一家人,等大水过了,咱们派人送她们回去!”纳汉泰说。

“纳汉泰!纳汉泰!”白桦林里传出一串喊声。

是老玛法和瓜尔佳讷讷,他俩一边跑一边喊,声音很急,还挥着手。

纳汉泰和舒穆禄顿时紧张起来,他们互相看一眼,不约而同地拔腿就朝白桦林里跑去!

“舒穆禄,纳汉泰,不好了……”看到他们,老玛法整个人一下子瘫了下来,他脚步趔趄地靠在一棵白桦树上,上气不接下气连连说着,“芍丹不见了!我和瓜尔佳讷讷已经在这道山谷里,上上下下找了好几遍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瓜尔佳讷讷,是怎么回事啊?这大风大雨的,她到底上哪去了?”纳汉泰和舒穆禄焦急万分,连连问着,“什么时候走的,她说了什么没有?”

“她说……她说……”瓜尔佳讷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这一阵下雨,她老叨咕着说是怕发洪水,我说听尼玛察部的人说了,没事,让她别想那么多。今天她从山泉那边回来,就跟我说,她看到林子里的蚂蚁都头咬头、脚咬脚地连成串地搬家,让我去枫树林去找舒穆禄,告诉他们怕是要发洪水。没曾想,我刚走没多远就碰上了老玛法,回来就没看到她……她一定是不放心,又上山去了。你看现在又是风又是雨的,上哪去找她啊!”

天啊!在这风雨交加的时候上山,一般的人都有危险,而她还怀着小哈哈珠子!

“怎么办?纳汉泰,你说怎么办?”舒穆禄急得束手无策。

“走!”纳汉泰斩钉截铁地说,“她肯定是上鹰膀那去看水情了,那里最高,能看到好几条河,舒穆禄,咱们快上松林,带人上鹰膀找她!”

风雨中,她端立在鹰膀上,像高傲的海东青。

俯瞰鹰谷,鹰头淹在一片大水之中。白茫茫的水面漫浸到白桦林下,迷蒙的水气飘浮在水面上,飘浮在被淹没的林间,似云似烟。透过缥缈的气雾,依稀看到松林里人来人往,有的撮罗子还飘出炊烟,她甚至还觉得看到了人们正团坐在火塘边上,烤着挂在树叉上的兽肉,她甚至还觉得嗅到了香喷喷的的味道。

忽然,身后传来虽然远却非常清晰的轰响声,她赶快转身往那片榛子林走去,那是鹰谷最高的地方,在那里,她看到远处的两条河已交汇在一起,像一条巨蟒在山间翻转滚爬,眼看就要向鹰谷这一块平原冲来!

上天,一场山洪迫在眉睫!可是,松林里的人们不知道,他们正在火旁烘烤湿衣,正在庆幸终于逃脱灾难,他们不知道河水已经像匹野马,就要在草原上疯狂地撒野;就像一只猛虎,向他们张着血盆大口!

一种灭顶的恐惧升起,芍丹仿佛已经看到洪水淹没了整个鹰谷,人们正在洪水里号叫挣扎!

她转身朝着鹰膀下的松林飞快地跑去!

狂风在耳边呼啸,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就像刀割一般地疼痛,她跑一阵,爬一阵,摔倒了爬起来再跑……松林就在眼前,大撮罗子已隐约可见,她,就要到了。

“哗啦……”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一连串沉闷的雷声在鹰谷上空滚动,一阵阵飓风推开西北角上的黑云,朝着整个天空弥漫过来,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快走!”纳汉泰喊道,“再晚就来不及了!”他用力地拉着舒穆禄就跑,两人像离弦的箭,在松林里狂奔。

地上的草丛里浸满了水,踩在脚下溅起成串的水花,山上的泥土都被连日的大雨泡松了,他们时而打着趔趄,时而跌倒在地,仍然不停地跑,终于要到鹰膀的山脚下了!

忽然,眼前一闪,他们看到一个人影,正从鹰膀的方向往大撮罗子飘来!

“哗”,瓢泼大雨从天而下,密集的雨幕里,他们看清了,那是一个女人,拖着沉重的身子,艰难地朝大撮罗子挪动,她的步子越来越蹒跚,越来越慢,只见她手捂着腹部,慢慢地跌坐在地。

“芍丹!”

舒穆禄高声大喊,朝着倒在地上的芍丹拼命地飞跑过去!

看到情况不好,纳汉泰转身朝大撮罗子大声喊着:“瓜尔佳讷讷,找到芍丹了,你快过来啊!”

