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私奔

路野还注意到,在林尚志和石宗兰私奔故事的第一种结局里,除了石宗兰在最后一刻碰见她的老同学杜秋的情节偶然性太大,有节外生枝之嫌外,还有许多处经不起推敲的地方,例如最后,林尚志紧紧抱住石宗兰,求她说她还像以前那样爱他时,石宗兰不应该一言不发,只是流泪,只是摇头。她对林尚志的爱不可能这么快就泯灭消亡得一点不剩,她应该睁开眼睛,说:“对,我爱你,还像以前那样爱你。”

“既然如此。”林尚志迷惘地接着问,“你为什么还要背叛我,和杜秋干那种事?”

“因为我也爱杜秋。”石宗兰痛苦地说。

“你同时爱着我们两个人?”林尚志愈发惊奇了。

“是的。”石宗兰说,“我同时爱着你们两个人。你就像我的大哥哥,而杜秋呢,则像是我的小弟弟,你们两人在我心中的分量一样重,你们两人互为补充,我无法取舍其中的任何一个。”

“这不行!”林尚志大声叫起来,“你怎么同时爱我们两个人?!你必须在我们两人中选择一个,要么是我要么是他,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我无法选择。”

“不,你必须选择!”

“尚志,你别逼我……”

“我就要逼你,因为这不是小问题,而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

石宗兰忽然怪异地一笑:“尚志,我要问你一句话,我现在算是你的什么人?我嫁给你了吗?是你老婆吗?”

“……”林尚志哑然。

“我再问你,我们在一起快活不快活?”

“……快活。”

“我没满足你吗?”

“……满足了。”

“这不就得了,你还提什么非分的要求,让我做什么选择?”

“可爱情是自私的,是容不得第三者的呀!”

“如今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抱着这种陈旧的爱情观性爱观不放,我们为什么不能来一点改革创新?”

“你是说,今后,我们三个人就这样胡混下去?”

“不是胡混。”石宗兰严肃地更正,“是共同生活。当然喽,我们三个人不可能永远这样生活下去,早晚会有一个人主动走开。这个人也许是你,也许是杜秋。但那是以后的事了,我们目前就这样生活,好吗?你接受吗?”

“……你这种想法太超前,太有悖于常情。”林尚志说,“即使我能接受,杜秋也不见得接受。”

“杜秋的思想远比你解放,我想他肯定会接受的。”

“只要他能接受,我就能接受!”林尚志带着几分赌气说。

“那好,咱们就这样说定了,谁也不许反悔,谁也不许再为这事怄气闹别扭,只许高高兴兴,快快活活的。”

石宗兰大概没读过波伏瓦的《女客》,也不知道萨特和波伏瓦和奥尔嘉三个人共同生活的故事,因而,她这种三个人共同生活的奇思妙想,完全出自她自己的头脑,完全是她自己的发明创造。这个小小的例子再一次雄辩地证明,外国的月亮一点也不比我们中国的圆,我们中国人的智商一点也不比外国人差,外国人能想到的,我们同样能想到;外国有的,我们中国同样会有,我们实在没有理由妄自菲薄自己瞧不起自己。

于是我们又看到了一个“三重奏”故事。与萨特的“三重奏”故事稍稍不同的是,萨特和波伏瓦和奥尔嘉是一男二女,石宗兰和林尚志和杜秋是一女二男。前者的总设计师是萨特,后者的总设计师是石宗兰。这又说明女子不让须眉,中国的女子不但不让中国的须眉而且还不让外国的须眉。如果将“三重奏”比作一艘航船的话,那么萨特就是他们那艘船的船长兼舵手,石宗兰则是他们那艘船的船长兼舵手。萨特那艘“三重奏”航船应当取名“萨特号”,石宗兰这艘“三重奏”航船应当取名“宗兰号”。如此一来,就名正言顺,万事俱备,可以下水了。

“萨特号”下水不到一年,便被风浪刮断了桅杆,倾覆了沉没了。“宗兰号”又能航行多久呢?石宗兰这个舵手又能比萨特高明多少呢?

