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荆棘草--第六节-神妻

一轮秋月当空,皎洁的月光撒在静静的镜泊湖面,荡起碎银般的潋滟。月夜温馨而又神秘,夜风吹拂,老神树下现出一个孤独的身影。

他站起来,神情肃穆地凝视着浩远空寂的夜空。

是纳汉泰,他行尸走肉般地活着。

秋祭上的阴霾始终笼罩着他,杀父的罪孽就像一条蛇紧箍着他的身心。

他总是看到阿玛临终时看着他的眼光,阿玛临终时所说的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到底是要告诉他什么?那个萨尔甘追为什么又出现在他和阿玛的身边?她到底是清纯可爱,还是妖冶迷人?

“上天!纳汉泰祈求您,让月光照亮漆黑的夜空,让虎尔哈部先祖的神灵飞翔,让我的阿玛再次出现吧,哪怕,哪怕只有一个看不见、不说话的灵魂,只要能够看到他,让我注视他,让我跪在他的面前,让他把那句没有说完的话说完,让他能够听到我发自内心的忏悔……”

一声大头鸟的鸣叫从远处传来,月光下的林子里弥漫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阿玛,我小的时候就听穆昆的老人说,只要心诚,在亲人去世的地方祈求,就能看到亲人的灵魂,就能和他说话。我为什么就等不到您?”纳汉泰拿出青石刀,在额头上划了一刀,跪在地,“阿玛,我求求您,出现在我的面前吧,您说过不怪我的,您……”

林子里飘出一个黑影,悠悠荡荡,往老神树下移动。

旷天野地,夜半三更,那不是阿玛的灵魂是什么?

是我虔诚的心感动了上天!

一股不可名状的激动冲上心头,纳汉泰猛地站起来,一个箭步奔过去,半跪在地,抱住那黑影的腰,激动得嗑嗑巴巴地说着:“阿玛,阿玛!停住您走往天上国路上的脚步,听听我的懊悔和请求吧。”

那黑影默然不动。

“阿玛,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我不配做您的儿子……镜泊湖水孕育万物,我们和天禽地兽共同拥有这块人间宝地,从我会走路,会说话的那天,我就看到野羊跪乳、乌鸦反哺;现在我长大了,却丧尽天良地把沾着毒药的刀剑刺进了您的胸膛!我本该结束自己的生命,可这是懦弱的死法,不能解脱我杀父的罪恶啊!我求求您,接过这把刀,把它刺进我的胸膛,让我死去,让我得到应得的惩罚!”

纳汉泰解下身边的青石刀,双手奉上。

黑影接过青石刀,弯腰把他抱在怀里:“纳汉泰!”

是老玛法!

“一个高贵的生命已经升上九十九层天上国,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霍洛慧和霍洛昆这两个歌舞女神在引吭歌唱,抚慰上天的灵魂,地上的人心,你阿玛在九天之上会原谅你的……”

“玛法!”纳汉泰扑到老玛法的怀里,痛哭着诉说,“就是阿玛原谅我,我又怎能原谅自己造下的罪孽……我跪在阿玛的灵魂面前,一百遍地为自己寻找杀父的理由,我像鬼魅,卑鄙地为自己辩解,我说是我不知道事情的经过,我说是我不问青红皂白,我说是我糊里糊涂,才犯下杀父的暴行,可我听到阿玛的灵魂一百遍地责骂着我,纳汉泰啊纳汉泰!是你鬼迷心窍,是你罪恶阴毒,是你灭绝天良,是你把涂着毒药的刀捅进我身体的!”

纳汉泰悲号着跪在地上:“玛法,玛法,我的双手沾满了阿玛的鲜血啊!”

老玛法双手拉起纳汉泰,语重心长地说:“纳汉泰,这鲜血血肉相连,血脉同心。你现在是虎尔哈部的穆昆达了,在你的肩膀上,挑着的是虎尔哈部族众啊!看咱虎尔哈部,再高的山也有草地,再深的河也有浅滩,是男子汉就把痛苦和眼泪都嚼碎了,咽到肚子里成为力量!历经磨难的人,才有能耐成为咱肃慎人的巴图鲁!”

“玛法……我,我……”纳汉泰咬着嘴唇,极力想忍住哭泣,从嗓子眼里憋出的哭声粗重短促,听上去不由得让人心里落泪。

“穆昆达,你前面的路还长着哪!玛法虽说老了,可我还能跟在你的身边走一段路,我就想看你带着咱虎尔哈部的族众们过上好日子。纳汉泰,走,咱们上大撮罗子去。”

纳汉泰擦干眼泪,点了点头。

“在那,以前你阿玛召集咱虎尔哈部族众议事;现在,是你发号施令的地方!冬天到了,打狍子捕貂套鹿,打围的事都得要一一排插。要知道,人心宜结不宜散,咱们要是不上心,看着咱们好猎场眼馋的人可不少啊!”

“穆昆达!”有人喊着从远处奔来。

看样子是有急事,他跑得很快,像林子里的野兔,转眼就跑到纳汉泰和老玛法的面前。

他气喘吁吁地半跪在地,飞快地说着:“穆昆达,女罕派人来了!”

这会天还没大亮,眼见得那来人是连夜赶路来的,有什么要紧的事?老玛法心生疑虑,赶紧着要问个明白:“什么时候到的,来了几个人,说什么了?”

