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都勒这一阵子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瑷珲女罕关照要做大的斗兽比赛,又许诺他如果东海窝集部的兽奴再次取胜,就让他的儿子承袭兽奴头领的职位,这真是夏天来阵迎面风,冬天端来一炉火,别提有多带劲!
德都勒高兴得就像喝了雄鹿血,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想想日子挺紧,好歹得先把大猎物整齐。他把斗兽场的事交给儿子管着,白天黑夜地和猎达带着猎户们在山里寻踪、下套、赶兽、放围、合围,忙活了这一阵,已经捕了虎三只,熊五只。算下来,就缺野猪了。如果几个参加斗兽的兽奴获胜,就要进行斗“三、九”,即继续与更凶猛的野猪群搏斗,捕来的十几只野猪是不够的。
昨天派出去寻找野猪的猎户来报,说在野猪岭有一群野猪出没。他和猎达一听是又高兴又担心,因为,捕成群的野猪本来就不是轻松事,再说又得要活口,那就更不容易。尤其是这野猪岭上生长着成片成片的野红松,野猪成天没日地在那满是松脂的树上蹭痒痒,一身老黑皮蹭得又硬又滑,还真有点刀攮不进、枪扎不入的那个劲头,猎手们是轻易不上野猪岭的。可是,如今为了女罕的斗兽,是不得不去的,没有上天的保佑,把这事整得秃噜(失败)了,让女罕不高兴,那以前做的一切不都白做了吗?
早晨的阳光透过天窗挤进撮罗子,照在向西跪在地上的两个人身上。德都勒和猎达阿克占按出猎的规矩,在做着古老神秘的卜骨仪式,祈求猎神穆林罕和雪神莫尼妈妈保佑他们出猎顺利。
撮罗子里,西面的猎神神案上供着野猪的头骨、獠牙、肋骨、肩胛骨、掌骨。
地中间有两个土瓷碗,碗里分别盛着水、土,在土瓷碗的前面整齐地摆放着五个狍子和野猪的头骨。
德都勒和阿克占跪地求告:
穆林罕莫尼妈妈,您骑风驾雪行走于天地,撒一把飞雪,禽兽结队成群;吹一口旋风,众兽生灵遍地。您的三个魂灵,洞穴之魂,飞翔之魂,水泽之魂,请听我们的祈求,求您降下福运给阿布卡赫赫的子孙,驱赶山岭的野猪,保佑我们出猎丰收!
德都勒拿起挂在腰间的打火石,打着了,对着摆在神案上的兽肩胛骨烧。不一会就烧出一个小孔,火苗在肩胛骨四周呈圆形燃烧,白白的骨头上烧灼出的痕迹犹如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
这是卜骨仪式里难得求到的吉兆啊!
“安巴乌勒衮(神降临)!”德都勒、阿克占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们捧着土瓷碗念叨着,把水和土洒在狍子骨和野猪头骨前面的地上。
“阿克占,时间不等人,明天一早,我们马上进野猪岭,下套、挖陷阱,”德都勒满面春风地笑着说,“再捕上十几只野猪,就万事俱备!以后的斗兽,就用不着我操心了!”
“为啥?”阿克占问。
“女罕说了,这次斗兽整好了,就让我儿子曹尔佳接替我当兽奴头领。”
“那真好,子承父业了。”
清早,阿克占带领着猎户集合在斗兽场边上。
德都勒带着自己的儿子曹尔佳来到猎户们的前面,一一检查猎户们带着的扎枪和弩箭。然后和阿克占一起把他们分成几拨人。看着一个个整装待发的猎户,德都勒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高声地说:“今天打野猪围,跟以往不同,带的扎枪和弩箭只能防身。到了野猪岭以后,你们就一个牛录一个牛录地行动,被套住的野猪都得要活的。知道不?”
“知道了!”猎户们齐声回答。
“好!时间不早了,走吧!”德都勒发出命令。
转过身来,他指着斗兽场内的兽奴,叮嘱着曹尔佳:“这些人就交给你了,小心着点,别给我把个个整得像沙半鸡,扑扑腾腾地不安宁!”
