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云:人活七十古来稀。这是由于古代医疗条件落后,缺医少药,再加上天灾人祸,战乱频仍,人的寿命自然长不了。宋代大文豪苏东坡三十多岁就开始自称老夫,就开始“老夫聊发少年狂”了。司马相如屡屡喟叹自己老啦老啦之时,也不会真正进入老境,充其量也就是四十多岁。四十多岁的人在今天,还正是大有可为、前途不可限量的时候,搞得好,还可以进班子,当副处级;有时还能冒充青年——比如路野,今天也是四十多岁,可是在某些场合还常常被称为“青年诗人”,这个称谓虽然令他稍显不自在,心里却是十分受用的。
这并非是说古人喜欢言老。古人同今人一样,也不希望自己老,也想愈活愈年轻,今年二十明年十八,青春永驻头发常黑。只可惜古人的平均寿命太短,七十岁已算高寿,已属稀少,一般人活个五六十岁,就算不错了,就很满足了。比如司马相如,那样大的文学家,那样大的名气,才活了六十来岁。所以说古人言老是被迫的,是不得不言老的。古人言老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古人结婚早,一般都是十五六岁就结婚了,十七八岁就得子了。儿子长到十五六岁再结婚再得子,等你当上爷爷时,也就是三十五六岁。同时古人又不计划生育,兔子似的,一生就是一大窝,你生一大窝儿女,每个儿女再给你生一大窝孙子孙女外甥子外甥女,当你四十多岁时,已经是孙子孙女一大群了,一齐抱住腿乱叫爷爷,不言老行吗?据一项调查资料显示,目前国人的平均寿命已经达到七十岁,我国已经进入老龄化国家的行列,并且已经开始为如何解决老龄化带来的诸多社会问题而发愁了。这委实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这与生活水平的提高医疗卫生条件的改善有关,更与我国目前实行的计划生育政策有关。现在的人(尤其是城里人),一般都是二十四五岁才结婚,二十五六岁才得子,又是一对夫妇一个娃,等娃长到三四岁,一送幼儿园,夫妻俩就嘛事儿没有了,就净剩工作和玩的时间了。早些年,著名女作家谌容曾写过一篇著名的小说《减去十岁》,其实与古代人相比,不用减我们已经减去十岁了。路野的一位姨妈从海外回来,转了一圈后说,她最赞成的就是大陆的计划生育政策,一对夫妇一个娃,多好,多省心,多省事!路野的那位姨妈已经加入美国籍,已经是美国公民了,连美国人都羡慕咱们眼馋咱们,咱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扬眉吐气呢?还有什么理由崇洋媚外老说美国的月亮比我们中国的圆呢?还有什么理由不对美国人说“不”呢?从“解放全人类”到“中国可以说不”,我们国家发生了多么巨大的令人鼓舞的变化!而这些巨大的令人鼓舞的变化,又是始于二十年前的一次会议,这说明我们中国人又是多么善于总结经验教训,多么善于调整自己,只要我们不瞎胡折腾,不异想天开,不妄自尊大,脚踏实地全心全意地干某件事,就一定能干好。
司马相如不幸早生了两千多年,不但无缘看到这些变化,而且无缘享受现代文明的种种好处。所以他只能活六十来岁,并且在四十多岁时就开始叹息自己老了。司马相如不仅嘴上说自己老了,行状上也处处表现出来。且不说他走路如何背着手,迈着踩不死蚂蚁的八字步;说话如何咬文嚼字,慢条斯理,单说他胸前的那长须。司马相如的长须是从三十多岁开始蓄的,蓄到四十多岁,已经很像回事了,已经有半尺多长,直飘胸前,蔚为壮观。司马相如蓄须的初衷一是明志二是为了美,主要是为了美,一如现在的许多女性为了美不惜忍受痛苦去隆胸去割双眼皮一样。长须固然可以给人增加美感,例如后世的关云长,就因有一副长胡须而被人誉为“美髯公”,但同时也带来了许多不便和麻烦。首先是吃饭麻烦,得一手执箸一手挽着胡须吃,不然就会将饭吃得满胡须都是,像个还没学会吃饭的孩子;其次是睡觉麻烦,为了不使胡须被压着或是被弄乱第二天不好梳理,他就像今天的许多女性为了保护自己的秀发睡觉时必要戴发罩那样,专门让卓文君给他缝制了一个“胡罩”,每天晚上睡觉前将胡须装进去,第二天早晨再解下来。更要命的是,由于胡须长得太长太密,得经常洗,稍微洗得不勤,胡须里面就会生满虱子……这就是留长须的种种弊端。所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留长须了,除了那些故作深沉附庸风雅的电影电视导演——我们还是别提那些导演了,免得让我们笑掉大牙……
