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藕狸果--第四节-神妻

清晨,通往萨玛哈拉的小路上响起阵阵马蹄声。

纳汉泰带着两名卫士急匆匆地打马穿过林子。

昨天的一场祭祀,打破了纳汉泰原来的主意。

自从爱上了会和鸟儿说话的萨尔甘追,纳汉泰一直向她隐瞒着自己的身份,他要在秋祭仪式上,把洁白的天鹅翎插在她的头上,明白地告诉她,虎尔哈河现在是他阿玛的领地,将来是他的天下。

可是现在,这神秘已经随着那场祭祀而飘散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想了一夜,既然她已经知道了,就没有必要再瞒着她。他要去跪在她的面前,手托着她处女的乳峰,正式向她求婚:“我是虎尔哈部未来的穆昆达,你将是我尊贵的福晋。”

纳汉泰心急火燎地赶往年尼雅父女的撮罗子。

可那里已是空无一人。

他神情惆怅地看着地上未燃尽的余火。

莫非她是神鹿的化身又回到了老林子?

莫非曾经有过的爱、有过的激情,就这样神秘地来、又这样神秘的消失?一拨一拨去寻找萨尔甘追的人都空手而返,穆克什喀坐立不安,他像吃了迷魂药,芍药花般的萨尔甘追无时不刻在他的眼前出现,可摸不着又碰不到,烧得他心火直冒。他天天闷坐在大撮罗子里喝酒。知道他有心事,阿哈们都小心翼翼地侍候着,生怕有了个差错挨打受骂不算,弄不好还把小命给搭上了,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

日子在等待中流逝,心事也还有待实现。可是,狩猎的黄金季节到了,这个季节是否能打到很多的猎物,是保证虎尔哈部族众能不能够度过寒冷冬天的大事。穆克什喀和纳汉泰放下心事,带领着猎达和阿哈们祭拜山神,进山去捕猎。

日等夜盼,猎人们终于满载而归,草甸子中间堆满了虎、豹、熊、狼、野猪,还有许多的鹿、狍子、松鸡、飞龙。没有打着猎物的就把箭插在那猎物堆里,盛大的分份儿仪式将在大草甸子上举行。

大草甸子上喜气洋洋,男人们规规矩矩地走到老人面前,行抱见大礼。

女人们拖儿带女地奔到爱根的面前,迎着他的目光,摸摸他的胸脯,抻抻他的衣角,“快,叫阿玛……”把哈哈珠子推到他的怀里。

青年猎手们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到相爱的格格身边,嘿、嘿地憨笑着,指着那满堆的猎物,眉飞色舞地拍着胸脯炫耀自己的英武。

穆克什喀高兴得眉开眼笑,指挥着人们在面南背北的地方支起四顶大帐篷。

猎手们乐呵呵地把扎枪、伏弩插在帐篷前。又在东北面一溜地用石头围起四堆火,架上三脚大陶罐。女人们忙着烧火洗菜,男人们剥皮、割肉,也忙得不亦乐乎。小哈哈珠子们翻着跟头,玩着布库,有的拿着草捻子点着了,跑前跑后地在空中画着一个个的火圆圈,还不时惊惊乍乍地大喊大叫。有的拿根木条串起兽肉,争先恐后地在火堆边燎烤,等不及的,已经是双手不停地倒腾着,把那烤得半生不熟的肉捧在嘴边撕咬,吃得都顾不上去擦嘴边淌着的油花。

月亮升起,挂在树梢,松明子火把把林子照得透亮,分份儿仪式开始了!

高高的祭桌上摆好祭祀用的兽肉,竖起山、土、路、河、树五个神位,神位前点起年祈香。

大萨满伊尔根觉罗戴着野猪头,身披野猪皮,脸上涂满野猪血,站在神位前唤神:阿哈咧!苏亚尔特!

七星斗闯来了南山北山之王,

阿哈咧!苏亚尔特!

勇猛神速的野猪神灵。

阿哈咧!苏亚尔特!众人跪在神案前,敲着抓鼓,唱起神歌祭祀野猪神:您是山巅上久居的大神,

您身高过山,鬃毛如林,

您的四足,遮过丛林平川,

您的獠牙,划出山谷沟壑,

您闯下山来,万山雷鸣,千古风响,

您的神力,庇佑四面八方。

阿哈咧!苏亚尔特!树桩上架着的大鼓“咚、咚、咚”地敲起“慢三点”。

猎手们跳起狩猎之舞。

桦皮哨在山谷吹响,美丽的鹿群踏声而来。

两对———“四面斗”,猎手们虎步雄风拉满弓箭。

四对———“八面风”,徒手空拳齐心合力搏虎斗熊。

八对———“十六开花”,猎手们肩扛猎物凯旋而归。

猎手们豪迈刚健的舞姿博得族众们阵阵欢呼声。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大家拥入到猎手们当中,围着大火堆唱着狩猎歌,跳起东海莽式舞:一支箭,两只箭,不射头雁射二雁。