“阿玛,您就放心吧,不就这么几个人吗,我还能压不住这个茬!”曹尔佳扬脖抬头很自信地说。
盛大的斗兽比赛即将来临,兽奴们集合在斗兽场内作准备工作。
看着阿玛和猎户远去的背影,曹尔佳走到兽奴们面前,点了点人数,叫出老兽奴:“这些人我可交给你了,带着他们把这木栅栏给整好,该换的换,该修的修,有啥没整好的我可要拿你是问!”
“!”老兽奴答应着。
曹尔佳四处看看,觉得没有什么可挑剔的,转身朝大撮罗子里走去。兽奴们分头忙碌起来,他们有的在整理木栅栏,有的在打扫角楼,暂时还插不上手的伸拳踢腿地活动筋骨。
“舒穆禄!”木栅栏旁边有人直起身子,拍了拍手,朝角楼里叫着。
“哎!”应声而来的舒穆禄身材高大,圆阔的脸上五官棱角分明,两只眼睛炯炯有神,鹰鼻挺直,浑身充满着青春的气息。
舒穆禄是尼玛察部的阿哈,在去年跟黑水部争夺猎场时被抓。当时,黑水部穆昆达塔塔喇正愁着给瑷珲女罕进贡兽奴的事,看他走起路来虎步腾腾,像一只驰骋林海雪原的东北虎,立刻派人把他献给瑷珲女罕,于是,年轻的舒穆禄就成为东海窝集的兽奴。
“富察大伯,舒穆禄给您请安!”舒穆禄利索地打了个千。
十几年过去,残酷的斗兽生涯在富察的脸上刻下深深的印记,铁青的脸上有了些许皱纹,满脸的络腮胡子衬着那对豹眼,冷冰冰地闪着凶光,眼神看上去特怵人。
“还有几天就要斗兽,你都准备得怎么样了?”富察扬起眉毛带着严肃的表情问着。
“没问题!这一段日子您教了我这么多的招数,我练得像骑木走冰,哧溜溜的,滑着哪!您就等着看我搏虎斗熊吧!”舒穆禄很有信心地回答。
“好,是虎是熊还是猫,咱俩就来过两招,看看你的真本事!”话音未落,富察已拉开架势,蹭地一步上前,闪电般抓住了舒穆禄的双手!
好一个舒穆禄!只见他退后一步,双手一抡,像海东青穿云破雾,甩开富察的手,腾空一跳,稳稳地落在富察身后。
看见两人过招,众兽奴都围上来,吵吵嚷嚷地给两人加油鼓劲。
斗兽场顿时喧闹起来,人声沸扬,雪片飞溅。
在人们的呐喊声里,舒穆禄和富察两人铆足了劲,搭肩拽臂,犄角对犄角地厮斗。舒穆禄年轻气盛,身手不凡,张臂曲腿,天马行空。富察是任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没有招数,却也是张弛有度,让急于取胜的舒穆禄奈何不得。
“啊哈咧!嘿嘿!啊哈咧!嘿嘿!”就在人们起劲的叫着给他俩助兴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哎哟”,富察一个转身没有站稳,像放山倒下的大树,“扑通”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
“大伯!”舒穆禄急忙收势奔过来,跪在地上就要搀扶富察。
“不用,我没什么。”富察双手撑在地上刚站起来,又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只见他面色苍白,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看来,这跤摔得不轻。
众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富察抬到角楼。
老兽奴摸摸富察的腿,想试着动一下,富察猛地一下双手抱着腿,重重地喊了一声,“哎哟”,他咧着嘴吸冷气,痛得脸都变了形。
“完了,这腿断得可不是时候!”老兽奴很是担忧,“这眼瞅要斗兽了!你这……哎!”他叹了口气,急忙吩咐着,“舒穆禄,快去把骨碎补拿来!”
舒穆禄站起来转身就要跑。
“舒穆禄!”富察忍痛说,“别去了。那点药,昨天都让头领给猎达拿去了,你们先把我抬回去……”
“没有药,抬回去又能怎么办?别的都好说,没有那丹哈达拉岭的天仙藤、透骨草,骨碎补是配不全的。”老兽奴忧心忡忡。
舒穆禄感到很奇怪:“玛法,为什么非得要那丹哈达拉岭的天仙藤和透骨草啊?”