我们前面说过司马相如一生中曾两度称病闲居,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现在看来他的确是有病。太史公在《史记》中有明确记述,说司马相如“常有消渴疾”。消渴疾是什么病?路野不是医生,起先不懂。后来特意买了本医书翻翻,才晓得消渴疾原来就是糖尿病。
那本薄薄的介绍糖尿病的医书是路野在旧书摊上买的。和所有的文人一样,路野也有逛旧书摊的嗜好。他常常能从旧书摊上沙里淘金淘得几本难得的好书,也常常能在旧书摊上遇到一些平时很难遇到的熟悉面孔。这些人自然都是路野生活的那座城市为数不多的读书人,平时各忙各的,难得一见;在旧书摊上碰面,也没有什么惊喜的表示亲热的举动,淡淡地寒暄几句,也就散了,各挑各的书。路野觉得这样挺好——君子之又淡如水么!那天在旧书摊上,路野遇到的是市文联的张老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旧书摊上与张老师遭遇了,所以并不感到意外。也许由于年龄的差异,他虽然早就认识张老师却交往不深,一直是那种不远不近若即若离的关系。他一直认为张老师是一个工作能力非常强。为人处事非常正直端肃,同时又非常自尊的人,不能容忍别人——尤其是比他年轻而名气又比他大的人——对他有丝毫不敬,只要发现,不管是什么场合,他马上就会做出激烈的反应,机关枪似的突突突给你一梭子,弄得你很是难堪很是下不来台。路野就碰到过几次。这自然是早些年路野刚刚出名,年轻气盛,狂得没边儿时候的事。近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路野身上那种狂狷之气下去了许多(有人说他学乖了,有人说他成熟了),于是他开始理解张老师,觉得张老师有权要求别人对他尊重,有权捍卫他的个人尊严。我们在没有个人尊严的时代生活得太久,以致感觉麻木浑浑噩噩,都不知道何为个人尊严了。现在是我们重新学习的时候了,既要学会尊重别人又要学会尊重自己,同时还要学会要求别人尊重自己。因为我们是人,不是动物,更不是一个不会说话不会思想的物体。
那天他一见张老师便说,那本《古代家书选》他还没看完,暂时还不了。张老师摆摆手说,没关系,我现在又不看,你看吧,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接着又说,你还不知道吧,我刚刚办过手续,已经退了。路野有点吃惊,说是么?张老师淡然一笑说,我觉着还是退了好,种点花,养点草,读点书,写点小文章,多自在。说完,就散了,分头各挑各的书。看到张老师躬身于旧书摊上,细细地挑选,刀子一样的脊梁骨将衣服顶得老高,满头的银丝在夕阳下闪着光,他心里猛一悸动。这就是读书人,他想。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与张老师贴近了。他似乎从张老师身上看到了自己,张老师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当他老了的时候,也会和张老师现在一样种点花,养点草,写点小文章,经常来旧书摊上逛逛。这就是一个读书人晚年生活的全部内容。而他离这一天,已经没多远了,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想想,真有点可怕。
那本从旧书摊上买来的薄薄的介绍糖尿病的医书开宗明义说:“糖尿病是一种代谢内分泌病,可分为原发性和继发性两大类。它的病因与发病机理尚未完全明了……”著书者都尚不明了,老百姓就更不明了啦。老百姓只知道糖尿病是一种富贵病,患此病者多是生活条件过于优裕以致营养过剩的人,整日粗茶淡饭的下力人很少会得。路野的一位朋友就是糖尿病患者。该仁兄本来是个大胖子,体重九十多公斤,大腹便便,连走路都困难。自从得了糖尿病后,吓得半死,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尝,体重急剧下降,很快就瘦成了螳螂。一次在路上见他,路野简直都不敢相认了。司马相如怎么也会得这种病,真是太倒霉,太不幸了!