刮断“萨特号”桅杆的是“嫉妒号”台风,刮断“宗兰号”桅杆的也不会是别的什么风。

“萨特号”上最先弃船而逃的船员是奥尔嘉,她先是与萨特朋友圈中的一名歌唱家马尔戈成为密友,后来又干脆嫁给了他。而萨特和波伏瓦则是这对新人的证婚人。

“宗兰号”上最先弃船而逃的船员应该是林尚志,也只能是林尚志。因为他开初就有些不大情愿,是被石宗兰硬拉上船的。上船之后,心里一直别别扭扭,貌合神离,后来终于忍受不了,弃船而逃。

毋庸置疑,“宗兰号”在下水之初,也曾一帆风顺,出现过短暂的黄金般的琴瑟和谐的景象。他们三个人时常一同出去吃饭、跳舞、唱歌……行则同行,止则同止,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为了一碗水端平,将自己的爱平均分配给两个男人,石宗兰可谓殚精竭虑费尽心机。比方说出去游玩时,她总是让自己走在他们两人中间,一手挽着林尚志,一手挽着杜秋。向林尚志笑一下,就赶紧再向杜秋笑一下;和杜秋说几句话,就赶紧再和林尚志说几句话。这样做不能不累,但累则累矣,她心里高兴。通常而论,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所爱就已经感到幸福了,而她,竟是被两个男人同时爱着,这便是双重的幸福了,这便是加倍的幸福了;她心中的幸福太多太多,盛不完装不下,常常像酒杯里的酒一样溢满出来,表现在行动上就是随心所欲,有时像任性的小妹妹一样撒娇,有时又像女皇一样对两个男人发号施令。比如,当她感到出去吃饭吃烦了,想换换口味时,便说:“今儿个晚上咱们在家吃饭,我想吃家乡的红薯稀饭,猪肉炖粉条。”家,是指他们在郊外的那间小屋,炊事员自然非林尚志莫属。在珠海那地方,红薯和粉条这两样东西想必都不太好买;但不管多难买,林尚志也会买到;晚上,当石宗兰和杜秋下班回来,挽着手跨进家门的时候,林尚志早已把饭做好,并且盛好端上了桌。本着一般家庭做饭不刷碗刷碗不做饭的原则,吃完饭后,刷锅洗碗自然是杜秋的事;但石宗兰也不会让自己闲着,她会主动将桌子抹净,然后再给每人沏上一杯咖啡,等杜秋洗刷完毕回来,一场家庭晚会就要开始了。举行家庭晚会的主意也是石宗兰自己别出心裁想出来的。我们或许没有忘记,在吃过奥尔嘉做的三明治之后,萨特也经常和波伏瓦、奥尔嘉举行这样的家庭晚会,或讲自己童年的故事,或唱自己最拿手的歌,或自编自演戏剧节目。在吃过林尚志做的红薯稀饭和猪肉炖粉条之后,石宗兰的家庭晚会也要开始了。他们晚会的内容也与萨特的家庭晚会大同小异,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无非是唱歌讲故事等等。不过,气氛肯定要比萨特的家庭晚会热烈、活跃,这全是因为有林尚志这个插科打诨的角色。在石宗兰提议举行家庭晚会之初,林尚志就有畏难情绪,说自己生来就没有文艺细胞,什么都不会,一不会唱歌二不会讲故事,因此最好别让他参加,只当观众。主持人石宗兰说:“这不行,我们是要求每人必须参加,而且必须表演节目。”林尚志说:“我真的什么节目都不会……我、我只会学狗叫。”“学狗叫也行呀!”石宗兰和杜秋一听,都乐了,拍着手说。于是林尚志的节目就定下来了:学狗叫。由于从小在农村长大,熟悉村里的各种狗叫,公狗怎么叫,牙狗(母狗)怎么叫,小狗怎么叫,狗咬架时怎么叫,狗发情时怎么叫……他一一学来,学得惟妙惟肖,生动逼真,常常引得外面农庄上的狗也跟着叫起来,远近一片犬吠声;而这时,石宗兰和杜秋早就笑得捂着肚子倒在床上……理所当然,林尚志的学狗叫被评为晚会的最优秀节目,受到大家的一致赞扬。石宗兰和杜秋还说,他的节目这么精彩,只让他们两人欣赏太可惜了,建议林尚志毛遂自荐到电视台试试,说不定真会被电视台的编导看中,让他去专门表演狗叫,这样一来,既丰富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他本人也可以因此挣些外块,再不用愁着找工作了。当然,这些全是调笑,当他们调笑够了,闹腾累了,需要睡觉时,便会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也就是怎么睡的问题,也就是两人睡还是三人同床而眠的问题。他们也许不会三人同床而眠,因为他们的思想还解放不到这种程度,即使解放到这种程度,也会担心公安人员闯进来,以搞集体淫乱的罪名把他们抓走;倘若两人睡,那么林尚志和杜秋两个男人必须走一个,谁走谁留呢?也是个十分犯难的问题,石宗兰总不至于轮流一个晚上,今天让杜秋走跟林尚志睡,明天让林尚志走跟杜秋睡吧?那样一来,石宗兰就是一个十足的荡妇了,就太不成样子太不成体统了。不晓得萨特的“三重奏”是如何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的,无论是在波伏瓦的回忆录里还是在她半自传体小说《女客》中,波伏瓦都对这方面的问题语焉不详,讳莫如深。可见这是一个敏感的、不易张扬的问题,完全属于个人隐私,波伏瓦不愿向公众披露,哪怕是一些隐晦的、暗示性的描写。曾经写过《第二性》的、以思想解放的先驱著称的女权主义者波伏瓦对这个问题尚且遮遮掩掩不敢触及,我们也只好点到为止,留下一个悬念,让读者自己去猜想吧。

