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相如死后,卓文君又活了多少年?翻遍古籍,路野也没找到这方面的记载。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因为卓文君是为司马相如而生而活的,司马相如一死,她等于也死了,即使肉体没死,灵魂也死了,无论她再活多少年,十年也好,八年也罢,都是苟活,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卓文君深知这一点,在司马相如刚死的时候,她几次都想自杀——上了三回吊,投了两回井,只因家人严加看管,才没有死成。后来之所以放弃自杀的念头,是因为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说她自杀殉夫是想得到皇上的旌表,被封个节烈夫人的名号。“放他娘的狗屁!”卓文君听后跳脚大骂,“什么节烈夫人,我稀罕吗?我图那个虚名干啥?我要那个虚名何用?你们若这样门缝里看人,我卓文君偏偏不死了!偏偏要活下去,活个样子给你们瞧瞧!”
然而怎么活下去,她却心中没数,不晓得如何打发自己的余生。为了麻痹自己,给自己造成一种司马相如依然活着的幻觉和假象,她不许家人动家里的任何东西,一切都要保持与司马相如活着时一样。她仍坚持每天给司马相如熬白虎人参汤,让家里的每一寸空气中都继续充斥着那种苦苦的药味;她仍坚持给司马相如洗尿布片,只是洗过的尿布片再没人用,只好洗了晾,晾干再洗,用这种机械重复的劳作排遣内心的悲痛与虚空。她甚至还把早年被她逐出家门的贴身丫环伴月请了回来。司马相如的死起到了一种化干戈为玉帛的神奇作用,不但使她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而且使她们再度成为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姐妹。伴月被逐出家门后终身未嫁,此时也已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了。主仆二人一见面,便抱头痛哭;嗣后,二人每日都用泪水洗面,共同追忆司马相如。当一切该说的话都说完之后,实在找不到新的话题来说,卓文君便让伴月讲司马相如当年是如何跟她调情的,甚至是如何跟她睡觉的;调情时都讲了那些话,睡觉时又讲了那些话……伴月便毫不保留地讲,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卓文君听的时候也一点不感到嫉妒,顶多说一句:“长卿真风流啊,真会玩啊!”晚上,姐妹俩自然是同床而眠——这种妻妾同室和睦相处的情景,是司马相如生前一直盼望的,求之不得的,没想到竟然在他死后水到渠成地实现了,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同时又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
姐妹俩很快就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她们不能一味地沉浸于悲痛和回忆之中,应该化悲痛为力量,利用自己的有生之年,为司马相如做点儿什么。她们很快就找到了她们应该做的事,那就是收集司马相如散落在民间的辞赋、文稿、书信,将它们编纂成集。这项所有名人的未亡人都会从事的工作她们干起来得心应手,进展一直很顺利。偶尔卡壳,也是卡在个别篇目的取舍上,例如《长门赋》,应该归于谁的名下呢?应不应该收呢?卓文君的意见是,《长门赋》的真正作者是她,现在是正本清源,还历史于本来面目的时候了,不能再将此作收进先生的文集中,继续欺骗读者欺骗历史——“我并不是同他争名。”卓文君最后说,“我是坚持原则,谁的就是谁的,这一点决不能含糊。”伴月说:“可是这样一来,先生和夫人就犯了欺君之罪了——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呀!”卓文君漠然一笑:“先生早已作古,他们总不能再把他从坟墓中扒出来,治他一个欺君的罪名吧?”伴月说:“可夫人您还活着,这件事若真传到皇上耳朵里,说不定真要给夫人招来杀身之祸。再者,《长门赋》早已传遍天下,天下人都知道《长门赋》是先生所作,现在突然一变,成了夫人的作品,岂不是贻笑大方,滑天下之大稽?先生岂不就成了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在舆论大哗的同时,没准儿还会引起连锁反应,使世人进而怀疑先生其他作品的真伪——夫人,这可万万使不得!”