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片乌云夹着闪电在芍丹的头顶上炸响,闪电引起火花,在她的身上燃烧,她破碎的鹿皮裙滋滋地卷起,她的皮肤被烧灼得通红,一块一块的脱落,一股强劲的黑风朝她呼啸而来……
九头魔鬼闯出地窟,冲上云霄,喷吐恶风黑雾,遮住天空,黑色的龙卷风卷起天上的星辰和彩云!天啊!
不,不是黑云。看,天上有彩霞闪光,黑龙江跳着浪花,云彩里飞下金翅鲤鱼,树窟里爬出四脚银蛇,从萨哈连下游的东方,走来骑九叉神鹿的乌布西奔妈妈,她能吹一束白鹿毛看卜,她能用神鼓传递阿布卡赫赫的神谕……她呼唤着九天的神鹰,展翅高飞,冲散乌云;她呼唤着繁星布满天空,宇宙静谧安详。她用千年芪根雕成的木碗,盛起白亮亮的黑龙江水,滴进我干裂的心田……
“乌布西奔妈妈,”芍丹喃喃地叫着,“我渴,我渴……”
“萨尔甘追……”有人抱着她,把装满水的桦皮碗送到她的唇边。
芍丹一连喝了好几口,舒一口长气,睁开眼睛……
“啊!”她突然猛地尖声叫喊起来,挥手打翻那人手里的桦皮碗,恐惧地坐起来,飞快地爬到木榻的角落,蜷缩在那里,两手抱着头,一个劲地叫着,“魔鬼,魔鬼……”由于害怕,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萨尔甘追,我……我不是魔鬼,我……我是年尼雅。”那人吞吞吐吐地说。
年尼雅!芍丹悄悄地偷着看,天!他人长得牛高马大,又粗又黑,小小的三角形眼睛,高高的颧骨,大大的嘴巴似乎闭不上,牙齿差不多跟鼻梁一般高,真是又黑又丑!
早就听说曾经有个女阿哈,秋天采蘑菇时在老林子里迷路了,几个月后,她怀着身孕回到穆昆,生下的儿子长得像熊,名叫年尼雅。莫非就是他?
“年尼雅?我怎么会到了你这里?你是穆克什喀的帮凶,是来折磨我的,是吗?”芍丹哭了,“是来让我活着活受的,是吗?”
“我……我……”年尼雅畏畏缩缩,欲言又止。
芍丹一把拉开鹿皮袄,露出印满鞭痕的胸脯,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好啊!来吧!拿刀来扎吧,拿鞭子来抽吧,拿我的尸首去领赏吧!你来,你来啊!”
“萨尔甘追,快别这样,穆昆达是……是把你赐给我做萨尔甘的。”年尼雅努力着说出了他想说的话。
“不,我是富察的萨尔甘,我……”不堪回首的往事涌上心头,芍丹伤心地抱头痛哭,“我已经插上他给我戴的天鹅翎了,我是富察的萨尔甘。”
“哭吧,你总算知道事了。你已经昏迷七天,在这七天里,我每天都采刺儿芽、仙鹤草、骨碎补和狼舌头草捶碎了给你敷在伤口上,你看,你身上的伤口都结痂了,再有个七八天,你就能下地溜达了。”年尼雅松了一口气,很是欣慰地说着。
七天,七天了!我的身子他……他看过了,他摸过了!
“魔鬼,魔鬼,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说!”芍丹觉得身上满是年尼雅黑色的手印,顿时心里一阵倒海翻江,恶心得要吐,她一头跳下木榻,要冲出撮罗子。
她脚刚落地,刺骨的疼痛就涌上全身,“哎哟!”她大叫一声,痛得脸都变形了,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双手拍地嚎哭:“上天啊!上天,你那么的高大,你那么的宽广,为什么要给我树林里叶儿一样多的痛苦?我已经从里到外都没有了我自己,这样的折磨还不够?这样的痛苦还不够?还要让我天天面对着这个人,是要让我在你的身上找我的影子,是不是?你说,你说啊!”
年尼雅默默地站在一旁,等芍丹的哭嚎变成了抽泣,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抬起芍丹的脚摇了摇,还好,腿能动弹,再捏脚趾,“哎哟!”芍丹尖叫起来。
年尼雅陪着小心说:“萨尔甘追,看来,是你脚趾上的小骨头断了,可不能再下地啊,你安心养伤吧,等你的腿脚好利索了,你乐意留下来还是走,随你的心思。”
芍丹沉默了,她不再说话,摸着脸上的条条伤痕,又哭了起来:“我走,我还能走到哪去?我、我、我还像个人吗?年尼雅,你告诉我,告诉我,我到底成了什么样的人?”
