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藕狸果--第八节-神妻

夕阳撩起金黄的裙角消失在地平线,暮色下,莺歌岭的老林子犹如年轻貌美的女萨满,一帘流苏额前摇荡,遮住她那对迷茫于神界的双眼,给人以神秘而又充满诱惑的感觉。

老神树前人声鼎沸,虎尔哈部的男女老少早早地就聚集在这里,人们有的围着看老锅头杀鹿,有的架鼓,有的在堆火堆。

一会儿功夫,东南西北四路大火堆就堆好了。几个萨满忙前忙后地在神架上摆放宰杀好的鹿肉,在祭坛上摆放祭品,点年祈香。

人们都站到场子旁边,等待祭祀仪式开始。

瓜尔佳讷讷带着芍丹走进人群。

是鬼使神差,还是时光轮回?

芍丹装扮得与十六年前的她的额娘一样!

她头顶中间梳着一根七股辫,两旁各梳着七根五股辫,一串乌颈骨镂花的五色串珠头饰箍在发间,串珠在她的额前摇曳,遮住那一双细长的眼梢,向上挑的眼角流溢着让人神迷魂慑的光韵。

一轮圆月升上夜空,蓝黑色的羽裳缀满星光。神树的一旁,纳汉泰将手里的酒篓子交给随身的阿哈,神秘兮兮地贴着他的耳朵说话,那阿哈连连点头,打个千,拎着酒篓子走到神树的背后。

一看到纳汉泰的背影,芍丹的脑子里“轰”地一下燃烧起来,眼前闪烁着一片通红的火苗。原来瓜尔佳讷讷说的带她去的地方,就是在这里!看着纳汉泰年轻英俊的面孔,挺拔的身姿,她觉得自己的心被挖了出来,扔进火堆里,在燃烧,在扭曲,在翻转……纳汉泰面红耳赤地站在她的面前,伸出双手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脸贴着她的脸,唇贴着她的唇,坚硬的胸脯贴着她,热乎乎的触感让她眩晕,让她颤抖,让她渴望……

芍丹情不自禁地朝纳汉泰走去!

“立正!”纳汉泰一声令下,十几个年轻人在神树前排成整齐的两行。

“呜”,螺号声响起,人们敲响绑在木桩上的狍子皮,“咚、咚”的声音伴着威严的螺号声,秋祭大典就要开始了。

瓜尔佳讷讷一把拽住朝前走的芍丹。

四个萨满点燃东西南北四路大火堆。

穆克什喀和茑萝簇拥着瑷珲女罕向神树走来,众穆昆达紧随其后。

看到穆克什喀虎背熊腰的身影,积聚已久的仇恨涌上芍丹的心头!

纳汉泰啊纳汉泰!你是我杀父仇人的儿子,我怎么能再去爱你!我要杀了你的阿玛,为我的阿玛报仇!她拔出身边的匕首,目无旁人地朝着穆克什喀走过去……

芍丹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都让瓜尔佳讷讷看在眼里,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说鸟语的萨尔甘追与穆克什喀父子的关系非同一般,她的遭遇肯定和他们有关!她急忙上前几步,一把夺下她的匕首,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人群里。

“咚、咚、咚”木鼓声有节奏地响起,神树前火光闪烁,香烟袅袅,气氛庄严。

鼓声里,瑷珲女罕、穆克什喀和茑萝在前,众穆昆达和人们跟在他们后面排成几排站在神树前。

女罕威严富丽。她身着豹皮裙,脚蹬一双豹皮靴,额头中间挂着一枚碧绿的椭圆形的岫岩玉,两只岫岩玉耳环在耳旁摇荡,映着闪烁的火光。

茑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打扮得素净,她脸色苍白,身穿一身白鹿皮裙,外套着乌扎喇留下的那件银貂皮坎肩,头顶着一朵雪白的芍药花,一身素白,冷气逼人。

