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
一声怒吼,让正往撮罗子外走的纳汉泰停下了脚步。
“纳汉泰,我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很快大萨满就要到了,你不张罗火祭的事,整天地喝酒胡弄女人,我问你,你还准备折腾到什么时候?”老玛法压抑着满肚子的火气恨铁不成钢地问。
“玛法,我……”看到老玛法冒火的眼睛,纳汉泰欲言又止。
“不用说了,我只问你一句,在你的心里,还有没有虎尔哈部?”老玛法的语气很不高兴。
“有,有啊,谁说我没有?玛法,舒穆禄要了我的女人,我就要他尼玛察部所有的女人!我一个堂堂的虎尔哈部穆昆达,整不过一个小小的舒穆禄,我有什么脸?”纳汉泰摊着两手,比比画画地说。
“你别瞧不起人家舒穆禄,赫穆昆达可是当着我们的面,把木梃交到他的手里的,等举行完火祭,人家就是名正言顺的尼玛察部穆昆达!”老玛法的声音高了起来。
“玛法,你别在我面前提那个舒穆禄,也别提火祭的事,我不去!”纳汉泰倔强地歪着头,愤愤地说。
“纳汉泰,你这话越说越不像样了!火祭是祈求平安吉顺的大事,就因为要和舒穆禄争那个萨尔甘追,你就不去了?”老玛法的声音越发高了,“你不去,你对得起赫穆昆达和福晋,对得起你的阿玛和茑萝福晋,对得起那些死去的虎尔哈部人吗?”
提到赫穆昆达和福晋,纳汉泰不再吱声,他低头走到大泥火盆前走下,拿过旁边的松枝,一根一根地撅断,再一根一根地扔到火里。
“人,总得多想想人家给过咱的好吧?你说是不是该这样,纳汉泰?”老玛法走过来,坐在泥火盆边上好言相劝。
纳汉泰默不做声。泥火盆里的火呼呼地燃起来,一条条火舌从燃烧着的松枝里飘出来。
脸色铁青的纳汉泰盯着火光沉思,停顿了好一阵后,他站起来走到挂着的箭袋,抽出一根羽翎箭,双手置于额上,走到老玛法身边,发誓说着:“玛法,火祭,我去,我带着虎尔哈部的族众一起去!我要让萨尔甘追成为我的福晋!”
“纳汉泰,我看你的心都钻到了牛犄角里!我问你,你阿玛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你的后悔,你忘了我在你面前说的话?”
“没忘!没忘!”纳汉泰用力地把羽翎箭插进箭袋,双手抓着老玛法,跪在了他的面前,“你说,我是虎尔哈部的穆昆达了,在我的肩膀上,挑着的是虎尔哈部族众啊!你说,看咱虎尔哈部,再高的山也有草地,再深的河也有浅滩,是男子汉就把痛苦和眼泪都嚼碎了,咽到肚子里成为力量!历经磨难的人,才有能耐成为咱肃慎人的巴图鲁!”
“既然你都记住了,为什么还要为了一个女人去折腾?”老玛法恨得牙根咬得嘎嘎作响,他一把拉起纳汉泰,“你怎么就那么糊涂,听不进我的话呢?”
“玛法,我是虎尔哈部的穆昆达,我要有个福晋,这是天经地义的,为什么就不能要个我喜欢的萨尔甘追成为我的福晋?如果我想要的萨尔甘追都要不到,我还算什么穆昆达?”纳汉泰伤心地说。
“那个说鸟语的萨尔甘追是恶魔,是地下国的女鬼!她在迷惑你,迷惑舒穆禄,怎么你就不明白呢?”老玛法又是失望又是着急,他气愤地埋怨着,“我真不知道你是让哪山的黄皮子给灌了迷魂汤,还是让哪窝狐狼子熏岔了气!她现在已经是人家的人了,怀着人家的哈哈珠子了,你这么不顾一切地去要这样一个女人,这算个什么事?你一个堂堂的穆昆达要女人,那花骨朵的萨尔甘追多了去了,去要这么一个残花败柳,算什么?”
“玛法!”纳汉泰神色坚定地说,“你就别挑开我心里的伤疤了……说一千道一万,我都是指定要她的!”
“要她,要她,你非得整得虎尔哈跟尼玛察打起来才消停?你不想想,咱们还能经得起多少折腾?”老玛法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好,好,就算你折腾,就算你一定要要她,那也应该是个明白人啊,咱要的是能管事的福晋,不能去要个疯子,对不对?你知道不知道,她,已经疯了!”
