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藕狸果--第三节-神妻

是虎尔哈部出事了!

大撮罗子里,虎皮椅上的穆克什喀脸色铁青,两个阿哈轻手轻脚地在小木桌上倒好酒,放好熟野猪肉,悄悄地站到旁边侍候着。

穆克什喀端起土瓷碗,仰头将酒一口气喝得一干二净,叹口长气,自己又倒上了一碗,挥挥手,没好气地说:“去,去,你们都外边呆着去!”

也难怪穆克什喀不高兴。

来到虎尔哈部的第二个月,茑萝就大病了一场,经血像雪崩一样,整整半年才缓过来。从此以后,茑萝总也不愿意跟他在一起,难得在一起,她就像个死人,冷冰冰地听他摆布,事完之后,也从不跟他同榻共眠。久而久之,他也就没有了兴致。夫妻俩的日子过得是貌合神离。所以,十几年来,他和茑萝别说是生个一男半女,就连野鸡蛋也没有生下一个。

昨天,黑水部穆昆达塔塔喇派人请他去吃大肉宴,去了才知道是他的侧福晋生了个小哈哈珠子。在人们热火朝天地喝酒吃肉的时候。喝多了的塔塔喇端着大海碗,走到他的面前,当着众人的面,肆无忌惮地取笑他:“你和你那个高贵的福晋是咋回事?十多年,狍子下崽都满草甸子了,是你不顶用吧?你看,我他妈的一年一个,干一个女人就下一个种,从来没有落空的时候!”

他妈的,小小的黑水部,居然想老虎吃天,想得我虎尔哈部和尼玛察部共有的大围场得不到,就拿这事来耻笑我,真是他妈的活到头了!

“他妈的!你他妈的顶用,虎生虎,狼生狼,你他妈的黑貂鼠下的是鼠崽!”穆克什喀破口大骂,“多有什么用,只能去掏地洞!你别得意,我的纳汉泰能对付得了你!”

他憋着一肚子气,扔下面面相觑的众人,转身就走。

回来的路上,他气愤难平,刚才难堪的一幕让他迁怒于茑萝。人家的女人就像野鸡下蛋,一窝一窝又一窝,你他妈的这块孬地,我也播过种,我也栽过树,怎么他妈的就不长苗?一路上,他越想越气,回到穆昆他直奔树屋,进屋就扑到已经睡着的茑萝身上,不管不顾地就骑在了她的身上。

恶果居然开出鲜花!

天!这是咋回事?她是第一次这样主动地热烈地接受他!

他感觉到他是天,在无限地扩大膨胀!他感觉到茑萝是地,这块柔软而又温暖的大地,毫无缝隙地把他包围,雷鸣电闪,宇宙间闪耀着金星……像流星雨划过天空,点点滴滴撒向大地……噢、噢、噢,都不是,都不是,是茑萝那迷醉颤抖的哼叫和蠕动……这是十几年来,他从没有得到过的!

就在他昏昏然的时候,突然听到茑萝喃喃地叫着的竟然是富察!

穆克什喀气得七窍生烟,火冒三丈,他腾地爬起身,“啪、啪”地照着茑萝的脸上,就给了她几耳光。没料到,茑萝一骨碌爬起来,死命地朝他的腿间掐去,掐得穆克什喀嗷嗷叫,狼狈地逃回了大撮罗子。

早晨的阳光从天窗挤进大撮罗子,昏暗的光线里,一夜未睡的穆克什喀闷闷不乐,昨天晚上,他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凭什么我一个堂堂的穆昆达就不能得到茑萝的心?这么多年来,她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不为我生儿育女也就算了,没想到她心里到现在想着的还是那个臭兽奴!

这样的女人留着他干什么?

留着她是虎尔哈部的耻辱!

留着她是我穆克什喀的耻辱!

大玛法(爷爷)口头传承的故事从远古向他走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黑龙江一百二三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布尔和哩湖。天女恩古伦、正古伦、佛库伦来到这沐浴,一只神鹊从布库哩山麓叼着一枚闪光透亮的红果飞来,落在了佛库伦的嘴里,后来佛库伦就有孕生下了布库哩雍顺。从此,这里有了个肃慎人的部落叫虎尔哈。

我是虎尔哈部的传承人,不能对不起祖先!

穆克什喀猛地一下子站起来,高举起手里的土陶碗,“叭”地摔在地上,稀里哗啦的声音里,是他凶神恶气的声音:“来人啊!”

在门口的阿哈们急忙跑进来。

“纳汉泰呢?去把他给我叫来!”穆克什喀怒气冲冲地命令着。

“他天还没亮就骑马出去了。”一个年纪稍长的阿哈怯怯地回答。

“嗵!”地一声,穆克什喀飞起一脚,把答话的阿哈踹倒在地。

“去,给我点起狼烟,吹响螺号,把他召回来!把虎尔哈部的人全召来!还有,你们到福晋那去,把她和她带来的那些女阿哈都给我绑来!”穆克什喀的脸上像刮起暴风雪,煞白铁青。

“!”阿哈们吓得头都不敢抬,鱼贯而出。

看着阿哈们走出门,穆克什喀余恨未消,他在心里骂着儿子:纳汉泰,你这么早就跑出去干什么?

