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私奔

嗣后,伴月一日也没放松她的收网工作,只要卓文君出去打牌不在家,她就会钻进司马相如的被窝。做完爱,让司马相如得到极大的满足后,便会问司马相如是不是爱她,准备拿她怎么办。

对前一个问题,司马相如总是搪塞,因为他觉得“爱”这个字眼很神圣,不能轻易乱用。何况他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爱伴月,如果说爱的话,那也只是爱伴月的肉体,爱伴月那具年轻、洁白、丰娆的肉体。他恨自己的耽于肉欲,可是又抗拒不了肉欲对他的诱惑:他厌恶自己与伴月的这种不明不白不尴不尬的关系,可是又摆脱不了伴月对他的纠缠。他曾反复回忆他是怎样与伴月搞在一起的,那个奇异的夜晚发生的奇异的一切,他甚至怀疑自己中了伴月的圈套,那天晚上的每一步,每一个环节,都是伴月事先精心设计好的。他好像第一次发现伴月这小丫头太鬼了,太有心计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油然而生。

对后一个问题,司马相如依然是搪塞,要么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讲一些不着边际的疯话:“是呀,我现在拿你怎么办?我只想把你一点点揉碎,装进心里……”

“我不听你这些疯话。”伴月扭着身子撒娇,“我要你说些实际的。”

“什么实际的?”

“你真是老奸巨猾,既想玩人家,又不想负任何责任。”

“你想要我负啥责任?”

“娶我!”伴月到底把这句埋藏心底已久的话说了出来。

“娶你?”司马相如一震,随即又说,“可我已经有老婆了呀!”

“有老婆怕啥?还可以纳妾么!”

“你的意思是说,让我纳你为妾?这行得通吗?”

“怎么行不通?且不说皇上有三宫六院七叶二妃,哪个大户人家不是三房四妾的?先生也是堂堂有名的人物,别人可以纳,先生为什么不可以纳?先生总不能一辈子守着一个老婆吧?”

“只是,你夫人会同意吗?”

“这事儿只要先生打定主意,夫人能挡得住吗?再者,先生娶了我后,夫人依然还是夫人,地位待遇没有任何变化;我比她年轻,又是小,厨房里的事我就多干些,还像以前那样服侍你们,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夫人何乐而不为?”

司马相如被伴月这番话说动了心,觉得这委实是一桩两全其美、于各方面都无损的好事,当即便答应伴月,抽空给卓文君提提。

然而不知为何,当他准备把这桩两全其美、于各方面都无损的好事向卓文君提的时候,又感到心虚气短,难以启齿了。几次都是欲言又止,不但事情没说成,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子,还引起了卓文君的怀疑,一再追问他到底想说什么。而伴月那边,又是一逮着机会就问他给夫人提了没有,怎么还没提,如同催命。“我的小姑奶奶,你别再催了。”司马相如哀求道,“我几次都想提,可不知为啥,就是张不开口。”伴月想了想,通情达理地说:“这事儿你自己是不好张口,干吗不找个人替你说呢?”司马相如被她提醒,茅塞顿开:是呀,我何不找个人替我说?并且马上想到他的朋友王吉,便立即给王吉写信,说他现在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进退维谷,焦头烂额,请他看在老朋友的面上,务必见信后速来,拯兄弟于水火之中。

