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鸳鸯梅--第八节-神妻

天下着雪,伊尔根觉罗走在冰天雪地里。

春天的迎春送雪祭礼是肃慎人隆重的萨满祭祀,选择举行的时间非常重要。现在,他正顶风冒雪地到河边去卜验春象,以决定春祭的日子。

远远地,他看见前面出现一个小黑点,从岭上一跃而下,看样子,好像是一匹马。是什么人在这鸟都不飞的天气里出来?

伊尔根觉罗继续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眼看就要到江边了,突然,他听到一声喊叫,喊的什么听不清楚,但是,声音很大很惨,在林子里回响,震得树上的积雪扑噜噜地落下。他转回身,加快脚步往喊声传来的地方走去。

躺在雪地里昏死过去的人是年尼雅。

他没有被烧死?那么芍丹呢?

寒风像刀刮起地上的积雪,扬洒在空中。他身上落满雪花,哈出的热气被风吹散,飘落在脸上,眉毛上和胡子上挂满雪霜。

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他扬鞭策马又是要到哪里去?

在那个雷电轰鸣、天火燃烧的夜晚,他和芍丹离开虎尔哈部,来到人迹罕至的海兰窝集(森林),日子一天天过去,芍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为了迎接小哈哈珠子的出世,年尼雅忙碌地准备着。九月里打来紫狐狸,十月里套住大黄狼,两张熟好的皮子挂在小木屋里的墙上,那是给小哈哈珠子铺的盖的好皮毛。冬天吃的肉干、烧的劈柴、松油子火把、垫在土炕上的靰鞡草都准备得妥妥当当。日子一天天过去,树叶落尽,雪花满天飞舞,积雪变得坚硬深厚。芍丹的肚子也已经大得像一个泥盆扣在肚子上,低头都看不到自己的脚了。

前天早上,芍丹的肚子就痛起来。阵痛发作的间隔时间一阵比一阵紧,喊了两天两夜的她嘴唇都咬破了,他的手也都让她掐紫了!到今天早上,她已经没有喊的力气,非常地虚弱,脸色变得灰白,她那本来就吓人的脸显得更加可怕。

女人生哈哈珠子就是过鬼门关啊。

年尼雅跪在木榻前,双手紧握着芍丹的手:“芍丹,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让我去找瓜尔佳讷讷吧……”

“不,年尼雅,我们不能连累瓜尔佳讷讷,私自帮助逃跑的阿哈是要被处死的……”芍丹哭着说,“上天是不会给阿哈幸运的,年尼雅,是不是……我,我……上天要召唤我了……”

年尼雅听到这句话,六神无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把芍丹抱在怀里:“不会的,别说这话,芍丹,别说这话……”

他翻来覆去地说着,慌乱地来回揉摸着芍丹的肚子,希望这样能减轻她的痛苦和恐惧。

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吹开了掩着的木门。年尼雅扶着芍丹靠在木枕上,转身去关门,就在他要把门关上的那一刻,他高兴地叫了一声:“芍丹,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是他看见了什么?芍丹支撑着要爬起来看个究竟,年尼雅忙奔过来搂着她,兴奋得语无伦次地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我,去年,我在毕尔罕窝集里看见过大萨满伊尔根觉罗,我去找他,让他来……”

“这海一样的林子里,你上哪找去?”刚刚在芍丹脸上荡起的光芒转眼即逝,她忧虑地说,“就是找到了,他肯来吗?萨满是不能进女人血房的。”

“我知道他的小木屋,芍丹,就让我去试试吧,从这到他那,抄小路过去,最多就两箭地的路,不管怎么样,总比在这等着强,你要等着我,等着我回来!”

年尼雅关上房门,一头冲进风雪弥漫的林子里……

雪花飞舞,这一大片的原始森林犹如阿布卡赫赫的后花园,银雕玉刻,银花飞扬,好一个晶莹剔透的美丽所在!可此时此刻,在年尼雅看来,他们就像是一个个白色的妖魔,在天空里张牙舞爪,龇牙咧嘴地狂叫着,“芍丹,拿命来!芍丹,拿命来!”

