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私奔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隐私。这些隐私绝不能告诉第二者——哪怕是你的妻子或丈夫,哪怕是你最亲密的朋友。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违犯了这条规矩,都将是后患无穷自食其果。路野已经犯过这方面的错误,已经尝到过自己酿制的苦酒。安老师也犯过类似的错误。我们说过,安老师年轻时是有名的美人,尤其是在下乡插队时,梳着一条李铁梅式的油亮油亮的大辫子,晃来晃去,不知勾走了多少小伙子的心。与路野结婚后,安老师曾说半句留半句地向路野讲过这方面的一些事,当时有多少人打她的主意,多少人追她,追得如何如何紧……后来当发现路野抓住这些事不放,试图追根究底时,安老师索性一个字也不讲了。每逢路野问及,便搪塞道,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再讲还有什么意思?“既然如此。”路野反唇相讥,“你为什么还老揪住我和无名女的事不放?”

“你的情况与我不同。”安老师振振有词地说,“我的事发生在与你结婚之前,你的事发生在与我结婚之后。”

于是路野又无言以答了。

老托尔斯泰有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路野想把这句话改一下,改成: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都有一个一贯正确一贯有理的妻子和一个一贯错误一贯没理的丈夫组成。否则,这个幸福的家庭将由幸福变为不幸。

这里所说的正确与有理,只是针对丈夫而言,也仅仅局限于家庭的范围之内。在外面就不同了,在外面安老师就经常犯错误,并且经常作自我批评。比方说,安老师曾经力劝李喜花不能跟林尚志离婚,好好治一下林尚志,谁知李喜花非但不领情,反而奚落了安老师一通。安老师事后就作自我批评道,这才叫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哩!我明明是为她着想替她说话,反而遭她一通奚落,真是好闲事不如赖不管!

随后又发誓赌咒说:“我以后若再管李喜花的闲事,就让我舌头上长疔!”

“这是何必?”路野急忙劝她,“不管就不管呗,也犯不着这样咒自个儿呀!”

“看吧。”安老师余怒未消地说,“我以后真的不管她的事了,连她的名字都不会再提一下的!”

我们早就知道安老师是一个说到做到言必信行必果的人,在以后的许多天里,果然绝口不提李喜花的名字。安老师不提,路野自然也不敢问,以免落一个引诱安老师犯错误的罪名。于是不但李喜花,就连林尚志和石宗兰也一同从路野的生活中消失了。因为林尚志再没打电话来,大概还在生路野的气。这样也好,路野想,落一个耳根清静。

可是这天安老师下班回来,夫妻俩一起在厨房做饭时,路野却见安老师嘴张了几张,似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但又不好意思开口,那吞吞吐吐的样子,让路野替她感到难受,于是便主动说:“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别管以前发的誓赌的咒。”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哦!”安老师又不放心地申明。

“说吧说吧。”路野有些不耐烦地催促,而后又提示,“你是不是又听到了林尚志和石宗兰的什么消息?”

安老师这才说:“有人见到林尚志了。”

“啥?”路野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啥?有人见到林尚志了?你别大白天说梦话了!”

“你让人把话说完再下结论好不好?”

“好好,你把话说完,到底是谁见到林尚志了?”

“我们学校的古老师。”

“就是那个退休后帮儿子跑运输的古老师?”

“对。”

“他是在哪儿见到的林尚志?”

“郑州。”

“这不可能。”路野立即说,“林尚志明明在珠海嘛!”

“我也觉得不可能。”安老师说,“可古老师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又让人不能不信。”

“古老师是怎么说的?”

“他说这是昨天上午的事,他们的车刚进郑州,开到铁一中门口,他忽然看见林尚志在马路对面,于是便喊了他一声,可是等他停下车去找林尚志时,林尚志又不见了。”

“古老师没说他看见石宗兰?”

“他说他只见到林尚志一个人。”

“这就更不可能了。”路野好像终于抓住了证据似的说,“他们是一块儿出去的,无论干什么都会形影不离,要是古老师说见到的是他们两个人,这事儿还有几分可信……依我说,肯定是古老师上了年纪,老眼昏花,认错人了。”

“可是古老师说他看得一清二楚,那人确实是林尚志。听到他的喊声,林尚志还回头看了他一眼呢!”