“玛法,你说什么?”纳汉泰顿时皱起眉头,他紧盯着老玛法的脸,疑惑地问。
“她已经疯了!”老玛法迎着纳汉泰的眼神,不容置辩地回答着,“不信,你去问问瓜尔佳讷讷。”
“什么?”一阵窒息的感觉猛然袭上,纳汉泰觉得喉咙像被卡住一样,半天说不出话来。忽然,他快步走到老玛法身边,沉脸说,“玛法,您明知道瓜尔佳讷讷是不许我过去的。我告诉您,不管她是不是疯,我要的就是她!我要她,我要她做我虎尔哈部的福晋!做我纳汉泰的福晋!”
“穆昆达!”有人掀起门上挂着的狍皮帘子。
老玛法和纳汉泰都停下了话,钮钴禄兴高采烈地奔过来,他手里拎着一条刚打到的半大狍子,得意地给纳汉泰打了个千,大声地嚷嚷着,“看,这狍子多肥,我马上就收拾好,您就等着美美地吃上一顿鲜鲜的狍子肉吧!”
“吃、吃、吃,你自己吃吧!”冷冰冰地扔下一句呛人的话,纳汉泰气呼呼地一跺脚,扔下僵在那里不知所措的钮钴禄走了。
“纳汉泰啊纳汉泰,你一定要一条道走到黑,那我就豁上老脸给你点上一盏天灯,让你见个光亮,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把虎尔哈部给毁了!”老玛法看着纳汉泰的背影消失在林子里,喃喃地说着。
钮钴禄被这当头的冷言冷语一砸,他没好气地把狍子扔在一边,一屁股坐在泥火盆边上,看架在上面的三角锅里呼呼地冒出热气,他拔出身边的解食刀,扒拉着锅里的肉翻个,一边翻一边说,“玛法,咱们的穆昆达啊,可是让那个萨尔甘追整得没了魂了,这样下去,不等跟舒穆禄打,自己就成傻狍子了。再这么下去,咱虎尔哈部可怎么整!”
“怎么整?我也发愁呢!咱们和尼玛察部好不容易把东海窝集六部给打败,原指望能过消停日子了。可你看现在,两个穆昆达又较劲地争一个女人做福晋,族人也都眼睛睁得大大的,你看他们俩那样,这不早晚得再打上一场吗!”老玛法愁眉苦脸地咂巴着嘴说,“钮钴禄啊,你说这事咋整?”
“咋整?到哪个林子就采哪个林子的山菜,打就打呗。谁怕谁啊?来,咱们先吃肉。”钮钴禄用刀叉起一块肉,刚想往嘴里送,“扑哧”一下肉掉到火盆里,呼呼的一下子就烧得卷了起来,想再去捡已来不及了。
“算了,算了,就不要了,一块肉,当啥呀?来,吃这块!”老玛法将自己手中的肉递给钮钴禄,看他狼吞虎咽地啃着。好一会,他犹豫着说:“钮钴禄,我老了,也不怕上天的报应了,我跟你商量个事……”
“老玛法,有啥事您尽管说,我要说个不字,不叫钮钴禄!”
“好,那我就说了。你也知道,萨满伊尔根觉罗很快就要到鹰谷来,为虎尔哈部和尼玛察部举行火祭。这是咱虎尔哈的大事,我不能再看着纳汉泰迷糊下去,我决定……”老玛法把脸凑到钮钴禄的眼前,斩钉截铁地说,“下地狱,跳油锅,做一件伤天害理的大事情!你敢跟我干不?”
“干!你都豁着下地狱、跳油锅了,我还有啥不敢的?只要是为咱虎尔哈部,”钮钴禄毫不含糊,他爽快地说,“需要我干啥,你说就行了!”
“好!火祭的时候,你跟着我,只要那个女人来,咱们就把她扔到大火堆里烧死她,没有了她,看纳汉泰和舒穆禄还争什么?”
人们终于盼来了伊尔根觉罗,他带着神鼓和腰铃来到鹰谷。
火祭是肃慎人神圣的祭礼,在遇有瘟疫、狩猎生产不顺或争斗厮杀时举行。当火焰熊熊燃烧的时候,鹰神代敏妈妈、东海女神德立克妈妈和盗火女神托亚拉哈妈妈,在萨满的召请下降临,公正地评判部落争斗的是是非非,化干戈为玉帛,让仇恨消失,让友爱回来。可是,这次火祭能够如愿吗?