年尼雅扬鞭催马飞快地奔驶,前面就要到毕尔罕窝集了。他扬手撸去满脸的雪粒,高高地举起手里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马的身上,马儿扬脖嘶叫,蹄子刨得雪片飞扬,“呱哒”“呱哒”的声音响彻林中。

回头看着远去的林子,年尼雅分外地想念和担心着芍丹。

在那个荒野的林子里,白天,他们一起在林中采集打猎;晚上,在木榻上听着林中的风声,野兽的嚎叫声,木榻的吱呀声……

马儿冲下河床,在冰上飞跑,那“呱哒”的马蹄声,在年尼雅听来就像是芍丹痛苦的呻吟声,他焦急万分,两腿不停地磕打着马肚。

远远地看见了小木屋。

年尼雅的心里激动万分,去年冬天,就是在这里,我看见了大萨满伊尔根觉罗。今天,芍丹能不能跨出鬼门关,就看能不能找到他了!

上天,芍丹有救了!

他忘情地拉了一下手中的缰绳……

飞奔的马蹄猛地一打滑,年尼雅连人带马摔倒在地,巨大的惯性使他收不住脚,七仰八叉飞速地朝坡下滑去,“砰”地一声,头朝下,脚朝天,重重地撞在林子边的大树上。

远远地,伊尔根觉罗看见在小木屋前面的那棵大树下躺着一个人。一匹马在他身边不安地转过来转过去,还不时扬起头来悲伤地嘶叫。

两匹马一前一后,飞快地驰进老林子里。

年尼雅发疯般地喊:“芍丹,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就要到小木屋了,他的眼前一片红光……

芍丹躺卧在雪地里,在她的身边,洁白的雪地上一片鲜红,有个小小的身子,挥动着小小的手和脚在雪地里“哇!哇!”地哭着。

她的哭声是那样的响亮,盖过呼啸的风声。

年尼雅一个翻身,从马上滚落下来,拖着他的伤腿,爬到沁着鲜血的雪地上,把躺卧在雪地里的芍丹抱在了怀里。

天那!芍丹脸色苍白,双眼紧闭!

年尼雅惊恐万分,他似乎看到魔鬼张着大口,正在吞噬着被撕成碎片的芍丹!

伊尔根觉罗飞身下马,抱起雪地里的婴儿,用洁白的雪擦洗着她身上的血迹。

年尼雅把芍丹抱在怀里,声泪俱下地哭叫着:“芍丹,芍丹!我是年尼雅,我回来了!”

是我的爱根在召唤我?

纷飞的雪花里,芍丹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年尼雅,她泪流满面。

“年尼雅,看……到……我的哈哈珠子了吗?”虚弱的芍丹,费劲地说。

伊尔根觉罗把用紫狐狸皮包好的小妞妞递给年尼雅,“感谢阿布卡赫赫,圣洁的白雪里降生给你的是一朵芍丹依尔哈。”

“看到了,看到了!芍丹,你看,我们的小妞妞,眼睛长得多像你……”年尼雅把小妞妞送到芍丹的怀里。

芍丹脸上露出凄凉的微笑,她亲了亲襁褓里的小妞妞,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后,叹了一口长气,一双眼睛深情地看着年尼雅,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低下了眼帘,看着怀里的小妞妞,一行泪珠滴在她的小脸上。

小妞妞“哇,哇”地哭了起来。芍丹就像没有听见似的,低声地说着:“我的爱根,她,她……不是你的小妞妞!”

林子里突然没有了声音,一阵死一般的静寂。年尼雅撕心裂肺地喊起来:“你,你说什么?”他的手高高地扬起……

“我,”低着头的芍丹吞吞吐吐,“我……”

“瞎说,你瞎说……”年尼雅扬起的手收了回来。他抓着芍丹的肩膀,悲嚎似地哀求着,“告诉我,你……你是瞎说的……”

“不,我说的是真的,是真的……”以往的痛苦在心中流过,晶莹的泪珠从芍丹呆滞的眼里流下,在她满是伤疤的脸上弯曲着流成一条泪河,她凄楚地说,“上天在召唤我了!年尼雅,我的爱根,在我女人的生命里,曾经有三个男人。富察他给了我少女的初恋,穆克什喀,是九层地狱的恶魔,他强占了我的身子,又让我成为一个人见人怕的魔鬼,那苦,那难,给我留下无尽的仇恨!我不能再瞒着你了,这个小妞妞真的……她……她,真的……不……是……你的。”

年尼雅呆呆地跪在雪地上,他的脸像块冻石一样僵硬,眼泪从他那呆滞的眼里一滴一滴地滚下,他痛苦不堪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上天啊!为什么?为什么?”