至于司马相患糖尿病的具体时间,太史公没有说,大概他老人家觉得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没有必要记述。可是这件对太史公无关紧要的小事对我们来说就太重要了,没办法,我们只好依照老例,用想象来填补太史公留下的这个空白。司马相如患糖尿病的时间不会太早,因为他早年生活清贫,漂泊无定,每日粗茶淡饭,仅仅能填饱肚子,决不会得那种富贵病,换成今天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你也配?你想得也得不了!当然,老百姓说的并非糖尿病而是艾滋病(这当然是老百姓对艾滋病的一种模糊认识,亟待宣传教育)。由于汉朝没有艾滋病,糖尿病就是头号富贵病了,所以说司马相如患上糖尿病,一定是在他既做了高官又有了钱,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之后。发现自己得了糖尿病后,司马相如想必与路野那位朋友差不多,也是吓得半死,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尝,自然更别提什么大鱼大肉了。可是司马相如偏偏又爱吃肉,别人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他是宁可居无竹也不可食无肉,甚至不可一日无肉,一顿无肉。现在一下子禁住,不让吃了,真比大烟鬼断烟还难熬。有时实在馋得受不了,就躲着卓文君偷偷吃,让厨子给他做碗红烧肉,躲在厨房里,呼哧呼哧,三几口就全下了肚。一次,正吃着,恰好让卓文君撞上。卓文君劈手夺下他的碗,厉声斥责:“长卿,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到底是要命还是要肉?”司马相如答:“命也要,肉也要。”卓文君道:“命与肉不可兼得,你只能选择一种:要命不要肉,要肉不要命。”司马相如道:“我当然是要命了。不过,肉是我的第二生命,如果一点也不让我吃,虽生犹死。”卓文君道:“长卿,我是为你好呀!”司马相如道:“你要是真为我好,就让我少吃一点,每星期吃一次,行不?”卓文君坚决地摇头。司马相如又退一步说:“那就两星期吃一次?”卓文君仍是摇头。司马相如再退一步说:“那就一个月吃一次,你要再不答应,我就只好要肉不要命了!”卓文君无奈地叹口气:“唉!长卿,你真像个孩子,你怎么就长不老呢?好吧,我就答应你,每月让你吃一次。”司马相如强调:“可是红烧肉。”卓文君说:“我知道是红烧肉。不过,必须得由我亲手来做。”司马相如说:“那自然,做红烧肉是夫人的拿手好戏嘛!我最爱吃夫人做的红烧肉!”
看来红烧肉确乎是好东西。我们已经知道我们的伟大领袖毛泽东爱吃,现在又知道司马相如也爱吃,我们还将知道宋代大文豪苏东坡同样爱吃。苏东坡不但爱吃,而且会做,我们马上就要提到。现在还是先说说卓文君是怎样给司马相如做红烧肉的。自从答应司马相如之后,卓文君没有食言,每到月尾,都要亲自下厨给司马相如做一碗红烧肉。只是做的时候从不让人看,甚至连厨师也不许近前,做好才端出来。看到司马相如狼吞虎咽,吃得不抬头,卓文君笑问:“好吃吗?”司马相如嘴里塞满了肉,呜呜啦啦地说:“好吃好吃……就是味道好像不如过去的香。”卓文君说:“这就对了,我做的红烧肉的特点就是酥而不碎,肥而不腻,汤肉交融,人口即化……”卓文君一直守口如瓶,没有告诉司马相如他现在吃的是假红烧肉,实际上是一碗豆腐。至于如何将豆腐做成红烧肉,且又做得惟妙惟肖,使人看不出来吃不出来,需要经过许多道复杂特殊的工艺。只可惜卓文君将此绝技带进了坟墓,没有透露出来,或著之于竹帛,留传后世。不然,如今多得数不清的佳肴中又要多一道名菜了,是否会像“东坡肉”那样取名为“文君肉”,也未可知。
现在来谈苏东坡。苏东坡可称得上是一位奇人,光他脑袋上的头衔就可以罗列一大串:思想家,政治家,作家,诗人,词人,画家,书法家,音乐家,医学家,发明家,美食家,农田水利家……我们今天主要是谈作为美食家的苏东坡。在其不算太长的一生中,在创作大量的脍炙人口的诗词之余,苏东坡还亲自制作了许多道也许更加脍炙人口的佳肴,还对民间的许多道菜的原料配制、制作方法做过改进和完善,并发明和完善了许多地方小吃,酿造过多种美酒。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全国各地仅以东坡命名或传说与他有关的菜、酒、小吃,就不下一百种。