“萨特号”从下水到触礁沉没,仅仅航行了几个月,“宗兰号”能航行多久呢?它的航行时间只能比“萨特号”短而绝不会比“萨特号”长,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不会再长了。船员林尚志在弃船而逃时,没有忘记给船长留下一封信——

宗兰: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并通过你,向杜秋致歉。我并非不想当面向你们告别,我实在是不知道当面如何向你们说,如何向你们解释我这种丢脸的懦夫行为。我是一个传统型的、循规蹈矩的人,我实在不配参加你们这种标新立异的“三人游戏”。在这种游戏中,我没有一分钟感到自在,没有一分钟不感到别扭、憋气。在你们俩面前,我总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或者干脆说就是一个小丑),除了逗你们发笑外再没有别的什么好干。你们恐怕不知道,当我在你倡导举办的晚会上惟妙惟肖地学狗叫,引得你们哈哈大笑时,我的心却在流泪、呻吟……我有时真害怕一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真变成了一只小狗,就像卡夫卡的《变形记》中的主人公一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壳虫一样;为了博得主人的欢心,我这只小狗不停地摇尾乞怜,或直立起来,做你们要求做的一切高难动作;而你们的笑你们的齐声赞扬,就是你们对我的赏赐,就是你们赏赐给我的一根你们啃剩下的骨头——我这样比喻,或许有点太刻薄了,不过我向你吐露的都是心里话,都是肺腑之言,如果哪几句话说过了头,使你不高兴,也实属无意,敬希原谅。话说回来,我已经不高兴这么多天了,出于公平,也应该让你不高兴一次了,对吧?除了上面说的这些,还有一种东西一直在我心里作祟,这就是嫉妒——尽管我时常命令告诫自己不要嫉妒,不要嫉妒,然而我仍不能不嫉妒,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被嫉妒这只小毒虫叮咬——我被咬得好疼好疼,浑身痉挛,几乎发疯。当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不能看到你向杜秋搔首弄姿,卖弄风情,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眼色,一个会心的转瞬即逝的微笑,一个亲昵的小动作……我全都不能接受。当我不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意味着你和他在一起,我不敢想象你和他在一起时候的情形,你们怎样说话,怎样走路,怎样接吻,怎样做爱……一想到这些,我就头疼欲裂,眼冒火星。这是因为我爱你。这是因为爱情都是专一的、排他的,不容许有第三者存在。然而你却硬将我们三个人拉在一起,捆绑在一起,你把一切都搅乱了。你是一个不安分的、善于把水搅混的女人。你是一个搅事精。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算什么?不清不白不伦不类,简直就是一锅你最爱吃的杂烩菜(即猪肉炖粉条)!

