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江边的红松林里飞出两个身影,两个人一前一后就像比翼双飞的鸟儿。
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回头,欣喜地叫着:“萨尔甘追,快看,黄松林到了!”他手捂着嘴,对着林子大声叫喊着,“黄松林,我———来———了!”
林子里一片回声:“我———来———了!”
这一段日子来,舒穆禄的心里时刻充满着快乐。曾被他叫做乐库里妈妈的萨尔甘追,鲜丽明亮地就在他的眼前;富察大伯有瓜尔佳讷讷照料着,他和她在林子里打雪鸡,采冻青,日子过得晚上都能看见满天的阳光,别提有多自在。
今天,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进山去捕貂。
按捺不住满心的快意,舒穆禄像个傻狍子似的狂跑,跑了一圈又折回来,拉起满面笑容、累得直喘气的芍丹又往林子里走去。
“萨尔甘追,这片林子里有好多紫貂。这疙瘩的紫貂忒好,就像人越冷就得多穿衣服一样,这越冷的地方,貂的毛就越厚,颜色就越深。这里的紫貂那身毛啊,都紫得发黑!”舒穆禄一边走一边说,“嗳,萨尔甘追,你以前捕过貂吗?”
芍丹看着他摇摇头。
“貂是咱长白山古怪的小美人,你看那雁成双成对,梅花鹿也是一家一家的。它不是的,它喜欢自个拣松塔吃松果,还喜欢在水泡子边看自个的影子。你别说,它小三角脸,一对大眼睛,还有那根又粗又长毛又深的像狐狸一样的大尾巴,还真稀罕人!我特喜欢它,可是,这小东西也怪,它咋就非得六月到八月的时候,才公的和母的在一起呢?”舒穆禄自说自话。
芍丹脸一红,低下了头。
“噢,对了,我想起来了,我讷讷说过,每年的六月到八月,是巴那姆地母神为天禽地兽按‘索索(雄性生殖器)’的日子。从那以后,禽兽比人早来到世上。所以,只有在这两三个月的时候,才能看到公貂和母貂在一起呢。哎,萨尔甘追,你知道捕貂有什么讲究吗?”
芍丹摇了摇头。
“咱们肃慎人捕貂可讲究了,捕猎前要祭貂神,祭神的时候,参加的人不能穿貂皮衣、戴貂皮帽,还不能拿套貂的网套。”舒穆禄很认真地说着。
听到他这一说,芍丹停了下来,她飞快地翻出身边皮袋里的捕貂网,一甩手,把捕貂网扔到地上。
“嗳,你这是干啥呀,我们不像人家又有猎狗又有爬犁的,再把这扔了,拿什么捕貂啊?”舒穆禄赶忙拣起捕貂网,放在自己的皮袋里。正儿八经地接着说,“我告诉你啊,祭貂神的时候,那说道就更多,也更悬乎了,捕貂的头领把米儿酒洒在地上,然后点着年祈香,香火往东飘,就说明东边有貂,就往东边的山里去;如果香火往西飘,就往西边的山里去。”
看舒穆禄神秘兮兮地说得有鼻子有眼,芍丹的心里乱七八糟地乱成一团。这次进山没祭神,就带了捕貂网,这要是冒犯了貂神,捕不到貂,拿什么去换铁锅、换盐,又拿什么给瓜尔佳讷讷和大伯做貂皮衣?她忐忑不安地拽了舒穆禄一把,担心又有些害怕地看着他。
看到芍丹面有惧色,舒穆禄偷偷一笑:“别怕,有我呢!我啊,打小就是个捕貂高手!”他把箭袖掸下,伸出手拉着芍丹的手,鹿皮箭袖把两个人的手盖在一起。
芍丹心里一阵热,不由得往前走一步,靠得离舒穆禄很近。
“萨尔甘追,以前,咱们阿哈不能穿貂皮,现在我们自由自在,想咋的就咋的,等打多了貂,就给你做一件貂皮袍子!”站在小山包上,舒穆禄得意说着,“走,咱们先到河上去,等会我凿开冰,扎一条大鱼,给你做烤鱼吃!”他滑了个大回转,两手用力地一撑雪杖,“嗖”地一声就飞了下去。