我国的各种菜系,几乎全是以地域命名,例如粤菜、川菜、湘菜、鄂菜……惟有东坡菜是以人名命名,堪称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苏东坡与司马相如是老乡,也是四川人。他的一生极富传奇色彩,曾经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大福大贵大灾大难,几乎尝遍人间所有的甜酸苦辣,但与此同时,也几乎游遍了所有的名山大川,吃遍了天下所有的美味佳肴,真是文章也写了,官也当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羡煞人也!我们暂且不去羡慕他,只说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东坡肉”。在众多的东坡菜中,数“东坡肉”最为有名,那是他被贬到湖北黄州任团练副使时的发明创造。黄州猪肉好,价钱又便宜,但当时的老百姓却不怎么会吃。于是苏东坡便根据当地民间流传的一种红烧五花肉的制作方法,加以改进,推陈出新,创造出了一种新的制作红烧肉的方法。为了减少油腻,这种新方法主要是采用砂锅炖,炖出来的肉除保持原有的鲜烂特点外,色美味香,烂而不碎,肥而不腻,爽滑可口,可以当饭吃。为了便于向老百姓推广,教会老百姓吃肉,苏东坡还特意写了一首《炖肉歌》:“净洗锅,少著水,柴头罨焰烟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它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这首诗浅显易懂,明白如话,与其说是诗,不如说是顺口溜。假如不署名字,谁会相信它竟然出自大文豪苏东坡之手呢?由此可见,苏东坡这人平素随和极了,没有一点架子,能大能小,能官能民,既能写阳春白雪,又能搞下里巴人,并且一心为老百姓着想,不遗余力地进行“文化扶贫”,真不愧是老百姓的父母官。
除了《炖肉歌》(又名《猪肉颂》),苏东坡还写有《老饕赋》、《菜羹赋》、《食豆粥颂》、《煮鱼法》等一百多篇关于烹饪的诗文,为推动中华民族灿烂辉煌的饮食文化的发展和繁荣做出了无人能够比拟的重大贡献。然而我们也完全可以从中得出另一个结论,就是苏东坡这人嘴馋得很,太好吃;不但好吃,而且会吃,走一处吃一处,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有钱时吃,没钱时也吃,变着法子吃,绞尽脑汁吃。譬如他晚年被贬到广东惠州,当时惠州很荒凉,买不到猪肉,但市上“每日杀一羊”,苏东坡“不敢与在官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间亦有微肉,熟煮熟漉,若不熟则泡水不除。随意用酒,薄点盐,炙微焦食之。终日摘剔,得微肉于牙綮间,如食蟹螯。率三、五日一食,甚觉有补。”这是苏东坡在《众狗不悦》一文中自己写的,文中所记述的煮羊骨头的方法及吃法,竞形成了后来著名的“东坡羊骨头汤”。从古至今,世间好吃会吃者不计其数,既好吃又会吃又会做者也不乏其人,但是像苏东坡这样既好吃又会吃又会做又能吃出文化吃出境界吃出品位者,舍他其谁?怕是再难寻出第二个人也。因此,称他为中国第一美食大师的确名副其实,再送他一顶中国第一饕餮之徒的桂冠也丝毫不算过分。
路野从旧书摊上买回的那本薄薄的介绍糖尿病的医书说尿甜是消渴病(糖尿病)的一个主要特征,并且说我国古代医学对消渴病(糖尿病)人尿中有糖的认识比西方医学早,至少要早一千多年——这显然又是一项我国领先于世界的值得国人自豪的成就,只可惜路野不懂医学,孤陋寡闻,现在方知道,现在方感到自豪。
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亲口尝一尝。同样道理,要想知道尿的滋味,尿是甜的酸的还是辣的,也必须亲口尝一尝。用什么尝?舌头。遗憾的是书中没有说第一个用舌头尝尿的人是谁,只是称赞“这种勇于实践的精神,使人们对消渴病的认识有了质的变化”。何止是勇于实践?第一个用舌头尝尿的人与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样,是要冒极大的风险的——不不,这个比喻仍欠准确,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岂能与第一个用舌头尝尿的人相提并论?吃螃蟹是为了嘴,为了解馋,而用舌头尝尿则是为了给人治病,为了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后者的精神不知要比前者高尚多少倍!