我丝毫不怀疑你对我的爱。我也看出你的不易你的艰辛。为了驾驭这艘难以驾驭的航船,你真是竭尽全力,你真是太不容易了。现在,我正式宣布退出你创造发明的“三人游戏”,也是为了减轻你的压力你的负担。你恨我也好,嘲笑我也好,反正我已是决意退出了,并且已经退出了。

我们是一道出来的,我们曾经度过了那么多美好的日子。而现在,我回去了,撇下你,一个人回去了,我是那样于心不忍,那样放心不下,那样心疼如绞。可是,这又是没办法的事。这一切又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如果你要怨,就怨你自己吧;如果你要怪,就怪你自己吧;如果你要恨,就恨你自己吧。好在你身边还有杜秋,他可以代我关心你照料你呵护(我用了一个多么时髦的词)你。但愿他能像我爱你一样爱你,并希望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祝你们幸福!

永远爱你的林尚志

林尚志留下这样一封充满感情同时也充满怨怼的、毒汁四溅的信,离开石宗兰,离开珠海,踏上回家的列车,仍属于他与石宗兰私奔故事的第一种结局的范畴。当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坐在火车上,仍会盘算此行亏不亏,划算不划算。末了,他仍然会想开——权当花钱嫖了窑子,随即,郁积在心中的愤懑、不平、委屈顿然冰释,倾斜的心理天平也开始趋于平衡。

如前所述,林尚志和石宗兰的私奔故事还有第二种结局,这就是不节外生枝,不让杜秋在他们即将离开珠海的最后一刻出现,那么此时,林尚志和石宗兰应该是早已灰溜溜地回来,隐藏在什么地方,不敢露面。不过,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们迟早是要露面的,迟早是要接受学校严厉的处分的。虽然他们可以用结婚来抗争,来证明他们是真心相爱而不是瞎胡混,也于事无补。他们的政治生命从此完结,他们从此将背上一个永远也洗刷不掉的污点,永远在人前抬不起头。这便是现代私奔的不幸与悲哀了。较之古代私奔,现代私奔固然有种种的便利条件(例如,可以不骑马而乘火车,如果有钱的话,还可以坐飞机,可以日行千里,随心所欲地想跑到哪儿就跑到哪儿),但同时也有更多的羁绊,比如户口本、身份证、工作单位等等。这些羁绊像一根无形的绳子拴着那些私奔的人,不管他们跑得多远,即便是跑到天涯海角‘也终将会把它们拽回来,让他们为自己的一时痛快一时荒唐付出惨痛的代价。与古代人相比,现代人的生存空间是扩大了还是萎缩了?不言自明。

我们现代人萎缩的好像还不止是生存空间。过于优渥和便捷的物质生活正在使我们变得越来越懒惰越来越四体不勤,什么事都求助于机器懒得动手懒得动脚甚至懒得动脑;过细的专业分工又使我们囿于自己狭小的领域,沉迷于钩深索隐,沉迷于在头发丝上绘画在大米粒上雕刻。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很难找出像司马相如那样的骑马能打仗下马能写文章的文武双全多才多艺的人了。司马相如不但会写赋会弹琴,而且还会击剑,是一个剑术十分高超的人。太史公在《史记》中说司马相如“少时好读书,学击剑”,著名剧作家郭启宏先生则称他“琴剑双绝”。“琴剑双绝”这四个字简直太绝了,太形象了,以致我们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象出司马相如仗剑荷琴闯天下的飒爽英姿。