卓文君“那就采取一个折中的方案,署我们两人的名字,他的名字署在前面,我的名字署在后头。”伴月说:“这样更不妥,更会引起世人不必要的猜测。为了先生的名誉,夫人还是作出一些牺牲吧!诚然,我们是应该考虑历史,为历史负责,可是谁能说清历史是什么东西?历史本来就是一本谁也说不清的糊涂账……”卓文君越听越惊讶,仿佛不认识似的打量伴月一眼,说:“伴月出口成章,字字珠玑,真是今非昔比,与过去大不一样了!”伴月说:“伴月过去吃够了没文化的苦,自打离开夫人和先生,伴月一心苦读诗书,不敢有一日之懈怠。”卓文君说:“我说呢!好,好,你这些年没有虚度,也读成一个女秀才了,假如你先生还活着,一定会为你的进步感到高兴,夸你有志气,有志者事竟成……”伴月就嗔一声:“夫人!”卓文君即刻明白了,笑着打了一下嘴:“看我,爱吃醋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时候我还吃谁的醋?真该掌嘴!好吧,我就听从你的劝告,还将《长门赋》收到你先生名下,就让它以讹传讹以错传错,永远错下去吧——以我之见,历史不是一本谁也说不清的糊涂账,而是一部错误总集,再添我们一个错误,也不为多。”
两个未亡人就这样兢兢业业含辛茹苦,披星戴月历时几载,终于将司马相如的文集编纂完成。没想到最后送刻印坊刻印的时候,却遇到了意外的麻烦。刻印坊老板随便翻了一下说:“你们这是纯文学著作呀!”卓文君问:“纯文学著作怎么啦?”老板说:“不怎么,就是没有人要。”“这可是司马相如的文集。”卓文君说。“司马相如可是名人!”伴月也说。“我们不管什么名人不名人。”老板说,“我们只管我们刻印坊的效益,赔钱的买卖我们是决不会干的。你们若是真想刻印,也可以,不过得自费。”卓文君问自费得多少钱。老板说:“这就看你们准备刻印多少册了,如果刻印三千册,至少也得三十两黄金。”“三十两黄金!”卓文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我们哪来这么多钱?”“这我就不管了。”老板脸一仰说,“你们不是说司马相如是名人吗?你们可以打着名人的旗号去拉赞助呀,还可以向社会募捐呀,总而言之,办法有的是,就看你们想不想啦。”
卓文君和伴月接连跑了几家刻印坊,腿都快跑断了,遇到的回答却是一样的,只是要的钱数不等,多则五十两黄金,少则四十两黄金,相比之下,第一家刻印坊要的还是最少的。伴月泄气了,说:“咱们两个娘儿们家,上哪儿拉赞助去?上哪儿募捐去?”卓文君皱着眉头,思忖良久,尔后说:“现在看来,只有变卖家产这一条路了。”伴月一惊,说:“卖了家产,咱们往后怎么生活?”卓文君淡淡一笑:“就咱们两个人,所需甚微,留间房子能遮风蔽雨,足矣。”伴月问:“那些家人怎么办?”卓文君说:“全部不要,一是咱们养活不起,二是咱们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伴月说:“对,由我一个人伺候夫人就够了。”卓文君说:“我也不要你伺候,今后,咱们还是相依为命吧!”
卓文君毅然决然地变卖家产之后,司马相如的文集方得以顺利刻印。然而麻烦事远没有完,卓文君又为书名的问题与刻印坊老板意见相左,争执不下。卓文君说,司马相如一生虽曾仕宦,但未尝肯与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闲居,不慕官爵,所以书名最好朴实无华,就叫《司马相如集》。刻印坊老板则嫌这个名字不响亮不刺激,对读者没有吸引力,非要改成《风流才子集》不可。《司马文园集》这个名字,是双方最终妥协让步的结果。卓文君虽然仍不满意,但也没办法了。
谁也不曾想到,《司马文园集》一面世,销路出奇的好,人们争相购买,一时间洛阳纸贵。三千册马上告罄,第二版正在加紧赶刻中。刻印坊老板从中大赚了一笔,大喜过望,又跑来找卓文君,让她再写一部回忆录——“当然,主要是写你和司马相如私奔之事。我没料到读者对你们的事还这么感兴趣,我错误地估计了市场……”刻印坊老板连连检讨。“这本书是不是还让我们自费出版?”卓文君问。“岂敢岂敢!”刻印坊老板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仅不让你们自费,还要付你们稿酬,还要给你们版税……”“哼,你就是给我一座金山,我也决不会写!”卓文君嗤之以鼻地说,“你以为我还没吃够苦头上够当吗?你以为我还愿意跟你们这些只认钱不认人一身铜臭的书商打交道吗?你还是闲屁少放趁早走,免得老娘火气上来,用棍子把你赶出去!”
