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荆棘草--第五节-神妻

沉睡的老林子被惊醒,枝杈断裂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累极的舒穆禄迈着趔趄的步子,走出老林子。

老林子尽头,是一片宽阔的草甸子,虎尔哈河像一条银带子,在依稀的月光下,在摇曳的枯草间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回头看看身后的老林子,舒穆禄心头涌上一阵欣喜,他慢慢地蹲下,小心地把富察放在草甸子上,筋疲力尽地一屁股坐在了富察的身边。

一阵潮热从心底涌来,这时,他才想起,已经走了不知道多少的夜路;才发现,他的浑身都已经湿透;才感觉到两条脚再也迈不动了!

草甸子尽头,露出一圈白丝丝的毛光,天就要亮了!

一声呻吟传来,舒穆禄赶快一个翻身爬起来,将躺在地上的富察抱在怀里,轻声地唤着:“大伯,大伯……”

“舒穆禄,他们……他们……”苏醒过来的富察有气无力,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

“大伯,我们已经逃出来了!你看,过了这虎尔哈河,前面就是森林,在那有能避风寒的山洞,咱们就到那去养伤,等你的伤好些了,咱们从那道岭上翻过去,就能到那个不上冻的水泡子了。您忍着点,来……”舒穆禄小心地背起他,穿过草甸子,朝河对岸的老林子走去。

晨雾起来了,虎尔哈河裹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舒穆禄那蹒跚的脚步,那疲惫的身影在如云如雾、如梦如幻的晨雾中远去……

太阳跃上林海,一片片火烧云排列在蓝瓦瓦的天空,一缕缕阳光如金蛇狂舞,环绕着威严的神柱和高高的树宫。

几个侍女端着木盘从树宫里走出,站在木梯旁的富思库看看木盘,那麋子粥、烤鹿肉、小黄芪茶又都是原封不动,他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挥手命侍女们退下。

树宫里,一夜未眠的女罕默默地坐在火塘前,把一堆狍子头骨摆了又撤,撤了又摆,最终摆成了整齐的五排,呆呆地看着。

侍女们都很纳闷,这是出猎卜骨仪式时用的摆法,从来就没有在女王的树宫里用过,她这是为什么?

昨晚从斗兽场回来,女罕像影子似地在树宫里转过来转过去。那只骨雕的鹰头高挂在墙,她是看了又看,这只骨雕的鹰头让她心如刀绞,是因为拥有了它,她就永远地失去了茑萝。

那些小野猪、小虎、小熊,那一堆嘎拉哈,拿在手里,女罕不由得泪如雨下。这些物件都是在怀茑萝那年,她特地命人烧制的。从小到大这些小陶猪都是茑萝最喜欢的。在茑萝离开她的那些日子里,这些茑萝喜爱的小物件给了她多少的慰藉啊!

而现在,物是人非。小陶猪依旧得意地甩着那条小尾巴,依旧那样的活泼调皮,那样的憨态可掬,更激起她心中对茑萝的刻骨铭心的内疚。

过去的日子像一股冰凉的泉水在瑷珲女罕心里淌过,茑萝第一次上悠车的笑声,茑萝叫她第一声额娘的惊喜,茑萝第一次跚跚学步时,猛地扑向她怀里的紧张与兴奋,甚至连茑萝第一次初潮时的窘迫和紧张,都在她漫无边际的沉思默想里闪回,无数遍的闪回,最终定格在茑萝出嫁前的那一刻,那一刻她看到茑萝的眼泪挂在腮边,茑萝那无奈的背影就在门边,她听到茑萝在通往天上国路上的哭声……

一阵马蹄声像暴风雨般刮来,德都勒骑着马出现在通往树宫的路上。

一定是有什么急事,已经快到神柱了,他两脚还在磕打着马肚。马儿昂头嘶叫,转了一大圈才停下来。卫士们急忙迎上,飞身下马的德都勒满头大汗,神色紧张,扔下缰绳,直奔树宫。他走得太急,不留神绊了一个跟头,可他不管不顾地爬起来就手脚并用地爬上木梯,奔进树宫,直直地跪在女罕的面前,失魂落魄地叫着:“女罕,大事不好!富察逃走了!”

德都勒的话像一枝利箭射进女罕的心脏,她猛地一下站起来,双手抓着胸前的衣服,两眼直勾勾地瞪着跪在面前的德都勒,一声可怕的尖叫声从喉咙里迸发出来:“你,你说什么?”

“富察逃走了!”德都勒结结巴巴地说着,“昨天晚上,送您离开斗兽场回来,就发现富察不见了,我和猎达带人连夜找,把斗兽场附近的林子翻了个个,也没有找到。”

女罕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富察跑了?我是要拿他去给我的茑萝殉葬的!

她冲到德都勒的面前,下死劲地掐着他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喊到:“你让富察逃了?啊!说,说,你说!”

德都勒被掐得喘不过气来,他拼着力气说着:“女罕,女罕,您让我把话说完……”

女罕咬着牙根,松开了手:“说吧,我看你怎么给我说出个大天来!”

“第二天早上,我们才发现在月亮泡那有一路马蹄印。那正是您那匹红鬃马的蹄印,后来,又在林子里找到了红鬃马,是舒穆禄回来救走了他。”

“好啊!德都勒,”女罕话里带刀,“现在人逃走了,我想,你还记得我当初是怎么说的?啊!”

德都勒情知大事不好,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突然拔出身边的匕首,用力地扎进自己的胸膛。

“啊!”看见德都勒扑倒在血泊里,侍女们吓得尖声怪叫。

“叫什么?”瑷珲女罕厉声呵斥,“都给我滚,滚,滚———出———去!”

侍女们一个个面如土色,飞快地逃走。

富思库指挥卫士们把德都勒的尸体拖出树宫。

仿佛天一层一层又一层地塌陷,正午的太阳突然化成九个火球,燃起一场接一场的森林大火……一阵强烈的疼痛从背后袭来,迅速地扩展到整个前胸,她面色苍白,两眼发直,双手紧紧地捂在胸前,希冀能压住那钻心的疼痛。

富思库走到女罕身边半跪在地下:“女罕珍重!”

“珍重,我还需要珍重吗?茑萝走了,她要在天上国等待着她想要的爱,我,我答应她的,我满足她的心愿……她,她是听到我这句话才闭上眼睛的!”女罕悲号着,“连许给茑萝的最后一个愿望都不能做到,我还做什么额娘,做什么女罕……”

女罕像失去幼崽的母熊,怒吼着要拔起一棵棵参天大树,要把这地上人间砸个稀巴烂!她疯魔般地挥刀狂舞,砍碎豹皮,扯下北斗七星图,骨雕鹰头扔到老林子里,小陶猪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黑灰陶罐摔得稀巴烂,弥漫着浓烈血腥味的树宫里一片凌乱。

“女罕,鸟要归巢,兽要归窝,他们俩逃不出虎尔哈河一带。”半跪在地的富思库说,“你许给茑萝格格的愿望能做到的。”

女罕止住哭泣,怨恨的眼里喷出火花:“传令虎尔哈部和尼玛察部,给我进山捕抓富察和舒穆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