“额———罗———罗———!”是穆克什喀祈神的呼唤。

众萨满敲响神鼓,鼓声震天动地。

女罕率众人面西而跪,林子静寂下来。

伊尔根觉罗敲着神鼓,扭着舞步走向神树,一路舞到神树前,伊尔根觉罗唱起神歌请神:咿那,哪忽伦,嘟勒哪,哪忽伦,嘟勒哪

金色的月光撒满树林,鸟儿还巢野兽回窝,

佛库伦的后代子孙,备上美酒摆上祭品。

祈请佛托妈妈怀抱白山柳枝,降临吧……神鼓声中,伊尔根觉罗端起祭坛上装着鹿血的木碗,走到瑷珲女罕的面前,半跪在地献上。

瑷珲女罕接过木碗,用手指沾血弹向天地四方,将血洒在祭坛上,众人三叩首祈求神灵降福。

鼓声“咚、咚”响起,众穆昆达和戴着面具的族众们一手于背,一手于额,旋转起舞跳着“莽式”(满族舞蹈)。

芍丹戴着一张芍药花神面具,出现在人群之中,她一边舞着一边往神树前的穆克什喀靠近。

舞着的纳汉泰突然猛地停下来,上天!眼前这个身影在我的梦中已经出现一千遍。

他心里一阵狂跳!那是我心爱的萨尔甘追!

他迅速穿过狂欢的人群,朝着朝思暮想的那个身影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从上莺歌岭的那一刻,瑷珲女罕的心里就莫名地产生一种预感,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发生。一直提心吊胆到狂欢的歌舞开始,看看一切都顺利,总算放下心来。看到纳汉泰朝着她这边走来,心里挺高兴:“纳汉泰!来,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纳汉泰闻声停住脚步,他回头留恋地看了看舞到人群里去的那个身影,转身走到女罕的身边,跪下打千:“姥姥!”

坐在大木墩上的女罕慈眉善眼,她笑着说:“我的大外孙子,明天,你就十七岁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稀罕物件。”她把纳汉泰拉到自己的身边,从自己的脖子上取出一串贴身项珠,递到纳汉泰的手里,“看看,喜欢不?”

纳汉泰贵为贝子,什么样的项珠没有看过?可现在拿在手里的这串项珠还是让他的眼睛为之一亮:椭圆形的骨珠一颗颗已经磨得溜光,看得出这串珠有年代了,最奇怪的是中间垂着的两块掌心骨,不像是虎,也不像是豹的,它到底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做的?它又是什么年代做的?

看到纳汉泰拿着串珠爱不释手的样子,女罕高兴地笑起来:“没看过吧?它是东海窝集部一个最勇敢的兽奴的骨头做的,这可是东海窝集部的传世之宝,我把它传给你,是盼着你有征服百兽之勇,继承虎尔哈部和东海窝集部先祖的霸主伟业,来,我给你戴上。等一会你阿玛为阿哈们祈福的时候,让他看看!”

“谢谢姥姥!”戴上这串骨珠,纳汉泰英俊的脸上平添几分杀气,他右腿前弓,左腿膝盖点地,扑在女罕的怀里,两手抱住她的腰,亲亲热热地行了个抱腰大礼。

穆克什喀和茑萝在卫士的簇拥下走向祭坛。

戴着面具的芍丹踩着细碎的吉祥舞步舞到祭坛,穆克什喀就在她的眼前,只有几步之遥,报仇的愿望就要实现!火焰燃烧,冰山雪崩,芍丹极度兴奋,她像山野旷原的两岁鹿,像树藤草窝间吐出红信子的毒蛇,疯狂地扭动纤细的腰肢,晃动着迷人的美胯向穆克什喀滑行……

就要到穆克什喀的身边了,芍丹猛地拔出藏在鹿皮衫箭袖里的手匕,她要眼睛也不眨一下,把那闪着寒光的刀尖直直地、狠狠地扎进穆克什喀的心窝!