第一个用舌头尝尿的人会不会是卓文君呢?路野又忽发奇想。他这么想有两条依据,其一,我国最早记述消渴病的中医文献是公元前二百多年的《黄帝内经》,也就是说,是那时候发现的消渴病,而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恰好生活在那个时代,晚也晚不了多少年。就像今天刚发现艾滋病时那样,发现消渴病以后,人们一片恐慌,纷纷研究探索消渴病的病理病因,寻找攻克治疗的方法,许别人探索,为什么就不许卓文君探索?何况患病的是她丈夫司马相如,她就更有理由更有责任探索了。其二,我们大家早已知道,卓文君是女强人,绝不缺少“勇于实践的精神”,或者说她身上最让人称道的就是“勇于实践的精神”,她什么事都敢为天下先,只要能把司马相如的消渴病治好,别说让她用舌头尝尿,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毫无惧色。不过话说回来,尿毕竟是尿,是人的排泄物,不是矿泉水,更不是可口可乐,她几次想尝,捏着鼻子闭着眼,将盛有司马相如黄色尿液的小碟送到嘴边,又都赶紧放下了,最后一次,竟然恶心得跑到一边干呕起来。于是司马相如便说:“算啦算啦,谁也没让你尝,你这是何苦?”卓文君干呕完,用毛巾擦擦嘴说:“不,我今天非尝尝不可!你害了这么长时间的病,什么药都吃了,什么法子都用了,就是不见好,可见那些郎中全是笨蛋、废物!我再不用他们了,从今天起,我要自己研究、摸索,弄清楚消渴病到底是一种什么病,然后再给你配药……”司马相如打断她说:“可你又不是郎中,对医学一窍不通。”卓文君说:“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郎中,就会给人看病抓药;都是后天学的,他们能学,我为什么不能学?我又不是太笨的人,世上无难事,就怕有心人,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今天尝你的尿,就是我学做郎中的第一步!”说完,脸上带着坚毅的、大义凛然的神情,再次将盛有司马相如黄色尿液的小碟送到嘴边……
如果卓文君真尝了司马相如的尿,并且尝出尿是甜的,那么我国古代医学对糖尿病人尿中有糖的认识就不只是比西方早一千多年,而是早两千多年了,我们就更应该为此感到自豪、骄傲。即使第一个用舌头尝尿的人不是卓文君,她也会帮助司马相如,与消渴病做长期的、艰苦卓绝的斗争。前面说过她不让司马相如吃红烧肉,就是她在饮食方面对司马相如的限制。但光限制也不行,还要做到合理安排,既不能营养过剩,又不能因噎废食,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尝。为了合理安排司马相如的饮食,卓文君每天都要煞费苦心地计算司马相如身体所需的总热量,蛋白质多少,脂肪多少,糖多少,然后再列出一日三餐的食谱。下面就是卓文君为司马相如所列的一天的食谱:
时间食品重量(克)蛋白质(克)脂肪(克)糖(克)千卡
早餐油条503.68.633223
豆浆2501166122
小计14.614.639345
中餐大米1007.61.177350
牛肉l002020—170
花生油6—6—54
小计27.617.177574
晚餐面条1009.91.874354
大白菜2001—628
小计10.91.880381
最后还有总合计:一天共摄入蛋白质53.1克,脂肪33.5克,糖196克,总热量1320千卡,完全符合标准。
这仅是一天的食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卓文君天天都要这样列,并且还要天天调整、变换,以免司马相如吃烦。此外,她还说风就是雨,只要听说吃什么对消渴病人有益,就赶快去弄——听说豆类皮有利于控制血糖,她就赶快搜罗豆类皮,黄豆皮、绿豆皮、豌豆皮、蚕豆皮……见什么弄什么;听说消渴病人喝粥好,她就赶快给司马相如熬粥,什么荞麦粥、莲子粥、白萝卜粥、胡萝卜粥、油菜粥、芹菜粥、马苋菜粥……挨着给司马相如做。在缺医少药的古代,司马相如这个消渴病患者能活到六十多岁,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而创造这个奇迹的人,正是卓文君。