这次火祭以后,舒穆禄将正式成为尼玛察部穆昆达。从来到尼玛察部就没说过一句话的萨尔甘追,将正式成为他的福晋。而这个萨尔甘追,正是人多势众、锐气十足的虎尔哈部穆昆达也信誓旦旦地要娶她做福晋的。
尼玛察部和虎尔哈部的族众们盼望又担心着火祭。
舒穆禄命令族众准备好肥大的野猪、活雁、野鸡、黑貂皮,只等火祭结束,他就理直气壮地请富察出面,到白桦林的撮罗子里去过大礼,正儿八经地把芍丹接到他的大撮罗子里,名正言顺地做他的福晋。
纳汉泰当然不会等闲视之,他暗地里安排老玛法和钮钴禄,火祭的时候,布置一班人跟在芍丹和瓜尔佳讷讷身边,找准机会见机行事,他要在这个仪式上以原始古老的抢婚方式,把芍丹抢到自己的手里。
今天,是伊尔根觉罗焚香占卜,选定的火祭吉期。
一大清早,女神殿前忙成一团。纳汉泰和舒穆禄先后带着狩猎的男人们归来,狍子、野鹿、野鸡、野猪、鱼、大雁,堆得到处都是。男人们手忙脚乱地把猎杀来的野物和大鳇鱼开膛、大卸八块,等到祭祀的时候,再把这些牺牲摆成原来的样子供上敬神。
身上干净的女人们,怀着虔诚的心来到布星湖边。
布星湖是肃慎人祭拜卧勒多星神妈妈的圣地。
相传长天昏昏、大地混沌的时候,卧勒多(星神)妈妈在天宫布满了星星,浩淼的天宫无边无际,大大小小的星星胡乱地挤在一起,不成形也不成阵,一点也不好看。怎么才能布好那满天的星阵?卧勒多妈妈想啊走啊,可总也想不出好的办法。
一天晚上,她又像往常一样,背上装着星星的布星袋在天宫里布星,走到北天的时候,突然看到地上也布满了星星,心里疑惑,就赶快下到人间去探个究竟。一轮圆月下,她惊讶地看到,地上也有星星的地方原来是一个水泡子,小小的水泡子里映着满天的星星,正眨着眼睛朝她笑呢,这不就是她布的星阵吗?于是,她在布星湖边看着满湖的星星揣摸着,这里看看,往天上扔去一颗,那里看看,又给天上扔去一群。她每天晚上都到这里来,看着水泡子里的星图布星排阵,一天一天过去,终于布完了最后一颗星星,看满天星星如金珠银豆,疏密有致地排列成一个个神奇美丽的星图,卧勒多妈妈心里十分高兴,挥手把她的鼓和鼓鞭抛向夜空。鼓和鼓鞭一碰到天,“哗”地分成二十颗星星,在天空闪闪烁烁地连成一个圆圈,像一群白色的小羊,依恋着女神手中那根泛着星光的小鞭子,永远流连在撒满星星的牧场。
从此以后,深邃浩淼的夜空里,星辰万世恒存,星儿日隐夜现,星阵气势磅礴,星光壮丽灿烂。
肃慎人感念卧勒多妈妈布星的创世伟业,把那鼓和鼓鞭变成的星星叫成尼玛沁(仙女星座),而这个每天晚上都落满星星的水泡子,人们给它起了个美丽的名字———布星湖。
女人们将桦皮簸箕浸在清澈湖水中,洗着精心选好的小黄米。那小黄米金黄透亮,圆润光洁。就像是一粒粒金黄的珍珠。只有这样的小黄米,才能够做成九九八十一个黄米饼,奉献在神灵和先祖的面前。
洗好了金黄的小米,堆起三块石锅灶,点起火,架上吊子锅,女人们煮上敬神的黄米饭。
一群小妞妞来了,她们花枝招展地挤在一起,着急地等着第一锅黄米饭。因为,在这隆重的火祭上,只有她们那幼女洁净的手,才能去揉黄米饭、洒豆面,做出黄澄澄、软绵绵的黄米饼,敬给神灵。看到还要往那锅底加火,她们又像小窝楞一样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额娘,你们快点啊,怎么还没好啊?”
忙碌的女人们一边往吊子锅下加松枝,一边赶快好语好言地回答着:“就好了,就好了!”
“哎,你们快看!”有一个女人指着湖对面叫了起来,“那是不是那个祸害人的妖精?”