伊尔根觉罗敲着神鼓舞到穆克什喀身边站定下来,所有的鼓声戛然而止。

“虎尔哈部的族众们,在今天的这个秋祭上,我和你们尊贵的茑萝福晋郑重地宣布,从现在起废除虎尔哈部的死奴和兽奴!”穆克什喀铿锵的话语掷地有声。

人们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人群里发出一阵骚动。

纳汉泰大吃一惊:废除死奴和兽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我说。好歹我现在还是虎尔哈部的贝子!没有了死奴和兽奴,今后,我拿什么在别的穆昆达面前显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腔热血直冲纳汉泰头顶,穆克什喀在他脑海的深处咆哮着叫骂:“别忘了,虎尔哈部穆昆达的位置,是要由我来决定传给谁的!照这样下去,你想也别想!你给我滚!”

好啊!穆克什喀,虎毒不食子,熊瞎子恋崽,你要是连野兽都不如,就别怪我不仁不孝不义!

纳汉泰双眼冒火,他猛地站起来,怒视着祭坛前的穆克什喀。

“明天,将由老玛法给大家分猎场和河汊,我们还要学开荒种地,要学炼铁,咱虎尔哈部的人同心协力地往好日子奔!”

人们齐刷刷地拥到穆克什喀和茑萝的身边欢呼:“赛音!赛音!”

芍丹被挤到一边,事情的发展出乎她的想像,虎尔哈部族众对新生活的憧憬而发出的欢呼,像镜泊瀑布从平地跌落深潭,打碎了她报仇的愿望。她茫然地看着被族众们围着的穆克什喀,生命路程里所经历过的爱情、痛苦、耻辱、仇恨化成一个巨大的感情旋涡,围绕着穆克什喀旋转,巨大的旋涡飞速地旋转着带出一个又一个小旋涡,转出一个又一个不同表情的穆克什喀……迫切复仇的愿望忽然变得迟疑,变得犹豫,变得懵懂,她想不明白,眼前的这个穆克什喀,是那个杀害了她的阿玛、欺负她的那个穆克什喀,还是祭祖时那个凶残酷恶的穆昆达,这一会的功夫,他怎么就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瑷珲女罕刚听到穆克什喀的话时也愣了,可看到人们对穆克什喀和自己的格格的拥戴,心里也高兴起来,她爽朗地笑着说:“纳汉泰,快去让你额娘看看,你戴上这串骨珠多威风……”

突然,瑷珲女罕惊恐万分地喊了起来:“茑萝!”

她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声像惊雷凌空炸响!

祭坛前,茑萝昏厥倒地,紧咬着的嘴里流出一股乌黑的血,滚过雪白的银貂皮坎肩渗在白鹿皮裙上……

“额———娘!”惊慌失措的纳汉泰哭喊着扑到茑萝的身边!

“茑———萝!”穆克什喀抱着茑萝痛哭失声!

神树前顿时慌乱一片,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有的停在原地,有的惊恐不安地东张西望,有的往场子旁边悄悄地挪动脚步。

一场地动天摇就要来临!

“说!这是咋回事?”瑷珲女罕脸色阴冷,双眉倒竖,她“嗖”地拔出身边的黑宝石双刀,银光铮亮的刀锋,一左一右封在了穆克什喀父子的咽喉!

人群里同时冲上十几个人,像猛虎出山,“哗”地刀尖对着刀尖,把瑷珲女罕和穆克什喀父子团团围在中间。

“尊贵的女罕……”伊尔根觉罗和老玛法高声喊着从人群里走出。

“不许动!谁动一下就要他的命!”瑷珲女罕的卫士和各部穆昆达们一拥而上,亮出青石刀,虎视眈眈地与人们对峙着。

刷、刷、刷!林子边上突然站起许多弓箭手,他们一个个弓在手,箭上弦,只等一声令下,带着剧毒的箭就脱弦而出,呼啸着飞向卫士和穆昆达的身上!

