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私奔

那天晚上杜秋的话会在石宗兰心底掀起怎样的巨澜,是可以想见的,回去后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乎一宿难以成寐。并且在以后的几天里一直六神无主,茶饭不思,活像丢了魂儿似的。

她以为,杜秋会发扬不怕疲劳连续作战的作风,继续向她发起猛烈的进攻,直至她接受他的求爱。她心里做好了充分的应战准备,想出了好几种对策,甚至想好了每一句话怎么说,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堰,与杜秋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游击战。殊不知,杜秋再不提这件事了,好像那天晚上说的话全是酒后的胡言,说过就忘了,见了她,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有事就说,没事就走,从不在她的办公室多停一分钟。这样过了几天,石宗兰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不晓得杜秋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开始胡乱猜想,是不是杜秋又变卦了,又对她不在意了,或是遇上了别的女孩子……就在这时,就在石宗兰方寸大乱,陷入巨大的莫名的恐慌之际,杜秋又笑眯眯地出现在她面前,请她去参观他的房子。当她如一只顺从听话的小羊羔跟随杜秋走进一所空荡荡的单元房,尚未看清房子的布局,便被杜秋果断地揽腰抱住时,石宗兰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遇到的是一个怎样强大的对手。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仿佛早料到会有这一天,并且一直在无法逃避地等着这一天到来似的。

“你是一个什么人呀……”她只是轻声叹息。

杜秋没空说话。杜秋很匆忙,又是吻她又是抚摸她。伸进她衣服里边的显然是一只行家的手,蛇一样在她身上游动,抚摸得十分准确、到位,虽然不失粗鲁,但却带给她一种从未有过的刺激和快感。她止不住地呻吟了……

她闻到了杜秋身上的浓重的男人气味,这是一个洁净男人的气味,像阳光下的干草,像刚出炉的甜香的面包,不但不令她讨厌反而令她心醉神迷,她四肢瘫软无力,紧闭双眼,任凭杜秋动作……直至觉察到杜秋开始有条不紊地解她衣扣,脱她的衣服,她才试图阻止。然而,她的阻止很快便被杜秋更坚决果断的动作阻止,她身上的衣服很快便被那只蛇一样的手纯熟地剥个精光,而后,她像一个盲人,被杜秋牵引着,磕磕绊绊地走进卧室,倒在一张席梦思大床上——这张柔软的席梦思大床,似乎是这套空荡的单元房里惟一的陈设……

“你真内行……”在做爱的过程中,她一边娇喘一边说,“你肯定不是第一次和女人干这事……”

“你猜得不错。”杜秋这才开始说话,“正像你不是处女一样,我也不是童男。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自从得到你之后,我再不会跟任何一个女人有肌肤之亲了。”

“又是保证,你不感到你的保证太多了一点吗?”

“我的每个保证都是认真的……”

“你怎么了?”事情完后,见她直直地躺在那儿,两眼定定地望着天花板,长时间一动不动,默不作声,杜秋关切地问,“你不高兴?”

“不,没有……”

“那你在想什么?”

“没有。”

“不,你在想。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你在想。你在想林尚志,对吗?”

石宗兰半晌才说:“……我有一种犯罪感,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充满了一种犯罪感……”

“大可不必。”杜秋说,“我认为大可不必!你现在并不是他的妻子,没有责任和义务为他保持贞节,何况他是一个结过婚的人。你们现在只能说是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了。”

“以后怎么办?”石宗兰问,像是问杜秋,又像是问自己。

“当然是从他身边走开。他现在已经是个多余的人了。”

“这太残酷,我一时做不到……”

“那就等着他主动从你身边走开。”

“他会吗?”

“会的,应该会的。他是个明白人,一旦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多余的人……他近来怎样?”

“不知道。”

“你整天和他生活在一起,怎能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我每天早上走时,他还睡着,晚上回去时,他已睡下了,我们一天说的话都能数出来。我有时想和他说说话,可他爱搭不理的,我也就懒得和他说了。”

“他情绪怎样?”