“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你在大街上冷不丁冲谁喊一声,他都会回头看你一眼的。而他们在珠海的消息,则是林尚志打电话亲口告诉我的,他为什么骗我?”

“他为什么不会骗你?”安老师说,“他既然可以欺骗组织欺骗大家欺骗老婆孩子,为什么不可以欺骗你?为什么对你格外垂青,格外高抬贵手大发慈悲?”

路野被安老师问住了,不由也在心里自问:是呀,他既然可以欺骗别人,为什么就不可以欺骗我?何况私奔这件事本来就不正大光明,本来就是苟且之事,需要躲躲藏藏掩人耳目,林尚志为什么就不会虚晃一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明是在郑州却说是在珠海,以免学校派人去找他们,顺藤摸瓜,瓮中捉鳖?林尚志是那么老实的人吗?

或许,林尚志的私奔压根儿就是一个骗局,一个大骗局,他压根儿就没有私奔到外地,而是和石宗兰在本市找个地方躲起来了,就像霍桑著名的短篇小说《韦克菲尔德》中的主人公韦克菲尔德。那个无缘无故离家出走的男人,那个世界上最不称职的丈夫,一天借口出门旅行,在靠近自己家的邻街上租了房子住下来。从此他的妻子和朋友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他的这种自我放逐并没有丝毫理由,就这样在那里隐姓埋名住了二十多年。在那么长的岁月里;他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家,也常常看见被他遗弃的孤独可怜的韦克菲尔德太太。在他的婚姻生活中断了如此之久以后,当别人都肯定地认为他已经去世,他的遗产已经安排停当,他的名字已被人遗忘,他的妻子也早已死心塌地中年居孀的时候,他却在一天晚上悄然走进家门,仿佛他才出门了、天……假如林尚志真像韦克菲尔德那样,名曰私奔实际上只是在靠近学校的地方租了房子和石宗兰隐居下来,每天都在暗中观察学校的动静,并且经常看见他老婆李喜花和他的儿子亮亮,那这小子就太鬼了!同时也太可怕了!

路野很快就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原因是中国毕竟不同英国(虽然是美国人霍桑写的却是发生在英国的故事),无论是户籍制度还是人际关系都要比英国严密得多、复杂得多。况且他们居住的这座城市就屁股大一片地方,到处都是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们能隐藏得住吗?况且韦克菲尔德离家出走是一个人,而林尚志却带着石宗兰,林尚志绝不会冒这个险的。即使他想冒这个险,石宗兰也不会答应的。

那么,只好接受林尚志在郑州的这种说法了。可是路野心里仍有些半信半疑,也许,他们是先跑到珠海后又回到郑州的?他暗暗寻思。这主要是由于郑州距他们生活的这座城市太近,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高速公路开通后,不消一个小时便可跑到。假如林尚志和石宗兰一开始就把他们私奔的地点选择在郑州而不是珠海,就要把前面路野对他们二人在珠海生活的想象全部推翻,同时也显得他们二人缺少应有的胆量和勇气。在路野看来,私奔是一个浪漫之举,理应是跑得愈远愈好,愈远愈浪漫,而他们却只跑到了郑州,几乎连家门口都没出,太窝囊了,太小家子气了,太稀松平常了!就连路野这个局外人的想象力也因此大受限制,展不开自由想象的翅膀,想象不出他们二人在郑州那座平庸的毫无特色可言的中原城市是如何生活如何度日的。