“大家都不要动!”眼看一场血战在即,穆克什喀大喊一声。他“扑通”一声跪在瑷珲女罕的脚下,他泪流满面,痛悔万分地说,“惩罚我吧,是我……是我!是我害了茑萝!”

穆克什喀!额娘原来是你害的!你抢夺了我心爱的萨尔甘追,杀了我额娘的贴身侍女,这一切还不够吗?居然还置她于死地!

你还能算是个人吗?!你不配做我的阿玛!

纳汉泰一把夺过瑷珲女罕手中的黑宝石刀,腾空跃起,对准穆克什喀狠狠地……

“噗”,女罕和纳汉泰的黑宝石刀同时扎进穆克什喀的腹腔,鲜血顿时喷射而出,飞溅在纳汉泰的身上。

芍丹被纳汉泰的行动吓呆了,她半张着嘴,直愣愣地盯着鲜血满身的穆克什喀父子,眼里涌上一片红色的云雾。

鲜血从穆克什喀腹部的刀把上滴落在地。他双手抓着鲜血淋漓的刀柄,挣扎着向纳汉泰走来,他的脚步像骨折的狼一样步履踉跄,他的脸色像雪一样白,他两眼发直,神情凄惨地说着:“纳汉泰,是,是你杀了我……”

“是,是我杀了你!是你的暴戾害了我,害了我的额娘!”纳汉泰哭喊着。

“报应啊……报应!”穆克什喀死劲地抓着纳汉泰的手腕紧紧不放,由于竭尽全力,他眼球像死鱼一样的突出,脸上青筋一根根拱起,脸上的肌肉收敛着挤在一起颤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发出的话声很低,断续得接不上气,“纳……汉……泰……”

“别叫我,报应是你自己做下的!”纳汉泰野兽咆哮般地怒骂:“你还有什么脸叫我?你天地不容!你死有余辜!”

“纳汉泰,我没有霸占她……我不能啊,我不能,因为、因为,她是你……你的……”垂死的穆克什喀努力着还想说下去,可是,一阵巨痛袭来,他的脸可怕地痉挛着,手颤抖着抓住纳汉泰身上的那件狼皮坎肩,嘴唇哆嗦了好一阵,终于没能说完他想说的最后的话。

他绝望地翻瞪着白眼,不甘心地挣扎着,一头倒在血泊里。

“穆昆达!”虎尔哈族众悲伤地哭喊!

夜风忽然猛烈地刮起,星星坠落在眼前,莺歌岭上一切的声音都被剧烈的心跳所覆盖!芍丹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穆克什喀,阿布卡恩都哩在九十九层天上看着我们每一个人,根据每一个人的善恶给以不同的报应,上天有眼!

芍丹冷冷地最后看了一眼血泊里的穆克什喀,拉着瓜尔佳讷讷转身就走,趁着混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黑暗的老林子里。

“哈、哈、哈”,女罕发出一串冷笑,走到纳汉泰的身边:“纳汉泰,你还真大义灭亲!好,为了我的茑萝,我也给虎尔哈部来个大义灭亲!卫士们!给我上,血洗莺歌岭!”

女罕一挥手,黑宝石刀划出一道寒光,向纳汉泰迎面劈去!

纳汉泰腾空跳起,拔出身边的刀抵挡着向后退。

卫士和众穆昆达挥舞着青石刀冲杀,族众举刀相迎。

大神树前刀光、火影、飞箭,喊叫声、厮杀声、呻吟声此起彼伏,神架被砍倒,祭坛被踢飞,有人倒在血泊里。

“住手!”茑萝趔趄着冲到女罕和纳汉泰的中间,双手一把抓住两把锐利的刀锋拼命地分开,殷红的鲜血顺着刀刃流淌下来。

“额娘!”茑萝跪在女罕的面前,“不是穆克什喀,也不是纳汉泰,没有人下毒,是我,是我自己、我自己吃了藕狸果……”

茑萝的这句话,在纳汉泰听来,犹如五雷轰顶!

