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烈的北风吹过,林子里涛声阵阵。
大泥火盆里火炭正旺,穆昆达们都聚集在大撮罗子北屋,有的在轻声地说话,有的一言不发地喝着滚烫的奶茶。
瑷珲女罕面朝里躺在南炕上。
不知是哪个侍女把女罕剪的那些妈妈人神偶都贴在南炕的木窗棂上,一个个妈妈人神偶粗犷朴实,正面而立,五指分开,一个个三角形的鼻子,配上神态迥异的眼睛,狰狞而又可爱,给这暖烘烘的大撮罗子里增添了一股子神秘而悠远的气息。
侍女拿起供奉在神板上的香碟,用一截秫秸杆把桦皮纸里包着的年祈香末撮起,洒在铺着一层香灰的香碟里,用火炭点着,供在了专治疫病的厉害妈妈神像前。一股清烟从香碟的一头袅袅而起,散发出一股子特有的清香。
女罕睁开了眼睛,她想翻身,可刚一动,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哎哟!”她倒吸一口冷气,凄痛地哼叫起来。
守候在旁边的伊尔根觉罗、富思库和侍女们急忙上前,帮着女罕翻了个身,脸冲外躺着。
“女罕,您千万别再多动弹,您这一跤摔得不轻啊!”伊尔根觉罗坐到女罕身边,担心地说。
“你给我吃了什么药啊,我现在这头里晕晕乎乎的,浑身痛得像散了架似的。”
“知道痛就好了!那天,您都摔得不省人事,还直吐,我赶快把药强塞到你嘴里,谢天谢地,尼莫妈妈保佑,您啊,回过来了!”伊尔根觉罗欣慰地说,“您那天晚上那样,把我和纳汉泰可都给吓坏了!他跟着我在你身边忙了好几宿,都没有好好地合眼躺会儿,这会儿我让他上北屋去歇着去了。”
“说他干啥?哎,我问你,我摔下来前,前胸后背痛得都揪起来,就像有把刀在剜心似的,你那药里是些什么好东西,有那么大的神力?”女罕心里不待见纳汉泰,她打断了伊尔根觉罗的话。
“那可都是咱长白山的宝贝做的,就说这药里的獐香,那可是獐鹿自己剔出来的,无价之宝啊!您啊,熬炼得心力差了,得好好地养身子骨了,不过,养身子骨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还得细水长流。我那还有些用刺五加、五味子和人参熬成的膏,明天我回去给您拿来,您见天地就拿它泡水喝,补气、添心力……”
“哎,不就是那些个草根花果的,咱们这都海了去了,真能像你说的那么有用?”女罕半信半疑。
“咋能没用呢?啥事都在人为,咱别的不说,就说那蚂蚁吧,就那么一点一点的,还能把野猪骨头给啃了呢,是不?您别看草根花果的,咱这老林子里的刺五加、五味子上饮天上的冰霜雪露,下接那黑黝黝的地气,长出来的可都是宝啊。您啊,见天长流水地喝吧,管保能把您心口痛的毛病给养好了。”
“好了,伊尔根觉罗,感谢你的一片苦心,我照你说的去做就是了。富思库,传穆昆达们过来。”女罕吩咐着。
“!”富思库答应着往外屋走去。
侍女们赶忙上前,侍候着女王坐了起来。
穆昆达们齐刷刷地走到女罕的面前,掸下箭袖,半跪在地:“女罕吉祥!”
吉祥?女罕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她叹了口气:“吉祥?什么吉祥?我是既求了天又求了地,还祭了雪,可是,上天把这吉祥给谁了,给我?没有啊,给了那个兽奴!近在咫尺,就在眼前,他就钻了天入了地。都起来吧。”
众穆昆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默地站了起来。
“各位穆昆达,明年开春,我要给茑萝举行东海古葬……”女罕环视了众穆昆达一眼,一字一句地说着,“你们都给我按祖宗规矩备好殉葬品,别误了我的这件大事。”
“!”众穆昆达齐声应着。
“我现在身子骨不好,茑萝的葬礼,得有个人张罗,我决定,立一个阿木巴勃极烈(大酋长)。”女罕冰凉的眼睛在众穆昆达的脸上转了一圈。
众穆昆达鸦雀无声,女罕看了黑水部穆昆达塔塔喇一眼:“穆昆达们有什么要说的?”
“没啥说的,就照女罕说的做!”黑水部穆昆达塔塔喇先声应着。其他的穆昆达随声附和。
“好!塔塔喇,从现在起,你就是阿木巴勃极烈,全权统管各穆昆!听我的命令行事!”
“!”塔塔喇高兴得眉飞色舞,“我甘为女罕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他得意地挑着眼睛瞧了纳汉泰和赫舍理一眼,故意很大声地说,“谁他妈的跟瑷珲女罕过不去,就是跟我黑水部过不去!就是跟我塔塔喇过不去!”
“赫舍理,纳汉泰,舒穆禄和富察是你们两部的人,这两个该死的兽奴死上一千遍,也不解我心头之恨!现在好,你们没抓到,他却在这冒出来了!”女罕两眼一横,带着一股令人气冷的威慑力严厉地说,“既然他们活着,在茑萝的葬礼上,你们两部我别的都不要,惟一要的就是舒穆禄和富察!”