听到纳汉泰焦急的喊声,钮钴禄和几个人从撮罗子里跑出来,一看到这情况,立即跟着瓜尔佳讷讷奔跑过来。

上天啊!倒在地上的芍丹像从水里捞上来一样,她一身白鹿皮衣又是泥又是水,上面挂满草叶和荆棘。

“芍丹……”舒穆禄扑上去,抱着她哭叫,“你,这大风大雨的,你为什么要上山啊!”

昏迷的芍丹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一头黑发乱糟糟地散着,湿透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脸上、肩上。

纳汉泰脱下衣服,张开在她的头上遮住滴答的雨珠。

“我的萨尔甘追!”瓜尔佳讷讷忙不迭地冲过来,“纳汉泰,舒穆禄,你们还等什么?快想办法把她抬到撮罗子去!”

“还有你们,快去叫女人们卷豹皮,铺干草!”瓜尔佳讷讷又叫住就要跑的钮钴禄,“你先烧上水,等着用!”

撮罗子里顿时忙碌起来,人们抬的抬,跑的跑,有人点上醒魂香,有人拿来上好的狍子皮,有人往火塘里添松柴。

纳汉泰端过来一木盆热水,舒穆禄用一块桦树皮沾着热水,擦去芍丹脸上的泥水。

温暖使芍丹苏醒过来,她惊讶地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舒穆禄和纳汉泰。他们眼里闪烁着纯净的光芒,脸上洋溢着坦荡的笑容,在她的眼前远远地来,又远远地去,不停地摇晃,重叠闪现。

上天!芍丹激动得浑身颤抖,她含着满眶的眼泪,把手伸向纳汉泰和舒穆禄,紧紧拉着他们的手,苦楚地说:“纳汉泰,舒穆禄……你们俩都是我爱的阿哥。今天,我终于看见你们俩为了我站在一起了……”

“芍丹,过去的事情就不要说了……”纳汉泰感慨万千地说,“就让以前的事过去吧。”

“不,纳汉泰,我想说,可是,来不及了……”芍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痛哭失声,“山洪马上就要来了!”

“什么?山洪?”

纳汉泰和舒穆禄的脸色陡然一变,异口同声地追问着,“芍丹,你……”

“我在山上看到,虎尔哈河和哈玛河已经涨得合在了一起,很快就要到鹰谷了,你们听……”

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一群猎狗猛然狂叫,那叫声带着长长的呜咽,凄凉而又恐怖。老玛法奔出撮罗子,看见一股股白花花的浪头,高高地扬起,白桦林立即被淹没,而后面的波浪还一浪接一浪地向红松林涌来!

“喔……”一阵疼痛袭来,芍丹尖声长叫,扑倒在木榻上。

众人呼拉一声涌过去,只见芍丹紧咬着的嘴唇里渗出鲜血,再看,她身下的干草已经湿了一大片,瓜尔佳讷讷忙不迭地叫着几个女人:“快点,她已经破水了,她就要生了……”

女人们穿梭般地准备着给芍丹接生,烧火的,端水的,拿割脐带用的蛤蜊壳的,撮罗子里忙成一团。

“不好,水头已经进到山脚下!山洪来了!”老玛法喊着冲进撮罗子。

一阵惶惶不安的气氛立即在撮罗子里蔓延,人们拥到纳汉泰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好像洪水已经就在眼前似的。

“穆昆达,咱们快撤吧,等水上来就来不及了!”

“咱们撤可以,可她怎么办?眼瞅着就要生了怎么整?”

“那边大水就要来了,这边她又要生哈哈珠子,两下都不能耽误,穆昆达,快拿主意吧!”

“舒穆昆达!”是那个被纳汉泰背来的老奶奶在叫。

“老奶奶,您怎么来了?您快跟着大家上鹰膀吧!”舒穆禄着急地说。

“不,穆昆达,”她一瘸一拐地走进撮罗子,坦然地说,“我已经在这鹰谷里活了这么多年,多一天少一天都是这么个事。你们快去招呼大家往鹰膀上搬吧!这里有我和瓜尔佳讷讷,再留下两个女人就行了,上天会让尼玛察的小哈哈珠子平安降生的!”

“这……”纳汉泰和舒穆禄担心地看着痛苦不堪的芍丹。

“纳汉泰!舒穆禄!”芍丹吸着冷气,咬着牙根,断断续续地说,“你们去,快去啊,不要……不要管我……快叫大家逃命吧!族众不能没有穆昆达啊!”