路野对郑州可以说是熟得不能再熟,不但经常去,并且还几度在郑州长住,最长的一次达半年之久。然而他却始终培养不起对郑州的感情。每次去,都有一种无名的焦虑感,心神不安,惶惶不安。他在郑州住的时间最长的那次,我们前面曾经提到,是应朋友之邀,帮一个行业写电视剧。用现在时髦的一句话说,就是受利益驱动,为了挣钱。由于过去从未写过电视剧,心中没底,再加上对电视剧(尤其是行业电视剧)这种世俗化的东西素无好感,不屑一顾,因此一开初他很是踟蹰,拿不定主意是去还是不去,于是便征求安老师的意见。他想,安老师肯定是舍不得让他去的,因为他这一去不是十天半月,而是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只要安老师不让他去,他就坚决不去了。谁知安老师一听,即刻笑逐颜开地说:“这么好的事,为何不去!去!当然得去!没写过不怕,咱边干边学,会推磨就会拉碾,会写诗就会写电视剧!我相信你的才华,只要想写,就一定会写好!家里的事你尽管放心,有我哪,我会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女儿,决不拖你的后腿!”路野笑了:“你这口气,我怎么越听越像过去的支前妇女?”安老师说:“你这话说对了,我现在就是送丈夫上前线杀敌的支前妇女!”路野说:“可我现在还没拿定主意去不去呢!”安老师一听,脸就刷地沉下来:“我就知道你是这号人,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既想挣钱又怕别人说闲话!眼下比你名气大得多的人都下海了,人家不怕你怕什么?现在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能挣钱就叫有本事,就是英雄,挣不来钱就是狗熊就是笨蛋,没人表扬你也没人可怜你更没人会主动给你送钱!你活该没钱活该受穷,活该看着别人每日大鱼大肉你每日还吃你的萝卜白菜,活该看着别人住洋房坐轿车你还住你的破房子骑你的破自行车!如今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执迷不悟冥顽不化,真真让人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不知怎么说你好!”

安老师这种旗帜鲜明的态度,不禁让我们联想到失宠的陈皇后百金买赋一事。当时,司马相如也像今天的路野一样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卓文君也像今天的安老师一样旗帜鲜明当机立断。但是,你如果从这两件事情中得出一个女人比男人更爱财的结论,那就错了,这两件虽然时隔两千多年却有惊人相似之处的事情只能说明,不论古代还是现代,女人都比男人更实际更坦诚更少虚伪。女人的思维是条直线,从起点马上就能想到终点;男人的思维是条曲线,曲曲弯弯,绕来绕去,最后才能抵达终点。男人是小事清楚大事糊涂,女人是小事糊涂大事清楚,或叫“每逢大事有静气”。有人说女人比男人更耽于幻想,那主要是指爱情方面,在恋爱阶段,一旦进入家庭,一旦开始居家过日子,女人的幻想就一点儿都没了,就实际得不能再实际了。

司马相如尚未动笔,就先得到百两黄金,这种事眼气不得,与司马相如的名气有关。用今天的话说,人家司马相如是大腕。今天依然有这样的好事美事,譬如路野的一位在影视界堪称大腕的朋友,每次写电视剧,都是在别人的再三恳求下,又送去一包为数不少的定金之后方才动笔的。这叫“客大压店”。路野就享受不了这样的待遇,虽然他也有名气,但那是在诗歌界,在影视界他则是一名新兵。既然是新兵,就免不了要受歧视,不但事前不给定金,写出来的剧本还要被人百般挑剔,鸡蛋里挑骨头,让你一遍遍没完没了地修改,终于定稿付酬的时候,酬金还要被一压再压一减再减,仨核桃俩枣就想将你打发了,这叫“店大压客”。在郑州写电视剧那半年时间,路野可说是几条战线同时作战,一是与剧本作战,整天面对稿纸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二是与雇用他写剧本的行业领导作战,为剧本的如何修改,为酬金的多少,在电话里唇枪舌剑讨价还价;三是与孤寂作战。按说,人家对他也够不错了,专门在宾馆给他包了一间客房,虽不算太高档,但也有热水有电视,吃饭就在宾馆的餐厅,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可他就是忍受不了那种孤寂,一天到晚一个人,孤孤单单,形影相吊;白天还好受一些,不管怎么说还有剧本可写,还有事情可做,最难忍受的是无所事事的晚上,书不想读,电视不想看,睡又睡不着,净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那滋味,真比坐牢还难受!有时他竟像孩子似的开始想家,想得厉害时,竟会产生一种什么也不顾一分钱也不要立即拔腿跑回去的强烈冲动。通过这件事他发现,无论是年龄还是心态,他都不适应这种长期在外面闯荡的生活了。这种打工的活儿是二十来岁血气方刚无牵无挂的小青年干的,而他已经四十出头儿,实在是太老太老了!他这种年纪的人只能一天到晚呆在家里,与老婆孩子在一起,过那种安逸稳定的生活。从郑州回来后,见他人也瘦了,牙也肿了,头发老长,胡子拉碴的,活像刚出狱的囚犯,安老师心疼地说:“你受苦了。”路野则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咱们今后,活该受穷,活该看着别人大鱼大肉,活该看着别人住洋房坐轿车、这种差事,拿刀逼我我也不干啦!”