刻印坊老板屁滚尿流地走后,伴月劝卓文君道:“夫人不必为这号人生气动怒,我倒觉得写回忆录这件事不是不可以考虑。”卓文君说:“考虑?考虑什么?咱们再穷也不能靠卖长卿赚钱!”伴月说:“夫人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夫人和先生的事惊天地泣鬼神,早已传为佳话,妇孺皆知,夫人不写,别人也会写的,与其让别人写,瞎胡编排,还不如夫人自己写,以正视听。写完后,想出版也行,不想出版咱们就自己刻印一些,或分送亲朋好友,或留下自己欣赏,夫人意下如何?”
卓文君最终听没听伴月的劝告,写没写好回忆录,假如写了,写完没有,假如写完,又是什么样子,由于各种史书文献均无这方面的记载,这一切都成了难以破译之谜。我们认为,卓文君很可能会接受伴月的建议,写她的回忆录,因为她心里有那么多话要对司马相如说要对自己说要对世人说,因为她有那么多余暇不知如何打发,除了写回忆录,实在找不出第二件事情好干。卓文君的回忆录可能会沿用《长门赋》的诗体格式,从司马相如去世人手,写她对丈夫的日夜思念、魂牵梦系:魂腧佚而不返兮,形枯槁而独居。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琴音。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朱弦断兮明镜缺,朝露干兮弦歌歇。白头吟叹兮伤离别,锦水滔滔兮与君永诀……
卓文君的回忆录也可能会采用内心独白的形式,将过去与未来,真实与虚幻,激情与冷漠,理智与疯狂通通糅合在一起,突破时空的界限,跨越文体的障碍,随心所欲地夸张、铺陈、设喻、跳跃,如飞流直下,一泻千里。
今天,我开始写我的回忆录。可是我又不知道我是谁,我把自己丢了,我早就把自己丢了,这些天我一直忙于寻找自己,逢人便问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我曾经为人女,是临邛首富卓王孙的掌上明珠,天生丽质聪明颖悟却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每日里不是吟诗操琴就是疯疯癫癫满世界乱跑。我曾经两次为人妻,第一次是明媒正娶第二次却是自作主张,我稀里糊涂便把自己嫁了嫁给了一个先是用琴声挑逗我后又带我私奔的人。我曾是一家小酒店的老板娘,像世上所有的老板娘一样嘴一张手一双泼辣能干风情万种。后来我又妻随夫贵,成了一个一直梦想当官后来终于平步青云的高官的夫人,像世上所有的贵妇人一样锦衣玉食穿金戴银同时又不得不循规蹈矩时时注意自己的身份以致拘束得要死别扭得要死。而今,我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像世上所有死了丈夫的寡妇一样每日泪水冼面青灯为伴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凄凄切切悲悲戚戚……司马相如,我说的这些话你都听见了吗?那个先是用琴声挑逗我后又带我私奔的人就是你,那个一直梦想当官后来终于平步青云的人也是你,我是你的妻子,你的原来活着现在依然活着的妻子;你是我的丈夫,我的原来活着现在已经死去的丈夫。我的回忆录既是写给我自己的又是写给你的,我将带着你一起踏上回家的路程,把咱们做过的事再做一遍把咱们走过的路再走一遍。