纳汉泰目光一闪,落在芍丹的脸上,与她的目光合在一起,他凝视着芍丹,对视的目光里有爱怜,还有深深的敬意。

“舒穆禄,你留在这里照应芍丹,我去安排族众撤退!”纳汉泰的话语掷地有声。

“不,纳汉泰,水难当头,我不能对不起赫穆昆达和福晋的重托!这里交给钮钴禄,咱们俩分头去组织族众撤离!”舒穆禄急得眼睛都红了,迫不及待地打断纳汉泰的话,仿佛是在对着天地庄严发誓,他坚定地说,“天塌下来,咱们俩去顶!”

“你们谁都不用管我,再说,也插不上手,都快去排插族众的事吧……”芍丹眼里放射出神圣的光芒,她深情地看着纳汉泰和舒穆禄,镇定地说,“这是虎尔哈的大事啊!”

“好!”舒穆禄激动地果断下令,“富察大伯,你快带人分头去命令所有的人,立即往鹰膀上转移!”

“!”富察单腿一跪,右手触地,施完礼就要走。

“老玛法,您也去领着大家快上鹰膀,我和舒穆禄到林子东边去,尼玛察部的族众大多数都安排在那边,我们不能漏下一个人!”纳汉泰着急地吩咐着,“你们快走吧!”

“好!你们俩可千万要加小心啊!”老玛法招呼着富察,“咱们走!”

“钮钴禄,”纳汉泰吩咐,“你快去找一条桦皮船,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说完他和舒穆禄走到木榻边,扑通地跪在瓜尔佳讷讷面前,“讷讷,芍丹和小哈哈珠子就托付给您了!”

感谢上天,在这天崩地裂的时刻,曾经你死我活的两个阿哥懂得了什么是责任!他们真正地心贴心、肩并肩地牵起手来了!瓜尔佳讷讷感动地哭了,她呜咽着说:“纳汉泰,舒穆禄,你们都长大了,去去……跟她说句话吧……”

一串眼泪从芍丹的脸上流下,她颤抖着抬起手,擦去泪珠,咬着嘴唇,看得出她正忍着剧烈的疼痛,给纳汉泰和舒穆禄送上一个凄凉的微笑。那笑容还挂在嘴边,两行眼泪就从她苍白的脸上扑簌簌地滚下!

舒穆禄双手捧着祖宗匣子走到木榻前,郑重地放在芍丹身边,怀着深深的留恋说:“芍丹,这是尼玛察部世代相传的祖宗匣子。我们的小哈哈珠子,是尼玛察部和虎尔哈部合在一起后出生的哈哈珠子,你把这个祖宗匣子交给他吧!”

芍丹含泪点头。

舒穆禄向她伸出双手,芍丹投进他的怀抱,将头靠在他的胸前。舒穆禄双手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头和背。

看着他们俩一个情深入怀、一个爱抚相慰的情景,女人们都忍不住地哭了。

这是肃慎人老年夫妻久别重逢时才行的顶头礼啊!

在这样的时刻,还有什么样的礼节能如此贴切地表达他们依依不舍、彼此挂牵的心情?还有什么样的礼节能如此完美地表现他们充满悲伤的生离死别?

舒穆禄毅然转身朝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悲壮地喊着:“纳汉泰,咱俩走!”

莽莽苍苍的原野上,一道巨大的水流,冲出山谷,漫过原野。浩浩荡荡的水面上,漂浮着枯枝、树木,侥幸活着的野牲口,在汹涌波涛里挣扎号叫。

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正在向鹰谷逼近。

一阵阵螺号声“呜、呜”地响起。

“族众们,山洪就要来了,快走吧,大水要发了!”

纳汉泰和舒穆禄挨着一个又一个撮罗子跑着,叫着。他们焦急的喊声划破雨幕,在林子里传荡,红松林里乱成一团。

人们像火塘边的蚂蚁,纷纷乱乱地涌出撮罗子。有的抬腿就跑了起来,有的又钻回去,想收拾点东西。有人哭,有人叫。在乱糟糟的声音里,“啪”的一记响声,有男人大声地骂了起来:“连人命都难保了,你还扔不下这舍不得那的,快走!”

“大家不要慌,不要乱,后面有我们压阵,大家互相帮衬着,跟着老玛法快往山上走!”纳汉泰催促着。

“讷讷,咱们家怎么办啊,到了那边就没有家了!”一个小萨尔甘追抱着一个女人的腿哭叫。

“别怕,等大水过去了,我给你家盖新的撮罗子。”纳汉泰和颜悦色地安慰着小萨尔甘追,“快,和你讷讷跟着大家一块往鹰膀上走,那里地势高,到了那就安全多了!”