头雁飞,二雁掉,一排大雁嘎嘎叫。

一扎枪、二扎枪,上山去打野牲口,

可劲撵,狠劲追,鹿狍獐麂满地倒。

一道岭,二道岭,过了山沟过河流,

老虎咆、野猪哮,怎奈咱们是巴图鲁!夜风拂面如歌,大火堆火焰闪烁如画,莽式舞跳到九弯十八式,大鼓“慢三点”敲到“紧三点”,所有的人都放声唱着,手上拍着,脚下跳着,尽情地释放狩猎丰收的狂欢心情!

穆克什喀兴高采烈地站在猎物堆前,喜滋滋地叫着:“纳汉泰,请出咱们穆昆的老玛法,分份儿开始!”

“!”纳汉泰答应着,他从猎户的手里接过放着三把猎刀和一块兽肉的桦木盘,走到百岁老玛法的面前,跪地请安,双手奉上:“请玛法给儿孙们分份儿。”

满头白发的老玛法今天特高兴,这次出猎获得这么多的猎物,是山神爷赐给虎尔哈部的福份啊!和着笑声,他银白的眉毛欢乐地跳动着,他割下三片肉,高高地抛向空中:“纳,阿布卡恩都哩,纳!”

他把另外两把猎刀分给身边两个老人,开始动手把剥去皮的猎物割成大大小小的肉块。

穆克什喀叫过纳汉泰,把一大块鹿肉交给他,说:“这离萨玛哈拉挺近,你把这块肉给老萨满送去,天黑,多加小心。”

“阿玛,您就放心吧,一箭地的功夫,我一会就回来了!”纳汉泰接过鹿肉,装进兽皮袋里,翻身上马。

“走吧!”穆克什喀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儿尥起四蹄,飞奔而去。

“穆昆达,有几个人从这里路过,他们说是萨玛哈拉的。”一个阿哈走到穆克什喀前面,行着礼说。

“就按咱们分份儿的规矩,也给他们分肉,”穆克什喀看了看肉块,指着一块大的,“就把这一块分给他们。”

几个猎户忙着拿出猎刀,把那块肉分成几份,送到来人的桦皮篓里。

女人们又端上了用桦木盘装着的熟野猪肉,热腾腾,香喷喷。

来人是年尼雅和放山的伙伴。放了一天的山,一个个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正好赶上这里在分份子,他们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手撕着热乎乎的狍子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年尼雅回头看看,没有看到芍丹,他两只手指放进嘴里,鼓起腮帮子,打了一个长长的唿哨。

一串银铃般的鸟儿鸣叫声传来,穆克什喀感到很奇怪,这大黑天的哪儿来的飞鸟?

循声望去,他看到了往这边走来的芍丹。

熊熊燃烧的松明子火光里,芍丹抱着一捧洁白的芍药花,如飞翔的鸟儿,如轻移的莲花,神女般的气息扑面而来。

上天,这就是我派人找了那么多天,却一直没有找到的萨尔甘追!

穆克什喀喜不自胜地离开分份儿和交换礼物的人们,大步流星地朝芍丹走去。

猛不丁看见前面有个人,芍丹忙停住脚步,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那个虎尔哈部的穆昆达吗?

芍丹愣了一下,赶快行个格格礼,站在那里不敢再动。

妩媚秀丽的芍丹就站在面前,她那双美丽的丹凤眼,顾盼之间流光溢彩!

穆克什喀的心里乐开了花:“天赐的萨尔甘追,我可找到你了!”穆克什喀手伸得老长,忘乎所以地要去拉芍丹的手。

芍丹一闪身子,避开他那只像熊掌一样的手,朝人群跑去。

穆克什喀有点尴尬,他嘿嘿地笑了两声,眼前一把把松明子火把在他的眼前变成一片红色的森林,她那一根根迷人的辫子,在森林里轻柔地飘动。

我会把那一根根辫子拿在手里,用那辫梢轻轻地扑打着她那芍药花般带泪的面庞……

穆克什喀心里一阵得意,他哈哈大笑,抽出箭筒里的箭搭在弓上,“嗖”地一声,箭呼啸着离弦飞去!

