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狼牙刺--第三节-神妻

“呜、呜、呜……”号角声四起。

“呼啦、呼啦、呼啦!”豹皮旗在晨风中翻卷。

两军人马相隔一箭地的距离在大草甸子上摆开阵势,中间是一个土墩子,等交战双方的首领在这宣战喝酒,一场战斗就将开始。

塔塔喇在众穆昆达的拱卫下,巡视着六部人马,来到黑水部前,看到众兵士穿着双层牛皮铠甲,身背青石刀,手握硬弓,脸上涂满兽血,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他得意地露出一丝狞笑,指着对面的人马,跟围在他身边的穆昆达们狂妄地说:“你们看,小小的尼玛察和虎尔哈,就凭那熊样还能跟我比试?真他妈的不自量力!各穆昆达,喝了宣战酒,咱们杀他们个人仰马翻!”

众穆昆达一阵狂笑,跟在塔塔喇后面朝土墩子走去。

清冷的晨风刮过草原,纳汉泰、赫舍理在老玛法的陪同下,神情庄重地朝土墩子走来。在他们的身后,是一排排赤臂穿着皮坎肩、戴着皮护腕、手持弓箭和扎枪的族众。在这大军压境、决定虎尔哈部和尼玛察生死存亡的时刻,人们脸上都洋溢着誓死保卫家园的豪迈气概!

双方站定在土墩子边上,虎视眈眈地对视着。

塔塔喇上前一步,端起土瓷碗,霸气十足地对着纳汉泰和赫舍理说:“尊贵的穆昆达,时至今日,你们不但未将瑷珲女罕所要的兽奴送来,还居然敢在此合兵结盟,这就不能怪我这个阿木巴勃极烈要下手套狼了!”

纳汉泰哼了一声,他端起土瓷碗,藐视地看着塔塔喇,义正词严地说:“天上下雨,地上长草,连成片就成了草原!塔塔喇,我两部合兵结盟就是为了对付你!你一个小小的黑水部,装什么大头虎?在我们尼玛察部和虎尔哈部,没你这个什么阿木巴勃极烈头领说话的地方!你想套狼,有那么容易吗?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

“好小子,有种!你他妈的是不见遍地狼血你不掉眼泪!今儿个,本阿木巴勃极烈奉瑷珲女罕之命,集六部人马到这与你们两部开战!你等着瞧,有你的好看!”塔塔喇气势汹汹。

“塔塔喇,是狼是虎你该咋叫唤就咋叫唤,别拿瑷珲女罕当幌子!这么多年来,你想的不就是我们虎尔哈部河的这个大围场吗?你手伸得太长了吧,总想着人家嘴里的肉,你也不怕噎死了?”赫舍理不卑不亢,慢条斯理地说着。

“是又怎么样!你把话挑明了,我就给你说个实在的,别说你今天没送上那两个臭阿哈,就是送上了我也不要!”塔塔喇不可一世地挥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傲慢地说,“我要的就是这片土地和女人!”

“做梦!今天,我就把话撂在这,只要有一个尼玛察部和虎尔哈部的男人在,这块土地和女人就到不了你的手!”赫舍理端起土瓷碗,正义凛然地说,“来,干了这碗宣战酒,咱们犄角对犄角,牙齿对牙齿,看看是狼凶还是虎猛!”

“干!”三人异口同声地说着,三个装满酒的土瓷碗丁当地碰得山响,仰头将土瓷碗里的酒一口气喝干,甩手把空碗扔在土墩子上,向各自的阵营里走去。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碧野无际的草原格外壮观美丽。

开战的豹皮鼓“咚、咚、咚”领头敲响,三声鼓声刚停,几十面狍皮鼓狂风般地敲响,鼓声似海涛汹涌,似风雷滚动,似闪电霹雳;鼓声似宇宙呼吸,似苍穹孕生,震天动地,响彻云空!

“踏着奥都妈妈神刀指引的道路,豁命来打啊!”塔塔喇手一挥,龟头刀画着弧光,像箭一样射出去!

“打啊!”东海窝集的武士们举着青石刀,呐喊着向尼玛察部直冲,黑压压一片,密密匝匝,漫山遍野!

赫舍理与纳汉泰共同高举木梃,神圣而又庄严地喊着:“阿布卡恩都哩(天神)保佑,让他们的鲜血浇灌我们的土地!尼玛察部和虎尔哈部的族众们,冲啊!”