纳汉泰和赫舍理交换了一下眼光,异口同声地:“女罕……”
“我不想听你们说什么!纳汉泰,从现在起,我不是你的姥姥,是瑷珲女罕,女罕!你给我拿人来见!”女罕斩钉截铁地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抓不住他们,就拿你们两部的男人殉葬!你们商量着办吧!”
四匹快马旋风般地刮过雪野,后面的马队扬鞭策马急追。
纳汉泰像发了疯,手里的马鞭狂抽,双腿鼓点似地磕打马肚,马儿被催得发急,慌不择路地冲进一片茂密的林子。
马仍然在狂奔。雪原林海上空响起一阵呼啸声,一阵猛烈的穿山风刮过,突然,一根随风摇摆的大树梢挂住纳汉泰,高高地弹起又咔咔地断裂,纳汉泰从半空中急落直下!
雪雾腾落翻旋,洁白的雪地“哗”地崩塌出一个大坑,四周的雪迅速合拢,转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快,挖雪救人!”老玛法和赫舍理急切地叫着,人们一拥而上,飞快地扒拉着,过了好一会,终于扒拉出一个大洞,露出了被埋在雪里的纳汉泰。
老玛法抱着浑身沾满雪粉的纳汉泰,只见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用手放在他的鼻下试试,上天保佑,还有一丝气息。老玛法用力地摇晃着他软绵绵的身体,着急地叫着:“纳汉泰,快睁眼看看,我是玛法!”
“纳汉泰!纳汉泰!”赫舍理焦急地呼唤。
“玛法!”纳汉泰睁开眼睛,一丝微弱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赫穆昆达!”
“好了!好了!”人们都高兴地叫起来。“大家赶快动手扎营!”赫舍理命令,“今晚在这打尖。”
“嘉穆瑚,你带两人去林子边上的水泡子里凿些鱼来。”老玛法说:“不用多,够咱们这些人吃就行了。”
不一会功夫,雪地上点起三堆柴火。人声鼎沸,火光闪烁,惊起栖息在树上的雪鸡,扑腾扑腾地满地乱飞,人们像老鹰抓小鸡,七手八脚地一阵忙活,肥嫩的雪鸡就被架在了火上,一股子香喷喷的味直往人鼻子里窜。
嘉穆瑚和猎户们拎着鱼回来了,阿哈们一拥而上,解下小食刀,串的串、烤的烤,就着醇香的都柿酒,边吃边唱,有的还甩手甩脚地跳起猎舞。
老玛法将一条烤好的鱼递给纳汉泰,高兴而又略带责备地说:“你呀,可把我给吓坏了!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
“是啊!怎么叫,怎么赶,都追不上你,还好,雪神妈妈保佑,要不然,你万一有个好歹,那塔塔喇可高兴坏了。虎尔哈部群龙无首,我左右逢敌,那块好围场就进了他的口袋了!”赫舍理说。
“这塔塔喇太嚣张,你看他那样,说的话都嘎嘣地打嘴里横着出来,摆出的架势像占山虎,依我看,将来他就是东海窝集的祸害!”老玛法看了看纳汉泰和赫舍理,“咱们可都得防着他。”
纳汉泰心里抱屈,把吃了一半的鱼放在火上翻烤着:“我真倒霉,就像这条鱼,看着熟了,里边还是生的。玛法,瑷珲女罕她为什么就不放过我呢?”
“纳汉泰,瑷珲女罕放不过的不仅仅是你,还有我,还有虎尔哈部和尼玛察部的男人!”赫舍理重重的一拳头砸在雪地上,“过冬的黑瞎子舔自己的手掌,自己吃自己,东海窝集要毁在女罕的手里了!”
“穆昆达,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啊!”老玛法告诫。
“老玛法,我不说这事不也明白地摆在这吗?说句实在话,我整不明白,女罕她明明知道黑水部塔塔喇早就对我们那块围场不怀好心,为什么还要当着众人的面逼着我们捉拿富察和舒穆禄?为什么还要做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呢?”
“她呀,是让茑萝格格的死给气糊涂了,”老玛法说,“她就这么一个格格,茑萝这一死,她没念想了。”
“就算是要富察,也不能连上舒穆禄啊!”赫舍理一肚子气,他耿耿于怀地接着说,“再说了,舒穆禄是在和黑水部争围场的时候被抓的,不要说现在抓不住,就是抓住了,我凭什么要把他送给塔塔喇?凭什么让他拿着我的阿哈到瑷珲女罕面前邀功请赏?凭什么让他幸灾乐祸地看着我的阿哈当陪葬?”
“是啊,这海了的林子,要找一个人,是那么容易的吗?我们已经找了整整一个冬天都没有找到,现在,马上就要开春了,我拿什么来保住虎尔哈部的男人?如果保不了我的族人,我这个穆昆达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纳汉泰把手里的树枝扔到火里,接上赫舍理的话,很坚决地说,“女罕她不认我,我也就豁出去了,要拿我们虎尔哈部的男人去陪葬,就先拿我!”
