茑萝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话少了,好像是有什么心事。
瑷珲女罕跟她说话,有时候她也答得前言不搭后语。是女儿有了心上人?问她,她嫌烦。哎,格格大了,总有一段时间里是不愿意把心里的话跟额娘说的,就随她去吧。
其实,是茑萝在爱,她发现自己以往对富察的喜欢原来就是爱。
原野上泛起新绿的时候,富察来到瑷珲女罕的身边。看到他的第一眼,茑萝就喜欢上他。他面容英俊,身材魁伟,浑身洋溢着青春的风采。他身上那像山谷里的青草,还是像黄松林的松叶,不,说不出来道不明白的气味,沁入她少女心儿的深处,撩拨她的心儿荡起一阵阵麻酥酥、眩晕晕的感觉。
每当额娘带着她一起出去的时候,她总是不让人察觉地走在富察的身后,任凭他身上随风飘来的特有气味一阵阵,一阵阵地吹进她的心扉,心儿跳动,心儿摇荡,心儿飞翔,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总是英武俊杰的富察……
更让她心醉神迷的,是他曾经给了她生命里第一次异性的拥抱,那是一个少女第一次被她心仪的阿哥拥抱,怎么能忘记呢?
那次拥抱是在东海窝集部一年一度的莫勒真盛会上。
辽阔的大草甸子,像一张绿色的绒毯铺到天边。
风儿吹过,原野掀起绿色的波浪,各部男女老少赛马、跳马、追萨尔甘追、背阿哥、骑马战、善扑、诈马、走马活擒、攻驹,生龙活虎地一样又一样地比试着。
最精彩、最激烈的攻驹开始了!
一群三岁的生马驹被赶了上来,这些没有被驯服的马驹是自由的天马,它们撒开四蹄在草原上狂奔。
穆昆达们飞身上马,手里拿着套马杆,脚不停地磕打马肚,大着嗓子可着劲地吆喝,比着劲地追逐着,一时间,草原上绿浪起伏,人喊马嘶,清脆的马蹄声在天地间回响。
一匹白马驹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从天而降,它一边跑一边不时地甩动脖子。紧接着,人们看见穆克什喀匍匐着身子在马上飞奔而来,他死死地抓着手中的套马杆不放,紧紧地跟随在白马驹的身后奔驰,几个回合下来,大汗淋漓的白马驹乖乖地踏着小碎步跟在了穆克什喀的马后。
得胜而归的穆克什喀好不得意,他牵着小马驹走到茑萝的马前:“尊贵的格格,这匹小马驹,归你了!”
人们哄笑起来,因为,这种在比赛里所获得的马儿,通常是穆昆达赠送给自己身边女人的礼物。
“你没喝酒怎么就醉了!”茑萝很不高兴,她朝穆克什喀斜了一眼,没好气地说:“我要你驯服的马驹?格格我要的是我自己套的生马驹,来,把套马绳给我!”
一个阿哈应声递上,茑萝接过来,向一匹红马驹飞奔而去。
这是一个特有灵性的马驹,它全身的毛红得发亮,看那后腿就知道准是一匹好马。它已经几次逃脱套马杆,正在那里悠闲地甩着尾巴,时不时还很得意地倒动着蹄子。
看到茑萝打马过来,红马驹扬起四蹄,一阵风似奔跑起来。
看到格格玩这个彪悍男人玩的游戏,人们都骑着马赶过来,只见已经追上红马驹的茑萝扬手一甩,套马绳画出一个漂亮的弧线,飘然落定在红马驹的脖子上。
围观的人们发出一片欢呼声:“赛音!套中了!套中了!”
红马驹不甘被套,它怒腾四蹄,一阵猛劲把茑萝拉下马,挣脱套马绳又悠闲地跑到远处,踢蹬着它的小马蹄。
摔在地上的茑萝几个滚身后一骨碌爬起来,飞身跃上马背,又打马向红马驹跑去。
红马驹一声嘶鸣,扬蹄奔腾,像一道道红光掠过草原。茑萝紧紧地跟在它的身后,不时地扬起手里的套马绳,一次次地把它抛向空中,一次一次又一次,终于套住了飞奔的红马驹。
被套住的红马驹发了疯,它使劲地甩着脖子,时而猛然停住脚步,时而转圈狂跑。但是,无论使尽多少招数,总是摆脱不了茑萝手里的那根套马绳,几个回合下来,桀骜的红马驹终于老实下来。它有节奏地跑了一圈后,乖乖地站在草地上,“扑、扑”地打着响鼻,摇晃着它的尾巴。
人们的欢呼声中,茑萝飞身下马,她走到红马驹身边,抱着它的脖子,亲热地拍着它的脸,牵着它到瑷珲女罕身边去领赏。在那里,红马驹将套上笼头,架上鞍,成为格格的坐骑。
没想到自己的格格竟然有这样好的马上功夫,瑷珲女罕亲自牵着打扮一新的红马驹走到茑萝的面前,把缰绳递给她。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她自豪地大声说:“赛音!我的格格,巴图鲁!”