那次在郑州写电视剧,路野还有一条很深的体会,那就是钱难挣。“这回我算是知道了,钱难挣,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难挣,是真难挣!”回来后,他屡屡向安老师发出这样的感叹。而今,不管是在珠海还是在郑州,林尚志和石宗兰也将发出这样的感叹。因为他们已经出去一个多月了,身上带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已经接近于弹尽粮绝山穷水尽,如果他们还想继续在珠海呆下去的话,就必须赶紧想办法挣钱。

按照男人挣钱女人花的逻辑,最先出去找事做的应该是林尚志。

为了不打无准备之仗,在出去找事做之前,林尚志几乎买回了当地所有的报纸,包括那种以赚钱为目的的专登名人轶事明星绯闻马路消息的小报,摊在床上,和石宗兰一起研究。自然是只看广告版,广告版又自然只看用人单位的招工启事。倘若将床上的报纸换成地图,那么他们就是两位临战前夕研究敌情运筹帷幄的指挥员了,一种神圣的自豪感油然而升。然而不久,他们这种神圣的自豪感就灰飞烟灭了,他们发现,用人单位几乎全是什么饭店酒店夜总会歌舞厅咖啡屋洗头城洗脚城,而这些单位招聘的又差不多全是服务小姐,且又对年龄、容貌、身高、三围有严格得近乎苛刻的要求,仿佛不是在招工,而是在为皇上选妃。好不容易找到两条招聘男性的广告,又多是招收厨师、保镖和出去搞推销的营销人员的,名额又少得可怜,不是一名就是两名,顶多三名。林尚志越看越泄气,未了,气恼地将报纸一胡拉说:“不看了不看了,再看也没有适合我的工作!”石宗兰抬头瞟了他一眼,问:“你认为什么是适合你干的工作?机关干部?企业的厂长经理?还是报社电视台的新闻记者?”林尚志很是知趣地说:“咱在这里一没熟人儿二没朋友,这些热门职业自然不敢想,就是还干咱的老本行,当老师,找个代课的差事也行呀!”石宗兰撇撇嘴:“你认为老师这个职业就不热门了?现在可不比过去,都嫌老师社会地位低,没人愿干,现在,老师早就变成一个热门职业了,轮一百圈也轮不到你干!”林尚志发愁了:“照你这么说,就没有我于的事情了?”石宗兰说:“有倒是有,不过,你得首先放弃那些好高骛远的想法,面对现实。”林尚志说:“面对什么现实?莫非你还想让我干厨师当保镖和推销员不成?”石宗兰说:“你别小看厨师,那可是一项专门的技术,你想干还干不了呢!现在新学又来不及,咱们先将它排除,只说保镖和推销员……”林尚志没听完就嚷起来:“保镖和推销员我也没干过呀!”石宗兰说:“你嚷什么?想吵架?没干过不会学?谁生来就会走路吃饭?还不是一步一步一口一口学的?”等林尚志不嚷了,才接着说,“我认为,保镖和推销员这两个职业不像厨师,技术性不是太强,前者需要的无非是力气,只要会打架就行;后者需要的无非是嘴皮子,只要会胡吹乱侃就行。而你在这两方面都有基础,首先,你会打架吧?你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小时候常跟人打架,而且屡打屡胜,从没吃过亏。至于胡吹乱侃耍嘴皮子,你的职业就是老师,老师是干什么的?说穿了;就是耍嘴皮子的,你更是行家里手轻车熟路,不用咋学就会。我想,只要你能解放思想更新观念,放下包袱开动机器,”边干边学,在干中学在学中练,是完全能够很快适应并且胜任这两项工作的。“

石宗兰这番对保镖和推销员的高见,令林尚志哭笑不得,可是同时他又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他想,你眼下是在人地两生的珠海,要是还心存侥幸,想着有什么既轻松又体面又能挣钱的好职业在等着你,那就无异于做梦娶媳妇的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了,你是应该面对现实解放思想更新观念了。然而,一想到要去当保镖或者推销员,他心里仍有一种说不出的难以形容的别扭……这时,一旁的石宗兰好像看出他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说:“你别在那儿犯嘀咕了,现在不是你愿干不愿于酌问题,而是人家要你不要你的问题,依我说,只要人家肯要你,你就算烧了高香撞了大运了!”