“冲啊!”早已按捺不住的族众们发出雷鸣般的喊声,手持扎枪和青石刀风起云涌地冲向敌阵。

刀光闪落,人仰马翻,鲜血飞扬,喊声震天,所有的人都在搏命厮杀!成片的人倒下,更多的人踏着血迹和尸体又呐喊着冲上去,喊声鼓声一波又一波在草原上震响,尸横遍野,血腥气四处弥漫!昏天黑地打了两个多时辰,谁也没有撤出一箭地,按照肃慎人的规矩:谁只要撤出一箭地,即为战败。在这时,败退者即使站着不动,胜者也不能伤害对方。不分胜负的双方只好分别撤兵回营。

就在等待又一次激战的严峻时刻,一阵“空、空”的巨大声响由远而近传来,几匹马跃出地平线,像长了翅膀,朝尼玛察部的阵地飞奔而来。

骑在头里的人不等马停稳,跳下马就连奔带跑地朝大撮罗子冲去。有人眼尖,认出了来人,大声地叫起来:“看,是舒穆禄!”

阵势里沸腾起来,人们互相传告着:舒穆禄回来了!

大撮罗子里一片焦躁和恐慌的气氛。

赫舍理紧闭双眼,脸色苍白,靠在老玛法的身上。他的鹿皮衫上满是血迹,看来伤得不轻,纳汉泰正忙碌地指挥着兵士们端水拿药地给赫舍理洗伤。

舒穆禄一路奔跑到大撮罗子前,不顾一切地闯进去,看到眼前的场景,他惊呆了,直挺挺地立着,就像是傻了一样!

“是什么人,居然敢私闯大帐?来人啊,拖出去,斩了!”纳汉泰勃然大怒,厉声命令。

“!”地一声,卫士们冲上来,如狼似虎地扭着舒穆禄,就要往外拖去。

“慢,纳汉泰,他……”赫舍理抬起身,颤抖的手指着舒穆禄,用力地说,“他……他……”

“穆昆达!”舒穆禄跑到赫舍理身边,“扑通”一下全跪在地,痛哭流涕地高声叫着,“是我害了您,是我害了尼玛察部!我来晚了!”

“舒……穆……禄……”赫舍理的手落在舒穆禄的肩上。

原来他就是舒穆禄!那么,跟他在一起出现过的说鸟语的萨尔甘追呢?

就在纳汉泰惊诧的时刻,一个他熟悉的、想见又怕见的一个身影出现在中军大帐的门口!

富察,瓜尔佳讷讷,芍丹,一一走进大帐。

天哪!说鸟语的萨尔甘追啊!自从你走出我阿玛的大撮罗子,你真的一就直跟在他的身边?一股子难以名状的窝囊气涌上心间,脖子上青筋直爆的纳汉泰像个木桩子,一动不动地杵在地上。

富察走到纳汉泰面前,半跪在地:“富察给穆昆达请安!”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变乱之后,芍丹又一次看到了纳汉泰。没想到两人的相见竟是在这样的一个境地,初恋的生命痕迹又强烈地回到心头,展现在她那一双慑人心魂的丹凤眼里,那欲语还休的眼神,百转千回地落在纳汉泰的脸上,又跌落在地!

瓜尔佳讷讷轻轻地推了一下,她才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走到舒穆禄身边,双手挽在腰间,缓缓蹲下,给赫舍理行蹲安礼。

看到半跪在眼前的舒穆禄和芍丹,赫舍理脸上浮现出一阵激动的红光,他摇摇晃晃地挣扎着坐起来,嗓音发颤地问:“舒穆禄,她、她……”

“穆昆达,她是我的萨尔甘。”舒穆禄禄依依不舍地看了芍丹一眼,对赫舍理恳求着说,“穆昆达,我是尼玛察部的罪人,您把我交给东海窝集吧。祸是我惹下的,是千刀万剐,是五马分尸,是点天灯,我上!只求您一件事,她,是我的萨尔甘,她的肚子里怀着尼玛察部的后人,我把她托付给您,您一定让她平平安安地把我的哈哈珠子生下来!”

什么,她居然已经怀上了这个臭阿哈的哈哈珠子?

那就是说,按肃慎人女淫而妇贞的规矩,从此,她将属于舒穆禄家族,我就再也不能去追求她,去要她了?