“谁呀?”人们停下了手里的事,向布星湖对岸看去,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湖边的身影,白色的鹿皮衣,白色的鹿皮靴……
“呸!呸!”一个女人连啐了两口,“这个好日子,你让我们看那个不会说话的妖精干啥?真是霉气!”
“不是说她傻了,像中邪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吗?”一个女人大惊小怪,眼睛都睁圆了。
“是,几天几夜地傻坐以后就不行了,总往外跑,整得那老太太天天跟着她转,备不住这又做啥妖呢……”她撇了撇嘴,“这大清早的,整得神神叨叨,格怪!”
“是呀,要不是因为她,咱们就整得五马飞张的?你看她那狐狸精样的脸,咱们的穆昆达生生地让她勾了魂了!”一个女人掀开锅盖,吹着蒸气,一边看一边说,“但愿火祭的时候,上天好好地烧几把火,驱驱这个妖精!”
“哎呀,你别老开锅看了,等会儿那帮小要命的又要叫了!”
“咋的,我说那个妖精你不乐意听咋的?趁着她是你虎尔哈部的人,是不?”
“你这话是咋说的,怎么这么呛人呢!”
看火的女人站了起来:“哎,我说,今天是啥日子,你们吵吵啥呀,也不怕请不来神?谁能分得清她是哪的?她是虎尔哈部人不错,可她肚子里的哈哈珠子是尼玛察部的。这事,咱们说不明白,就听天由命,求神佑护咱们的男人,求个平安吧!”
“是啊,我看这事好像也不能全赖她,我觉着她的面挺善,哎,你们看……”
淡淡的晨雾里,瓜尔佳讷讷正急匆匆地朝湖边奔去。
穿过那面满是野花的坡地,她走到站在湖边的芍丹身旁,从她的举动里看上去是说着什么急事,可是隔得远,听不清楚。
她们俩一前一后地朝白桦林走去,女人们看到,那萨尔甘追的腰身已经圆出来了。
蓝天,白云,晚霞满天。
大萨满伊尔根觉罗带着众人来到鹰谷的半山腰上祭神树。
一棵青松枝繁叶茂地挺立在山坳正中。它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枝干伸向天空,金色夕阳从郁郁葱葱的枝叶间透出,折射出一束束朦胧摇曳的光柱,在天地间描画出一个巨大的金光闪闪的树冠,那伟岸雄然的气势,令人肃然起敬。
伊尔根觉罗取出装着布星湖水的皮囊,哼唱着额———罗———罗的神词,将水泼撒在神树下。他围绕着神树转了一圈,将一张象征着刺猬星神的刺猬皮挂在树身上。
纳汉泰和舒穆禄虽说是各怀心事,但在这神圣的时刻也不敢造次。他们跟着伊尔根觉罗,看着他报祭、排神,按照他的要求,把野鹿、野猪、大鳇鱼等牺牲供上神坛,再把新鲜的兽血撒泼在地。
人们在设好的神坛四周堆起七个大火堆,插上九九八十一个大火把,四处摆上各种各样用泥和兽头骨做的四十九盏野猪油灯。
至此,火祭的一切工作准备就绪。只等月亮升起,盛大的火祭就将正式开始。
夕阳拖着透明的光柱,一寸一寸地退出白桦林。
晚风吹来,树叶一阵阵摇动,淅淅沥沥的,听上去就像是下小雨。远远看去,那座小撮罗子就像是林中的一朵蘑菇。
撮罗子里很安静,瓜尔佳讷讷坐在火塘边上,一针一线地在往一件小坎肩上面镶着貂皮边。看样子,她已经缝了好一会儿了,身边散乱地放着一堆兽皮。
躺在木榻上的芍丹轻轻地哼了一声,瓜尔佳讷讷忙放下手上正在做的活,轻手轻脚地走到木榻边上。看到她还在熟睡,又回身坐在了火塘边上,一边添着松枝,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萨尔甘追啊萨尔甘追,小坎肩我都快做好了,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看看喔?”
“讷讷!”有人掀起挂在门上的狍皮帘叫着。
冷不丁地一下有人叫,把瓜尔佳讷讷吓了一大跳,她一看是富察,就埋怨地说:“没看到她在睡着呢,你就不能小点声?”
“讷讷,”富察探头朝木榻上的芍丹看了看,“火祭就要开始了,你去不?”
“你说她这样,我怎么离得开?再一个,没有几个月,她就得生了,你看她现在,迷迷糊糊的,能干啥?小衣服、小坎肩,我都得给她准备着。哎,你站着干啥?快坐吧。”瓜尔佳讷讷指着火塘边。
富察走进撮罗子,看到火塘边的大木墩子上有一双小靰鞡,他拿起来看了看,笑了:“讷讷,你真是也忒急了吧,这小哈哈珠子还没生下,走路至少也还得一年,这么早,您就把小靰鞡给他做上了?”
