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私奔

柳鸣九先生认为,波伏瓦的长篇小说《女客》的自传成分是不可否认的,而且是受萨特的启发所写。1937年,波伏瓦在文学事业上还一事无成,仅有过两三次习作。一天晚上,她与萨特坐在蒙巴纳斯大街上一家咖啡店里,萨特批评她在创作上无所作为,并对她提出了建议:“为什么你不把自己写进作品里去?”从此波伏瓦才开始酝酿《女客》的创作。

在波伏瓦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中,萨特改头换面,变成了戏剧表演艺术家皮埃尔,奥尔嘉变成了格扎维埃尔,而她自己,则变成了女作家弗朗索瓦兹。每当弗朗索瓦兹(波伏瓦)嫉妒皮埃尔(萨特)与别的女人的关系时,皮埃尔(萨特)便说:“我们之间谈不上忠贞不忠贞,你我只是一个人人,真的,缺了哪一个人,人们都无法说清我们的特点。”

无独有偶,在米兰·昆德拉的长篇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也有一个想成为另一个人的人,只不过这个人是女的。这个人就是托马斯的妻子特丽莎。“她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可以使她看到托马斯的不忠而不去责怪:他只须带着她,带着她去与情妇幽会……她的身体将成为他的影子他的助手,他的另一个自我。‘我会为你去给她们脱衣服的,给她们洗澡,然后把她们带给你……’他们紧紧搂抱在一起时,她总是如此低语。她期待着他们两人融合成一个两性人,其他女人的身体将成为他们的玩物。”

如果说皮埃尔、(萨特)对弗朗索瓦兹(波伏瓦)说“你我只是一个人”这句话时,就像大人哄孩子一样带有欺骗性质的话,那么特丽莎期待与托马斯融合成一个人,则是这位善良柔弱的女子对丈夫屡屡对她不忠、经常与别的女人鬼混束手无策而产生的一个善良可笑的愿望。正如皮埃尔(萨特)与弗朗索瓦兹(波伏瓦)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人一样,特丽莎也永远不能进入托马斯的身体,变成一个两性人,与其他女人做爱。他们永远都是单一的人,谁都代替不了谁,谁都不能真正与对方融为一体。

司马相如与伴月的事情败露后,司马相如在为其荒唐行为辩解时,也会这样对卓文君说:“我真的不是有意对你不忠,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咱们两个是一个人,咱们两人一同与别的女人调情、做爱。任何女人都不会取代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她们只不过是咱们两人的共同玩物而已。”

我们应当相信司马相如说的是真心话。他和卓文君的情况与皮埃尔(萨特)与弗朗索瓦兹(波伏瓦)、特丽莎与托马斯不同,皮埃尔(萨特)与弗朗索瓦兹(波伏瓦)永远没有结婚,只是生活伴侣;特丽莎虽然与托马斯结了婚,但婚龄却没几年,而他和卓文君却是结婚多年的老夫妻,终日在一起耳鬓厮磨,不但生活习惯、脾气、动作,以致连容貌都越来越接近越来越相像。因而,司马相如产生这种他和卓文君像是一个人的感觉是非常自然的,也是令人信服的。