太阳还没出来,但已是满天的朝霞,林子里微风荡漾。

高大的树屋里鸦雀无声,多罗甘在给茑萝梳头。

几个侍女站在一边伺候着。

多罗甘叹了口气,似乎是想说什么,又停了下来,她轻轻地将茑萝的发辫解开。乌亮的头发立刻抖散,成为一道黑亮的瀑布,披在茑萝的肩旁。

她拿过盆里的兽骨梳,沾着桦皮碗里的榆树花水,在茑萝的发间上下游动,看看都梳通顺了,便拢起鬓角旁的头发,准备开始编辫子。突然,看到一根白头发,她悄悄地把它找出来,拉直了,想把这根白头发拔掉。

“别,”茑萝拉住了多罗甘的手,“拔了还是要长的,就别拔了。”“格格,您呀,就听我劝两句,过去的事情您怎么就放不下呢?再这样折腾下去,不就把自己都给熬老了吗?您说是不?”多罗甘轻声地劝说着。

“多罗甘,我已经老了,做女人的日子不多了。”茑萝摸了摸脸上,叹了口气,“我这一辈子的女人做得真没意思。”

“格格,您说这话,我可不爱听……”多罗甘看到茑萝的手落在脸上的指印上,久久地抚摩着,心里发疼,她赶忙转了个话题,“对了,我想起来了,今天天还没亮那阵,纳汉泰就来了,我看您刚睡着,就没叫你。”多罗甘的声音有点哑,听上去挺舒服的,“他呀,跟您还真亲。您还真没白疼他。”

“他说什么了?”茑萝的脸上升起慈爱的微笑,轻声问着。

“来给您请安的,说明天再来,他要告诉您一件大事。”多罗甘突然停下手,很神秘地说,“格格,我看他这一阵笑眉笑眼,脸上有喜气,这大事,是不是他有了相爱的格格了?”

“是吗?要真是这样……”茑萝的声音有点惊喜。

突然,楼梯上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打断茑萝的话,她急忙站起来,只见几个阿哈一拥而进,冲进树屋,就要动手捆人。

侍女们尖叫着四处逃跑,抓的抓,打的打,侍女和阿哈拗成一团,寂静的树屋顷刻间乱成一片。

茑萝大吃一惊,厉声喊着:“住手!你们吃了豹子胆了,敢在我这绑人!”

“福晋,奉穆昆达之命……”一个阿哈跪在她的面前说,“让我们把您和她们都带过去。”

“放肆!我看谁敢动!”茑萝训斥着阿哈们。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阿哈“扑通”一声笔直地跪下:“福晋饶命,违反穆昆达的命令,我们是要被处死的。”

“福晋饶命!”其他的阿哈也纷纷跪下哀求。

林子里弥漫一片阴气。

大撮罗子前、栓马桩前站立着彪形大汉,多罗甘和侍女们刚走到林子边上,他们就冲了出来,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她们提溜着绑在树桩上。

“格格,救命啊!”多罗甘和侍女们哭叫着。

茑萝气冲冲地走进大撮罗子,恼怒地责问:“穆克什喀,你凭什么绑我的人?”

“凭的就是她们是你的人!”穆克什喀站起来,看也不朝她看一眼,“我要杀了她们,让你看看我穆克什喀的威风!”

穆克什喀趾高气扬地朝外走,茑萝死死地拽住他:“有本事你就把我杀了,你杀她们干什么?她们没罪,没有罪!”

穆克什喀停了下来,他哈哈大笑,一手抓住茑萝,另一手轻蔑地抬着她的脸,嘲笑地说:“茑萝,你不是教过我让人生不如死吗?告诉你,我学会了!我就是要杀了她们,我要让你难过,让你内疚,让你后悔,让你痛苦一辈子!让她们的鬼魂搅得你永世不得安宁!”

“穆克什喀,你放了她们,放了她们吧……”茑萝涕泪交加,“你不是要我给你生哈哈珠子吗?我,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呸!要你生?你下辈子去跟你喜欢的富察去生吧!”穆克什喀气不打一处来,“自从你上了我的木榻,你想想,你好好地侍候过我吗?你不愿意跟我住在一起,我认了;你不要我,我也认了!你摸着胸口想一想,你是我名正言顺的福晋,我他妈的要你是天经地义的!你还要怎么样?告诉你!从今天起,我不会碰你一下,我会去弄一个比你年轻水亮、比你听话的萨尔甘追来,让她给我生哈哈珠子,你就担着个福晋的虚名去死吧!来人啊!”

几个男阿哈齐刷刷地半跪在地:“听穆昆达吩咐!”

穆克什喀指着茑萝:“给我把她拎出去,让她看着我处死这些阿哈!”

“穆克什喀,你发疯!你作孽!老天要给你报应的!”茑萝的眼里充满仇恨,她一字一句地诅咒着。

“哈哈……”穆克什喀阴声大笑,“报应?十几年前就有人诅咒过我了,我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吗?”