“你知道个啥?我呀,眼睛一年不如一年了,该做的我都给她早早地准备着。哎,这萨尔甘追可怜,没额娘没阿玛,又碰上这么个事……”说到这,瓜尔佳讷讷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她停住话头,看着富察,很认真地说,“哎,富察啊,我问你个事。前两天,我看到你和舒穆禄在那叨咕啥,看到我就不吱声了,为啥事啊?你可不许跟我说瞎话啊。”
“在您面前,我怎么能说瞎话?舒穆禄叫我去,没啥大事,就让我带人给准备一些活野物,这两天就忙这事呢。”富察说完,把小靰鞡放好,顺手往火塘里加上一根松枝。
“他这么的,是不是准备火祭完了,把萨尔甘追娶过去呀?”瓜尔佳讷讷的眉头皱了起来。
“是有这事,这事总得有个了结吧。瓜尔佳讷讷,我跟您说实在话,虽说我是虎尔哈的人,可在这事上,我向着舒穆禄。你想想看,人家小哈哈珠子都怀上了,他纳汉泰还搅和啥?”富察摊开两手,气咻咻地说,“跟他阿玛一样,不是个好东西,早晚得跟他阿玛一个下场!”
“富察,快别这么说,他是他,他阿玛是他阿玛,我知道你心里忘不了以前的事,可都十几年过去了,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瓜尔佳讷讷语重心长地说,“咱们回来是为了啥?你想想看,这么大的森林里,咱肃慎人一辈一辈地传下来容易吗?就我听老萨满说的,还有我经历过的,天灾地祸有多少?咱们回来不是为了虎尔哈部好吗?你说是不?”
“讷讷,您说得在理,可他们俩现在都在劲头上,能听这个理吗?”富察沉思了好一会,不无担忧地说。
“这就是我担心的,这事难了啊!我现在这心都乱成团了,你看,”瓜尔佳讷讷脸上浮出一丝倦容,她指着躺在木榻上的芍丹轻声说,“这两天,她可把我给整迷糊了,今天早上,她一醒过来,就往那布星湖跑,好不容易让我给整回来,这又昏睡上了,从早上到现在就没醒过。你说咋整?可把我给愁坏了!”
“哎,这事整得就像老林子里的树和藤,你拽我扯的成了团,不分,不是树死就是藤死;分,就得砍一截剁一刀地,不是伤树就得伤藤,那都得要命地痛啊!就看这次火祭了,要是大萨满把纳汉泰和舒穆禄都调理好了,就好办了。”
“是呀,但愿上天保佑!”瓜尔佳讷讷叹了一口气,“富察,你就快去火祭场吧,长点心眼看着,万一有事也好帮扯一把。”
一轮圆月高挂夜空,满天的星星沉落在布星湖。
“咚、咚、咚”,一阵阵响亮的鼓声从山腰上响起,并迅速地在鹰谷里传荡。
一点火光从半山腰上跳出,紧接着又亮起几点,再一会儿四处全亮了起来。
火祭场上站满了人,一排一排很整齐,纳汉泰和舒穆禄站在各自的族众前面。
富察悄悄走到舒穆禄身边,向他耳语了几句。
纳汉泰像警觉的猎狗,睁圆眼睛,竖起耳朵,可是声音太小。他瞟着眼睛偷看,他看到舒穆禄很警惕地凑着富察的耳朵,不知说了什么,只看到富察点了点头,舒穆禄很坦然地直起身子,走回到伊尔根觉罗身边。
看到这一情况,纳汉泰的心里有点发毛。早上那会儿,钮钴禄告诉他说那萨尔甘追去过布星湖,可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看到瓜尔佳讷讷和她的身影?这会舒穆禄和富察又鬼鬼祟祟的,是为啥事?看那样子,肯定是和那萨尔甘追有关!