“纳汉泰,有血性!有你这句话,有你这份心,阿布卡赫赫会保佑咱虎尔哈部的!”老玛法动情地说,“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怎么整,你和赫穆昆达拿句话吧!这事,咱们就豁上了,一条道走到黑!”
“玛法,阿布卡赫赫的保佑是高天上的云,地上的事还是要人同心协力地去做的。”纳汉泰往火堆里加了一根松枝,看着赫舍理坐在一旁沉思,他开口问,“赫穆昆达,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合兵结盟!”赫舍理说出了酝酿在心中已久的想法。
“合兵结盟?”纳汉泰和老玛法不约而同地重复了一句。
“是的,纳汉泰,老玛法,一场灾难不可避免!自从穆克什喀穆昆达去世,黑水部的塔塔喇就像那红了眼的熊,总想把咱们的那块围场当猎物,来几个屁股墩,就成他的了!以前他是老虎吃天,没处下口,如今,他当上了阿木巴勃极烈,肯定会借女罕的势力来达到他的目的!我们两部只有团结一致,合兵结盟,共同抗击,才能保证咱们穆昆的平安!”赫舍理深沉思索地说着,“否则,我们就要成他塔塔喇嘴边的肉,他手上勺里的酒,任他嚼吧任他喝了!咱们总不能坐等着他张牙舞爪地扑上身吧?”
“赛音!您说的有道理,为了族众,我们合兵结盟!”纳汉泰从火边站起来,遥望着东海窝集的方向,跪在了雪地里,义正词严地说,“尊贵的女罕,事到如今,不是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虎尔哈部与尼玛察部合兵结盟,是为了我们的族众!有什么惩罚,有什么灾难,有什么报复,就统统冲着我来吧!”
“冲着我们一起来吧!”赫舍理跪在了纳汉泰的旁边。
猎户和卫士们整齐地排成圆圈,围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旁。
夜风吹过,柴堆里的火发出呼呼的声音。
飞升的火苗红、黄、蓝、白交混在一起,发出灿烂的红光,映着雪地,映着千年的古树,映着纳汉泰和赫舍理庄严的面容。
一轮冷月高挂中天,夜空像一湾碧海,没有一丝儿浮云,北斗七星像一把银勺,闪着耀眼的光芒。
赫舍理与纳汉泰两人把马鞭插在雪堆成的盟坛上,以鹰翎箭横置在额,面对面半跪在洁白的雪地上。
一股神圣的意念升腾在胸,他们的眼神洁净坚定,仰望着肃慎人的北斗圣星,庄严的盟誓仪式开始!
纳汉泰:天在上,地在下,我纳汉泰率族人在此盟誓:
赫舍理:天在上,地在下,我赫舍理率族人在此盟誓:
我们心连着心,手连着手,同一个身影向天地,同一个鞭子指方向,情同手足,亲如兄弟,生死相依,生死相共,生死同心,生死同命!如违盟誓,天地不容!
人们被神圣的誓言感染,纷纷把马鞭插在了雪堆上,齐刷刷地半跪在地,有如阵阵惊雷般地同声发誓:
心连着心,手连着手,同一个身影向天地,同一个鞭子指方向,生死相依,生死相共,生死同心,生死同命!如违盟誓,天地不容!
赫舍理与纳汉泰解下腰间悬挂的黑宝石刀,挽起左臂,将刀尖刺向左腕,鲜红的血滴入老玛法手中盛着清水的皮囊。
皮囊在人们的手中相传,再传到老玛法的手上时,人们都一拥而上,凝神注视着皮囊,只见血珠在水中滚动,聚拢成一个血球,这是结盟的吉兆!
“赛音!奥都妈妈保佑!”赫舍理与纳汉泰异口同声激动地喊起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赛音!”寂静的林子里响起一片欢呼声,人们雀跃着,亲兄弟一般彼此行着擦肩大礼和抱见礼,跳起战舞。
一曲古老的奥都妈妈神歌在林中传荡:
啊哈咧!啊哈咧!啊哈咧!
勇武的奥都妈妈啊!怒吼吧。
我们穿上昆德勒神鸟羽毛编织的战袍,
让粗砺的石头将骨肉打磨得无比坚韧。
我们要拉响青冈柳的弓箭,
让青石刀的银辉闪亮我的鹰形面孔。
让鲜红的血液流出我的胸膛,
被火光照耀得天地灿烂辉煌。
让我和魔鬼拼死地搏战吧!
啊哈咧!啊哈咧!啊哈咧!
天边露出一抹红光,穿山风呜呜地吹过,老林子里不时响起积雪落下的“扑答”声,飞扬的雪帘,整装待发的马队,交相辉映地绘就一副悲壮豪放的北国英雄图。
接过卫士递上的马缰,赫舍理与纳汉泰英姿勃勃飞身上马,他们坚定自信的目光越过森林,向着远方!
马儿腾起生风的四蹄,像流星奔驰,像万箭齐发,如咆哮山林的东北虎,疾风狂飙,掠过那一望无际的浩瀚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