路野和安老师也是结婚多年的夫妻,彼此在一起生括得太久太久,因此有时候也会产生他同安老师是一个人的感觉。与司马相如不同的是,路野从未对安老师有过不忠的行为,从未背叛过安老师。正如路野曾自我标榜的那样,他是一个对妻子无比忠诚对家庭无比负责的人,也即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好男人好丈夫。当然,这并不是说路野没有七情六欲,也不是说路野的意志特别坚定,没有受过除安老师之外的任何女性的诱惑。尤其是在前些年,路野刚刚在诗坛上崭露头角,大红大紫的时候。我们说的“前些年”,距离现在并不久远,也就是十几年的光景。那也正是诗歌的黄金时代。而今路野经常以一种悼惜的心情回想起那个时代,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躺在病榻上回想自己一生中曾经有过的辉煌。那时候的天似乎特别蓝,空气似乎特别纯净,人也似乎特别纯朴善良。那时候人们顶礼膜拜的不是金钱而是文学,任何一份文学刊物——哪怕是地区级的小刊物——的订数都在扶摇直上;那时候女孩子们喜欢的不是影星歌星而是作家诗人,任何一个作家诗人——哪怕是三流的作家诗人——的身边都是翠环珠绕,莺歌燕舞。路野自然也不例外,他身边也簇拥着许多热情似火的女孩子。她们有的给他写信寄玉照,有的甚至大胆登门求教,并采用不周方式,或公开或隐晦地向他表达自己的爱慕之心。但均被路野以装糊涂的方式礼貌地委婉地拒之门外。至于为什么拒绝,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因人而异,千差万别,有的女孩儿外表很漂亮但性格却太外露,他不喜欢;有的女孩儿性格很沉静但长相又太一般,他也不喜欢。他喜欢的是那种既漂亮又沉静,既超凡脱俗又冰清玉洁的女孩儿,他觉得只有这样的女孩儿才能点燃他心头的干柴,值得他燃烧一回。“你的眼光未免太高了。”朋友们经常批评他,“世上哪有这样完美无缺的女孩子?”“没有就算。”路野说,“我是宁缺勿滥,决不将就。”

事实上,当路野说这番话的时候,那个既漂亮又沉静,既超凡脱俗又冰清玉洁的女孩儿早已闯入了他的视线。那是在他给本地文学青年做报告时,好几次,他都发现一个文静淡雅的女孩子不声不响地坐在会场的最后面,时而埋头做笔记,时而抬起头,大睁着一双黑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大家笑她也跟着笑,大家鼓掌她也跟着鼓掌。但从来不站起来向他提问,而且总是在结束时第一个起身离开会场。于是这个女孩子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了,有时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真实存在。

那时候,作为本地最有成就的青年诗人,路野经常被各个单位请去做报告。连续几次在不同的地点发现她后,路野就开始留心留意了,并私下向人打听。可是谁都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更别说其他情况。于是路野只好在心里叫她无名女。一想到他将这样与无名女失之交臂,无缘相识,他心头便会袭上几缕淡淡的惆怅。因为他决不是那种主动出击型的男人,决不会厚着脸皮跑上前去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搭讪,他认为那是绝对下作的行径,不屑为之。他属于守株待兔型的男人,只会坐等时机而不会创造时机。假如不是天赐良机,他也许真要永远与无名女失之交臂了。

这个良机出现于一次做完报告之后。当时他心里没有一点预感,正被一群热情的文学青年团团围住,又是签名又是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种幼稚可笑的问题,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在召集人的陪同下往小礼堂外面走。一直走到门口,才发现外面下雨了,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这场夏季的雷雨显然已经下了很久,外面已是汪洋一片,而他竟毫无觉察,可见他做报告时是何等地投入。听他做报告的文学青年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下几个忘带雨具的站在门口望雨兴叹。他忽然眼睛一亮,发现了无名女的背影,她显而易见地是忘记了带雨具,又显而易见不认识另外几个忘带雨具的文学青年,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显得有些形单影只。路野已经忘记他那次怎么就带了一把雨伞,好像是出门时安老师硬塞到他手里的,说今天天气预报有雨,让他捎着,以防万一……他只记得当他确认无名女是因忘带雨具被困在这里时,心头一阵窃喜,随后便毫不迟疑地走上前去,“忘带雨具了吧?”他听见自己问,嗓音很轻很温柔,仿佛怕吓着无名女……

然而听到他的声音,无名女还是受到了惊吓,两只削肩猛地一抖,当转过身来看到是他,以及那把伸到她面前的半旧的米黄色雨伞时,无名女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摆着手摇着头,语无伦次地说:“不,不不……你用什么?”路野微微一笑:“我坐车,用不着……”刚说到这儿,送他的车子来了,于是他便果断地把雨伞往无名女手里一塞,在召集人的陪同下快步走下台阶,很熟练地躬身钻进车内。