舒穆禄,我跟你不共戴天!

纳汉泰瞪眼扬眉,扬起的手重重地落在青石刀把上,“刷”地一声,转眼之间,闪亮的刀锋已横在胸前!

站在一边的老玛法眼快,他一步上前,按住纳汉泰的手,话里带话地说:“纳汉泰,大敌当前是莽撞不得的,凡事都要和赫穆昆达商量,我们是盟过誓的。”

“尊敬的穆昆达,我们是罪人,任杀任砍,没有二话可说,可瓜尔佳讷讷是我们在林子里偶然相遇的,是因为她的相救,我才能活着回到这里,这一切罪孽都是我造成的,别难为她们俩。”看到纳汉泰脸色阴冷,富察以为是冲着他和瓜尔佳讷讷而来的。他忙不迭地乞求着,“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而引起的,您就把我这颗人头留给东海窝集吧!”

“要你的头有什么用?”纳汉泰的脸憋得铁青,他恼怒地用力一甩手,将青石刀压回刀鞘,咬牙切齿地一声比一声大地吼着,“晚了,晚了,一切都晚了!”

赫舍理长叹一口气,艰难地说:“是啊,舒穆禄,富察,晚了,都晚了……事到今天,已经不是用你们的命就能了了这场争斗的事了。塔塔喇不稀罕你们的命,他是借瑷珲女罕的手,率六部而来,要一举吞并我尼玛察部和虎尔哈部!他要的是我们的土地和女人!”

“那怎么办?”舒穆禄后悔万分,他满脸愧疚,又气又急地说,“难道我就不能用我的命来赎我的罪孽了?”

“能!舒穆禄,你的这条命就留着给咱尼玛察部死去的人报仇……记住,你的阿玛也死在塔塔喇的手里!”赫舍理指着富察对站在旁边的卫士说,“你们俩立即护送萨尔甘追和老讷讷到鹰谷那去,不许有半点闪失!也不许把我受伤的事告诉福晋!”

“!”卫士半跪在地答应后,走到芍丹面前,“格格请!”

就要与曾经相爱的人生离死别,狼撕虎咬后,谁能回到我的身边?

芍丹满怀着复杂的感情,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弥漫着失神的目光。她惘然若失地看了看纳汉泰,又看了看舒穆禄,眼里顿时涌上一层泪花,她怕他们看见,猛地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跟着卫士走出大撮罗子。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大撮罗子外,赫舍理挣扎着站起来朝龙虎椅走去,舒穆禄和老玛法连忙上去搀扶着他。

赫舍理双手拿起那根用豹皮和鹿筋包裹着的木梃。看着年轻的舒穆禄,充满期望地说,“舒穆禄,在咱们尼玛察,只有能够担当保护族众重任的人,才能被大家拥戴而成为穆昆达。咱尼玛察能到现在,你阿玛帮着我出了不少的力,可惜,你阿玛先我死在了塔塔喇的手里,如今,塔塔喇又追着你不放,要把你置于死地,咱们尼玛察和虎尔哈也处在生死关头。这木梃是穆昆达权力的象征,你把它接过去吧……”

“不,穆昆达,你还好好的,你能带领我们打败黑水部,打败塔塔喇的。”舒穆禄痛哭失声。

“不,我不行了,战神奥都妈妈召唤我了。舒穆禄,我尼玛察部和虎尔哈部盟过誓,生死与共!现在,大敌当前,你要和纳汉泰穆昆达一起,把塔塔喇和他的六部人马赶出虎尔哈部河畔!保住咱尼玛察部的草原、河,女人和哈哈珠子!来,把这木梃接过去吧。”赫舍理坚定地说着。

舒穆禄双手接过木梃,高举过头,神情庄严地发誓:“阿布卡恩都哩(天神)在上,我舒穆禄是尼玛察的子孙,只要我有一口气,塔塔喇就别想占领我尼玛察部的一寸土地!”

赫舍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紧紧地拉着纳汉泰和舒穆禄的手,用尽全力,充满期盼地说:“纳穆昆达,舒穆禄,你们……要……要像那长白山风口上的白桦林那样,任凭狂风冰霜雷劈,弯着腰,弓着背,手挽着手,肩并着肩,就是贴着地皮也是一片顶天立地的林子!”