芍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苍白的嘴唇颤抖着:“我,我不敢告诉你,她不是……”

“芍丹……”年尼雅凄切地长叫一声,把芍丹和小妞妞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别说了,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她,她不是我的……骨肉。”他痛楚地对着芍丹述说,声音一声比一声大:“可是,我瞒着你,在你的面前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是为什么?我不愿意让你知道我明白!我要让你没有一点点不安地活着!你受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多的罪,我心痛你,你是我的萨尔甘啊!你为什么要把眼前的树叶都打落在地,让我看到所有的枝干?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话?为什么不让你和我好好地、心安理得地过一辈子呢?”

年尼雅肝肠寸断的话语化成一股股热流,冲进芍丹凄苦的心里,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拿出一只玉鹰,放在了年尼雅的手上,她一滴一滴地擦去他满脸的泪水,悲切痛楚地说,“年尼雅,这是我的第一个阿哥给我的,留给我们的小妞妞吧。……人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刚开始是不懂得明白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才有了许多的明白……”

“不,我不要活得明白,我不要活得明白!”年尼雅打断她的话,接过芍丹怀里的小妞妞,跪在了雪地上,双手高举起放声啼哭的小妞妞,对着天,对着地,对着芍丹,他说,“上天,感谢您赐给我这个小妞妞,她是我的,她是我和芍丹的,请赐给她跟她讷讷一样的名字……芍丹!”

天空刮下一阵风,芍———丹!

林子里传荡着回音……

“洁白的雪啊,神圣的雪啊,地上国的命魂将飞升,浮魂在雪花中向往着日月星光。请敞开九层天上国银色的大门,赐与她永生不灭的智慧真魂吧,安巴乌勒衮!”依尔根觉罗哼唱着送魂神歌,将白雪撒向空中。

芍丹气若游丝:“我苦命的小妞妞,你十五岁的时候,将会看到额娘在天国里微笑,而这微笑是你给额娘的。愿阿布卡赫赫(天神)保佑你!”

天在转,地也在转,一阵阵的旋晕从头往脚下延伸,是上天在召唤我了。

倒在红白相间的雪地上的芍丹,她已经听不见哈桑阿的呼唤,也听不见小格格那响亮的歌唱般的哭声,她安祥地闭上了双眼,嘴角上留着淡淡的笑意……

芍丹在额娘的怀里“哇,哇”地哭着,一只白母鹿循着她那银铃般的哭声从密林深处飞奔而来,围着年尼雅父女转了几个圈后,轻轻地躺卧在他们身边洁白的雪地上,袒露出鼓胀的乳房。满天飞舞的雪花里,它亲密地舔着小芍丹挥舞的小手,又朝年尼雅点了点头。

“白鹿额娘!”年尼雅把紫狐皮包着的芍丹送到白母鹿的怀里……九常言说一叶知秋。在斗兽场上,茑萝像发疯似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直到最后看着离开斗兽场的富察而泪流满面,这一切情景都让瑷珲女罕尽收心底。怪不得前一阵茑萝心神恍惚,脾气古怪,原来是她的心里有难以言说的秘密。

唉,茑萝啊茑萝,你贵为东海窝集部的格格,居然去爱一个死奴,死奴怎么配当我的额附?

“多罗甘,把格格叫来。说我让她来看雪。”女罕吩咐着。

茑萝沉着脸从树宫里走出来,默不做声地站在女罕的身边。

“茑萝,你看,朝阳坡的积雪都开始融化了,鸟雀封门的日子就要到了,过了春祭,你就要离开额娘了……”女罕看着茑萝,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慈爱又忧郁的目光,好像是很不在意似地说,“你这几天,都在想些啥呢?跟额娘说说。”

“我,我……”茑萝欲言又止。

“说啊,额娘在听着呐。”女罕的声音很亲切。

“额娘,我、我……”茑萝想了想,下定决心地说:“我不喜欢穆克什喀。”

“茑萝啊,你是我东海窝集部的格格,我东海窝集部王位是要由你继承的,你只能下嫁给一个穆昆达。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你只能嫁给穆克什喀。其实,穆克什喀挺好的,有虎势有豹威,你怎么就看不上眼?”女罕耐心地好言相劝。

“额娘,我……我……”茑萝吞吞吐吐。

“你看你是咋回事?不知道是哪一阵风把你给吹糊涂了,还是哪一路的黄狼子迷了你的心窍!连说话都不利落了。爱,对于你来说,是什么?是权势!是威风!是我东海窝集部的罕位!等你再大些,就知道额娘说的没错了。”女罕恩威并重地说着,“茑萝,额娘是不能跟你一辈子的,还是那句话,只有穆克什喀能辅佐你接下我东海窝集部的罕位。你,只能嫁给他!我的话,你好好地在心里掂量掂量吧!”大地上春风杨柳万千条。树叶封门,鸟儿携儿带女地从蔚蓝的天空飞过。穆克什喀带着迎亲马队奔驰在去东海窝集部的路上。

一路上,他快马加鞭,时不时还对着林子里喊上两嗓子,那样子,不像个尊贵的穆昆达,倒有点像一个毛楞楞的阿哥。他的胸膛热乎乎的,就像揣了一只小豹子,踢踏得他都找不到哪是路了!