“巴图鲁!巴图鲁!”人们欢声附和。
额娘的夸奖,众人的称赞,让茑萝感到非常自豪,她飞身跃上红马驹,英姿飒爽地在草原上奔驰。
突然,“呱哒,呱哒”的马蹄声停了,远远看见奔跑的红马驹长嘶一声,直立起来,茑萝从马鞍上摔下,整个人吊在了马身上!
天哪!
她一只脚被别在马蹬子里,人被倒挂在马上!
“空、空”的马蹄声中,一副令人恐惧的惨景残酷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眼睁睁地看着茑萝衣服被撕破!
眼睁睁地看着茑萝的头发披散开来,随风飘荡!
眼睁睁地看着茑萝的身子在马身上和地上有节奏地撞动!
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奔跑的马上耷拉的两手,好像是两根断了的柳枝!
怎么办?怎么办?再这样下去,要么,她将被马的狂奔震碎五脏六肺而死;要么,她的脚折断,人落在马下摔死;要么,被马蹄踩死!
茑萝危在旦夕!
瑷珲女罕焦急地翻身上马,一路惊呼着奔去:“茑萝……”
人们打马冲上前去,红马驹左冲右突,狂奔嘶叫,人们无法靠近它的身旁。
“闪开!都闪开!”
从远处飞赶而来的富察大声喊着,他扬着手中的套马绳,大白马像疯了似地驰骋,很快就跑到了红马驹的前面!
人们立刻四处闪开。
“套,快套!快套啊!”人们都焦急地叫起来!
富察直起身子甩出那根救命绳,眼看着那根套马绳在空中直飞过去,就要套中红马驹了,可是,没想到红马驹头一低,嗖地一下,躲开绳子,扬蹄朝草原深处跑去。富察紧紧地跟随在它的身后,不一会,就都没有了踪影。
“还站着干什么?”瑷珲女罕一声命下,“快跟上!”
人们纷纷打马扬鞭,像云一样涌向天边。
大白马和红马驹在蔚蓝的天空下飞奔,草原上跳出一汪水泡子。
“天啊!我的茑萝!”瑷珲女罕失声痛哭!
“茑萝!茑萝!”人们惊恐万分地喊叫着!
红马驹的前面是一块草甸子上,那姹紫嫣红的花草下面是并不温柔的沼泽地!
人们不顾一切地紧追不舍,如果红马驹跑到沼泽地里,那就一切都完了!
富察两脚不停地磕打着马肚,跟在红马驹的旁边奔跑着,看准时机,猛不丁地跳上马背,紧接着他人就吊在了马背的另一边。
红马驹倔强地甩头尥蹶子,富察双手紧紧地抓住缰绳不放,要知道,茑萝的命就在这一搏!
一阵无奈的挣扎过去,狂躁的红马驹终于被迫停下。
茑萝就像是一把枯萎的柳枝,披散着头发,凌乱的衣服在风中飘扬。
富察飞身下马,抱起昏迷不醒的茑萝,看着她苍白的脸,紧闭的双眼,抚摸着她那只肿得老高的脚脖子,非常地心痛,哎,真是个任性的小格格……
富察抱着茑萝,在绿草芳菲的草原上走着。
大白马亲昵地伴在红马驹的旁边,二匹马儿一前一后,銮铃丁当,蹄声依依,“呱哒、呱哒”的声音飘散在绿野的深处,格外的动听,格外的安详。
草原上的微风送过阵阵青草的芳香,吹开茑萝紧闭的双眼,又一阵异样的香味飘过来,噢,是富察!是他抱着我,是他身上的那好闻的味啊!她心里一阵哆嗦,闭上眼睛紧紧地抱住了富察……
感谢灾难,是灾难,富察才这样把我抱在了怀里!
富察惊恐万分地放下茑萝,低头跪在地上:“格格,别害怕,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哎,富察,你真是个傻狍子,你怎么就不知道我对您的喜欢呢?富察啊富察,难道,你一定要我在肃慎人的爱情狂欢节上,当着女罕的面向您表达爱意吗?
茑萝悄悄地等待着……
在祭神树大典上,她焦急地等待着富察出现,她要在额娘的面前与他共舞。
当看到富察和芍丹翩翩起舞时,她才知道富察已经有了心上人。
眼看着她喜欢的富察即将属于另一个少女,茑萝的心中很是失落,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早向富察说明,如果说了,富察就应该是属于她的!她嫉妒那个水亮的萨尔甘追,想像着她在他的怀里任由他热烈的亲吻,想像着她和他相拥着走进密密的树林,想像着他和她……
茑萝的心偷偷地哭了。
哎,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得那么可怕……
额娘是女罕,她有权利决定任何一个阿哈的生死。穆克什喀是穆昆达,他有权占有那女阿哈。在那万分危急的时刻,她急中生智,一句话留下了富察的生命,也留下了那个女阿哈的生命。
可是,也是她的一句话,让她心爱的富察不死不活地落在痛苦和黑暗里———富察被关进死牢。
格格爱上一个犯死罪的阿哈,这怎么跟额娘启齿呢?