芍丹紧随在舒穆禄的后面,两人像白翎雀一样向逊别拉河边飞翔。太阳升起,逊别拉河闪着金色的光环,雪原抹上红芍药花般的霞光。
即将进行雪祭的山谷,已然是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世界:苍松翠柏搭起高大的神门,碧绿的松枝衬着洁白的雪花,神门两侧分别一溜排列着三十六根高大的神像柱,一个个威武狰狞,站在它们面前,一种神秘惶恐的感觉油然而生。
走进门,十五个冰台像迷宫,像天梯。这里人来人往,十分忙碌。人们忙着将进贡的鹿、野松鸡、野猪等活猎物拴在树桩,把活蹦乱跳的鱼倒入冰池,小哈哈珠子和小妞妞则忙着在神案上摆放着五颜六色、清透鲜亮的冰果。
迷宫前面约一箭地,是雪祭的圣坛。
莫尼妈妈的化身———一尊冰雕天鹅高踞在用白雪堆成的祭坛上。坛前是长着两只翅膀的老虎,鱼首人身有乳房的鱼神偶,一左一右护卫在祭坛旁,它们是东海窝集崇拜的神偶。
在祭坛两边,有两座奇特的冰雕,一座是一个椭圆的环上卧着一只小鸟(女性生殖神偶),一个是一根圆柱上缠着一条昂头向上的蛇(男性生殖神偶)。
两座冰雕的旁边不远处,有两座高大的雪屋,那可是一般人只能看、不能进去的地方,因为,那是萨满为人间的凡事与天神通话的地方。
各部打着各色皮旗聚集在祭坛前,腰挎青石刀的穆昆达们一个个威风凛凛,站立在自己的旗下。
在最中间的地方,留着一条宽宽的道,等瑷珲女罕和大萨满从这里走向祭坛,隆重的雪祭就开始举行。
“咚、咚、咚”,一阵震天动地的鼓声由远而近,大萨满伊尔根觉罗脸上涂抹得奇形怪状,身披兽皮,扬着手里的虎骨鞭,飞快地敲打着神鼓,急速奔跑出来!
八个戴着兽皮面具的小萨满紧跟在他身后,一边跑一边用力地敲打着手里的抓鼓。
鼓声朗朗,承载着广阔无涯的天地。
腰铃铿锵,犹如是神灵疾行的舞步。
一股神秘的气息顿时在雪原上空翻滚!
瑷珲女罕身披银貂大髦,头插雕翎帽,走在前面,在卫队的簇拥下走向祭坛。
鼓声停下,女罕高声报祭:
高居九天金楼子上,披着七彩霞光的阿布卡赫赫,
银楼子上骑着一对豹花点白色母鹿,
披着银光闪耀的雪山皮斗篷,
光抚大地田野的尼莫妈妈,
将九层天上的雪呀,
洁白的雪呀,赐给人间……人们敲响神鼓,伊尔根觉罗如痴如狂,摆胯扭腰舞动腰铃,转起一个又一个迷溜。突然,他癫狂的舞步陡然停住,双手左右摆动,踏水扶莲般地走着格格舞步,站在祭坛前,像女人般地哼唱着雪祭神歌:请出来先人遗物,恭放长桌之上,穆昆、萨满率众叩头致祭相传,祖先起根的遥远年代,我们的先人们,狩猎于黑龙江比宁涉里山。山西住着仇家大部落,人称“巴柱”魔怪。先人受其伤害,被欺蒙逃遁。灾难,忧患深重,先人频遭灭绝,竞相逃亡,皮裘没有了,火种没有了,先人尸横遍野。正在寻求生活之际,奇妙的事情突然发生:天降大雪,纷纷扬扬,雪花片片,连绵不绝,湖塘、沟壑、遍野都是雪。巴柱部落追踪而来,不见人迹。可怜的先人啊,全藏在雪被里。大雪弥漫如毛裘,又像天鹅舒展的翅膀,是先人藏在温暖的翎毛腹肚下,恩佑脱险,吉祥啊吉祥,后嗣由此接续、留存。祖先感谢天赐神雪,留下祭雪古俗。神雪恩泽亲人,永结机缘。小萨满牵上奉献给神的三岁鹿。
伊尔根觉罗将洁净的雪水倒进鹿的耳朵,鹿耳耸动,有人手持木刀,用力捅进鹿的脖子,鲜红的鹿血泉涌般地流出来。
伊尔根觉罗用木碗接血。接满后,他开始晃动起身子,跳着格格舞步走到祭坛,往冰天鹅的嘴抹上血,又再把血点到冰天鹅的头上。
洁白的冰天鹅顿时神采灵动,似从天而降,又似展翅欲飞。
族众们纷纷半跪在地,虔诚地仰望着她———尼莫妈妈圣洁的化身。