“停,停,都停下!”像是想起了什么,穆克什喀停下来叫着,“前面就快到东海窝集城了,你们都拾掇拾掇自己,把东西给都给理顺了。钮钴禄!”

“!”钮钴禄正在忙着整理马背上的桦木箭杆,听到叫声忙答应。

“你别忙着整这个,去看看瓜尔佳讷讷。”

“来了,我来了!”瓜尔佳讷讷从后面赶了上来,忙不迭地问,“穆昆达,怎么不走了?”

“瓜尔佳讷讷,再有一箭地就到了,我让大家把东西再整理一遍,你们俩也去把脸上的土洗洗,清清亮亮地去接我的福晋。”

“哎哟,穆昆达,你这个粗人怎么今天也变细了?”瓜尔佳讷讷笑着说。

“瓜尔佳讷讷,我娶的是女罕的格格,多少人的眼睛都像老虎似的盯着我呢,我不细点能行吗?要让他们看看咱虎尔哈部的能耐!您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是,你整得挺好,看看咱这虎尔哈部的贡物,谁能比?”瓜尔佳讷讷指着马队驮着的貂皮、虎皮、石弩、云荆箭、杨木箭杆、桦树皮、鹿肉、鹿尾。“别的都好说,有地方去整。可咱虎尔哈河的水花石独一份,配上黑松林里的雉尾荆,做成的箭没处能比。女罕看了不知道咋喜欢呢!”

“穆昆达,您啊,就等着做额附吧!”钮钴禄凑到穆克什喀的耳边说着,“明儿晚上,至尊至贵的茑萝格格就是您的人了!”

是啊,等春祭结束,就是他和茑萝的合欢之夜,他将带着年轻貌美的新福晋回到虎尔哈部,伴随着一年狩猎季节的到来,他又将开始心旷神怡的新生活。

想到这,穆克什喀的心里像钻进成群成堆的蚂蚁,爬得他心里痒痒的酥酥的,他美滋滋地说:“钮钴禄,你这话可是说得对了!上天赐给虎尔哈河的女人就像那过江的鲫鱼,一个一个的数都数不过来,可茑萝格格是成精化仙、惟一的尊贵的一个!她不嫁我,嫁谁?!”

激动之中他长啸一声,扬起手中的马鞭,“啪”地抽打在马屁股上:“上马!走!”

马儿奋力扬蹄,似一道闪电划过林子,马队紧跟而上,急促的马蹄声像一阵风渐渐远去。天还没亮,树宫前已是人来人往。今天既要迎接穆克什喀,又要春祭。阿哈们来往穿梭,往新建的大撮罗子里抬酒端肉上冻果,为来客栓马卸礼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

瑷珲女罕府里炉火正旺,满点着野猪油灯,洋溢着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侍女们跑上跑下,忙得手不闲地整理茑萝格格的嫁妆。

铺着虎皮的木榻上,鱼皮衣、豹皮衫、貂皮袍,四季衣服一套又一套,虎、熊、狼、狐等的上好的皮毛几十张。靺鞨红宝石、岫岩玉、绿松石,项链珠饰各式各样,真可以说是琳琅满目,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多罗甘拿着装嘎拉哈的大葫芦,把茑萝自小的玩物往里装。

“慢着,”茑萝走到多罗甘面前,拿起一个小陶猪,坐在木榻上,“多罗甘,这些小物件啊,我有多大,它们就有多大,我就带这一只小陶猪,其他的就都放在这,给我额娘留个念想。总有一天,我还要回来的。”

多罗甘看了看茑萝,把袋里的木刻小野牲口拿出来一一摆好。

瓜尔佳讷讷上前:“请格格安,我给您上头吧。”

茑萝默不做声地站起来,走到门前,一双忧伤的眼睛注视着罕王府前的大撮罗子。

上了头,她就要在那新建的大撮罗子里,把自己的初夜交给她不喜欢的男人了。

瓜尔佳讷讷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坐在座椅上的女罕。

女罕站起来挥挥手,多罗甘和侍女们退了下去。

“茑萝,有哪个格格大了不招额附?你能跟我一辈子?我再说一遍,这东海窝集部是由你来继承的,只有穆克什喀的力量能够辅佐你,你也看到了,哪个穆昆达能跟他相比!你左不吭声,右不言语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女罕亲切的声音里含着威力,“你说说看,你到底想干什么?”