看舒穆禄那胸有成竹的样子,纳汉泰禁不住心里烦躁起来,他朝身边的钮钴禄使了一个眼色。
钮钴禄会意地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纳汉泰和舒穆禄从族众前走出,双双站定在伊尔根觉罗的身后。
他们俩都不甘示弱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眼里射出如狼似虎的凶光。
伊尔根觉罗敲响神鼓,他头戴有十一只神鸟的层叠式大神帽,身披神袍,上面缀着托里(铜镜),挂着铁铃,吊着小刀,兽皮流苏,两边袖子下还镶有彩穗和长皮条,下穿兽皮条和鬃毛编织而成的百根皮条神裙,在火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扑通、扑通”,纳汉泰和舒穆禄跪倒在地。
众人一个个、一排排纷纷跪下。
火祭场上弥漫着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
伊尔根觉罗高声念诵唤火神词:
大的火把啊———大火啊
连绵无边的火把啊———连绵无边
星星一样的火把啊———星星火把
山岭一样的火把啊———山岭火把
河流一样的火把啊———河的火把
森林一样的火把啊———森林火把
妈妈的火把啊———火把妈妈
火把啊———火把啊
火把———火把
火———把
高亢激越的神词声,和着阵阵鼓声从旷野上传来,仿佛是神灵的脚步声。昏睡在撮罗子木榻上的芍丹像是雷电击中,突然从木榻上一跃而起,光着脚就往外跑。
“萨尔甘追!”瓜尔佳讷讷惊叫着冲上前去,想拦住她。可是,来不及了,芍丹一弯腰,闪身钻进黑乎乎的林子,飞快地往山上跑去,林子里传来一阵阵劈哩啪啦的声音。瓜尔佳讷讷赶忙点起松明子火把,朝有响声的地方奔去。
火祭场上,火把熊熊燃烧。满山遍野的火苗连成片,整个火祭场被火的光芒照得透亮。
人们满怀着崇敬的心情,敲响手中的狍皮鼓。震天动地的鼓声是肃慎人感谢三百创世女神的心声:
感谢燧石神妈妈,是她心里的热火从地底喷发,身子化成一望无际的黑土,眼睛化成悬挂九层天上的日月,头发化成遮天盖地的森林,汗水和血液化成山溪江河。
感谢火母神妈妈,是她把自己身上的一束束光毛拔下,黑暗的夜空从此有了点点星光。
感谢鹰神妈妈,是她飞过太阳给人类带来火种。人们在森林里点起大火堆,度过漫漫长夜。人们在冰封的大地上点起冰灯,度过寒冷的冬天。因为有了火,人类结束茹毛饮血的生活,和野兽有了区分。
今夜,这震天的鼓声跨山越海,飞越九天,请来至尊至上的妈妈众神们,她们用翱翔长空的翅膀,用清澈圣洁的东海水,用太阳温暖的火花,驱除藏在虎尔哈部和尼玛察部的恶魔,给鹰谷带来安宁祥和。
伊尔根觉罗敲着神鼓,晃动腰铃,跳起神舞。
火光中,他神采飞扬,神帽上最高层的神鸟嘴衔铜铃,鸟尾上拖着的九色大彩穗飘带,跟着他旋转的舞姿飞动,似彩虹,又似彩浪。百根皮条神裙黄、红、白、褐、黑五彩十色,飞扬闪烁。
四个年轻的小萨满戴着单鸟小神帽,在他身边跳起旋头舞,彩条飞舞,神鼓咚咚震响,腰铃啷啷锵锵,火祭场的气氛热烈非凡。
人们欢呼着戴上面具,如醉如痴地围成圆圈,手舞足蹈地跳起火祭舞。
咿耶,咿耶,咳咿耶……
嘿耶,嘿耶,冰雪里生儿育女,
嘿耶,嘿耶,森林里活过白头,
嘿耶,嘿耶,雾里浪里看穿阔海,
咿耶,咿耶,咳咿耶……
在人们激昂的歌声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出现在火祭场的边上:一身白鹿皮衣挂满草叶和荆棘,丝丝条条的已遮不住她的身体,飞扬的布条里,看得见她半裸的胸上那高高凸起的乳房,看得见她隆起的腹部!
夜风滚过旷野,一串串火星从大火堆里腾空跳出,裹在熊熊燃烧的火苗里升腾,发出一阵阵爆裂的噼啪声。
不知是什么年代就凿刻在山上的岩画也摇动起来,奔驰的野马,凶狠的野猪,成群的罕达、野鹿和黄羊,鲜血淋漓、尸体横陈的人头祭,癫狂醉迷的舞蹈,赤裸裸的交媾……一幅幅古老而神秘的岩画,在人们舞动的影子中,飞升的火苗里不停闪现。
女人迈着呆滞的脚步向舞蹈的人们走来。人们没有发现,继续热烈地歌舞着。
夜风吹过,她满头的黑发迎风而起,在她的肩后翻飞。跳动的火苗照亮了她的面孔,那双丹凤眼冰封雪冷,那白玉般的面容宛如石雕斧刻。是她,是那个萨尔甘追,是那个祸害虎尔哈部、祸害纳汉泰的萨尔甘追!