“萨尔甘追,上天不会因为女人脸的俊丑就不让她做女人的,我看了你七天了,在我面前,你就是一个女人,好好的,先把伤养好吧。”
每天,林子里第一声鸟叫的时候,年尼雅就起来了,他采回一堆堆的草药,在小撮罗子前的一块青石板上捶啊,捶啊,捶碎了给她敷在伤口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芍丹对年尼雅的感觉在悄悄地变化,厌恶像林中的薄雾悄然飘散,慢慢地习惯了接受他精心的照顾。
年尼雅的手又粗又大又黑,给她敷药的时候动作却很轻很轻,他看着她的身子时,眼光是那样的透明无瑕,没有一丝儿的贪婪。
昨天,年尼雅背着她到老林子里,一是让她散散心,二是想打只狍子。别看年尼雅五大三粗,逮起猎物却眼疾手快,不一会儿,就远远地看见他拎着只狍子回来了。她朝他招招手,原以为他会高兴地跑过来,没想到,他却突然跪在地上,把狍子放了,还哈着腰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三个响头,空着双手回到她的身边。她纳闷地问他为什么,他说那是只怀孕的母狍子。
想起这件事,芍丹的心里就涌上阵阵内疚:年尼雅多么善良啊,我却当着他的面说他是魔鬼,太不应该了,那多伤他的心啊!
日出日落,月亮缺了又圆,一个月过去了,芍丹的脚终于可以着地,她颤颤悠悠地走出撮罗子。
林中时有女人和哈哈珠子的身影走过,芍丹的心中很是惆怅……
秋天是肃慎人采集的季节,我和我的富察阿哥一起在林子里转游,他打猎,我唱“乌春”,那日子真是令人神往。唉,如今,这样的日子就像秋天的枯叶坠落在水泡子里,一去不复返,留下的只是大树的年轮悄悄地又增加了一圈……
一阵睡意袭来,她打了个哈欠,不由得心里纳闷,怎么这几天老是犯困呢?
“魔鬼!魔鬼!”芍丹被喊声惊醒,她看到一个女人惊愕地拉着惊慌失措的小哈哈珠子,慌不择路地从她面前飞快地逃走!
是说我吗?芍丹怯疑地将两手捂在脸上,条条伤疤像针在扎她的手……
是我,是我!
她发疯似地跑到水泡子边上……
水里现出的是奇丑无比、令人恐怖万分的一张脸!
上天啊!带着这恶魔似的一张脸,我怎么活在人间!
天上的白云沉落在水泡子里,化成团团迷雾,笼罩着阴森森的地下国,在那里,无数个女魔鬼在向她招手……
是啊,我可以跟着她走啊,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去,到地狱里去上刀山,下火海,修炼阴功,到人间去剥穆克什喀的皮,去索穆克什喀的命!
芍丹脱下鹿皮衣,走进河水里,她赤裸的身子映着太阳的光环,一头乌黑的长发在晨风里飞扬,河水荡起一圈又一圈金色涟漪,为她披上透明的纱衣……
太阳的光环里,她看见,她看见了一朵花儿般的面庞,那是我啊!富察阿哥正亲吻着那张灿烂的笑脸。
“萨尔甘追!萨尔甘追……”
不,不是富察阿哥,是年尼雅!
年尼雅!您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不想活,我不想再活下去啊!
芍丹的身子往下一沉,没入水中……
年尼雅飞快地奔进水泡子,一把拉住就要沉没的芍丹。
芍丹在水中拼命地挣扎……
眼看两个人都要被淹没,年尼雅猛地挥起手,一拳将芍丹打昏过去,拖着她扑腾腾地往河边的大柳树下走去。
微风轻轻地在树林间穿过,芍丹不言不语,默默地看着眼前飞扬的柳枝。年尼雅焦虑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怯怯地低声说:“我,我不是真的要……要打你。不然,我俩就都没命了。”
“年尼雅,我,我不怪你。可是,我这个样子,怎么活在人间?”芍丹痛不欲生。
“萨尔甘追,我额娘说过,能投胎做人要经过七世轮回,容易吗?再苦再难也要好好地活一回啊,我……我……”年尼雅拿起身边的一个花环,戴在芍丹的头上。
那花环上插满野花和柳枝,飘荡的柳叶和串串野菊、朵朵鸳鸯梅遮住了她的面庞。
年尼雅牵着她的手走到河边上:“芍丹,你看……”
河水里映着一张开满鲜花的面庞!
芍丹的心里涌上阵阵热流,年尼雅,你说得对啊,走过耻辱,走过苦难,走过痛苦,我已经死过两次,为什么还要在乎一个有创伤的丑陋的面庞!我要活着,像瘸了腿瞎了眼被老虎撕咬过的遍体鳞伤的母狼一样活着!
穆克什喀,我要等着看上天在十六年后给你最恶的报应!