“这还用问?坏透了,坏得无以复加,越来越消沉颓废……头发已经多天没理了,胡子也多天没刮了,你要是再见他,恐怕都认不出来是他了。”

“这就说明,快了……”

……石宗兰和杜秋做梦也不会想到,当他们寻欢作乐以后,这样无比轻松地躺在床上谈论分析林尚志时,林尚志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正躲在这幢公寓楼下的一个不易被发现的地方,大睁着一双痛苦的眼睛,茫然地搜索着每扇窗户……因为他只看见他们消失在这幢楼里,却不知他们走进了那个单元,只能这样徒劳地搜索。林尚志跟踪监视他们已经有些时日了。

最初林尚志并没想扮演这种丢人的角色,干这种不说卑鄙至少也是绝对下作的勾当。这件事可以一直追溯到杜秋单独请石宗兰吃饭那天,也就是石宗兰请求杜秋给林尚志找份工作而遭到杜秋婉言拒绝的那天。那一天林尚志都是在急切的盼望中度过的,尽管他嘴上说对这件事不抱任何希望,可又忍不住心存侥幸,想早点知道事情的结果。中午他就心急火燎地盼着石宗兰回来。可是石宗兰没回来。下午,他实在等不到石宗兰下班的时间,便搭乘一辆中巴车,跑到他们公司门口去了。他这是第一次来接她,自然也是第一次看到她工作的地方。他觉得这家公司蛮气派,至少从外表上看是这样。下午五六点钟的太阳还很毒辣,他找了块树阴,一边不无焦灼地等待一边想象着石宗兰见到他来接她时那惊喜的模样,内心充满了异样的激动。大约等了半个多小时,他看见石宗兰挎着小包轻盈地走了出来,他扬起手臂,正要喊她,忽然又看到杜秋紧跟着走出来,忙把涌到嘴边的声音压回去,并且本能地往后趔了趔身子,像是怕他们发现自己。谁知他们根本没往他这边看,旁若无人地站在路边,亲热地说笑,随后就钻进一辆出租车,扬尘而去。他的头嗡的一声,像是炸开了。接下来的事他就不甚了然了,好像完全出于一种下意识,他也叫了辆出租车,让司机紧跟着他们,一直跟到一家高档餐馆门前,看到他们下车,走进去。他自然是先于石宗兰回到他们郊外的家。他等着石宗兰向他解释。可是没有,石宗兰回来后,只简单地说那件事没办成,杜秋说有困难,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对晚上的事——出租车、高档餐馆竟只字未提。他当时就想发作,戳穿她的谎言,但他还是忍住了。等我抓住更有力的证据,他心里恨恨地说,咱们再算账吧!从此,他便干上了跟踪这个行档,只要石宗兰晚上不回来吃饭,说在公司加班,或是公司里有应酬,他便会赶去,悄然埋伏在公司门口。可是一连几天,他再没发现这对狗男女单独出去过。有时石宗兰的确像是加班,一个人出来买包方便面,就一刻不停地回去了;有时石宗兰的确像是有应酬,和公司的一帮青年男女陪着客户模样的人出来,嘻嘻哈哈地钻进出租车,而去的地方,不是歌舞厅就是保龄球馆……莫非是他错了?那天晚上石宗兰和杜秋单独吃饭只是为了谈他的事而没有别的意思?就在他开始对自己的怀疑产生疑惑的时候,今天,事情忽然有了重大进展,他终于又看见他们一起走出来,——起钻进出租车,而且去的地方不是餐馆,也不是歌舞厅,是这幢公寓楼!至于他们钻进这幢楼里干什么,不言而喻,连想都不必想,除了偷情通奸,他们还会干什么好事?只可惜他的车晚到了一步,使他没看清他们走进的是哪层楼哪个单元,不然的话,他早就冲上去了!

冲上去后怎么办?林尚志的思路突然卡在这里,转不动了。和他们拼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显然犯不上。那么就先将他们暴打一顿,然后再把他们扭送派出所?荒唐!你有什么权力打人家?尤其是你有什么权力打石宗兰?石宗兰是你什么人?妻子……刚才他只顾怒火中烧,只顾热血沸腾,根本没往这些方面想,现在冷静下来一想,才发现自己的处境是这样尴尬,他几乎找不出一条能够站得住脚的理由,使他能够理直气壮地冲上去,惩罚那对狗男女。他感到庆幸,为自己没有贸然冲上去,闹出大洋相大笑话而感到庆幸。回去吧,他对自己说,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吧,免得他们待会儿出来,你更不知道怎么办。

林尚志不晓得自己是怎样回到他们郊外的家的,是乘中巴还是坐出租。他像是患了重病,脑子昏昏沉沉,身体疲惫不堪,一进门,他就像一条装满东西的麻袋,重重地一头栽倒在床上。直到石宗兰回来时,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脸朝下,四肢平伸地趴在床上,一动未动。

“哟,又睡了?怎么没脱衣服?”