遗憾的是太史公和郭启宏先生均未说明司马相如学的是什么剑,是武当剑呢,还是太极剑,抑或别的什么剑。就权当他学的是武当太极剑吧,路野想。武当剑的特点是刚,太极剑的特点是柔,二者结合在一起,便是刚柔相济,舞起来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转若蛟龙,跃若猛虎,煞是好看。

司马相如少时学剑的初衷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这四项中,最主要的还是后两项——治国平天下。司马相如一直胸怀大志,壮怀激烈,渴望着用他的高超的剑术冲锋陷阵,战场杀敌,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可惜又一直未能如愿。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被圣上封为中郎将,领兵出使西南夷平乱,结果又一仗未打,一篇《谕巴蜀檄》,就抵得上千万兵,使他不战而胜,班师回朝。所以到了晚年,他的一身高超的剑术只能用来锻炼身体了,每天早晨在院子里舞几圈,一如现在那些每天早晨都要跑到马路边甩胳膊踢腿儿的老头儿老太太。

然而司马相如练剑又绝不同于那些甩胳膊踢腿的老头儿老太太,司马相如练剑是非常郑重其事一丝不苟的,每次练之前,必要沐浴净身,在练的时候,还要焚上一炉香,而且绝不许旁人观看。一开始,就连卓文君他也不许看,一脸肃穆地对卓文君说:“我什么事都可以依你,但这件事你必须依我。”卓文君问为什么。司马相如说:“练剑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必须全神贯注,稍一分心,就会伤着自己。”卓文君说:“我就站在一旁看,不出声还不行么?”司马相如说:“不出声也不行,因为你是女人……”卓文君就问:“女人怎么了?”司马相如顿了一下:“……女人不干净。”卓文君一听便火了:“屁话!谁说女人不干净?我看比你们臭男人干净得多!”司马相如赶紧说:“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教我剑术的师父说的。师父说,剑是一种非常圣洁的东西,而你们女人身上有一股晦气,一旦沾到剑上,剑就不干净了,练剑人的武功也就要废了……”卓文君说:“全是一派胡言,我偏不信这个邪,非看不可!”司马相如说:“如果你非看不可,我只好不练了。”卓文君这才说:“好好好,你练吧,我不看了。”说着便走开了。谁知她并没走远,就躲在树丛后,等司马相如练完剑,她复又哈哈大笑着走出来,说:“我已经看过你练剑了,我身上的晦气沾到你圣洁的剑上了么?你的武功废了么?可见你师父全是放屁……”从此以后,司马相如就默许她看他练剑了。她不仅是看,还主动找事干,很快就成了司马相如的得力助手。当司马相如在屋里沐浴净身时,她早已将香点燃;等司马相如手执宝剑从屋里走出来,她便会迎上去,帮他脱下外衣;等司马相如收住呼呼生风的剑,一块冒着热气的毛巾便会及时递到他手中;等司马相如擦完汗,一杯热茶又递了上去……自始至终,都是默默地没有一句话,只有一个接一个流畅、连贯、默契的动作。这一习惯,或者说他们夫妻之间这一特有的美丽、诗意的生活画面,从他们当垆卖酒之时开始,一直延续到司马相如晚年,风雨无阻,从未中断。只是在刮风下雨的日子,将练剑的地点从院里迁移到屋里罢了。

英年早逝的作家王小波说,即使像《天鹅湖》那样的经典名剧,也不能常看,假如你连续看了二百遍,就会“两眼发直,脸上挂着呆滞的傻笑,像一条冬眠的鳄鱼”。但卓文君看司马相如练剑,却是常看常新,百看不厌,每次看都有每次的新的感受。当然,随着时光的流逝,年龄的增长,她也看出司马相如的身手已不如早年潇洒、矫健,每次练完后,也不像早年那样心闲气定神态自若,而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活像一台四面漏气的风箱,“老啦,老啦……”司马相如嘴里还连声叹着。

“我看长卿不老。”卓文君说,“长卿若老,还会与丫环偷情么?”