此情此景,一股股激奋之气涌上纳汉泰的胸口,回想起刚才舒穆禄的誓言,也不由得敬佩他的勇气和责任感。眼下大战来临,怎能容得了那么多的儿女私情?先把那些事放一边吧。想到这,他气愤的心渐渐平静下来,铁青的脸变得红润,面容平和了许多。

“赫穆昆达……”纳汉泰刚开口,一个兵士急匆匆奔进来,半跪在地,飞快地说着,“报穆昆达,他们敲鼓宣战了!”

果然,一阵阵“咚、咚、咚”的鼓声从阵前传来,震响在耳边。三通鼓声响过,就要再一次开战!

“玛法,你立刻带几个兵士,护送赫穆昆达到鹰谷老营治伤。其他人,跟我走!”舒穆禄拔出青石刀就朝外走。众兵士紧跟而上。

“慢!”赫舍理用力大声喊着。

所有的人都停下脚步,中军大帐里一片肃静。

“舒穆禄,不能莽撞,塔塔喇兵马数倍于我,咱们不能意气用事,稍有疏忽就会部毁人亡!各位头领!”赫舍理双目熠熠闪光,环视众人,他斩钉截铁地下令,“舒穆禄临危受命,任何人不得违抗他的命令!”

“!”头领们齐刷刷掸下箭袖,半跪在地,齐声应着。

“咱肃慎人有一句话,打围得亲阿玛阿哥相帮,打虎要众人齐心合力!咱们的女人和哈哈珠子就在我们的身后,这一仗是决定咱们穆昆生死存亡的时刻!钮钴禄,你带领两个牛录迅速到山谷口的滚石阵去,到了以后,点起狼烟为号,待舒穆昆达把塔塔喇的人马引进谷口,就指挥埋伏在山谷口的两个牛录开闸滚石。记住,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招,一定要看准了时机,万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穆昆达,您放心,尼玛察部和虎尔哈部生死与共!这句话在我心里!”钮钴禄神情庄重地打了个千,带领着兵士飞马而去。

“纳汉泰,舒穆禄!”

“!”纳汉泰和舒穆禄双双半跪在地,崇敬地看着赫舍理,异口同声地响亮答应。

“你们俩带领六个牛录上阵应战,命令各牛录看到狼烟时不要恋战,佯装战败迅速撤到山谷里,塔塔喇他敢进来,咱们就打个野猪围,让塔塔喇死无葬身之地!”赫舍理拉着脖子上的骨饰项链,用力一扯,骨珠纷纷乱乱地跌落在地,只剩下穿在鹿筋上的两颗野猪牙。他颤抖着双手,对着跪在地上的舒穆禄无限留恋地说,“把……把它……交给福晋……”

“穆昆达……”舒穆禄双手接过野猪牙项链,痛哭失声。

“不许哭!肃慎男人搏虎斗熊,流血不流泪!”说完这句话,赫舍理的脸色突然变得灰白,趔趄着就要倒下去。

“穆昆达!”纳汉泰和舒穆禄双双跃起,一左一右地扶住赫舍理,着急地呼唤着。

“走,你们快走吧,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们,”赫舍理最后一次睁开眼睛,他呼吸的气息越来越短,费尽力气一字一句地说:“回———鼓———应———战!”

草原上又一次掀起黑浪,喊杀声震天动地!

纳汉泰一马当先冲上前去,与挥刀冲来的塔塔喇杀在一起。

塔塔喇连劈三刀,都被纳汉泰闪身躲过,气得塔塔喇脸都黑了,他瞪着血红的双眼,紧跟着兜头一下,第四刀呼呼地直朝纳汉泰的心口刺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紧跟而上的舒穆禄挥刀迎上,“当”地一声,将悬在纳汉泰头上的刀架开!

塔塔喇好生了得,他“砰”地一个高跳,锋利的龟头刀如蛟龙出水,在草原上荡起一个个大旋涡,任由纳汉泰和舒穆禄的刀再快,也近不了他的身边!三个人你一刀,我一刀,走马灯似地厮杀起来!

这边是穆昆达们舍命擒虎,那边是双方兵士拼死缚熊,战斗在草原上展开,喊声之处到处是滚落的头颅,刀光闪处到处是鲜血飞溅,浩大的阵势像一股股血潮,一会儿涌到山冈,一会儿滚进浅滩,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

太阳落山,晚霞布满天空,一缕狼烟从阿勒坦额墨勒山上升起。

纳汉泰与舒穆禄心领神会,双双拨马佯装败退。

想逃?没那么容易!塔塔喇得意万分,收回龟头刀,挥手指挥众兵士:“冲上去,给我抓活的!”