上天啊!阿玛并没有给额娘下毒,也不是什么上天的报应,是茑萝额娘自己吃了藕狸果!

“当啷”一声,纳汉泰手中的刀掉在地上,他直直地跪在了地上,惘然呆滞的眼神定定地看着躺在血泊里的穆克什喀,突然,他爆发似地哭喊了起来:“阿玛,我对不起你,是我,是我,是你亲生的儿子,亲手杀了你啊……”

“茑萝,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瑷珲女罕扔下手中的刀,抱着茑萝涕泪交加。

“额娘,我听你的话,嫁给穆克什喀,可是我却忘不了富察,他是我生命里爱上的第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不能用生命去等待心爱的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茑萝悲伤地说着。

“额娘!”纳汉泰扑跪到茑萝的面前。他痛哭失声地说,“你还有我,还有我啊,你为什么连我也不要了,你和阿玛这都到底是为了什么?”

茑萝慈爱地伸出手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颤颤地把一只玉鹰放到了他的手上:“纳汉泰,别问那么多了,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明天,太阳还是会升起来的……从现在起,你就是虎尔哈部的穆昆达,十多年来,虎尔哈部的族众跟着你阿玛过上今天的日子不容易,以后做事你要多听老玛法和大萨满的……”

伊尔根觉罗和老玛法老泪横流,他们撩起鹿皮裙角,直直地跪下,一躬到地地哭喊着:“福晋恩德如山啊!”

“扑通”“扑通”,族众纷纷跪倒在地,齐声哭喊着:“福晋恩德如山!”

茑萝拉着纳汉泰的手放到女罕的手心,把他们的手握在一起:“额娘,纳汉泰从小在我的身边长大,是我的哈哈珠子。您别为难他,再说,今天的事说谁对谁错都已经没有用了,哎,人为什么在死的日子来临,才有那么多的明白……这日子,害了我,也害了穆克什喀,更害了多罗甘……哎,恨害人,爱,也害人啊!”懊悔的神情布满茑萝苍白的面孔,她眼里流下泪珠。

“茑萝,你真是糊涂!你这些话为什么不能早跟我说?你这不是活活地要我的命吗?”瑷珲女罕百感交集,悲切地痛哭。

“额娘,没法说,我没法跟你说,富察,我到天上国……去等……去等他……额娘,带我回去,去……去等……”茑萝苍白的两颊泛起一阵红潮,她的眼里放射出憧憬的光芒,喉咙里“咕噜”轻轻地响动一下,费劲地说出最后的一句话,“富———察———”

茑萝合上了那双含云溢雾的眼睛,软软地倒在瑷珲女罕的怀里。

“茑萝,茑萝!”瑷珲女罕抱着茑萝的尸体放声痛哭。

“额娘!”纳汉泰声泪俱下,“扑通”一下重重地跪在地上,举起青石刀,在额头上划了一刀,脸上流满鲜血。

看到纳汉泰以肃慎人为亲人送血泪的方式送茑萝远行,听着他发自肺腑的哭声,想到茑萝的临终遗言,女罕动了恻隐之心。她停住哭泣,擦去茑萝脸上的眼泪,把她放躺在地,轻声地祈请着:“巴那吉姆赫赫,让茑萝的真魂在您的怀抱里永生不灭。”

女罕向跪在地上的各部穆昆达和族众们宣布:“以东海窝集女罕的名义,我宣布,从现在起,纳汉泰为虎尔哈部穆昆达!”

“穆———昆———达!穆———昆———达!”众人双手拍地,齐声呼念。

瑷珲女罕走到纳汉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严厉地说:“纳汉泰,就依你额娘说的,在这件事上,我不怪罪于你,但是,你记住,父债子还,这事装在我的心里!以后有事,咱们老账新账一起算!”