“好,好!好得让你绝子绝孙!好得让你不得好死!”茑萝恶狠狠地骂着。

众阿哈们看着这些,都站在一边不敢做声。穆克什喀一挥手:“你们还站着干什么?给我动手!把她的嘴给我封上,看她再叫唤!”

阿哈们一拥而上,把茑萝绑起来,一个阿哈拿出一截小木头,塞在茑萝的嘴里,茑萝立时就没有了声音,眼里的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阿哈们把茑萝拎出大撮罗子,绑在侍女们对面的神柱上。

族众们陆陆续续地来到大撮罗子前。

这里笼罩着恐怖的气氛,几个阿哈在绑在树桩上的侍女们前边放个木盆,然后打开她们的头发,散乱的头发蒙住她们的脸。

多罗甘和侍女一个个吓得昏死过去,耷拉着头一动也不动。

穆克什喀虎步腾腾地走出大撮罗子。

人们“扑通,扑通”低头跪在地上。

小芍丹急匆匆地走到年尼雅的身边,也跪下去。

纳汉泰急步走到穆克什喀面前,半跪在地打了个千。

看到儿子这么晚才赶来,穆克什喀很不高兴,他脸色阴沉地挥了挥手,头也没回。

纳汉泰低着头站在穆克什喀身后,跪在人群里的芍丹疑惑地站了起来……他是谁?他怎么会站到高贵的穆昆达身边?

穆克什喀惊讶地看到跪满一地的阿哈里居然有人敢站起来,这是哪个哈拉(姓氏)的萨尔甘追?怎么没有见过?

没等他看清楚,有人拉着那萨尔甘追跪了下去。

穆克什喀径直走到供桌前,点燃了香碟里的年祈香,行全跪大礼。

然后,他站起来转过身,杀气腾腾地看着跪满一地的阿哈,他开口说:“今天,绑在这里的是我尊贵的福晋和她从东海窝集带来的女人。自从福晋来到虎尔哈部已经是十几年了,她不为我虎尔哈部生儿育女,还竟敢对我不忠!我们是天女的后代,怎么能受这个女人给我,不!是给我虎尔哈部带来的奇耻大辱!今天,我们就用这些东海窝集女人的人头,来举行人头大祭,恭请九天九股九路三百创世女神,恭请佛库伦妈妈,求他们保佑咱虎尔哈部子孙旺盛,族众平安吉祥!开祭!”

穆克什喀的话音落地,旁边站着的一排阿哈们吹响了牛角。

呜呜的声音阴森森的,五个手拿大刀的阿哈走到侍女们的面前,手起刀落,咔嚓!咔嚓!人头掉在地上,紧接着掏出五颗鲜红的心脏,摆在了供桌上。

茑萝两眼一黑,昏厥过去……

“啊!”人群里有人尖叫一声,昏倒在地上。穆克什喀抬头看过去,原来就是刚才站着发愣的萨尔甘追,远远看去,她的脸就像是一朵芍药花,水灵灵,鲜嫩嫩。

上天啊,感谢您的恩赐!我刚说要年轻水亮、听话的萨尔甘追,您就把她送了过来!我堂堂的穆昆达,可以享受任何一个萨尔甘追的初夜!今天,就把她留在我的大撮罗子里。

穆克什喀大步朝芍丹走过去。

“萨尔甘追!”看到心爱的人儿昏倒在地,纳汉泰大叫一声,急奔到芍丹的身边,一把抱起她来。与此同时,他看到穆克什喀站在他的身边,他赶忙帮着年尼雅把芍丹背在了身上,转过身来叫了一声“阿玛……!”

穆克什喀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踩着满地流淌的鲜血向林子里走去的年尼雅父女,他说:“纳汉泰,这两个人是咱虎尔哈哪个哈拉的?”

“啊……是……”纳汉泰看到父亲的眼里闪着淫光,忙改口说,“不……不知道。”

“你今天上哪去了?这阵子有事老找不到你,你也不小了,穆昆里的事你也该多想着点!”

纳汉泰答应着,眼睛却偷偷地朝年尼雅父女走去的林子里看着,但已不见他们的身影。

“阿玛,福晋她千错万错,对我总是不错,就饶恕了她吧。”纳汉泰跟在穆克什喀身边为茑萝求情。自从来到虎尔哈部后,茑萝想着与乌扎喇的情分,可怜纳汉泰从小就没有额娘,把他带在了身边。穆克什喀脾气暴躁,一个不顺心,大耳刮子就上了纳汉泰的脸,每到这时候,总是茑萝拼死拉开的。虽说现在人大了,但是,这些事,纳汉泰都记在心里。

“饶恕?她整整骗了我十多年,不处死她已经是便宜她了!这事轮不着你说话!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穆克什喀恶狠狠地说,“来人啊!给我把这个可恶的女人送到老林子里去等着老死!”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阿哈们抬起昏死的茑萝,踏着满地鲜血走进幽深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