草原上刮起一股旋风,追逐的马匹像长了翅膀,马蹄飞过之处草浪翻滚。

“舒穆禄,你带人先撤,我来对付他!”眼看着塔塔喇马不停蹄地直追而来,纳汉泰一边回身放箭阻击,一边大声地说。

“不!这里我熟,你带人先撤!我断后!尼玛察不怕死的,跟我上!”不由分说,舒穆禄已带领着人冲上前去迎战。他们就像血海里的一条条泥鳅,时而聚拢攻击,时而又拦腰杀出,以一当十,阻挡着东海窝集六部人马的追杀!

纳汉泰带领着兵士们海水落潮般往山谷退去。

这一迅速改变的战况并没有引起塔塔喇的警惕,他满脑子贪婪,尼玛察部的败退让他欣喜之余又焦急万分:赫舍理已重伤在身,只有今天没有明天的份了,现在只要置纳汉泰和舒穆禄于死地,这里的围场、河汊、女人就属于自己了!可现在,纳汉泰这样败退下去,按照肃慎人的战斗规则,敌对的一方退出一箭地,这仗就不能再打下去。那我不就白费心思了吗?

“纳汉泰,你这个孬种!还腆脸说要进山捕虎,刚看到虎在草地上挠几下爪子,你就吓跑了?”塔塔喇心里火烧火燎,眼睛冒出火来,他扬起马鞭狠狠地抽打在马屁股上,对着各穆昆达大吼,“打鸟先打头,擒魔先擒王!想要分围场和女人的,跟我冲!活抓纳汉泰!活抓舒穆禄!”

草原上刮起狂风,急促的马蹄声震天动地,东海窝集的人马像草原上的蝗虫铺天盖地朝山谷里冲来!

埋伏在山上的钮钴禄早已准备就绪,他一边安排人瞭望,随时准备接应自己的人马,一边命令人们严阵以待,只等东海窝集部的人马冲进谷底,就开闸滚石,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纳汉泰纵马飞进山谷,立即指挥众人上山,刚定住脚,就看到舒穆禄已带领着十几个兵士冲进谷口,眼看东海窝集部的人马就要跟进,他急忙命令:“放箭!”顿时,万箭齐发,冲在前边的人马纷纷倒地,后面的人马来不及收脚,人仰马翻,乱成一团,追击的队伍猛地停了下来。

就在这宝贵的一瞬间,舒穆禄带领十几个兵士冲进山谷里,转眼就钻进山边的密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看就要到手的猎物逃之夭夭,塔塔喇火冒三丈,他冲到队伍前面,举起龟头刀朝停止冲锋的一个头领砍去,“啊”地一声惨叫,小头领被一劈两半栽下马,喷射而出的鲜血喷了塔塔喇满脸满身!

“看什么?谁敢再停下来,就跟他一样下场!给我上!”塔塔喇狂叫。

“杀啊!冲啊!”东海窝集的人马挥刀号叫,踏着满地的血迹如狂飙卷进山谷。

眼前的情况不由得令人目瞪口呆:幽静的山谷空无一人,落日的余晖散落在山谷四周的山峰,如萨满手中铜镜的光芒,在天地间驱鬼唤神;又如一道透明的鹿筋,在山谷里缚虎套狼。是落入了陷阱?还是踩上了连环套?不祥的气氛像瘟疫一样在军中迅速蔓延,人们顿时都停下了冲锋的脚步,惟有马匹不时打着响鼻。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如连天惊雷,顷刻间,无数的石头和巨木从山上飞腾着、翻滚着,雷霆万钧地从山上滚滚而下,雨点般地砸向东海窝集部人马!

六部人马像掉进陷阱的野牲口,鬼哭狼嚎,横尸荒谷,死了主人的马儿炸了窝,满山谷里乱转!