当车子开走时,他透过车窗,看到无名女仍捧着雨伞怔怔地站在那儿,小嘴张了几下,似乎向他喊了句什么……

事后,他曾反复回想追忆那短暂的一幕;他觉得自己干得很漂亮,仿佛一生都在为那一刻做准备,并且在事前排练过多遍似的,他说话得体,举止大方,几个动作如行云流水,尸气呵成,无懈可击。只可惜车子来得早了一些,使他未能与无名女攀谈几句……

然后他又开始猜测分析无名女向他喊的是一句什么话,这句话不大好猜,不过肯定是关于雨伞的,也许是问他,怎么还他的雨伞——他才不在乎一把破雨伞呢!就送给无名女好了,她什么时候看到这把雨伞,便会想到他这个送伞人,便会想起雨中那短暂而诗意的一幕……

我们曾经说过,路野上班是极随意的,想去就去,不想去便不去。然而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就变得准时上班了,不但上午去,下午也去;不但踩着钟点准时上班准时下班,来到办公室后还主动打扫卫生,扫地抹桌子打开水,逮着啥干啥。他的这些反常的举止令同事们大惑不解,纷纷问他这几天怎么了,是不是吃错药了。路野似乎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他不是那种勇于正视自己内心的人,不愿承认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无名女,为了等无名女来送伞,尽管无名女来送伞的可能性很小,微乎其微。无名女不知道他的家庭住址,如果万一来送伞的话,也只能是送到单位……这就是潜藏于路野内心深处的一个他不愿正视的念头,这就是路野忽然变得准时上班的原因。他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他和无名女的故事没有完,不会到此为止。伞是他们之间惟一的桥梁,是他们进一步联系的媒介,假如无名女明白这一点,假如无名女有心结识他并和他建立某种联系的话,她就会充分利用这把雨伞。啊啊,伞又是一个多么绝妙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道具!多少古老的爱情故事就发生在雨伞下,或者干脆说始于一把雨伞,比如说我们熟知的《白蛇传》。我们不能设想,如果去掉雨后送伞这个关键性的情节,许仙和白蛇的爱情故事会是什么样子,或许就根本不会发生!而今,雨后送伞这个浪漫而又诗意的情节又要在他和无名女身上重演,又要在他和无名女的故事中起到推波助澜画龙点睛的作用了,这是无意中的巧合,还是上苍的有意安排?一想到这些,路野就暗自激动不已。

然而,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企盼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也就是说,无名女并没有来送伞。这么说,是他错了?是他的预感不对不准?无名女对他压根儿就没那个意思,压根儿就不想结识他并和他建立某种联系?他的信心开始动摇,开始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想人非非,并决定结束这种无望的等待,重返过去的书斋生活。于是这天上午,他就没去上班。可是当他坐到家里的书桌前,想像过去那样读点书写点东西的时候,又突然感到一阵心烦意乱,抓耳挠腮的,什么也干不成,于是又只好蹬着车子上单位去了。结果一走进办公室,一眼就看见躺在自己办公桌上的那把属于自己的半旧的米黄色雨伞!

不等他发问,办公室的女同事便主动告诉他,刚才有一个挺文静的小女孩儿来给他送伞……

“她人呢?”

“我说你马上就来,让她坐下等一会儿,可她迟迟疑疑的,不知怎么就走掉了。”

路野一屁股砸在椅子上。真是阴差阳错,他等她的时候她不来,他不等她的时候她偏偏又来了,唉!

“这个女孩子是谁?你是怎么把伞拉她那儿的?”女同事又多嘴多舌地询问。

路野正不知如何回答,便看见女同事站起身,朝着门口又是点头又是招手:“进来呀,快进来呀!刚才我让等一会儿,说路老师马上就来,看,这不是来了吗?”