为了什么?额娘,我能跟你说我不喜欢穆克什喀,我爱的是富察吗?

我能说我不招一个尊贵的穆昆达,而去招一个兽奴?

不言不语的茑萝眼眶里盈满泪水……

“好吧,你不说就算了。多罗甘!”女罕叫着。

多罗甘赶紧走上来,跪在女罕的面前:“听女罕吩咐!”

“你去告诉富思库,让他把死牢里的富察提出来,今天祭天就用他的人头!”

“!”多罗甘答应着往外走。

站在门前的茑萝只觉得天旋地转,她一个趔趄靠在门柱上,泪水夺眶而出。

茑萝心如刀绞,富察没有错啊!他不爱我,是因为他的心里有芍丹,是因为他不知道我对他的那一份感情,我天天想,夜夜盼,等的就是他能了解我心思的那一天。他不想活,我千方百计地要让他活着,为的是让我有一天能把我为他做的一切告诉他!让他知道,我是真心实意地爱他的!如果,如果他死了,我还等什么,等什么?

额娘,求您给富察一条命,人活在世上的日子就像河流一样,春天,它满江冰排,夏天,它绿野白花,秋天,它金黄一地,冬天,它银沃旷野,在这黑土地上,它贴着地母神的胸膛结冰,化冻,再结冰,再化冻,一天又一天,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地这样流过去。就是再冷的天,凿开冰封的乌拉,也是能听得到那哗哗的流水声啊!凭什么我一个格格就比不过那个女阿哈呢?得不到他的爱,我不甘心啊!

“多罗甘,你回来!”茑萝痛哭流涕地喊着。

走下木梯的多罗甘转身走回来。

茑萝格格转过身来,“扑通”一声跪在女罕的面前,呜咽着说:“额娘,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求您给我什么,因为,我想要的您都能给我,穆克什喀是我惟一不想要,而您非要给我的。我答应您,我招他做我的额附!”

女罕脸色转了过来,她欲扶起茑萝,可是,茑萝却推开她的手,声音不高却是很坚定地说着:“但是,我也第一次求额娘两件事。”

“什么事你就说吧。”听到茑萝的话,女罕心里的石头落地,她舒眉展眼地坐在座椅上。

“额娘,我求您赦免富察,别让他再做死奴。还有,让我在离开东海窝集前跟他见一面。”

“这……”女罕很犹豫,“茑萝,咱们东海窝集部从来就没有赦免死奴的规矩,不能在我这里破这个例……”

“如果额娘不答应,那就让穆克什喀娶个死人回去吧!”茑萝含着满眼的泪,神情坚定地说。

茑萝的话让女罕大为震惊,她的心里顿时千回百转,答应吧,留着这个富察就给女儿留下了念想,长久下去,总是个祸害!不答应吧,刚烈的女儿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不就全完了吗?我还做什么额娘做什么女罕?

女王府里一片沉寂。

多罗甘走上前,拉着茑萝的手:“格格……”

茑萝推开多罗甘的手:“我在等我额娘的回答!”

沉思良久的女罕站了起来,走到茑萝的面前:“好吧,额娘答应你,从今天起赦免富察的死罪,春祭不处死他,他将终生做兽奴,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但是,我不能答应你跟他见面,我不能让这个兽奴冲了你的喜气!”

“额娘……”茑萝恳求地叫了一声。

“茑萝,额娘能做的都答应你,你就不要再强求额娘了。”

女罕走下木椅,牵起茑萝,把她带到瓜尔佳讷讷的面前,“给格格梳头。”

一头秀发如镜泊湖吊水楼的瀑布披散在茑萝的肩旁,她透明的泪珠流下来,如同飞溅的水花。

茑萝哭了。

富察啊富察!我,我即将成为一个女人,成为恶魔穆克什喀的福晋。这,这不是我想要的,这是因为你,因为你!你知道吗?!

“呱”地一声,林子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是它抓住了林鼠,“叽,叽,叽”惊恐的叫声一会儿就没有了任何动静,林子里笼罩着一片凄凉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