混乱中,塔塔喇被惊马掀下,眼看一块大石头迎面而来,他纵身一跳,还没站稳,又一块巨石滚滚而来,塔塔喇猛地一闪身子,轰地一声,落下的两块大石头“砰”地一声巨响,合在一起,他的一条胳膊被死死地夹在两块大石头之间,再也动弹不得。几个卫士一涌而上,想推开石头让塔塔喇脱身出来,可无奈那石头正巧卡在一条山缝上,动也不动。

就在塔塔喇万分焦急的时刻,一阵惊天动地的鼓声响起。抬头看,咚咚的鼓声里,无数尼玛察部和虎尔哈部兵士身手矫健地跃下山冈,他们一边奔跑,一边放箭。千万枝箭飞蝗般地朝谷底射来!

这一阵势就如声势浩大的放围,塔塔喇率领的六部众兵士如野猪群,刚被猎犬哄赶,又被猎手追杀。几个穆昆达有的被砸死,有的中箭倒下,侥幸活下来的的兵士们只恨不能上天入地,来个人间蒸发,一个个就像草窠里的蚂蚱,四散逃窜!

真是他妈的现世报!困兽还要跳三跳呢,难道我就这样活活地等着尼玛察和虎尔哈的刀箭?塔塔喇一咬牙,猛地拔出身边的青石刀,“咔嚓”一声,手起刀落,血光飞溅,被夹住的那只胳膊被生生砍断!

“阿木巴勃极烈……”忙乱的卫士们吓得大声叫起来。

“叫什么?男人还没看过血?”脱身出来的塔塔喇痛得嘴都歪了,他看了看那条断在石头里的胳臂,一把捂住鲜血喷流的伤口,闷雷似地喊着,“活着的跟我杀出去!”

见塔塔喇又铁塔般地挺立而出,活着的六部兵士欢呼着聚拢过来,跟在他的身后,顶着如林的箭雨,呐喊着拼死往山谷口冲杀。所有的人都知道,冲出去则生,冲不出去则死,既然是死,就要抓几个垫背的!

一枝枝鹰翎箭飞射而来,一个个兵士扑倒在地,山谷里血流成河。

塔塔喇身受两处箭伤,鲜血在他的身上流淌,他忍住疼痛,咬紧牙关,在卫士的搀扶下艰难地走着。

眼看就要走到山谷,众人都喜形于色,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一窝蜂地朝密林重重的山谷口跑去。

“呜———”一阵螺号声猛然响起,山谷旁的密林中雨后春笋般地冒出一排排弓箭手,他们一个个弓在手,箭在弦,威猛的眼睛紧盯着惊慌失色的六部败兵,犹如打围时要射杀那跑断腿的野兽!

站在他们中间的就是英姿勃发的纳汉泰和舒穆禄!

“塔塔喇,怎么,尥蹶子要走?”纳汉泰抽出箭袋里的一枝箭,把箭搭在弦上,轻蔑地说。

惊呆了的塔塔喇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走?你个兔崽子,也不看看我是谁?我是东海窝集堂堂的阿木巴勃极烈!”

纳汉泰义正词严地说:“不走就好,我这还有一枝箭要送给你,这枝箭是我阿玛,是赫穆昆达,是上天给你的!你是跪地求饶,奉送黑水部的草场和河汊,还是让上天惩罚你?接招吧!”

放眼看去,里三层、外三层的弓箭手们一个个严阵以待,手中的弓已拉成半月形,只等一声令下,就朝他们这些活靶子射来!

突围无望,退路没有,塔塔喇绝望地圆瞪着血红的双眼,恶狠狠地看了看得意的纳汉泰和舒穆禄,死硬地“呸”了一声。

舒穆禄骄傲地说:“塔塔喇,这下你该知道是狼凶还是虎猛了吧!放下你的龟头刀,乖乖地受死吧!”

“受死?我他妈的跟你们拼了!”塔塔喇跳脚怒吼,独手挥舞着龟头刀直冲过来!

纳汉泰镇定自若地举弓,深深地吸一口气,“嗖!嗖!嗖!”手中的利箭脱弦而出,射中塔塔喇的心窝!

“好!好!白眼狼,你有种!你看着,我塔塔喇死了也是站直的!”中箭的塔塔喇趔趄着倚在一块突兀而起的山石上,抓着箭,用力大吼一声,拔出胸口的箭,一股鲜血顿时汨汨地从胸口直冒出来,就像一条小河往下淌。

众卫士跪倒在地:“阿木巴勃极烈!”