因为背对着门,路野不知道女同事在跟谁说话,一切都像在梦中,他颇为费力地转过身,顺着女同事的目光朝门口望去,不无吃惊地看见一个女孩子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我第二天就来了。”等那位女同事知趣地躲出去后,无名女说,“来给你送伞,可是当我走到你们单位门口的时候,又胆怯了,站了一会儿,又夹着伞回去了。第三天,第四天,都是这样……今天,当我终于鼓足勇气走进来时,你又不在。我失望极了,也沮丧极了,再加上你们办公室这位女同志老是审贼似的问我跟你怎么认识的,这把伞是怎么回事,我气得转身就走。走到半路,越想越不甘心,好像今天见不到你就无法活下去似的,一赌气,就又拐了回来……”

无名女说话时,小嘴儿一噘一噘的,小脑袋一晃一晃的,样子可爱极了。

“我想见你还有一个原因,说出来你可别笑我。”

“你说吧,我一定不笑。”路野微笑着说。

“我忘了你长啥样儿了,真的,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你就像一台机器玩具,我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出于好奇把你拆开后,却无法再把你组装到一起,摊了一地的零件。可是今天一见你,这些零件又自动拼凑在一起,我一眼就把你认了出来,你说怪不怪?”

“怪,是有点儿怪……”路野说,忍不住又笑起来。他和无名女的谈话一开始就是这样直言不讳妙趣横生,没有半点的客套和拘谨,不能不令他暗暗惊奇。他并不是一个善于和生人打交道的人,特别是在不熟悉的女孩子面前,他通常是很木讷的,今天是怎么了?

“你刚才说不笑怎么又笑起来了?是不是觉得我太孩子气?”

“有一点儿,但又不全是……”路野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笑,我的笑是不知不觉从心里流出来的……”

路野这句话很诗意,但绝无丝毫的夸张,他心里的确像装着一条欢乐的小河,一见无名女,这条小河的闸门就会自动打开,不尽的欢乐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出……

后来,他自然知道了无名女的名字,但他还是愿意叫她无名女,觉得这三个字远比她的名字亲切,并且还有一种神秘的意味。他还知道了无名女许多别的情况,比如,她怎样以几分之差没考上大学,在一所中专学校上了几年后,被分到一家不太景气的工厂上班。无名女很不满意她现在的工作环境,可暂时又没办法改变,只好先混着。无名女说她不像别的女孩子,喜欢唱歌跳舞打扮,除了读书,她平时没有其他爱好。她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里读书。她的业余时间几乎全都花在读书上了……通过交谈,路野发现无名女此言不虚,她确实读过许多书。无论他说到哪儿,提及哪位诗人的名字、作品,她都知道,有时甚至比他知道得更多。她对当今诗坛的了解程度也远远超出他的预料。她对诗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她的见解很新,很前卫,同时又不失偏颇,令他不敢苟同。他想他从她那里听到了新一代的声音,这声音虽然有些刺耳有些听不惯,但他能够理解能够容忍,能够平心静气地听下去。她比他年轻,他想,理应有更新的思维更超前的意识。他不是固执己见的人,他有容纳百川的博大胸怀。他们有时也免不了争论,但他们的争论都是善意的、和风细雨式的,而不是扣帽子打棍子式的,更没有一方欲置另一方于死地的武断与决绝。于是,他们的谈话便成了一种对等的精神交流和愉悦的精神享受。老实说,在路野生活的那座中小城市,像无名女这样的博览群书博闻强记的女孩子委实不多,能够与路野对话的更是寥寥无几,路野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位难得的知音那样欣喜异常。