他听到了石宗兰愉悦的嗓音,接着又感到石宗兰贴近他,目光如两片轻柔的羽毛落在他脸上,似乎在观察他是否真睡着了。他用力闭紧眼睛,屏住呼吸。

“真睡着了啊。”石宗兰说,而后转身离去,一面打水洗漱,一面愉悦地哼着歌曲,“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终于,他被石宗兰的愉悦的歌声激怒了,蓦地翻身坐起。

石宗兰吓得浑身一激灵:“原来你是装睡……好啊,看我怎么收拾你……”石宗兰说着便扑过来,像往常那样与他打闹。但是陡然,她被林尚志眸子里放射出的比冰还要冷的目光逼住了,僵在那里。“你怎么啦?”她问,声音有些虚。

林尚志喉咙里发出一声阴阳怪气的冷笑。“说说吧。”他说,“说说你今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

“早上我就告诉你了,今晚公司加班……”

“加班?”林尚志又冷笑了,“你这个撒谎的女人。”

“谁撒谎?不信你可以去调查!”

“哼,调查,要不是我亲眼所见,又要被你这一脸无辜的样子欺骗住,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石宗兰吃惊了:“这么说,你去我们公司了?”

“对,去了。”

“你都看见了什么?”

“六点三十分,我看见你和杜秋一同出来,一同钻进一辆红色出租车,大约行驶了十五分钟后,红色出租车停在一幢公寓楼前,然后你们又一同下来,走了进去,消失不见了……我没说错吧?”

“没说错,一点儿都没说错,你真行,都快赶上克格勃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问什么?……”

“我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们的。”

“从你和杜秋单独出去吃饭的那天起。”

“卑鄙!无耻!”石宗兰突然爆发了,“我真没想到你会干出这种卑鄙无耻的事!连我都替你感到脸红!”

“你还是为你自己脸红吧!‘’林尚志也陡然提高了音量,”我现在等着你向我解释!“

“如果我想解释,很好解释,那天,我的确是和杜秋一块出去吃饭了,但除了吃饭,什么事也没干;今天,我也的确是和杜秋走了一幢公寓楼,但那是杜秋带我去参观他的房子……”

“撒谎!撒谎!全是撒谎!一派谎言!”林尚志挥舞着拳头,冲着石宗兰大喊大叫。

“既然我说什么你全都不信,为什么还要我解释?”

“我要你说实话,说真话,说你跟杜秋那小子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石宗兰不知何时哭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无声地顺着面颊往下淌……忽然,她泪水狼藉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决绝的、豁出去的神情:“好吧。”她嗓音嘶哑地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我已经和杜秋做了你所能想象到的任何事情,包括上床……要打要杀,随你的便。”

说完,便闭上眼睛,把头和身子都伸给他。

林尚志呆怔住了,石宗兰这种闭着眼睛,将头和身子都伸给他的姿势和神态,犹如一只被送上祭坛的羔羊,那样无奈,那样凄绝,同时又是那样凛然不可侵犯,使他那只已经高举起的手又渐渐放下,使他满腔的怒火化为一声长叹。事情到了这一步,是他始料不及,万万没想到的,他不晓得下一步怎么办,如何收场,他突然感到一种恐慌,一种将要失去石宗兰的巨大的恐慌,于是他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石宗兰,用力摇撼着她说:“你说,你刚才说的不是实话,你是在骗我……”

“很可惜,我说的是实话,我一点也没有骗你……”石宗兰说,泪水仍从紧闭着的眼角源源不断地往下流。

“你说,你没有和他干那种事……”

“不,我干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不过我确实干了。”

“全怪杜秋那小子!是他主动勾引你,诱骗你,你说,你是一时鬼迷心窍,上了他的当……”

“我不能说,因为事情不是这样。”

“宗兰,原谅我,我不是有意跟踪你们的……”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晚了,太晚了……”

“宗兰,别抛弃我,别丢下我,我们是一块出来的,对吧?我们已经商量好结婚,等我的离婚手续一办完,就结婚,对吧?你现在还像以前那样爱我,对吧?”