她又怎么去跟富察表白她的爱?
富察在祭神树大典上与芍丹那充满爱意的眼神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嫉妒、同情、可怜、想念,她每天都在这几种情绪里煎熬着,搅得她吃不香,睡不安。
她想去看富察,可是她不敢,她怕让女罕知道了,那会让富察立刻命丧黄泉。等了一个个白天,等了一个个月夜,终于,她等到了一个机会。今天,女罕要带人进山打猎,她装病留在了家里,女罕刚一离开树宫,她就急忙带着哑巴阿哈往死牢的那条小路走去。她要到那去,把埋藏在心里已久的爱告诉富察。
富察被关在这里昏天黑地的,都不知道是多少天了。第一次听到门被打开,他腾地一下从土炕上站了起来,他想,一定是自己的末日到了,好啊,该来的就来吧!
他看到太阳的光环里有一个身姿袅袅的姑娘,阳光里,她的头发是金色的,辫子也是金色的,一、二、三、四、五,五根辫子!
噢!芍丹!我的萨尔甘!
富察激动地要迎上前去……
不,她不是芍丹,是茑萝格格!她没带卫士,只有哑巴阿哈站在她的身后。
看见富察很失望地傻站着,茑萝朝身后挥了挥手。
哑巴阿哈走出去,站在门外候着。
茑萝来干什么?黄鼠狼假装给小鸡拜年,安的是坏心眼子!
富察鄙夷地看了茑萝一眼,转过身子,面朝里重重地坐下去。
“富察!”茑萝格格轻声地叫他。
他一动不动,就像是没有听到。
茑萝,你是我的仇人啊!当初,要不是你一句话,芍丹怎么会落到那穆克什喀的手里!
看到富察不理不睬的神态,茑萝顿时觉得心里憋屈得慌,说出来的话不由得就高了几分:“你这个傻狍子,真不知好赖!告诉你,没错,是我说了一句话,把你的那个芍丹赐给了穆克什喀,让你记恨我。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不说,你们俩到今天还能活在人世吗?犯上作乱的阿哈有几个不被处死的!”
她怎么知道我心里想的?富察愣了,半天没有出声。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茑萝气愤地骂富察。
在茑萝的话音里,富察仿佛看到自己又一次被人高高地举起朝地上砸下去,他的头就要开花,人们跳到他的背上,他的脊梁就要折断……
不!那不是我……富察抱着自己的双肩,是的,我还活着!
可是,我的芍丹呢?
富察哭了,男人的哭声,男人的眼泪,惊天动地!
是他知道了他的命是我救下的,是他感觉到了委屈……
茑萝的心软了,她走上前去,说出的话有点发涩:“富察,别哭了,一切都过去了。你看,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不!我不好,这一切永远不会过去,永远不会过去的,”富察跪倒在茑萝的脚下,“尊贵的格格,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吧,我要去找我的芍丹!”
原来他是为芍丹而哭!
一阵遗憾和妒忌涌上心头,茑萝的脸色顿时变得阴冷,她压住满腔的怒火,装得很轻松地说:“晚了!富察,我告诉你,芍丹她被赐给虎尔哈部的熊人年尼雅做萨尔甘了,你就死了那份心吧。”
看到茑萝脸上轻蔑的神情,富察疑惑地站起来,她说的是真的?他盯着茑萝的眼睛,注意地看着她的表情。
“富察,听我说,芍丹她不会回来的,因为,她已经变成一个魔鬼!丑陋的魔鬼!!她已经不能带着她那张脸出现在人前。”说完这句话,茑萝一脸憧憬,她一把抓住富察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听到吗,富察,我的心在为你而跳。富察,我喜欢你,从你来到东海窝集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你,你知道吗?你对芍丹一往情深,可是,她对于你已经是永远不可能了!现在,我一个高贵的格格,就凭你的手感觉到的心跳来向你求爱,富察,我爱你,我要你做我的爱根!”
“不!”富察推开茑萝的手,几乎是咆哮地喊叫,“尊贵的格格,我不要你赐给我的爱!我的心里只有芍丹!只要她活着,我就等,等她一辈子!”
一个死奴居然会拒绝我的情爱?
如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下,尴尬的茑萝呆若木鸡。她气得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走了没几步,她又一个急转身走到富察的身边,斜着眼睛轻蔑地盯着他瞧了好一阵,哈哈地大笑起来……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茑萝沉着脸说:“富察,没想到你跟我说这样的话,那就别怪我伤你的心了,我把真正的实话告诉你吧,芍丹和那个熊人死了,已经死了,被天火烧死了!你永远也不可能再等到她了。我给你七天的时间,如果你选择我,我将求瑷珲女罕赦免你;如果你真的不要我的喜欢,不要我的爱,那就按照窝集的规矩,等着做死奴吧!要死要活,两条道———你自己挑!”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茑萝愤然转身走出死牢。
迎面一片阳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走出很远后,茑萝又一次回过头来留恋地凝望,朦胧的泪眼里,她看到死牢的门上笼罩着一片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