于是路野便怂恿无名女写东西,如同萨特怂恿波伏瓦写东西那样。“你读了这么多书,艺术感觉这么好,不写东西太可惜了。”路野说,“写吧,写吧!”无名女羞涩地说,她不是没写过,她也曾尝试着写过一点儿,只是从来不敢拿出来。“为什么不敢?”路野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敢让别人看,还不敢让我看吗?”在他的多次敦促下,无名女才拿出她写的几首小诗请他批评指正。不出所料,无名女的诗同她的理论一样新潮,对于这种用全新的感觉全新的观念全新的语言写出来的诗,路野像狗咬刺猬一样不知如何置喙。“我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更无法批评指正。”路野坦言,“我甚至有些读不懂。不过,这并不妨碍你寄到杂志上试试。”无名女摇摇头:“我没有发表的欲望。”路野更不懂了:“为什么?难道你写东西的目的不是发表?”无名女说:“发表只能说是写作的一种目的,写作还有其他目的,比如说自我愉悦,自我欣赏。如果只是为发表而写作,那就太功利了,也太世俗了。”路野说:“要是这样,就太可惜了,你就将永远被埋没,永远出不了名。”无名女说:“我干吗非要出名不可?眼下的名人还不够多不够滥吗?我不想出名,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像路边的一粒小石子,永远默默无闻,永远不被人注目。”路野说:“照你这么说,像我这样的经常在杂志上发东西的人,无疑就是大俗人一个了。”无名女赶紧说:“我没说你,我只是说我自己。当然,如果你想听听我对你的看法的话,我也可以谈两句——你身上固然有一些世俗的东西,但是与其他人相比,你还是比较超凡脱俗的……”

陡然从无名女嘴里听到“超凡脱俗”这四个字,路野很吃惊,这是从他手里掷出去的一个飞镖,现在反倒拐回来击中了他自己!

米兰·昆德拉在其长篇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开始,便提出了一个轻与重孰为积极孰为消极的问题,他最后的结论是:轻与重的对立最神秘,也最模棱两可。

现在,路野也面临一个类似的问题,这就是超凡脱俗与非超凡脱俗的对立,孰为积极孰为消极?或者换言之,孰为好孰为坏?

过去,他自然认为超凡脱俗是好的,并渴望找到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孩子,与之促膝交谈。可是现在,当他如愿以偿,遇见无名女之后,才发现“超凡脱俗”这颗果子并不好吃,与超凡脱俗的女孩子相处并不轻松;不但需要披上厚厚的铠甲,还得绷紧每一根神经,稍有不慎,就会露出破绽,被对方一剑击中。这是何苦?路野扪心自问。初始的热情逐渐减退,心头的小河逐渐干涸,再也流淌不出欢乐的河水……

然而他与无名女的交往还是继续了一阵,就像紧急刹车后的火车由于惯性仍要向前滑行一段那样。他最后与无名女完全断绝来往,是由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是一次没有事先约定的突然造访。造访者是路野,被造访者是无名女,地点是无名女工厂的集体宿舍,时间是一天下午,无名女刚刚午休起来,正穿着一条内裤在洗脸,路野就推开虚掩着的门,冒冒失失地一头闯了进去。无名女尖叫一声,路野忙不迭地退出。然而还是晚了,路野还是看到了无名女内裤上那块显眼的补丁!

随后,无论路野怎么敲门,无名女就是不开。末了,路野只好怏怏地走掉。

路野能够理解无名女的羞涩,却不能理解无名女的不开门。换句话说,无名女的羞涩是正常的,不开门是不正常的。

一个女孩子,让人看到自己只穿一条内裤,而且还是一条打着补丁的内裤,理应感到羞涩,可是,随后的不开门又是为什么呢?路野百思不得其解。过了许久才想明白,无名女后来不开门,是因为过去她给他的印象太完美了,太超凡脱俗了,而现在,让他看到自己的内裤以及内裤上那块显眼的补丁,这种印象一下子全毁了,一下子变得不完美不超凡脱俗了,无名女承受不了这种转变,感到无脸见他,所以就决定不开门,无论他怎么叫也不开。