司马相如,如果你忘记了,我将提醒你;如果你没有忘记,咱们就一同回忆,一同回忆许多年前的那个月明星稀之夜,那个春风荡漾之夜,那个如梦如幻如诗如画之夜,那个海棠花月季花玉兰花迎春花腊梅花杜鹃花山茶花丁香花紫荆花大丽花栀子花牡丹花玫瑰花芍药花杏花梨花桃花竞相开放一齐飘香之夜。事前没有一点预兆,更没有人告诉我那将是一个不平凡之夜,一个奇迹降临之夜,一个决定我终身命运之夜,尽管我不是不知道家里又要请客,尽管我不是没有听见外面乱鼓叮当一片嘈杂。因为父亲几乎每天都要请客,大摆筵宴。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嘈杂这种喧嚣。那时我刚刚死了第一个丈夫,从婆家回到娘家,整日躲在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着外面的喧嚣声我心如止水,继续一动不动地坐在灯下读书。说来也巧,我当时读的正是你的《子虚赋》。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读你的《子虚赋》了,究竟读过多少遍已经记不清了,但每次读都像第一次读那样满口生香荡气回肠。我久闻你的大名,并且知道关于你的许多事情,你少时如何好读书学击剑,如何因慕蔺相如为人遂更名相如,后来又如何先事孝景帝后事梁孝王……可以说我对你心仪已久,恨只恨上苍将我错生为女儿身,不能与你结识与你交往,甚至都难以见你一面,一睹你的风姿。就在我枉自嗟悼之时,门帘一动,丫环进来了——这丫环不是那丫环,不是我后来的贴身丫环你的茂陵女伴月,这丫环名叫春红(又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是我的第一个贴身丫环。春红慌慌张张一进来就直奔我的绿绮琴。我叫住她问她干什么。春红这才说:“老爷今晚请客,让我来取小姐的绿绮琴。”我奇怪道:“他请他的客呗,取我的琴干吗?”春红道:“听说是客人要弹。”我说:“附庸风雅!”爹爹结交的人不是官就是商,不是满口官腔就是满身铜臭,他们也会弹琴?我可不愿让他们的臭手把我的琴玷污了!“春红说:”小姐这回可错了,老爷今天请的可是一位贵客,这位贵客不但是县太爷亲自出面好不容易才请来的,还与小姐有点儿关系呢。“我嗔道:”胡说,怎么会与我有关系?“春红说:”小姐此时手里捧着的正是他的文章!“我大惊:”你是说,他是司马相如?!“春红点头:”一点不错,正是此人!我起先还以为他是个糟老头子呢,谁知一看,他是那样年轻,风度翩翩,要多帅有多帅,要多潇洒有多潇洒……“春红又说了些什么,我半句也没听清,我的心乱了,似有一千只小鹿在撞,似有一万面大鼓在擂。随后我就陷入了无意识状态,失去了对现实的清醒感受,仿佛鬼使神差,仿佛被一种神秘的巨大的力量驱使,开始揽镜梳妆,仔细而又认真地打扮修饰自己,然后轻移莲步,走下绣楼,来到父亲设筵的客厅前……
透过珠帘,我最先看到的是父亲,接着又依次看到县太爷王吉、时常与父亲比富的程郑……一张张脑满肠肥油光发亮的脸,最后才看到一张陌生的棱角分明英气勃发的面孔,我想,这就是你了,于是心头那一千只小鹿更加起劲地撞,那一万面大鼓更加起劲地擂……就在这时,出入上菜的侍女掀动珠帘,你也恰好扭过头来,于是,我们四目相望,你看清了我,我也看清了你;我看清了你脸上的狂喜,你看清了我脸上的惊惧;我看见你的眼在发直,你看见我的脸在飞红,时间在这一刻停滞,历史在这一刻凝固,江河湖海在这一刻动容……你身边的县太爷王吉发现了你的失态,调侃道:“长卿兄在看什么呀,眼都直了?”你这才如梦方醒,掩饰说:“我在看墙边那张琴!”程郑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早就闻听先生琴剑双绝,何不乘兴弹奏一曲,让我等一饱耳福?”你双手抱臂倨傲地说:“只怕曲高和寡,知音难觅!”父亲则指着绿绮琴夸耀说:“这张琴价值连城,是小女文君的心爱之物。”一听琴是我的,你似有所动。这时县太爷王吉又说:“长卿可熟悉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你说:“当然熟悉。”王吉又问:“长卿可晓得俞伯牙那张琴何人所造?”你答:“高手匠人刘子奇。”王吉遂侃侃而谈道:“对!传说刘子奇一生共造了两张好琴,一张让俞伯牙摔碎了,剩下的一张便是这一张!此琴传说是伏羲氏选的料。伏羲氏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凤凰来仪。