“老少爷们,快走啊!”老玛法招呼着大家。

“走啊!”人们扶老携幼地往鹰膀上走去……

“哗啦”一道闪电划过,雷声阵阵,一阵大雨瓢泼而下!

满坡逃难的人群本能地加快脚步,飞快地往鹰膀上爬行,像蚂蚁离窝,在那道高高的山坡上,蜿蜒着、移动着。

“哎呀,”已经跑到半山坡上的乌林答停下脚步,她焦急地走到那女人的面前说,“我的神斧忘拿了!”

“上天,我的格格,这都到坡上了,你咋才想起这茬事?快走吧,逃命要紧!”那女人急得脸色都变了,拼命地拉着乌林答。

“不!那是我阿玛给我的!我不能把它整丢了!”她一把挣脱那女人,把手里的兽皮袋塞到女人怀里,“你先走,我马上就来!”

她转身就向红松林跑去。

“乌林答!”那女人一把没拉住,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林子里,她着急地追着,呼天抢地地哭叫着,“你回来……你回来啊……大水是要人命的啊!”

纳汉泰和舒穆禄听到哭喊音,赶快奔跑过去,看到是安车骨部的那个女人,那萨尔甘追却不见了踪影,眼见得那女人是为了她在哭号。

他们着急地连声地问着:“大婶,你家的萨尔甘追呢?”

那女人想说什么,又闭住了嘴,号啕大哭着:“她,她……”

“她怎么了?你快说啊!”纳汉泰火了,“你哭有什么用?快说!”

“她跑回去了!”那女人扑通一下跪在他们两人的面前,苦苦地哀求着,“穆昆达,你快帮我去救救她,你们一定要帮我救救她啊!救不了她,我的天就要塌了!”

“大婶,你快跟着大家走,我们去救她,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她救出来的!”

山洪滚动的隆隆声,河水暴涨的哗哗声交织在一起,白桦林已成了白茫茫一片,一股股发亮的水还在不断地涌来,就要到红松林了。

纳汉泰和舒穆禄沿着山边,朝红松林跑去……

“啊……”林子里回荡着悠长而惨烈的喊叫!

木榻上,芍丹痛苦不堪,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沁出,身上的鹿皮衣都湿了,她痛苦地呻吟着:“上天,我……痛死我了……噢!”

瓜尔佳讷讷俯下身子,查看着。“快!快!”她兴奋地叫道,“小哈哈珠子的头露出来了!”

“来!萨尔甘追,用力,用力!”两个女人拼命地推挤着芍丹的肚子,鼓足劲高声喊叫。

天啊!是太阳直落大地,森林里烧起天火,还是黑夜突然降临,虎在山林咆哮,狼在号叫……不,什么都不是,是我的哈哈珠子在用劲地朝外拱!芍丹攥紧双手,在女人们的喊声里,一次又一次咬紧牙关屏气使劲,一次又一次地憋着全身的力量用力地往身下使劲,发出一阵阵像野兽一样的嗥叫。

“我,我没有力气了……”芍丹在哭叫,“你们快……快……走吧!”

“别哭!咬紧牙,快,头已经出来了,吸一口气,来,再用力,用力!”瓜尔佳讷讷直着嗓子喊叫。

“用力,用力!”两个女人拼命地推挤着芍丹的肚子,一连串地高声喊叫。

“噢!”一阵撕裂的巨痛涌来,芍丹只觉得“哗”地一下,就稀哩哗拉地一下子从身子里出来许多的东西,肚子一下空了,人就像飘浮起来了一样。

“哇……”地一声,一个像小野鸭子的声音在撮罗子里响起,听上去就像是唱歌一般洪亮!

“生了,生了!”女人们如释重负,忘记了刚才的辛劳,也忘记了外面的大雨,欢欣地围在瓜尔佳讷讷身旁。

“我的萨尔甘追,是个小哈哈珠子!”

一个红彤彤的小身子捧在瓜尔佳讷讷的双手上!

芍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两滴泪珠从眼角滑过她苍白的面颊,她呜呜咽咽地哭了。

“啪”地一阵风吹来,撮罗子的门被吹开,刮进一阵凉风。

一阵踏水急跑的声音传来,钮钴禄扛着一只桦皮船飞跑而来,他一边跑一边叫:“快,大水已经来了,快把她扶上船!”