事情真让石宗兰说准了。次日一早,当林尚志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按图索骥,先赶到那家招收保镖的私营企业门口,看到一条蜿蜿蜒蜒长龙似的队伍时,心先灰了一半;及至看到排队的人个个都是赳赳武夫、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时,剩下的另一半心也灰了。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排在了龙尾,这与其说是报名应聘,不如说是为了回去好向石宗兰交差。队伍在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当终于轮到他时,工作人员先用鄙夷的目光打量了一下他的身材,而后便让他出示保安学校的毕业证。林尚志说他没上过保安学校。工作人员说武术学校的毕业证也行。林尚志说他也没上过武术学校。于是工作人员就惊异了:“那你凭什么来报名?”“可我会打架……”情急之中,林尚志嘴里竟然蹦出这样一句愚蠢至极的话,立刻引来一片哄笑。工作人员也笑了,说:“你以为会打架就能当保镖了?别添乱了,我们忙得很,没空跟你开玩笑,下一位……”

招收推销员的企业门口排的队伍虽说也不短,但林尚志的心理压力却不大,因为那些人的体格看上去并不比他强壮,衣着也并不比他讲究;只是一个比一个油头粉面油嘴滑舌,一边排队一边就在那里胡吹乱侃起来。与这些人为伍,林尚志有一种不以为荣反以为耻的感觉。他前面的一个相貌委琐的小个子扭过头与他搭讪继而攀谈,说他曾到过日本美国加拿大,曾当过房地产开发商,手里曾有几千万的资产,而如今,他一文不名,只剩这张嘴了,说着,指指自己那张被一圈黑黑的小胡子包裹着的让人恶心的嘴,“全是让人骗了。”他说,“如今骗子太多,防不胜防啊。”林尚志觉得他本人就很可能是一个他所说的骗子,心中犯疑,不敢与他深谈。果不其然,他很快就说他现在手里就有一笔大生意、,肯定能大赚一笔,问林尚志愿不愿与他合伙干。林尚志笑笑;说:“既然你手里有这笔大生意,为什么还来报名当推销员?老兄,你别蒙我了,我也是走南闯北的人,见的世面一点也不比你少,咱们还是老老实实排队吧。”他以为这么一说,小个子就不会再缠他了,谁知小个子比刚才更见热情,又是让烟又是拍着他肩膀称兄道弟……幸亏他们这时排到了跟前,不然他真不知道如何摆脱小个子的纠缠。他注意看小个子怎样报名,当看到小个子从兜里掏出一摞证件摊到桌上时,他心里格登一声,因为他除了身份证,什么证件也没有。果然,当轮到他时,工作人员上来就向他要本地户口等一系列证明,林尚志说他没有,他不是本地人。工作人员说:“那你来报什么名?我们的招聘启事里明明写着只招收持有本地户口的本地人。”林尚志哀求:“你们能不能破一下例,我有特长,我会英语,在家我是英语老师……”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我们是招收推销员不是招收英语老师,你瞎搅和啥呀,快走吧快走吧!”

“……他们那种不耐烦的神情,活像打发要饭的。”垂头丧气地回到小旅馆,一五一十地向石宗兰汇报完他碰壁的情况后,林尚志说。他等待着石宗兰的安慰。哪知石宗兰反倒像得了理似的说:“看看,我说现在不是你愿干不愿干的问题,而是人家要你不要你的问题吧,你还不服气,这下,你服了吧?知道求职不容易了吧?知道锅是铁打的了吧?”

于是林尚志又一次地想起他老婆李喜花来了。假如他是在家里,这样奔波了一天受了一肚子气回来,李喜花决不会是这种态度,李喜花会赶快心疼地给他端茶倒水,好言好语安慰他。这就是老婆与情人的区别,林尚志想,这就是老婆何以叫老婆情人何以叫情人的道理,老婆的一颗心全在你身上,对你知冷知暖体贴备至,而情人,却只会要求你对她知冷知暖体贴备至。林尚志不晓得将来石宗兰由情人转换为老婆之后,对他会不会还是这种态度,但愿不会了,但愿她会随着角色的转换而转换……