凤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伏羲氏知道梧桐乃树中之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为雅乐,令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截为三段,取上一段叩之,其声太清,以其太轻而废之;取下一段叩之,其声太浊,以其过重而废之;取中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送长流水中,浸七十二日,取起阴干,选良时吉日,命高手匠人刘子奇斫成乐器……”你打断王吉的侃侃而谈,接着说:“伏羲氏只让刘子奇造一张琴,刘子奇因见木料太珍贵,就偷偷多造了一张,对不对?王县令,你就别胡诌了!不过,这张琴实在是张难得的好琴,而且又是小姐的心爱之物,我今天就只好献丑了!”然后便整理衣冠,命人焚香。
在青烟缭绕中,我看到你将我的绿绮琴抱在怀中,我感觉就像我自己被你抱在怀中。你说得对,王县令刚才那番话的确是信口胡诌,不过我的绿绮琴的确是个宝物,我与它朝夕相处,琴上有我的体香有我的指印有我的呼吸有我的梦想。我的琴早已通了灵性变成了我——我就是琴琴就是我。你的手指一拨动琴弦,我便明白你是为我弹的,只为我一个人而弹,你拨动的不是琴弦而是我的心弦。我的心随着你手指的拨动而战栗而狂跳,以致周身颤抖如一片风中的树叶。你边弹边唱:
凤兮凤兮归故乡,
遨游四海求其凰,
有艳淑女在斯堂,
何缘交颈为鸳鸯!
凤兮凤兮从凰栖,
得托子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心和谐,
中夜相从别有谁?……
一曲终了,众人轰然称妙,齐声叫好。他们是一群呆头鹅,谁也没听出你的弦外之音。只有我听出来了,并且马上心领神会。你那句“中夜相从别有谁”分明是暗示我夜半与你私奔——司马相如呀司马相如,你真是吃了豹子胆,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当着父亲和众人的面,勾引起我来了!
当然,听出你的弦外之音的并非我一个人,还有县太爷王吉。我早看出来你们俩是一伙儿的,暗地里定下计谋设下圈套赚我上钩。你们眉来眼去一唱一和,狼狈为奸沆瀣÷气。你们能瞒得过别人却休想瞒得过我,我一眼就识破了你们的伎俩!
可是识破又能怎么样?司马相如,你平生最喜欢狩猎,你的《子虚赋》通篇记述的就是狩猎之事,“列卒满泽,罘网弥山,掩兔辚鹿,射麋脚麟”,此时此刻,你想必也把我当作你即将捕获的猎物了,我只是不晓得我在你眼里是一只温顺的小兔子呢还是强健的长角鹿。但不管你把我看成什么,请你放心,我都绝不会望风而逃,我都会自投罗网束手就擒,心甘情愿地被你捕获,然后作为你的胜利品被你扛在肩上带走。我只是有些害怕,有些忐忑不安,因为我不知道你是真心爱我是准备一辈子爱我海枯石烂不变心还是只想把我当成一时的玩物始乱终弃。司马相如,别怨我,别怪我,任何女子在这一刻都免不了害怕免不了忐忑不安的。
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那样漫长,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长得像一个世纪。这是因为我在等待,等待必然会发生的事情的发生,等待必然会降临的奇迹的降临。可是你们仍在饮酒,狂喝滥饮。我看出了你和王吉的用意,你们是想把所有的人全都灌醉。你一面饮酒一面不断地朝珠帘后窥视,你的目光是那样急切。我知道你是在寻找我,你不放心,你不知道我听没听出你的弦外之音,你更不知道我会不会跟你走。司马相如,你完全有理由不放心,因为我们几乎还没正式见过面,我们甚至还没说过一句话,仅凭珠帘后的四目相望;我就会以身相许吗?我就会跟你走吗?