人们七手八脚地刚把芍丹和抱着哈哈珠子的瓜尔佳讷讷扶上船,一股浪头“哗”地冲来,转眼间就淹没了红松林,还没有来得及上船的人被卷进波涛滚滚的洪水,在水里面沉浮了没两下。就剩下钮钴禄的身影,他像一只矫健的江鸥,在旋涡里穿行,在浪尖上搏斗,终于游回到船边上,把正在水里打转转的船推到树林后面的缓流湾里。回头看,鹰谷已是白茫茫一片。这时,雨停了,灰色的天空像一张貂鼠皮挂在头顶,水面上不时地有野牲口的尸体漂过。

“哇……”小哈哈珠子连声地哭起来,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高,伴随着洪水的喧嚣声,更添凄凉伤感之情。

“哎,这水都涨到这了,不知道纳汉泰和舒穆禄怎么样了,真是让人焦心啊!”瓜尔佳讷讷把狍皮包着的小哈哈珠子递给芍丹,“给他吃口奶吧。”

芍丹默默地解开衣服,两只涨得鼓鼓的乳房袒露出来,她手托着乳房送到小哈哈珠子那红红的小嘴里。眼睛还没有睁开的小哈哈珠子,本能地一口叼住奶头,嘬着腥红的小嘴唇用力地吮吸。

“哎哟!”芍丹痛得一闪身子,就要朝后倒去。

钮钴禄一把扶住她:“靠着我吧,你也太苦了!这风里雨里的……”

虚弱的芍丹靠在钮钴禄宽厚坚实的胸膛上,手捂着胸口打冷战:“天啊!痛死我了!”

“给他吃吧,多喳吧几下,就不痛了。做女人啊,一辈子得痛个三痛,”瓜尔佳讷讷说,“第一次痛,你成了女人;第二次痛,你生下小哈哈珠子;这第三次痛,你开始实实在在地做额娘。我的萨尔甘追,这三痛过去,你就成了真正的女人了!”

被挣脱奶头的小哈哈珠子左右摇头,使劲地哭着寻找奶头,芍丹战战兢兢地把乳头再送到他的嘴里,看得出她很痛,小哈哈珠子每吮吸一下,她就吸一口冷气。

“快看,那棵大树上有人!”钮钴禄惊呼。一棵漂在洪水里的大树在急流里直冲而下,离他们的船来越近,就连脸都看得清楚了,抱着大树一路漂来的是纳汉泰、舒穆禄,还有一个萨尔甘追!

“舒———穆———禄!纳———汉———泰!”芍丹急切地呼叫着。

“哇……”小哈哈珠子响亮的啼哭盖过风声雨声水声,在天地间回荡!

“舒穆禄,听到了没有,小哈哈珠子的声音,你做阿玛了!”纳汉泰兴奋得眉飞色舞。

“听到了,听到了!纳汉泰,你看,”舒穆禄激动万分,涕泪交加,他哽咽着,“他们母子俩都平平安安地在船上,这是上天给我们的幸运,我的哈哈珠子就叫扎尔珊。纳汉泰,你做他的干阿玛吧!”

“赛音,赛音……”纳汉泰悲声地答应着。

洪水里的纳汉泰和舒穆禄泪流满面。

树被卡在一棵红松树上,打着转转。时间不等人,大水不留情啊!钮钴禄赶快拿起一根皮绳,朝大水里的纳汉泰和舒穆禄扔过去,“穆昆达,快接着!”

一次,一次,又一次,抛出去的皮绳终于被舒穆禄接到,他一把抓过绳子,立即将绳子绑在了乌林答的身上,对纳汉泰说:“快,你带着她先走!”

“不,舒穆禄,你带着她先走,我留在这里!”

“不,你们俩先走,你们俩都走,是我害了你们,”乌林答内疚地哭着说,“我就在这听天由命……”

“萨尔甘追,别这么说,也别任性了。好好地跟着纳穆昆达先走。”“不,舒穆禄你带着她先走!”

“纳汉泰,我们是兄弟,在这个时候谁走都一样,你水性比我好,她还年轻,你快带上她先走吧!有这棵大树,我没事的。你看,芍丹在绑另一根绳子呢。”

果然,纳汉泰看到,芍丹跳起来把小哈哈珠子交到瓜尔佳讷讷手里,在往岸边的大树上绑着另一根皮绳。

舒穆禄焦急地不容分说地把纳汉泰推离了大树,催促着:“你快走吧!”