由此看来,无名女是为超凡脱俗而超凡脱俗,一如三十年代的为艺术而艺术,现今的为潇洒而潇洒,最终免不了被超凡脱俗所累所害。

从此,他就与无名女失去了联络,再没见过她。

直到几年后的一天,意外地在街头与她邂逅相遇。

无名女挺着一个大肚子,跟在一位男青年后边,蹒蹒跚跚地走。

自不待言,那位男青年是无名女的丈夫。无名女结婚了,而且怀孕了。

路野不禁想起无名女曾向他说过的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她永远也不会结婚之类的话。他不晓得后来她是怎么改变初衷,坠人世俗生活的尘埃的。

无名女明明看见了他,却装作没看见,把脸扭到一旁。显然是不愿让他看到她这种样子。此外,还有丈夫跟着的缘故。

他也没向无名女打招呼,因为他身边也有人,是安老师。

那天,是他破例陪安老师上街购物。

他以为这次邂逅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在全市最大的一家商场里,他竟再次与无名女邂逅相遇!

他陪安老师在柜台前挑衣服,无名女也由丈夫陪着在同一柜台前挑衣服,相距仅有几步之远。

这么近的距离,自然不能再装作没看见,不打招呼了。于是他便冲无名女点点头,微微一笑。无名女也向他点点头,回以一笑。

两人都读懂了对方的微笑:看,我们谁都难逃世俗的生活!

安老师虽然在挑衣服却窥见了他的微笑,一回到家便问他:“商场里那个女人是谁?”

“哪个女人?”路野想打马虎眼。

“就是你向她微笑打招呼的那个大肚子女人。”

路野只好如实禀告:“无名女。”

这是因为他曾向安老师讲过无名女的事情。至于他为什么要向安老师讲无名女,原因有二,一是觉得他和无名女之间很清白,没有瞒安老师的必要;二是受那种他和安老师是一个人的感觉的驱使,在一天晚上睡觉时,像讲故事一样将无名女的事情讲给安老师听。

讲着讲着,他发觉他怀抱中的安老师的身体渐渐变硬了,而且离他越来越远……于是他便停下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安老师说,“我在听你讲呢,往下讲呀!”

“没有了。”他不得不草草收场,“就这些。”

“没有了?”安老师说着,竟然披上衣服坐了起来,“难道你和无名女之间,就只是说话,没干别的?”

“对,只是说话,没干别的。”

“难道连手都没拉过一下?”

“对,没拉一下。”

“我不相信你这么纯洁,你哄三岁孩子去吧!”

路野无言以对。我们早就说过,路野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七情六欲的神仙,也不是那种高尚的、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然而他同时也不是那种见一个女人就想与之上床的色狼。况且他遇的是无名女那样的冰清玉洁超凡脱俗的女孩子,一开始他就将她奉为圣女,不敢唐突行事,不敢越雷池半步,以后就只能是一筹莫展一事无成了。这也许正是路野与无名女的关系只开花不结果的原因所在,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没有性爱关系的男女友谊,即使存在,也是短命的,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路野自然不能把这些解释给安老师听,他只是一味地为自己辩解,说他与无名女之间很干净很清白,让安老师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动不动就把人往坏处想。

谁知这句话又说错了。“咱们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安老师高声嚷道,“走,咱们到外面去,让学校的老师给评评理!”

在路野的记忆中,这是他们结婚十多年来安老师与他生得最大的一场气,无论他怎么苦口婆心地解释、表白,安老师就是不听,死死认定:无名女是他的梦中情人,他和无名女有不正当的关系。时至今日,安老师仍对无名女念念不忘,时不时就旧事重提,踹他一下。

事后,路野自然是懊悔不迭,只恨自己多嘴,把不该告诉安老师的事情告诉了安老师,以致引火烧身自投罗网。全是那种他同安老师是一个人的感觉把他害的。他从此明白,如同皮埃尔(萨特)与弗朗索瓦兹(波伏瓦)、特丽莎与托马斯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人一样,他和安老师也永远成为不了一个人。因此,不该对安老师说的话绝不能说,不该对安老师讲的事绝不能讲。这不能叫欺骗,只能叫维护个人神圣不可侵犯的隐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