但是卓文君也被拖累得够呛。最令她头疼的还不是给司马相如做吃做喝,而是给司马相如擦屎刮尿。我们知道,多饮多尿是糖尿病患者的主要症状,医圣张仲景在《金匮要略》中说:“男子消渴,小便反多,以饮一斗,小便亦一斗。”意思就是说,喝多少尿多少。尤其是到了晚年,司马相如病情日重,一会儿一尿。白天尚好对付,她最怕的是晚上,司马相如一会儿一要夜壶,刚尿过又要尿,夜壶稍微递得慢一点,司马相如就会尿到床上。这事儿又不能让丫环代劳,只能她一个人于,经常被折腾得彻夜难眠。卓文君又素有洁癖,只要司马相如尿到床上一点儿,床单被褥就得全洗全换。后来,司马相如干脆大小便失禁,来一个屙尿不知,床单被褥换不及了,卓文君只好删繁就简,准备了许多尿布片,垫在司马相如身下,司马相如尿湿一片,就抽出一片,等一摞全尿湿了,就再换上一摞新的……一晚上下来,换下来的尿布片就有几大盆。次日一大早,卓文君的头一件事就是洗尿布片。这事儿她完全可以让丫环代劳,但她这人极爱面子,觉得是自己丈夫尿湿的应该由自己来洗,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凡是给孩子洗过尿布片的人(包括路野)大概都领略过个中滋味,都晓得这是一件怎样烦人且受罪的差事,特别是在冰天雪地的隆冬,当别人围着火炉烤火而你却不得不将手伸进刺骨的冰水里的时候,你的心情绝谈不上愉快,你会一边洗一边骂——骂谁?当然是骂自己,骂自己不知前世造的什么孽,今生今世来受这份罪……卓文君虽然不是给孩子洗尿布,但同样是洗尿布,她也会一边洗一边在心里骂,骂天骂地骂自己骂司马相如,全部骂过一遍之后,实在没什么可骂了,她就会想:要是有一种永远也尿不湿的尿布片,该多好多方便多省事呀……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这一伟大梦想,直到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才实现,直到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尿不湿”才被人发明出来,在各种新闻媒体上大做广告,真正走进了千家万户。
对卓文君为他所做的一切,司马相如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在自己病重期间,在知道自己的病无法治愈之后,他便产生了不想活下去的念头,请求卓文君不要管他,让他去死。“你看我现在躺在这里。”他言恳意切地说,“唉!苟延残喘,什么也不能做,连动也不能动,无异于行尸走肉,你就让我死吧,‘安安静静地死吧!”卓文君一听就责怪:“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怎么会产生这种懦夫的念头?你要活下去,咬着牙活下去,勇敢地同病魔做斗争!”这种话司马相如不爱听,以后便拒绝服药,想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时没有西医,司马相如服用的是卓文君给他配的中药,早先服用的是白虎人参汤,病情加重后,又改服白虎人参加量加味汤。这两种药实际上差不多,后者只不过是前者的发展,方中的白虎其实就是生石膏;生石膏虽有清热之效,但味道却难喝极了,后来方中又加入了竹叶等东西,味道就更是苦涩无比,司马相如早就喝够了,不想喝了。过去让司马相如服药就是一件难事,卓文君得像哄孩子一样好言劝说:“长卿,喝药吧,喝药吧,把药喝了,你的病就好了,中午我再给你做碗红烧肉……”但是自从司马相如脑子里萌生了死的念头、拒绝服药之后,这一套就全没用了,无论她怎么好言劝说,怎么以红烧肉引诱,司马相如就是不张嘴。没法子,卓文君只得硬灌。让佣人掰开司马相如紧闭的嘴,将药硬灌进去。谁知嘴掰开了,司马相如的牙还紧咬着,于是灌进去的药又全都从嘴角流出来。于是卓文君就气得放声大哭。“你哭什么?”司马相如用游丝般细微的声音说,“我早就说过我不想活了,让你不要管我。让我死,安安静静地去死,可你就是不听,还用这种劳什子折磨我……”卓文君哭着说:“我能眼睁睁地看着让你死吗?”司马相如说:“现在我这样子,与死又有什么两样?与其躺在这里活受罪,还不如死了好。现在,死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对你来说,更是一种解脱——看看这些年,我把你拖累成什么样子了,我真的感到于心不忍啊!”卓文君说:“我不怕,再苦再累我也能顶得住,只要你能多活几天……”司马相如苦涩一笑:“多活几天与少活几天又有什么不同?你让我多活几天就是让我多受几天罪。咱们都是明白人,可别明白了一辈子,到老了糊涂呀!人生自古谁无死?我不惧怕死,我有坦然面对死的勇气,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让我死吧,我绝不会怪你,只会感激你……”