火祭场边上突然冒出几个人来,他们飞快地向她冲过去。
伊尔根觉罗挥舞双臂,东挡西击,打着一个又一个迷溜。
人们更热烈地唱着:
火是闪着来,咿耶,咿耶,咳咿耶,
火是笑着来,咿耶,咿耶,咳咿耶,
火是蹦着来,咿耶,咿耶,咳咿耶,
火是树上来,咿耶,咿耶,咳咿耶,
火是雨里来,咿耶,咿耶,咳咿耶。
突然,伊尔根觉罗浑身发抖,昏厥在地。
鼓声未停,更激越如雷!众小萨满、纳汉泰和舒穆禄一涌而上,将神灵附体的伊尔根觉罗抬下神坛。他的魂气将去巡行广宇,为族众请来九天的神灵。
人们开始轮番往火堆里加松枝。
一群男人突然出现,火光里,跑在前面的是老玛法和钮钴禄。他们高高地举着一个女人,飞快地跑到大火堆跟前,把那个女人扔到了熊熊燃烧的烈火里!
“砰”地一声巨响,燃烧着的火堆爆炸似地飞起来,燃烧的松枝像一个个小火把,通红的火炭像一颗颗火球,飞落在人们头上和脚下,满天满地一片通红。
人们像惊鸟,叫的叫,喊的喊,逃的逃,火祭场上乱糟糟。
纳汉泰和舒穆禄大步流星急奔上来,这时他们看到:通红的大火池里躺卧着一个女人。她从火中站了起来,火苗呼呼地在她的身边飞升,肆虐地舔着她半裸的身体。
上天!这是他们都爱、都要的那个萨尔甘追!
纳汉泰和舒穆禄不约而同地往火堆里冲去!
老玛法和钮钴禄带领的几个人挺身而出,拦住纳汉泰和舒穆禄,不准他们靠近半分!
一看围上来的是虎尔哈的男人,舒穆禄气愤难抑,他猛地上前抓住纳汉泰,一拳就打了上去:“好啊!纳汉泰!你居然干这伤天害理的事,你怎么不朝我来?朝我来啊!”
纳汉泰被突然发生的事弄懵了:“我干的?你他妈的瞎了眼了!”他挥手冲着舒穆禄的脸上重重地回了一拳,用力地推开他,声嘶力竭地喊着,“虎尔哈的给我抢人!”“哗”地一阵骚乱,虎尔哈部的男人们朝火堆里冲去!
“尼玛察的!给我上!”舒穆禄用力地擦去嘴上流着的鲜血大声怒喊!尼玛察部的男人们冲了上来,跟在舒穆禄的身后向大火池里冲去!
芍丹在熊熊火焰中惊恐地号叫着,挣扎着竭尽全力突围着,然而无济于事……
火焰正在熊熊燃烧,火苗正在四处肆虐,火光正在满天飞窜!
那是要命的啊!不能让男人们为了这个妖孽女人送命!不能让虎尔哈和尼玛察毁在这个妖孽的女人身上!
女人们一涌而上,疯狂地拉扯着厮打的男人。
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时刻,突然,一阵鼓声从原野上空传来,伊尔根觉罗出现在人们面前,他毫不犹豫地跳进通红的火池,抱着烈火中的芍丹飞身而出!
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芍丹仍然是一头的黑发,仍然是一身千丝百缕的白鹿皮衣。熊熊燃烧的火海里她居然毫发未伤!
被火焰熏得漆黑的芍丹惊疑着,困惑着,痛苦着,烈焰炙烤的苦难让她的神情多了几分坚毅。她怔在了那里。
突然,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梦游姿态,一个转身,腾空跳进通红的火池!
无数团火苗轰地发出一声巨响,闪烁着聚拢在她身边,熊熊地燃烧!