“你别泄气,万事开头难,开头碰几回钉子是免不了的……”石宗兰也开始安慰他。她看出他有些不高兴,但决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话饬了他的心,所以她的安慰就显得有些轻描淡写空洞无物。不过,能从石宗兰嘴里得到这几句空洞无物轻描淡写的安慰,已经够难能可贵了,林尚志也已经很满足了。他会像一只打足气的皮球,一辆加满油的“城市猎人”,在接下来的几天,继续为求职四处奔波,直到碰得头破血流,彻底绝望为止。也许会有那么一两次,林尚志似乎看到了成功的曙光,有的用人单位对他的英语基础表现出那么一点兴趣,让他参加第二阶段的面试,但等待他的只能是更大的失望。在连续奔波了几天而一无所获之后,林尚志以一种彻底认输的口气对石宗兰说:“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我的腿都跑细了,嘴皮也磨薄了,再这样跑几天,我非跑死不可。”

“为了不让我心爱的人跑死……”石宗兰则用一种轻松的、调笑的口吻说,“现在该我出马了。”

“怎么?”林尚志迷惑不解地望着她,“你也想试试?”

“我为什么不能试一试?”石宗兰反问,“你已经不行了,我如果再不出马,咱们俩只有等着俄死了。”

“你肯定也不行……”

“没有试你怎么就断定我不行?”

“咱们先讲好。”一见石宗兰是认真的,林尚志也认真起来,“你出去试试可以,但决不许你去夜总会歌舞厅洗头城洗脚城那些地方当服务小姐!”

“你别太小看我了,那些肮脏下流的地方,我会去吗?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会去的!”

“也不许你当公关小姐!”

“好吧,不当就不当。还有什么不许,你全讲出来吧。”

“也不许你给人当女秘书!”

“这不是约法三章么?好吧,我全答应你。”

石宗兰未免有点过于自信了,她以为在珠海那些开放城市,女人的机会要远远比男人多,凭她的本事,找个既体面又能挣钱的事情是一点都不成问题的。殊不知,一旦将服务小姐、公关小姐和女秘书这三种职业排除在外,她的机会也所剩不多了,也几乎同林尚志一样,没什么机会了。

结果,自然是早晨满怀希望出门,奔波了一整天,日落时分,拖着疲惫的身子和沉重的步履失望而归。

“这下,你也知道求职是多么不容易了吧?知道锅是铁打的了吧?”林尚志还没忘记石宗兰上次说过的话,以其人之话还治其人之身。

“其实,”石宗兰嘴上还不服,说,“要不是你给我约法三章,不许干这不许干那……”

“怎么,你去夜总会歌舞厅那些地方了?”林尚志立刻敏感地问。

“我只是在门口停了下脚,看了一眼写着招收服务小姐字样的牌子,里面马上就有人出来拉我……”

“你自己亲口说过,那些地方八抬大轿抬你你也不会去……”

“现在我这个态度依然没有改变,但是你总不能不让我看一眼吧?看一眼总不犯法吧?”

“这可是咱们的原则,”林尚志再一次郑重告诫,“决不能有丝毫的动摇!”

“我知道,”石宗兰说,“我知道。可是你找不来事情,我也找不来事情,咱们总不能饿死在这里吧?”

“我已经想好了,”林尚志说,“今天我在家想了整整一天,如果实在不行,咱们就只好回去。”

“回去?”石宗兰一听便来气,“回去干什么?等着挨批评受处分?等着丢人现眼?等着李喜花给你哭给你闹?不,我不回去,至少,目前不回去,因为咱们目前还没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

“什么一还没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林尚志拉着长腔说,“我真不明白,如果咱们现在这种处境不叫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话,那么什么叫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依我说,咱们只管回去,反正就这样儿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要杀要剐,随他们的便!要是李喜花同我闹,也好,我就趁机把离婚的事办了……”

石宗兰最后终于被林尚志说服,同意回去。“好吧,”她说,“就依你,我明天再出去碰碰运气,要是还找不来事做,咱们后天就走!”

“干吗非得后天?”林尚志说,“咱们干脆明天一早就走!”

“明天一早走也行,”石宗兰说,“不过,我多少还有些不死心。我总有一种预感,觉得我一定能找来事做,你就再给我一天的机会,好不好?”

林尚志心一软,答应了石宗兰。

林尚志不晓得,日后为这一刻的心软,他将付出怎样沉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