如同被揭了疮疤,司马相如顿时面红耳赤,吃吃地说:“事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揪住不放!”

“哟,许你做,就不许别人说么?这才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哩!”

“你说吧,想说便说,只要不嫌烦。”

“我就是不嫌烦,我就是要天天说月月说年年说,说一辈子!”

这时候的卓文君早已进入更年期,本来就患有更年期综合征,经常嚷着这儿疼那儿疼,又是四肢乏力,又是口心堵得慌……再被司马相如和伴月的事情一闹,心情就更加烦躁,脾气就更加捉摸不定,常常莫名其妙地发火,正笑着会哭,正哭着会笑,弄得司马相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说也不行不说也不行,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司马相如便格外怀念起当垆卖酒时的那个卓文君了。那个卓文君虽然个性也很强,但是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更多的时候表现出的是妩媚与婀娜,率直与率真。他有时不能不怀疑眼前这个喜怒无常、性情暴躁、像石头一样硌人的卓文君与当垆卖酒时的那个卓文君是不是一个人,一个女子,前后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呢?他想不通,时常暗自叹息……

卓文君也时常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她回忆最多的也是当垆卖酒时的那些日子,那些虽然清贫但是欢乐的日子,那些虽,然忙碌但是充实的日子。那时他们向往的一切而今可以说都有了,既有了钱又有了名,既有了身份又有了地位,既有了房子又有了地,整天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大鱼大肉,坐的是高车驷马,丫环仆人伺候着,日子怎么就越过越没劲儿越过越没味儿越过越没意思了呢?她也想不通。于是便问司马相如——这自然是在她的身体和心情难得都好的时候。

“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司马相如说,“想咱们的过去,想咱们在临邛卖酒时的那些日子……那时你是多么能干,酒店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靠你一人张罗。”

“那时你也很能干呀!”卓文君说,“除了能干,你还很体贴人,每天晚上酒店打烊之后,都要给我洗脚、捶腿、按摩……长卿,要不,咱们再私奔一次吧?”卓文君说着说着,突发奇想。

“你说啥?”司马相如有点跟不上她的思路,“再私奔一次?”

“对,再私奔一次!”卓文君激动起来,“撇下眼前这一切,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顾,就咱们俩,骑上马,再跑回临邛开酒店去!你想想,当家人一觉醒来,发现咱们失踪,不知去向时,该是怎样一种情形?”

“肯定是一片惊慌、混乱!”

“越惊慌越好,越混乱越好!乱它个天翻地覆一塌糊涂才称我的心呢!”

“他们也许会报官……”

“让他们报去!”

“他们会到处找咱们……”

让他们找去——他们绝对想不到咱们会跑回临邛,重操旧业。所以他们找不到咱们。“

“就是找到,咱们也不回来!”

“对,坚决不回来!”

“可是别人会怎么看咱们?会不会说咱们发疯,是一对疯子?”

“疯子就疯子,随他们说去!”

“他们也许还会骂咱们是傻瓜,一对大傻瓜。”

“傻瓜就傻瓜,咱们才不管别人乱嚼什么舌根!”

“好,就这样说定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事不宜迟,今天就走,马上就走!”

……可以想见,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多么急切多么冲动多么难以自制,他们恨不能立即插上翅膀飞回临邛,重操旧业,重温旧梦,重新体验已逝的欢乐,重新找回已逝的青春。然而,当他们准备将第二次私奔的计划付诸实施的时候,却陡然发现自己被一大堆意想不到的琐事缠住了手脚,不得不推迟到明日。次日,更多的乱麻一样的琐事又不期而至,使他们不得不再次将计划推迟明日。明日复明日,推迟复推迟,直到他们心中的激情彻底泯灭,直到他们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再也羞于提及此事。

“咱们得面对现实。”卓文君最后说,“得承认自己老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你只说对了一半。”司马相如掷地有声地说,“就像一个人一旦出生就再也回不到娘肚子里一样,我们谁也甭想再回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