“就来了一个人,说是女罕的两个奴隶逃跑了,有一个是咱虎尔哈的富察,你看,这是他送来的,叫你赶快去回话!”他把手上拿着的桦树皮递给纳汉泰。

接过桦树皮,纳汉泰看了看,他脸色沉重地把画满了各种图案的桦树皮递给老玛法:“玛法,您看,女王说有与她有仇的两个兽奴在夜里逃跑进了深山,命令我们天上地下,深山老林去打围捕抓,给她报仇。”

“纳汉泰,这事不仅仅是你和女罕的事,你是咱虎尔哈的穆昆达,这事还关系咱虎尔哈的族众啊!咱们快回去,问个明白,看看该怎么办。”老玛法看着纳汉泰犹豫的眼神,很是关切地说,“纳汉泰,只有登上千仞高峰,才会听到雄虎的吼声;只有经过千难万险的历练,才能成为赛音(好)穆昆达!有玛法在你的心里,有咱虎尔哈部的族众在你的心里,这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山沟、翻不过去的高山!还有一件事,您让我去请瓜尔佳讷讷来,我去了,没找到她,撮罗子里空着,看样子她有一阵不在家了。您这么着急扒火地找她,有啥事啊?要不,我过两天再去找找?”

“算了,这事以后再说吧。”纳汉泰一字一句地说,“眼下,我得把女罕的事整明白,玛法,咱们走!”早晨的阳光照进老林子,一阵阵鸟儿的鸣叫声从林中深处传来。循声望去,是芍丹在学着鸟儿鸣叫,招引着林子里的鸟儿成群结队地飞来。

“看,看,这鸟多招人稀罕!这鸟啊,是斑达妈妈和斑达玛法的女儿,你看,她呀,以为咱是打猎迷路的进山人,想引咱出林子呢。”瓜尔佳讷讷从树洞里走出,“来,萨尔甘追,该梳头了。”

突然,天空传来一阵呼啸声,只见一只老鹰从天而降,它张开翅膀,直向那群娇小的千里红扑去。芍丹和瓜尔佳讷讷同时站起来向老鹰冲过去,可那老鹰已拎起一只千里红,展翅冲天而飞。

就在她们俩又叫又跳地吓唬老鹰的时候,看到高高飞翔的老鹰一个倒栽葱从空中旋转急下,“扑通”一声重重地落了下来!

老鹰的身上插着一支鹰雕箭!

也就在这时,她们看到一个年轻的阿哥向她们这里跑来!

上天!这不是几个月前在林子里把她当作乐库里妈妈的阿哥吗,他也正在惊讶地看着她!

这不是做梦吧?

芍丹惊诧的眼光落在舒穆禄身上,他又怎么会到这儿来了呢?

没想到在这老林子里,又一次看到曾在林中搭救过自己的那个水灵灵的、慈眉善眼的乐库里妈妈,舒穆禄喜出望外,兴奋地亮着嗓门大喊一声:“乐库里妈妈!”

芍丹微笑着捡起那只中箭的老鹰,朝喜笑颜开的舒穆禄递过去。

她恬静的笑容就像是枝头上的嫩叶,花瓣上的露珠,滴落在舒穆禄年轻的心尖。他激动得脸上一阵通红,乐不可支地往前跑了几步,又猛地停下来,转身跑到林子边上的一棵大树前,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喊着:“大伯,您看,这就是我给您说过的乐库里妈妈,就是她给我在老林子里带路来着。”

芍丹这时才看到,在不远处的大树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脸色苍白,手里拄着根棍子,在舒穆禄的搀扶下,挪动着不太方便的腿脚,微微地笑着说:“那你还不赶快按咱们肃慎人的规矩,答谢乐库里妈妈的救命之恩!”

舒穆禄紧走几步,来到芍丹的面前,他双手举着那只中箭的老鹰,半跪在地:“舒穆禄感谢乐库里妈妈的救命之恩!”

看到舒穆禄直直地半跪在面前,芍丹的脸“刷”地红了,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就那么个小事,谁遇着了能袖手旁观不相帮呢!

正在芍丹满面通红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只看到瓜尔佳讷讷直冲到富察的面前,双手拉着他,激动得一句比一句大声地问着:“富察?你是富察?”

“是,瓜尔佳讷讷,是我!”富察更是激动万分,他扔下手中的棍子,右腿迈前一步,两手张开,左膝跪地,双手抱着瓜尔佳讷讷的腰,头贴在她的胸前,给瓜尔佳讷讷行抱腰大礼。

“富察……”瓜尔佳讷讷微微弯腰,颤抖的双手抱着他的头,“我以为你……来,快起来,告诉我,你是怎么出了女罕的斗兽场的?”

富察长叹一口气:“讷讷……这事过山过河的,话长啊!”

“好,那就先不说了。这十多年没见着了,你们就快麻溜地跟着我上家去吧!”瓜尔佳讷讷扶起跪在地上的富察,看看愣在一边的舒穆禄,高兴地说,“看,不光是你回来了,还带回来这个楞拉噶几的小阿哥,他真能掰话,管我的小妞妞叫乐库里妈妈,小阿哥,她呀,是个人间的萨尔甘追!”

舒穆禄闹了个大红脸,傻傻地看着芍丹,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我……”

瓜尔佳讷讷开怀地笑了,她乐呵呵地说:“小阿哥别‘我、我、我’的了,是湖里甩尾的金翅鲤迷了你的心,还是河里的黑蛤蜊里露出了东珠,耀花了你的眼?像个傻钓鱼郎似的,尽瞅着萨尔甘追了,我告诉你,她虽不言声,心里可明镜似的。从今天起,你可得学着点,要是欺负了她,我可是不看你大伯的面子的。快扶着你大伯走吧,上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