石宗兰一语不发,只是流泪,只是摇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好像几分钟,又好像是几个世纪,石宗兰感到林尚志紧抓着她的双手慢慢松开,缓缓地离她而去;接着又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翻动东西的声音。于是她睁开眼睛,看到林尚志正躬身在床上,往一只旅行包里装他的衣物……

“你,这是干什么?”她问。

“回家……”林尚志的声音像是发自一眼幽深的古井,“现在,我已经是个多余的人了,我最好还是明智些……”

多余的人,石宗兰觉得这句话好耳熟,似乎听谁说过……猛然想起是她和杜秋说的,就在今天,就在刚才,她和杜秋还盼着林尚志能够意识到自己已成为多余的人,主动从她身边走开,但她绝没想到,林尚志这么快就意识到了,这么快就要从她身边走开了……她的心顿时揪紧,想起了他们的私奔,想起了他们私奔后度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想起了他们的山盟海誓,他们的幸福,他们的快活,他们的爱……一股苦涩酸楚的潮水涌上心头,夹杂着对林尚志的怜悯——林尚志那躬着的后背是那样苍老,孤单,无助,实在是让她不能不陡生怜悯,“不,我不让你走!”她突然高叫一声,跑上去,从后面抱住林尚志。

林尚志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除非……”他说,“除非你断绝和杜秋的一切来往……”他的声音因饱含希冀而有些颤抖。说完之后,他仍没有回头去看石宗兰。他等着石宗兰回答。然而,回答他的却是沉默,长久的石头一样的沉默。于是林尚志明白,完了,一切都完了……就在他恢复收拾衣物的动作时,他听到石宗兰说:“至少,等明天……”

“明天与今晚又有什么两样?我现在就走;马上就走。”

“那、那就让我们再爱一次吧!”

“这是你对我的怜悯还是施舍?”

石宗兰不知如何作答。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在情急之中说出这句话,是觉得无法表达自己对林尚志的歉疚吗?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吗?

“你不欠我的。”林尚志又说。

“不,我欠你的,我欠你许多许多,一辈子也还不完!”

石宗兰一边说一边疯狂地吻林尚志一边解林尚志的衣服……渐渐地,本来毫无情绪在此时做爱的林尚志也抑制不住地兴奋了,冲动了……

由于明白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做爱,他们都使出周身本领,干得格外卖力格外疯癫。尤其是林尚志,简直像疯了,通过一次次激烈粗暴的撞击尽情发泄自己的满腔怒火满腹委屈……

“你真恶毒……”他身下的石宗兰说。

“难道你不想让我这样干你?”

“想……你干吧干吧干吧干吧。”

“杜秋就是这样干你的吧?是不是?你说,你说呀!”

“你真不要脸……”

“我就是不要脸,你说杜秋是怎么干你的?你说你说你说。”

“不……”

“他是怎么干你的?用的是哪种姿势?你满足吗?你舒服吗?你痛并快乐着吗?你说你说你说你说。”

“不,不,不……”石宗兰流泪了。

“不说就干死你,干死你干死你干死你干死你干死你……”

事毕之后,石宗兰真像死了一样,两眼紧闭,四肢平伸,动也不动。当林尚志有些害怕地贴近她,观察她的反应时,她蓦地睁开眼睛,大吼一声:“滚!你这个畜牲,快带上你的东西,滚!”

“走就走……妈的,老子忙了半天,原来给别人做了锅饭!”

林尚志最后这句不合时宜的话,差点儿使正处于极端羞辱中的石宗兰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这锅饭你已经吃了几碗。”石宗兰强忍住笑说,“你不亏。”

他真的不亏吗?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在坐上火车之后,林尚志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从前到后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把这件事想了一遍,最后,他终于想通了,石宗兰说得对,他是不亏,除了花了几千块钱之外,他并没有损失什么,可以说是毛发未损。那几千块钱花得固然有些冤,有些肉疼,可他毕竟跟石宗兰睡了这么长时间觉——权当花钱嫖了窑子!