在所有族人的眼里和心目中,它有生命,有魂魄,信守诚义,洞察秋毫。纵然是关山万里,迷雾恶云,它年复一年地秋去春来,眷恋着这块黑色的土地。它是保佑黑龙江肃慎人的神灵。
众小萨满扬起手中的鼓鞭,敲起缓慢悠远的雁鸣点,哼唱起迎请神歌:哎库哩,耶库哩,
高居九天之上的阿布卡神母和卧勒多苍穹女神,
栖于北天、统辖众星,卧勒多妈妈,
尼莫妈妈啊,阿布卡赫赫的助神,
尼莫雪神受命从天降,光耀闪闪。
阿哈咧,嘿咧,阿哈咧,嘿咧……
深情的迎请神歌在雪原林间低吟回响,山坡上出现骑双鹿、披着白色神鹿皮斗蓬、背着白鹿皮褡裢的女萨满。
年轻貌美的女萨满轻盈地张开双手,腾空跳起,在空中连转三个迷溜,从山崖飞下,像雪花一样飘落在祭坛前放歌:尼莫妈妈,骑着双鹿,
挂着雪褡裢,来到了人间了,
噶珊(村寨)兴旺安宁,
河川岭谷,万道丛林,富饶充裕。
像飞越神秘苍穹的天鹅,扑扇着翅膀临水而落;又象征着尼莫妈妈的神灵穿越九十九层天空附体,女萨满闭着双眼躺卧在洁白的雪地上。
小萨满们半跪在她的身边,敲响神鼓。
鼓声激荡,鼓声惊天,昏厥的女萨满站了起来,领受神灵而舞。
她舒展双臂,白色斗蓬如天鹅展翅,好似尼莫妈妈乘神鼓跨越千山万水飞来。她时而穿越沼泽泥潭,时而搏击长空,时而迎风起舞,时而引颈鸣月,在神柱间穿梭,在旗帜周围起舞,把白鹿皮褡裢里的圣雪撒向人们。
天赐的的白雪啊!人们群情激动,争先恐后地簇拥在女萨满的身边,让圣洁的白雪飘落满头满身。
一群小哈哈珠子们从四面八方拥向尼莫妈妈的身边,在她迎风飘扬的白色斗蓬下跳着布库。稚嫩的脚步像海东青,一忽儿穿云破雾飞上蓝天,一忽儿又呼啸落地捕抓走兽!舒穆禄和芍丹在林海雪原穿行。
突然,舒穆禄身子微微一侧,一个急停立在原地,摘下头上戴着的狍皮帽,仔细地听着,没错,是鼓的声音,这鼓声是从逊别拉河边传来的。
这鼓声对于舒穆禄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一定是人们聚集在一起祭祖敬天跳莽式!
在这个阖族喜庆的日子里,哪怕是与你素不相识,哪怕是你山穷水尽,没有一份礼物,只要你来了,人们都会热情地邀请你吃肉喝酒,唱乌春,跳莽式!
“快!萨尔甘追,我们上河边去。”舒穆禄高兴地拉了芍丹一把,双双半蹲下身子,撑着雪杖一用力,就飞了起来。
洁白的雪地上,他们就像灵巧的双雁,直朝鼓声隆隆的河边飞去。
神鼓声声,响彻雪原!
人们在雪地里跳起请熊神舞,矫健的舞姿,磅礴的气势,大有三男如一虎之势。
雪花纷飞,从天而降,尼莫妈妈赐福于黑龙江肃慎人的子孙!
“咚、咚、咚……”小萨满们半跪在地,将神鼓高举过头,敲起快捷清脆的雁翔点。
尼莫妈妈骑上白色神鹿。
瑷珲女罕、众穆昆达和族众们纷纷跪下,唱起送神歌:
那依扣喂哲依哲依哲也
罗呀扣哲依哲依喂……
瑞雪降临了,吉祥的雪呀,
幸福的雪,富泽的雪呀,
灾难远去,兽群茂盛。
白色神鹿扬蹄飞奔,女罕和众穆昆达上马相送。一首世代相传的雪神颂歌在族众中传唱:
尼莫妈妈扬撒的瑞雪啊,
覆盖大地,绵延无际,
天赐瑞雪,山川俊美。
巴那吉妈妈予土地以生命,
卧勒多妈妈赐万星以灵魂,
尼莫妈妈给雪以灵性,
润养着万人,万兽、万鱼、万鸟,
天光闪耀,赐福人间……
尼莫妈妈的白鹿皮斗蓬迎风飘扬,飘过落雪如绒的灌木林,飘过霜华凝枝的柳树林,飘过冰封雪冻的汤旺河,消失在一望无际的雪野。
“谢天谢地!”策马走在霜花琼柳的虎尔哈部河畔,送神归来的瑷珲女罕心飘飘然,她舒心地说,“各穆昆达,尼莫妈妈保佑,瑞雪兆丰年啊!走,咱们点起圣火堆,唱乌春,跳舞,彻夜狂欢!”