“乌林答,咱们走!”被推到水里的纳汉泰带着系好皮绳的乌林答,往岸边游去。

洪水肆虐地咆哮着,那棵卡在树上的皮绳转了个圈,眼看就要又被冲走了!

“舒穆禄,快接着啊!”芍丹将皮绳用力地甩向空中,绳子飘飘荡荡地落在舒穆禄身边,他刚把绳子在身上系好,一排浪头打来,树在水里翻腾几下,顺流漂走了。

纳汉泰护着萨尔甘追,舒穆禄跟在他们身后,三人游过急流,向桦皮船游来,眼看就要到了,突然,拴在舒穆禄身上的那根皮绳“啪”地一声断了。纳汉泰连忙转身要去拉他一把,哪里来得及?汹涌的江水已把舒穆禄冲出去好远。

“舒———穆———禄!”芍丹潸然泪下,她举着狍皮包着的小哈哈珠子,悲伤地哭叫着,“你看,你看啊,这是你的哈哈珠子!”

一声怪吼,水浪更高地翻卷,洪水从天上奔腾而下,顷刻之间,白浪滔天,吞没鹰谷,无数的人和野兽落淹在水里,在浪涛里哭喊号叫、挣扎着。

桦皮船被冲进急流,飞快地打着转,眼看就要撞到一棵随流飘下的枯木,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瓜尔佳讷讷迎着枯木跳入急流!“砰”地一声巨响,枯木穿进瓜尔佳讷讷的胸膛,擦着桦皮船边顺着急流漂去,一股鲜血随着翻滚的波浪蔓延,瓜尔佳讷讷很快就没入水中。

“讷讷阿姆!”芍丹哭喊着要扑过去!

“你不要命了?”钮钴禄死死地拉着呼天抢地的芍丹,“快抱好小哈哈珠子!”他纵身跳到江里,与游过来的纳汉泰、乌林答一起,冒着被洪水冲走的危险,前后左右地护着桦皮船,用力地向山边游去。

山边聚集着没有被洪水冲走的族众,眼看着江面上那悲壮的一幕,他们高声地哭喊着:“阿布卡恩都哩啊,保佑我们的穆昆达吧!”

看着舒穆禄在洪水里挣扎的身影,芍丹悲痛欲绝:上天!那根皮绳是我扔给他的,舒穆禄,是我害了你呀!芍丹两眼一黑,昏倒在桦皮船上!

“哇……”小哈哈珠子响亮的哭声在水面上飘荡开来!

“纳汉泰!保住虎尔哈!保———住———扎———尔———珊!”力不可支的舒穆阿被卷进一个大旋涡,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波浪里回荡着他的喊声。

“舒穆禄,我的好兄弟!”纳汉泰痛不欲生地哭喊着。

“穆———昆———达———!”山边的族众跪在地上,拍打着额头号哭。

洪水终于退去,留下遍地的野牲口尸体、无数的枯枝残树。林子里没有鹿鸣,没有狍子叫,湖里没有鱼,大地一片凋零。

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幸存的人们向苍天哭喊。

芍丹手举人面双翅的多龙妈妈神像,出现在人们面前。

纳汉泰跪下:“佛立佛多鄂谟锡妈妈,多龙妈妈,虎尔哈部穆昆达纳汉泰率全体族众向您求福,求您指明该去的方向,求您赐予新的村寨,求您佑护您的子孙……”

一抹阳光照在芍丹身上,两道神光从她的眼睛射出,向着东天,她双臂曲肘、五指张开贴在胸前。一个奇异的声音从她的腹腔中传出:

听吧,九层天吹下神风,是多龙妈妈乘坐神鼓在飞翔,她看到大地上一片灾荒,心痛得掉下眼泪,看吧,蔚蓝天空多宽广,是多龙妈妈敲响神鼓在呼唤,虎尔哈的族众听真……

这是神的声音啊!这是神的降临!

族众们虔诚地直溜溜地跪下,静静地聆听着:

我的子孙,走吧,走吧,去寻找一条金子般的河流,那里的河水能洗去你们的忧伤。在那里,山和小河是白云格格的玉带,飘摇到白云和红霞的天际;在那里,鹿群在河边徜徉,松鸡在林莽飞翔;在那里,有一条金子般的河流,有一座宝刀似的山峰,那是一片好山川,去吧,去吧,我的子孙,去吧。

幸存的虎尔哈人走了,带着战争和水灾给他们的磨难,满怀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去寻找那条金子般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