如此一想,他心中马上释然,满腹的愤懑不平马上冰化雪消,如同阿Q好不容易赢的一堆洋钱不见了之后,“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打了两个嘴巴”,立刻转败为胜了一样。

林尚志的这种思考问题的方式,委实很有些阿Q,委实很像阿Q的精神胜利法。不过,如果就此说林尚志是小阿Q,是阿Q借尸还魂,那就太冤枉了林尚志。试问,我们谁人身上没有一点阿Q?谁人身上没有一点阿Q的精神胜利法?当我们遇到挫折遇到打击遇到排解不开的事情时,或者当我们看到别人大把大把地挣钱坐小车住洋房每天灯红酒绿醉生梦死而我们还是拿那几个死工资甚至已经下岗连那几个死工资都拿不到连生计都难以维持时,谁不是千方百计地自我安慰自我矫治,对自己说这没什么凡事要想开些要往好处想要和不如自己的人比?我们这么说并不是肯定精神胜利法,并不是说精神胜利法不是我们中国人劣根性的集中体现不应该批判不应该鞭挞不应该摒弃,而是说精神胜利法有它积极的一面,有它合理的一面,特别是在当今社会,它兴许还是治疗普遍存在的“精神焦渴症”的一剂良药。如若不然,我们人人都跟比我们强的人比,步行的人与骑车的人比,骑车的人与坐车的人比,比不过就生气,就心理失衡,就怨天尤人牢骚满腹怒气冲天,就想闹事就想自杀,那岂不是一切都乱了套吗?那我们的社会还有什么安定团结可言?所以说,林尚志的这种处理问题的方式不但不应该受到非难,还应该受到褒奖。我们可以设身处地为林尚志想一下,他受到了那么大的委屈,简直可以说是奇耻大辱,简直可以说是夺妻之恨——我们中国历来就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说,可见夺妻之恨是所有仇恨中最让人痛恨的,最不能忍受的——如果他要复仇的话,他有一百条理由复仇,有一百条理由找杜秋拼个你死我活,但他没有,他忍了,几乎是默默地饮下了这杯苦酒,并且很快找到了自我安慰自我解脱的理由——权当花钱嫖了窑子!林尚志还不够宽宏大量吗?还不够忍辱负重吗?还不够高风亮节吗?我们实在是应该授一枚维护安定团结的模范的奖章给林尚志了。

至于林尚志何以出现在郑州街头,也很好解释,林尚志有同学或朋友在那儿,林尚志不想回家,想到同学或朋友那儿玩几天,休整一下。有了这个解释,林尚志的故事就基本完整了。林尚志的故事应该说是一个私奔套私奔一环套一环的连环套故事,自他带着石宗兰私奔始,到石宗兰弃他而去,投入别人的怀抱终。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又是一个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故事,正如他自己所说——老子忙了牛天,原来给别人做了锅饭!林尚志的这种结局这种下场比较符合大众的审美心理,倘若安老师和学校的其他女老师知道,定会拍手称快,骂他活该,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然而,这个故事还有一处破绽,那就是偶然性太大,尤其是石宗兰在最后一刻碰见她的老同学杜秋的那个情节。假如杜秋不出现,抑或说杜秋是诗人路野凭空捏造的一个人物,压根儿不存在呢?于是乎林尚志和石宗兰的私奔故事就有了另一种结局,于是乎石宗兰就找不来工作好做,就没有别人的怀抱好投,在钱花完之后、只好乖乖地跟着林尚志回来。他们自然会受到学校的处分,一个被调离本校,一个被停职反省。不过,他们的爱情也经受住了考验,林尚志义无反顾地同他老婆李喜花离了婚,然后又义无反顾地同石宗兰到街道办事处领取了结婚证,正在积极稳妥地筹备他们的婚事,找房子买家具,忙得不亦乐乎。他们还填写了大量的请柬,准备到时候广为散发,每个老师人手一册。

由于林尚志这个负心汉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这个故事的第二种结局显然不符合大众的审美心理,尤其是不符合安老师和其他女老师们的审美心理。然而,事情往往不是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们希望看到的往往没有发生,我们不希望看到的却往往发生了,不管我们看惯看不惯,喜欢不喜欢,生气不生气,痛苦不痛苦”(作家李国文先生语)。

假如是第二种结局,路野想,说不定他们早已从珠海回来,暂时在什么地方隐藏着,不敢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