“你刚来不懂,这骨碎补可是萨满教给我们配的,他说那丹哈达拉岭的天仙藤、透骨草有仙气,特灵!”
一个兽奴指着自己的腿:“你看我现在的腿脚,那年我上山,摔了一跤,瘫在撮罗子里浑身不能动,萨满一看,说是屁股上的大骨头摔坏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想完了,这不得猴年马月下不了地?弄不好还得落个残腿歪脚的!可没料想,也不知是萨满给用的什么药,又是贴又是吃的,不出两月,好了!看,现在一点都不碍事。真神!”“唉,”老兽奴重重地叹了口气,“这骨碎补配不全,富察,你的这条腿就完了!”
“玛法!”舒穆禄焦急地说,“我去采药去,我认识到那的路,我也认识你们说的这两种药,让我去吧!”
“胡说!”富察大声阻止着,“你不想活了!兽奴不得私自离斗兽场二十里,不禀报头领就私自上山,你有几个脑袋?”
“大伯,我只有一个脑袋,自从来到这里,您待我就像是我的阿玛,上山是死是活,我认了!”舒穆禄“扑通”地半跪在地上,拉着富察的手说,“大伯,那我去过,您就让我去吧。”
“不能去!你认我有什么用?那要牵累大家的!你懂吗?你我的命就比大家的命都贵重?告诉你,兽奴的命都是连在一起的!”富察训斥着舒穆禄,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那么糊涂!”
“我,我……”舒穆禄支吾着低下头,不再吱声。
“富察,都这样了,你还想着大家。你说得对,咱们兽奴的命是连在一起的,平常你为我们采药治伤,每次斗兽都是你冲在前面,担待了不少,这次,我就豁出去了!”老兽奴都尔浑很动情地说,“阿哥们,愿意豁出去的就说句话!”
“玛法,兽奴的命本来就不是自己的,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反正咱们都是从死里走出来的,就当是再死一次,又能咋的?”众兽奴群情激昂,七嘴八舌地说着。
“好!那咱们就豁出去了!乌都里,你去把那匹红鬃马牵来!”老兽奴说完把舒穆禄拽到自己的身边问,“舒穆禄,这可是匹好马,跑起来就像飞似的,你估摸什么时候能回来?”
“骑马去,明天天亮以前准能回来!”舒穆禄很有把握地回答后,又犹豫了一下,“就是……这红鬃马可是瑷珲女罕的马,万一让德都勒知道了怎么办?”
“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德都勒带人上野猪岭去了,曹尔佳对你不熟,只要你能在明天天亮以前赶回来,你大伯的腿就保住了,头领也不知道有人私自上山。你快去快回,这里有我顶着。看着,从这个山口出去,那里水浅,可以浮马而渡,可千万要早回来,大家的命都系在你的身上呢!”
老兽奴都尔浑拿过桦皮篓,给舒穆禄背上,他嘱咐着:“采药用的石刀和木片都在里面,挖的时候,小心着点,别坏了药性。”
“舒穆禄,把这个带着,”有个兽奴递上一把猎刀,“路上备不住用得上。”
红鬃马被牵过来。它是女罕的座骑,前几日犯病,蔫蔫的不吃东西,女罕看着心痛,让人把它送来,让头领好生调养。头领侍弄马有一手好本事,这不,红鬃马像以往那样神气活现了。这会它就像是知道要出远门,跑远路,担当重任似的,双耳直竖,得意地晃晃头,打个响鼻,灵活的四蹄在草地上飞快地来回倒动着。
“老玛法,您就放心吧,有这匹马,鹰星出现在西天的时候,我一定回来!”舒穆禄接过马缰,飞身上马,扬起手中的鞭子,双腿磕打着马肚,“驾!”马儿扬起四蹄,呼呼生风地贴着草地画出一条红线远去。
“舒穆禄,你回来!舒穆禄,你回来!”富察向着舒穆禄远去的背影喊着,“难道你的命还比不上我的一条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