一片不祥的黑云随着夜风而至,人们屏声静气地跪在地上,林子里的虫儿也憋住了鸣叫,惟有风吹草动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幽灵的脚步。

抬头看着遥远的星空,心中不尽的忧伤涌上喉间,瑷珲女罕声音凄凉,话音颤抖,痛切地说:“茑萝,我的格格,天上一颗星,人间一个人,人在地上的生命结束,就回到九十九层天上……这满天的星斗啊,一颗一颗又一颗,哪一颗是你?额娘老了,看不清,也数不清了,如果你听到额娘的问话,就朝我眨眨你的眼睛,听听额娘的心里话吧……你是我惟一的格格,我什么都能给你,惟一没有能给你的是你想要的男女之爱。你说你要在天上国等待着你想要的爱,我,我满足你的心愿……”

“伊尔根觉罗!”女罕噙着满眶的泪水,悲声地说,“架起通天梯,点燃天火,送福晋和穆昆达归天!”

跪在地上的伊尔根觉罗、老玛法和族众号哭。

“纳汉泰,”女罕双泪长流,呜咽着吩咐,“你听着,明年鸟雀飞回来的时候,我亲自来为你额娘做最后一件事,接她的骨灰回东海窝集,在生养她的那块土地上举行血祭,送她的灵魂回到九十九层天上国!”

通天梯、天火、血祭……女罕的话像块大石头重重地砸在人们的心头上!

夜云飘过,满天的星星像在无边无际的银河里闪烁,撒下满地悲凉的星光。

血祭?血祭!女罕啊,女罕,莫非您,您要用东海窝集部古老、残酷的人殉葬俗来安葬您的格格?

这样的厄运将落在谁的头上?一丝白色的光线从黑暗里溢出,紧紧拥抱的天与地分开,大自然的又一个轮回开始了。

晨风吹过,挂在叶尖上的露珠颤抖着滚落在地,水的生命无声无息地结束,化为丝丝缕缕的晨曦,一个隆重的葬礼在林中举行。

林中空地上堆起四方形高高的柴堆,四只做牺牲的鹿头朝着日落的方向,整齐地摆放在柴堆脚下,他们将驮着茑萝和穆克什喀的灵魂奔向上天的道路。

茑萝和穆克什喀的遗体双双平躺在高高的柴堆上,逝去的生命带走所有的情爱、怨恨、诱惑,不幸和痛苦都已经永远不再。他们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心甘情愿地并排躺在一起,遗容安详,面带微笑,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一样。

肃慎人崇尚百神,族众祈盼茑萝和穆克什喀的灵魂飞升九十九层天上国,保佑虎尔哈部穆昆平安,赐福于子孙后代。

众萨满向柴堆上泼洒獾油。

纳汉泰赤脚披发,双手高举象征穆昆达权力的七叉鹿角,带领族众们跪在柴堆下。

伊尔根觉罗和众萨满敲响神鼓,虔诚地祈祷着:真得,布拉哩!真得,布拉哩……

天上遨游的神灵———骑着彩云来吧,

地上行走的神灵———骑着大风来吧,

虎尔哈———贤德的福晋英明的穆昆达啊,

您们乘上天马———扬起神鞭,

九十九层天上———飞翔!

俯瞰着白山———撒下幸福,

遥望着黑水———播下平安!

保佑虎尔哈部的子孙———世世代代绵延!

真得,布拉哩!真得,布拉哩……神鼓声声惊天动地,林中“空,空”地响着阵阵回音。

男人们腰围柳枝,女人头戴野蔷薇花环绕着柴堆转圈,三圈转完后,高高的柴堆插满花环和柳枝。

伊尔根觉罗点燃手里的火把。

族众们悲号着匍匐在地。

伊尔根觉罗手持火把点燃柴堆,“砰”地一声,团团火苗腾空而起,通红的火舌舔向茑萝和穆克什喀的遗体,闪烁的火光里,依稀看见他们安详的面容。

柴堆熊熊燃烧,一条条火焰,一缕缕青烟,一声声悲号,追逐着晨雾,袅绕着绿柳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