年尼雅啊年尼雅,感谢你把我从河水里救了上来,还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一个多月来,是你治好了我身上的伤痛,是你抚慰了我心中的悲苦,你丑陋的面孔下包含的是一颗多么善良的心啊……
芍丹两眼闪着泪花,看着阳光下的年尼雅微笑的面庞,她喃喃地说着:“年尼雅,你是要把我打扮成森林里的精灵,还是要把我打扮成水泡子里的女妖?”
“芍丹,把你心里的苦和身上的痛分给我一半,你……你……做我的萨尔甘吧。”
回答年尼雅的,是他怀里那满目的鲜花。
太阳高高地升在空中,从森林的树冠里能看见它耀眼的光芒。
幸福披上透明的阳光,在芍丹和年尼雅的身上跳跃,在他们对视的目光里旋转……
太阳羞红的脸隐入地平线,月儿依偎着夜云飘升,高高的树梢上挂起朦胧的夜幕,幸福悄悄地溶入淡蓝色的夜空。
月牙儿像一只小船在夜空穿行,星星在遥远的天际闪亮,林中的草地上结起草环,新搭起树床的两边挂满金莲卷和五彩鲜花,女人的几声轻语后,林中起风了,风儿吹过,树床吱呀吱呀地落下一地树叶。
林风吹去一层,又落下一地。
树静了,风停了,男人粗重的喘息声也渐渐地变成心满意足的鼾声,林子里恢复宁静。
月光透过树冠,在赤裸的芍丹身上撒下婆娑的叶影,她脸上的伤疤和前额用绿松石粉画着的古怪花纹,显得古灵精怪。
夜静悄悄的,时不时传来阵阵风声,她轻轻地挪开年尼雅搭在她身上的手,悄悄起身走到星空下。
突然,芍丹感到腹部有一阵阵“咚、咚”的跳动,好像是心跳一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她吓得把手紧紧地捂在腹部上,天啊!是真的,她感觉到了那怯弱而有节奏的跳动!
上天啊,难道是我的肚子里怀上了哈哈珠子?
不会!不会吧!
可是,该来的月事没有来啊!
芍丹像疯了的母狼在林中狂奔,她奔走的脚步带起呼呼的风,旋上夜空遮住挂在中天的月亮。
漆黑的夜空里,她嚎啕哭叫着:“上天啊,上天!穆克什喀说您的报应是长眼睛的,是真的吗?难道就因为我是个阿哈,你就在我的伤口上再……再划上狠狠的一刀吗?我求您,我求求您,告诉我,告诉我吧!我肚子里的哈哈珠子,是富察的,还是穆克什喀的,你说,你说啊!”
她悲伤的哭泣在林中传来阵阵回音,一阵阵夜风从高天而下,掠过森林,传来阵阵涛声。
咚、咚、咚,一声声跳动的心音从她的身上无限地扩大,在天地间回响……报应!报应!
是神喻?是天示?
芍丹缓缓地、笔直地跪在了地上:
“上天啊上天!人间的丑是什么?美是什么?恶是什么?善是什么?爱是什么?恨是什么?幸福不会永远,痛苦不会长存,生命本来就无所谓活着或死亡,生命本来就无所谓幸福和痛苦。要幸福要痛苦就要活着!活———着!上天,感谢您让我活着!”
森林里掀起大风,天昏地暗,浊浪翻滚。轰隆隆,一串串闪电像一把把青石刀划开夜空,天上的大树倒下,苍穹一片支离破碎,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哗啦啦,一声声巨雷劈倒大树!
天火在燃烧,照亮跪在地上的芍丹,她两手高举,向着空中,迎着天际的恶风凄雨,她的脸上闪耀着仇恨的光芒。
呼啸的风声、暴烈的雨声、霹雳的爆炸声里,依稀可以听见她虔诚的颂告声:
“感谢上天!感谢您让我在苦难里成为女人,感谢您在我身上留下亲人和仇人的骨血!穆克什喀说您的报应是长眼睛的,那就让我接受这骨血吧!这骨血将伴着我的血,我的泪,我的痛,我的苦把他孕育成人!他,是我的哈哈珠子!穆克什喀,我说过,上天将在十六年后给你最恶的报复!你等着,我会把他生下来,他带着我对你刻骨的仇恨长大成人,是哈哈珠子,他必会是威风八面的巴图鲁,我让他要你的命!是萨尔甘追,她必将是国色天香的芍丹依尔哈(芍药花),我要让她迷惑你,让你下无底地狱,让你被压在地下国的阴山下,永世不得投胎!”
闪电在林中狂舞,烈火腾空而起,森林在燃烧,通红的火焰烧红天空。
树屋也在燃烧。
人们都传说,芍丹和年尼雅被天火烧死了……
也有的人说是他们放火烧了树屋,相伴着走进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