卓文君沉默了。她明白司马相如此时说的全是心窝里的话,同时也明白此时死对司马相如来说,是一种解脱,对她自己,更是一种解脱。这些年,她委实被司马相如拖累得身心交瘁苦不堪言,有时心里真盼着司马相如早点死,与其活受罪不如死了好……然而这只是一时的闪念,现在,当司马相如真的恳求她让他死的时候,她又犹豫了。司马相如已经明确地表示他不会怪她,所以她最担心的,或者说考虑得最多的,是社会舆论,是世人怎么看待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她会不会落一个恶妇的罪名?一想到这些,一想到她将从此背上一个永远也洗刷不掉的罪名,受千夫所指遭万人唾骂,她就不寒而栗……所以末了,她还是决定劝司马相如继续服药,与病魔做顽强的抗争。
倘若卓文君同意司马相如的请求,不再劝他服药,不再管他,让他安定静静地死去,也就是我们今天常说的“安乐死”了,倘若今天再被人考证出来,我国又将多一项领先世界的、值得自豪的成就了。只可惜卓文君当时一念之差,致使这项领先世界两千多年的成就与国人失之交臂。
司马相如是在卓文君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本来;他已经人事不省,昏迷了几天,那一刻突然清醒了,先让卓文君把身边的家人全部撵走,然后又让卓文君把门闩上。卓文君以为他有什么临终遗言要交待,便将耳朵贴到他嘴边。谁知司马相如喘了半天,嘴里只吐出一个字:“脱。”卓文君开始不解其意,怔在那里,直到司马相如抬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指指她身上的衣服,她才恍然明白,脸一红说:“你这时候还想……”司马相如艰难而又急切地说:“快,再晚就来不及了……”于是卓文君赶紧将自己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又将司马相如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然后钻进被窝,紧紧搂住他。司马相如这才满意地笑了,“我是赤条条来到这个人世上的。”他断断续续地说,“还要赤条条地离开……这一辈子,我吃过苦,遭过罪,也享过福……我浪漫过,风流过,也荒唐过……我这辈子,值,死而无憾……惟一的遗憾,就是对不起你……”此时卓文君早已是泪流满面,她泣不成声地说:“长卿,别说了,别说了,我不会怪你的,这辈子能遇见你,是我的福分,我觉得没过够,下辈子还想和你过,长卿,你愿意吗……”连问几声,不听司马相如回答,定睛看时,司马相如早已合上双眼,含笑而去。
司马相如这种赤条条死在卓文君怀中的死法,虽然有些荒诞不经,为一般人所难以想象难以接受,但却完全符合他的性格。像司马相如这样浪漫了一生的人,就应该有这种浪漫的、不同于常人的死法,否则,司马相如就不是司马相如了。同样道理,卓文君也应该赤条条地搂着司马相如,让他在自己怀中含笑而去,否则,卓文君也就不是卓文君了。
太史公在《史记》中记述,汉武帝得知司马相如病重,便派使臣去取其全部作品。等使臣赶到时,司马相如已溘然长逝。卓文君对使臣说:“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臣来求书,奏之,无他书。”司马相如的这卷遗札,就是著名的《封禅文》,其内容主要是论述汉代的功德并主张封禅,可见司马相如临死还念念不忘取悦天子,还念念不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这不能不影响到后人对他的评价。加之他的辞赋题材狭隘,多是记述皇上出巡、狩猎之事,很少反映民生疾苦,且又铺张过甚,失之于糜丽浮华,尽管太史公也肯定他“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但他在文学史上始终处于二流文人的地位,只能望其后人李白杜甫等之项背,也难以与他的四川老乡苏东坡比肩而立。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他之所以还没被人遗忘,还被人们时常提及,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与他和卓文君私奔的那个浪漫之举,那曲“千古绝唱”,而并非他呕心沥血写就的《子虚赋》、《大人赋》、《封禅文》……假若司马相如泉下有知,在为自己的不朽感到欣喜欣慰的同时,会不会生出一丝惭愧与悲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