飞出的箭扎在大帐篷上,颤颤悠悠地摇动了好一会,终于没有掉下来。

正在吃肉的哈桑阿突然发现了朝这里走来的穆克什喀,赶紧低下了头,等他走过去后,他站了起来,跟几个老哥说:“咱们走吧,这不多远的就到咱们的窝棚了。”

“行,酒饱肉足了,咱们走。”

告别大家的挽留,几个人打着火把,带着芍丹走了。

穆克什喀走到人群里叫出钮钴禄,两人走到一边,头对头地说着话……

夜风刮过,草甸子上滚起草浪。月儿高高地挂在中天,满天的星斗也不甘寂寞,眨着明亮的眼睛,撒下满地星光。

年尼雅和几个老哥领着芍丹走在通往萨玛哈拉的那条小路上。

他们弯进一片林子……忽然,夜空里响起一声尖叫,那是芍丹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厮打声、喊声、脚步声、刀劈声。

突兀而起的声音惊起小动物四散逃窜,鸟儿扑噜噜飞出林子,急叫着飞上天空。

令人心悸的声音不一会就变得鸦雀无声。“呱哒、呱哒”,从林子里冲出三匹快马,依稀的月光下,看得出前面那人的马上驮着一个被绑着的人,不一会的功夫,就只听见马蹄的声音,看不见人影了。

明亮的月光下,年尼雅和几个老哥躺在血泊之中。穆克什喀的大撮罗子前点着四堆熊熊的大火堆,四周点着松明子火把。

一阵马蹄声响,三匹快马奔来。来人飞快地纵身下马,扛着一个人走进大撮罗子。

穆克什喀乐得手舞足蹈,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巴裂得像要吞吃青蛙的毒蛇:“噢,我的白芍药花,你就要在我的大撮罗子里开了。快把她解开!”

钮钴禄把活扣解开,捆绑在芍丹身上的鹿筋滑落在豹皮褥上。

“那几个人都收拾干净了?”穆克什喀说,“别给我留点后患,坏了我的好事。”

“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也没留!”钮钴禄得意地报功。

“去,传我的话,岗哨撤到大帐外的照天灯下,没有我的话,任何人都不能进来!”欲火中烧的穆克什喀,说出的话不仅快还带着颤音,听上去像发情野兽的怪叫。

“!”钮钴禄退出大撮罗子。

大撮罗子里的豹头灯火苗跳跃,穆克什喀惊喜地看着豹皮褥上昏迷不醒的芍丹,她躺着的身姿就像是一条小河,山弯水转,秀水碧峰,让人心醉神迷!

穆克什喀心痒身热,他恨不得马上就跳进那条小河!他动手就要去扒芍丹的衣服,手刚伸到领口上,又突然停了下来……她是个还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样子的萨尔甘追啊!我怎么能在她昏迷的时候干那事,我要让她哭着哀求,让她流泪喊叫,让她明明白白地接受我。

他往泥火盆里撒下一把年祈香,立刻,大帐里飘出一股清香的味道。

他一屁股坐在木榻边上,端起木碗,吱溜、吱溜地喝着都柿酒,欲火中烧的眼睛放出醉迷迷的光芒,那眼神,就像是伸腰尥腿地就要叼那已经吓得抬不起腿的小动物的猛虎的眼神。

缭绕的烟雾里,芍丹睁不开眼睛,却看到一个怀抱柳枝的女人从白云间向她走来!她是谁?

那女人身着一身雪花编织的衣衫,脸上笼罩着一片冰霜,九天回风吹动着肩上缀满白芍药花的披风,她轻柔地把芍丹拥在怀里:“我的小妞妞,你是者固鲁(刺猬女神)变成的一朵美丽洁白的芍丹依尔哈。花开花谢十五载,额娘一直在等待着你给我的微笑。”

啊!是额娘!亲爱的额娘,自从我来到人间,就与林中的鸟儿为伴,与林中的野花共舞,与林中的微风合唱,与林中的白鹿额娘共眠,从来就没有看到过您,今天,我终于能在您的身边,享受您的抚摩,您的怜爱……

芍丹伸出手拂去额娘脸上的一片冰霜,冰融霜尽,讷讷的脸上开出一朵闪闪发光的金莲卷。噢,我亲爱的额娘,原来,您是这样的神奇美丽!

“额娘!”芍丹扑向那怀抱柳枝的女人,那女人却一转身飘逸而去,白芍药花披风在她的眼前飞扬……

天啊,那不是额娘的白芍药花披风!芍丹看到的,是大撮罗子里豹头灯上的火苗在跳动!

在那跳动的火苗里,是穆克什喀淫笑的面孔!

芍丹一骨碌爬起来,就要往外跑。

穆克什喀笑眯眯地一把抓住她:“别跑,美丽的萨尔甘追,把你的身子给我吧,我想你可不是一天了!”