塔塔喇用尽全身的力量,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他看也不看,把血肉模糊的箭扔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号叫着:“舒穆禄,纳汉泰,你们等着……二十年后,咱们再较量!”

“杀啊!给阿木巴勃极烈报仇!”眼看塔塔喇悲惨丧命,众卫士怀着赴死的信念,挥舞着青石刀,嗷嗷地叫着朝山谷口冲去。

“放箭!”纳汉泰断然下令。

数不清的箭雨点般地飞来,鲜血迸射,嘶哑而绝望的吼叫声中,众卫士如箭靶,又像是刺猬,个个身中数十箭,扑倒在地,顷刻之间全部丧命。

一场残酷盛大的战斗胜利结束!

月亮升起在山谷上空,皎洁的月光照在刚刚生死搏斗过的战场上。这里已没有呐喊,没有哭叫,没有刀光闪烁,更没有战鼓咚咚、螺号声声,惟有山边的丛林里晃动着一双双明亮如火的兽眼,野兽疾奔的脚步带来嗖嗖的风声。

谷底里,一场人肉大餐在等待着野兽们张开的血盆大口!

阵阵带血腥气的夜风扑面而来,月光下,纳汉泰和舒穆禄并肩而立,默默地注视着幸存下来的勇士们,想到赫穆昆达临终前的嘱咐,想到福晋和老营的亲人们正等待着他们的消息,舒穆禄说:“钮钴禄,立马派人登上山顶,点起三堆狼烟,向福晋报告胜利的消息!”

“慢,这仗打到现在,大家都一整天没有好好吃点东西了,先把肚子填饱再说。钮钴禄、老玛法你们通知全部人马,点起松明子火把,堆起火堆,让所有的人都放开肚子喝酒吃肉,天放亮的时候点上狼烟,起程返回老营!”纳汉泰斩钉截铁地下令。

“!”钮钴禄和老玛法领命而去。

舒穆禄不高兴地转过了头。

清晨,三缕狼烟升起在山顶。

天亮了,浓浓的白雾把山谷变成一条河。

漂浮的白雾间人影摇动,是酒喝足肉吃饱的虎尔哈部人和尼玛察部人,他们在收捡着满地的尸体。

纳汉泰和舒穆禄带人来到山谷口。

天然的斗兽场里,中箭倒地的尸体以各种姿势散卧在地,可以看出战斗十分惨烈。有的人双手紧握着在扎在身上的箭,从那龇牙咧嘴的面容上看,似乎是想用力地拔出箭来;有的人扑倒在地,手上却还紧紧地拿着弓箭;也有的人仰面朝天地躺着,那脸上痛苦的表情和弯曲的尸体,说明他曾有过垂死的挣扎!

远远看到山谷口那块山岩,纳汉泰的心揪了起来,一夜过去,塔塔喇仍然像活着一样,顽强地倚着那块血迹斑斑的山石,如一座刀砍斧劈出来的神像。

走近前去,纳汉泰看到,塔塔喇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不甘心地怒视着前方,两片厚厚的嘴唇大张着,嘴角略朝下弯,仿佛是在愤怒地呐喊,一股子勇武彪悍的神情。

“巴图鲁!”纳汉泰走到山石前,诚心诚意地给死去的塔塔喇打了个千,继续说,“是你塔塔喇带领六部人马来战,才有我纳汉泰显示威风的现在!来人,好好地抬下塔穆昆达,给他单设一个大焚尸架,让他的灵魂回到阿布卡恩都哩(天神)的怀抱!”

一堆堆松木,堆成一大焚尸架。

一个个尸体千疮百孔,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

一篓篓野猪油泼撒在松木柈子上。

一把把火点燃堆满尸体的焚尸架。

燃烧的松木迸出火花,并迅速蔓延到尸体上,通红的火苗肆虐飞升,尸体开始卷缩,发出滋滋的奇怪的声音,就像是烤野猪肉。

熊熊燃烧的大火驱散浓雾,天变得高阔深邃,地变得苍茫浩远。

大火过后,这片烧焦的土地将长起更为茂密的蒿草,还会长出成片的金针花。那金色的花朵一蓬蓬,一串串,把碧绿的山谷装点得金碧辉煌,野鹿、黄羊、狍子会觅着金针花的清香而来,在那深深的草窠里肆无忌惮地求偶做爱。

大自然的生命就是这样在罪恶和幸福里延续着一个个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