火舌飞升,火星爆裂!她的满头长发在火焰中飞扬。她的白鹿皮衣在火焰中飞扬。她袒露的双乳在火焰中发出奇异的光芒,她半裸的身子在火焰中迷幻般地闪射出道道金光……
“安巴乌勒衮(神降临)!”伊尔根觉罗高声地向人们宣颂。人们跪在地上敲响神鼓,唱起肃慎人千古传承的颂鹰神歌:
从前啊从前,地上是水,天上是水,
到处像一片大海,大浪像铜镜飞闪,
就在这灾难里啊,什么生命也难活,
男男女女挣扎灭绝,漂流啊无处栖身。
远处来一位海的神灵,把一男一女驮到身上。
这是天上萨满助佑的,到岛上洞里生育后嗣,
人类才得以绵延。天神派神鹰妈妈,
叼走了这一男一女生下的女儿,
哺育她成为人类第一个女萨满,和人类的始母神,
在神鹰妈妈不在时,是一群刺猬妈妈神遮盖了她,
使她免遭毒虫与猛兽的伤害……
歌声鼓声像蝴蝶扇动翅膀,原野上刮起呼啸的风,森林里万木惊天摇动,滔天的绿浪吹起冲上九天的火焰,通红的大火池里,爆发出一阵又一阵巨大的响声,飞升起一长串一长串的火星,无数银色的火星伴随着金红的火舌飞转,烧红了天,烧红了原野,辉映着群星闪烁的夜空,把天和地连成无边无际的浩瀚苍穹!
人们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凝视着烈火中的芍丹:她伸展双臂缓缓起舞,好似神鹰妈妈翅蔽日月,乘神风呼啸而来;她旋转飞腾,好似神鹰妈妈长风荡野,穿千里云海翱翔。她弯腰,像背负着人类的神鹰妈妈,跳起端庄优美的鹰步,满怀深情地唱着:
额勒哈拉安巴葛卟……
我的姓氏,我的族源啊,
夫勒赫,夫勒赫,一棵树上的根须,
吉哩赫,吉哩赫,一个角上的枝杈,
特巴赫,特巴赫,一个胎胞的儿女,
诺诺赫,诺诺赫,萨哈林鱼卧褶子。
布库哩山麓,布尔和哩湖,
我们肃慎人的开世祖乡。
佛库伦妈妈,佛库伦妈妈
我们肃慎人的开世女祖。
浩浩冬夜穿地穴眠,
漫漫岁月獾狍鱼裳,
皑皑长冬打围猎射,
炎炎短夏河汊围鱼……
夜风从高空旋下,古朴苍凉的神歌在鹰谷回荡……
上天,如果不是神鹰妈妈降临在她的身上,那个不会说话的萨尔甘追怎么会唱出虎尔哈部那久远的族源古歌?又怎么会跳起激烈昂扬、刚劲飞腾的鹰舞?
那穿破夜空而降的、巨大的、慑人魂魄的感觉使人们眩晕,一股神秘而又不容人置疑的强大力量在人们中间蔓延!人们眼中噙满泪水,迎请上天赐给虎尔哈和尼玛察的女萨满。低声地跟着夜空中的回音诵念着:
虎尔哈、尼玛察、虎尔哈、尼玛察、虎尔哈……
芍丹掀起白衣,趟出火池,站立在纳汉泰和舒穆禄的面前,她一双美丽的丹凤眼洁净得就像那高阔的夜空、荡漾着清澈的镜泊湖水,没有一丝儿浪,没有一丝儿波,闪耀着神圣的光芒。
她的眼光越过人群,向着火光与星光交织的夜空,喃喃地念着:
虎尔哈、尼玛察、虎尔哈、尼玛察、虎尔哈……
纳汉泰和舒穆禄昂着神色严峻的面孔,茫然而又迷惘地看着眼前的芍丹:萨尔甘追啊萨尔甘追!您到底是从人变成了神,还是从神变成了人?虎尔哈和尼玛察,已经十几年没有自己的萨满了。是不是我们与您在林中的相遇就是萨满神秘的安排?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经历了那么多的不幸,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经历了那么多的煎熬,而今,您又站在我们的面前,念诵那神圣久远的族源神歌,如果您不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女萨满,那么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应该用什么理由来解释?
难道这是上天的旨意!
恍惚、激动、热泪盈眶,一阵不断升腾的感觉强烈地在胸膛里无限扩大,纳汉泰和舒穆禄觉得身体变得虚无起来,就像一颗颗东海水的七彩水泡泡,要在那冲天的火光中飞升!他们俩齐刷刷地左腿上前一步,右腿着地全跪在芍丹面前,齐声念诵着:
虎尔哈、尼玛察、虎尔哈、尼玛察、虎尔哈……
他们俩念诵的声音一遍又一遍,逐渐地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最后变成一个词:
虎尔哈、虎尔哈、虎尔哈……
被两位年轻的穆昆达整齐而又充满希望的声音所感动,人们都跟着大声地念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