谁要你想!你是我的仇人!想到林子里阿玛的惨叫声、倒地声,芍丹猛地一把推开穆克什喀,放声地痛哭起来。

“别哭啊,别哭,你哭我可是舍不得的。”打着趔趄的穆克什喀站稳了,一把拽住芍丹。

芍丹一转身子,挣脱穆克什喀拽着她的手,像只野兔跳起来拼命地左冲右突,想逃出撮罗子。然而,几个回合下来,芍丹就被穆克什喀扔在了豹皮褥上。

穆克什喀一个虎步飞跨,骑在芍丹身上,危急之际,芍丹猛地抬起身子,张嘴就朝穆克什喀的手咬去!

说时迟,那时快,穆克什喀一把抓着芍丹,“啪、啪”左右开弓地两记耳光打过去!

一股殷红的鲜血从芍丹的嘴角渗出,滴在豹皮褥上。

“真他妈的不识相,我堂堂的穆昆达要你是稀罕你,你整得我点灯坐蜡的,干啥呀?”再也等不及的穆克什喀像老鹰展开翅膀,朝芍丹扑过去,“你敬酒不喝喝泥汤,给你脸你不要,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穆克什喀狞笑着一把撕开芍丹的衣服,像倒下的山,顿时就埋没了身下那片处女地……

地底闪出一道金色光芒,穆克什喀摇动着手中的利箭去追寻,就在天地即将合一,欲望的满足与罪恶的蹂躏就要同时降临的那一刻,绝望的芍丹突然歇斯底里地哭喊了起来:“穆克什喀,上天不会保佑你!你来吧,你来吧,在我的身上种下罪恶吧,你将罪孽深重!上天将要在十六个月圆之日后给你最恶的报应!”

穆克什喀吓了一大跳,他狞笑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呆呆地盯着芍丹的嘴巴,听着她那一句句恶毒的诅咒,他竟恐慎得颤抖起来!

上天啊!那两道愤怒的眼光似曾见过!那仇恨的诅咒似曾听过!

十六年前的场景在他的眼前再现:

鲜血从那女阿哈的脸上缓缓流下,滴在她洁白如玉的胸前,面对着他的狞笑,面对着他那把闪着蓝光的青石刀,她怒不可遏地喊着:“穆克什喀,你罪孽深重!上天将在十六年后给你最恶的报应!”

报应!久远的诅咒、眼前的诅咒交织在一起,在穆克什喀的耳旁如霹雳一样惊天动地,神秘而难以言喻的恐惧从天而降,穆克什喀木然地站在铺着豹皮褥的木榻前,看着衣衫零乱的芍丹,他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前这个萨尔甘追脸上的那一对喷着烈火的眼睛,分明就是那女阿哈的啊!

而那鼻子、那嘴巴、那脸盘,又跟自己的儿子纳汉泰是那么地相像!

她、她、她莫非是我亲生的女儿?

“上天啊!”穆克什喀仰天长嚎一声,“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境地里把她送到我的身边?”

他“扑”地一声重重地跪在了芍丹面前,猛地拔出青石刀,高高地举起,朝着芍丹的身上落下去。

“啊”的一声,芍丹尖叫了一声,她似乎看到自己的身上被扎上无数个刀眼,刀眼里正“咕咚”“咕咚”地冒着鲜血……

绑在芍丹身上的鹿筋碎成数段,扑噜噜地散落在豹皮褥上。

“你,你走……你走,”穆克什喀如泣如嚎地叫喊着,“你———走———吧!”

半裸的芍丹魂飞魄散,她摇晃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呱哒、呱哒”,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纳汉泰骑着他的大青马飞驶而来。

远远地他看到父亲的大撮罗子里走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

明晃晃的照天灯下,她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她,她不就是他昼思夜想的,会跟鸟儿说话的萨尔甘追吗!

上天啊!她、她几乎是赤裸着出现在大撮罗子前面!

是……是阿玛!他……他?他……他!

纳汉泰像当头挨了一棒子,脑子里“轰”地一片空白。

“萨尔甘追!”他悲恸万分地大叫一声,从马上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

晨雾依然在林子里弥漫攀升,悄无声息地裹住芍丹破碎的衣衫,如阴云冷雾遮住了芍丹那飘飘的长发。

林子里飞出两只小野雀,落在大撮罗子上发出悠长的鸣叫。

纳汉泰几个连地滚后,一个猛劲站起来,又摔倒在地上,他手脚并用,挣扎着爬到林子里,扶着一棵棵参天的大树,在雾茫茫的林子里哀叫着,寻找着……

他走的是与芍丹截然相反的方向,回答他的,惟有林子里的阵阵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