够了,如果要我说,仅凭帘后的四目相望,就已经足够了;尽够了。如果有谁不知道何为“一见钟情”,我们就是最好的例子,你可以给他讲;如果有谁不知道何为“心心相印”,我们就是最好的例子,我可以给他讲;如果有谁不知道何为“前生有缘”,“我们就是最好的例子,你我可以一同给他讲。司马相如,天生你就是为了娶我,天生我就是为了嫁你,天生我们两个就是为了成就这段奇缘。天公早已用红线将咱们拴在一起,就像一根绳子拴着的两只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让我们认命吧,司马相如,谁也不要做无谓的抗争。让我们跟着感觉走吧,不管前面是沟是坎是险峻的高山是汹涌的河流。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可以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我们,任何力量都不能把我们分开……司马相如,你要笑我了,当你知道我此时在想些什么的时候,你一定会笑我了,笑我想得太远,八字还没一撇哩就想这么远。但这不能怪我,谁叫我是女人呢?谁叫女人都有耽于幻想的毛病呢?
在接下来的长似一个世纪的分分秒秒里,我就是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急遽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我的脸在发烫,头在发烫,整个身子都在发烫,我像是一个正处在高烧之中的病人,神志不清,迷迷糊糊。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而我手里分明又在做着什么,当我发觉我正在收拾我的衣物时,不禁悚然一惊,停下了。你为何收拾衣物?你想干什么?你要到哪里去……我口问心心问口,一遍遍地问,直到这时,我好像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干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才开始考虑这件事的严重后果以及自己的身份、名誉,才开始感到恐惧……假如不是春红进来,推波助澜,我几乎就要退缩了,放弃了。看见我收拾好的衣物,春红诡秘地一笑说:“哟,我本来还想提醒小姐,现在看来不必了,小姐一切都准备好了。”既然她已经窥破了我心中的秘密,我也没必要瞒她了,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春红,我的好春红,快告诉我,他是不是走了?”春红说:“酒宴早就散了,他当然走了,回都亭他的寓所去了。”我像是问春红又像是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春红说:“这得看小姐心里是怎么想的,要是小姐看中了他,觉得他可靠,可以以身相托,就应该当机立断,趁这会儿老爷醉得一塌糊涂,赶快走……”后来我才晓得,春红当时的态度之所以这么坚决,坚决地劝我夜奔都亭,是你早在暗中用钱买通了她!司马相如呀司马相如,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你这人不仅胆大包天,而且不择手段,居然连贿赂丫环这种事都能干得出来!
司马相如,我已经忘了我是怎么和春红一起趁着夜色,趁着家人都已熟睡,趁着父亲醉得不省人事,溜出家门,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去都亭找你的。我只记得我们一见面,我就投入你的怀抱,然后疯狂地和你接吻。我们的吻足有广个世纪那么长那么久。吻过之后我们仍然没有分开,我们仍然紧紧搂抱在一起。我抚摸着你的脸颊问:“你是谁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回答:“我是司马相如我是司马相如我到底还是司马相如。”我问:“就是那个琴剑双绝的司马相如吗?就是那个写《子虚赋》的司马相如吗?”你回答:“是的是的,我正是那个琴剑双绝的司马相如,正是那个写《子虚赋》的司马相如。”我问:“我是不是在做梦?快告诉我我是不是在做梦?”你回答:“你不是在做梦,我告诉你你不是在做梦。”我问:“你在等我一直在等我吗?”你回答:“我在等你一直在等你。”我问:“你知道我会来?如果我不来你不是白等了吗?”你回答:“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不会不来,正像我不等你就不是司马相如一样,你不来就不是卓文君……”我们开初讲的全是这样的疯话傻话,直到我发现你的房间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你的车仗童仆呢?”我问,“你去我家时带的那些华美的车仗童仆呢?”你回答:“实不相瞒,那都是借王县令的,用过就还了。”我说:“原来我嫁了一个穷光蛋!”你不无担心地问:“你后悔吗?你生我的气吗?”我回答:“是的,我后悔,我的确十分后悔——我后悔我没早一天认识你!是的,我生你的气,我的确十分生你的气——我生气你没有早一天来到我身边!”你听完放声大笑。我也放声大笑。我们的笑声冲破屋顶直上云霄,震得树杈上的夜鸟扑棱棱乱飞,震得一天星辰纷纷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