“赛音!”众穆昆达欢呼着打马狂奔。
蹄声得得,人声鼎沸,各种声音交混在一起,汇成雄壮的声响在雪野上滚荡,鹰峰顶上的积雪轰然崩塌,那倾覆的雪墙像一匹神威的雪狼,仰天长啸。又像一匹雄武的天马,纵鬃扬尾,奔腾翻卷。
欢乐的人群出现在瑷珲女罕的眼帘,其中一个高个的人影吸引了她的目光,仔细看,上天啊!那是她在梦中已经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地把他捆绑,要让他为茑萝殉葬的那个私逃的兽奴———舒穆禄!抓到他就能抓到富察!
她猛地一拉缰绳,红鬃马“咴”地长嘶一声,扬起前蹄,“扑、扑”地打着响鼻,在原地飞快地打着转,女罕一边拼命地拽着缰绳,一边气急败坏地大声叫着:“抓住他,快抓住他!”
富思库和纳汉泰策马奔到女罕身边,急切地问:“女罕,怎么了?”
女罕满脸通红,眼露凶光,马鞭直指人群里:“你们看!该死的舒穆禄就在前面,快给我去抓住他!”
顺着女罕的马鞭,纳汉泰看到的是一个格格的身影,尽管是漫天雪花,尽管是人群穿梭,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上天啊,是那个会说鸟语的萨尔甘追!
纳汉泰扬手一鞭,冲在前面,穆昆达们跟随其后,气势汹汹、快马加鞭地冲着人群而来。
舒穆禄眼尖,他看到飞奔在马队前面的是瑷珲女罕的那匹红鬃马,那马背上扬鞭催马的人就是女罕!
糟糕!真是冤家路窄,原来是女罕带着各部穆昆达在这祭雪,怪不得这么排场!情急之下,他顾不上说明情由,拉着芍丹转身就跑。
女罕策马疾驶,眼看就要冲进人群,突然,飞奔的红鬃马腾地一个前翻,轰然倒地,一阵积雪飞溅,“啊!”女罕惨叫一声,从马背上飞出,重重地落在雪地!
“姥姥!”纳汉泰忙飞身下马,惊叫着奔向瑷珲女罕身边,只见她眼睛紧闭,面色苍白。这可把纳汉泰吓坏了,他抱着女罕悲伤地叫着:“姥姥,姥姥……”
围上来的众穆昆达马蜂炸了窝似的,有的忙着去扶女罕,有的忙着叫大萨满,雪地里乱成一团。
“富思库,快,快去叫大萨满来!”老玛法着急地说,“你们都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人哪!”
纳汉泰熟悉的声音似于无声处的滚地雷,飞进芍丹的耳里。
上天啊!她猛地停下奔跑的脚步,转过身,深情地凝望着她曾经深爱的人,忽地拔腿就朝那人堆飞奔起来!
芍丹疯狂地在雪中奔跑,寒冷的北风夹着雪花,打在她的头发和脸上,也打在她那颗颤栗的心上。在听到纳汉泰声音的那一刻,她发现,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磨难,他给她的爱还在心底深处!
可是,可是……芍丹飞奔的脚步慢了下来:为什么以往我与他的相遇和相爱总给我们带来厄运?上天啊!在这圣洁的雪野,如果我和他再次相遇,您赐给我们的是爱,还是恨?
眼看芍丹朝那人堆跑去,舒穆禄心急得要跳出来!他像射出的箭,飞跑着追上芍丹,一把拉住她的狐皮袍,使劲一拽,两人都摔倒在地。舒穆禄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拉着芍丹,从小山坡上滚滑下去……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风猛烈地刮起来,飞扬的雪花像珠帘,把天地连在一起,飞扬的雪花从高天飘落在地,是温柔地融入那茫茫的雪野,还是化为那坚硬的冰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