王吉此时也许还在临邛当他的县令,也许到别的地方为官去了,不过对司马相如还是唯命是从,接到信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旧友重逢,备感亲切,可是,当他们看到对方斑白的鬓发、爬满皱纹的面孔以及佝偻的腰背时,又都免不了慨叹。唏嘘一番。王吉很快就转入正题:“园令大人此次若不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恐怕还不会想到我吧?”司马相如忙道:“哪里!王县令是我的大媒,我忘了谁也不敢忘了王县令呀!这些年咱们虽然各忙各的,疏于来往,但我心里一刻也没忘记王县令。”王吉遂问:“只是不晓得园令大人此次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司马相如欲言又止:“……唉,这件事实实难以出口!”王吉就说:“园令大人请我来帮忙,又不告诉我何事,这忙我如何帮?”司马相如只好硬着头皮,将他和伴月的事藏头掖尾地讲了一遍。王吉没听完就哈哈大笑起来:“我早料到是这种风流,韵事!园令大人真是人老心不老;秋行春令啊……”司马相如红着脸打断他的话:“你就别取笑我了,快帮我想个摆脱困境的办法吧!”王吉遂敛起笑容道:“我想先听听园令大人意欲何为。”司马相如说:“现在不是我意欲何为的问题,而是伴月那小丫环非逼我纳她为妾不可,可是这种事儿,我又没法向文君张口……”王吉说:“原来园令大人又是请我做媒来了?”司马相如拱手道:“当年我和文君之事,多亏县令鼎力相助,眼前这桩事,我思来想去,还是非县令亲自出马不可。县令务必不要推辞,无论如何也要再拉兄弟一把!”王吉则面露难色:“可是这回与上回不同啊,你我都知道文君的脾气性格,就是刀架在脖子上,她也不会答应的。不过,既然园令大人看得起我,请我来,不管能否说成,我自然还是要试一试的。只是丑话说前头,到时候如果说不成,园令大人可休要怪我……”听王吉开头的话,司马相如几乎绝望了,又一听王吉答应试一试,司马相如感激得恨不能趴下给王吉磕个头,急忙拱手道:“成不成酒两瓶,我这里先谢谢王县令!”王吉摇摇头,喟然长叹一声:“唉,我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不可为而为呀!下面,咱们商量一下如何向文君说这件事吧。”司马相如叮嘱道:“你可不能把我和伴月的事如实告诉她呀!”王吉说:“那是自然,我再笨也不能笨到这种地步。我只说有个茂陵女,看中了园令大人的才貌,一心二心地想嫁给园令大人做妾……”司马相如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好,你就这样对她说!等她答应之后,再慢慢将实情告诉她。不过,你们说的时候,我可不能在场,我得先躲出去——躲哪儿好呢?”王吉提醒道:“我来时,见你们家对面有家酒楼……”司马相如一拍大腿:“对,我就先躲到那儿,预备下酒菜,等着给你庆功!”王吉自嘲地—笑:“庆啥子功,只要不挨卓文君的骂,我王吉就谢天谢地了。”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结果一切又都不出王吉所料,司马相如躲出去后,他就去面见卓文君。先叙旧后拉家常,绕了一大圈,刚将话题引到纳妾这件事上,茂陵女三个字刚说出口,卓文君便炸了,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我说他这一段咋说话吞吞吐吐,行迹鬼鬼祟祟,原来是起了纳妾的心了!真是人老心不老,树老根不老!不过,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他人呢?把他叫过来,咱们今天非当面鼓对面锣,把这件事说清不可!”王吉吓得魂不附体,结结巴巴地说:“夫夫夫人,这这这件事与园令大人没没一点儿关关系,园令大人一点儿都不知道,全是王吉所为,王吉也是受人之托,先来征求一下夫人的意见……”卓文君啐道:“狗屁!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这是你们俩早密谋好的事,就像当年密谋好用琴心挑动我一样!你们俩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专干这些缺德的事!你快说,谁是主谋谁是胁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主谋必办胁从不问!”王吉强作镇静说:“夫人不要乱扣帽子,也不要发火动怒,咱们有话好好说。我觉着纳妾这件事不是不可以商量……”卓文君又啐—口:“商量个狗屁!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不是纳妾又不犯法,上至天子下到普通百姓,只要有钱,只要有人愿意让纳,就可以纳?那是说别人,比如你王吉王县令,你想纳就纳,纳几个我都不管,可他司马相如就是不许纳!谁叫他偏偏遇见我卓文君呢,活该他倒霉!他趁早死了这个心!今天我把话撂明,有我就没有茂陵女,有茂陵女就没有我卓文君!这个茂陵女到底是何许人也,你快从实招来!”

王吉总算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没有供出茂陵女的名字。王吉走后,卓文君又审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也是紧咬牙关,宁死不招。卓文君没办法,只好四处打听、寻访。然而却毫无结果。末了,卓文君才不得不将怀疑的目光转向她的贴身丫环伴月。

这也怪伴月太沉不住气。自从和司马相如有了那种关系,她便像有了靠山似的张狂起来,话也不好好听了,活儿也不好好做了,脾气也大了,动不动就使性子,顶撞卓文君:每天还涂脂抹粉描眉画眼的,打扮得小妖精一般。何况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蠓蠓虫飞过去还有道影儿呢,别说她跟司马相如睡觉这样的大事了。渐渐就有了风言风语。风言风语渐渐就传到卓文君耳朵里。卓文君开始是绝不相信,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的贴身丫环、她的心腹伴月会背叛她,跟司马相如偷情。不过联想到伴月近来的反常表现,她心里又有些将信将疑,于是便决定问问伴月——但愿没有此事,她想。

卓文君把盘问的时间选择在一天上午,伴月打扫屋子的时候。卓文君坐在椅子上,和颜悦色地说:“行了,伴月,别打扫了,屋里够干净了。来,坐下,咱们说会儿话吧。”伴月也是极乖觉的,一听卓文君的话音儿,便有一种不祥之感,遂也和颜悦色地说:“主子与奴才有什么好说的?我还有好几间屋子没打扫呢!”说着便要往外走。卓文君叫住她:“几间破屋子,待会儿打扫也行,不打扫也罢。咱们可是好久没说话了,今正午你啥也别干了,就陪我说说话吧。”伴月只好坐下,勾着头问:“夫人想说什么?”卓文君说:“也没想着说什么,就随便聊聊。伴月,我好像记得你是茂陵女?”伴月点头道:“夫人记得不错。”卓文君就感叹:“真是茂陵出美女呵,伴月这两年出落得越发漂亮了,也越来越知道打扮了,今年快十七了吧?”伴月说:“过了年就十八了,夫人。”卓文君很惊讶:“哟,可有这么大了么?这么说该找婆家了。”伴月说:“奴才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事儿。”卓文君就说:“你不考虑可以,我不考虑可不行哟,因为我是你的主子,你爹娘把你托付于我,我是要对你的一切都负责的,当然包括你的终身大事。伴月,想找个什么样儿的?”伴月说:“奴才还没想过。”卓文君说:“十七八的大姑娘了,不想是不可能的,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人了?”伴月慌忙道:“奴才没有,奴才不敢!”卓文君就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怎么就不敢呢?你一个姑娘家,脸皮儿薄,要是看上哪家相公,不好意思说,我就替你去说,我给你做主。”伴月忙道:“奴才先谢谢夫人的好意,可是奴才不敢劳夫人的大驾,奴才不愿嫁人,奴才愿服待夫人一辈子。”卓文君又笑:“这是不可能的,宫里的丫环还几年一换呢,我怎敢耽误你的青春?伴月,你也跟我这么多年了,我待你不薄吧?”伴月说:“夫人待奴才恩重如山,不是爹娘胜似爹娘!”卓文君笑道:“一张小嘴儿叭叭叽叽的,越来越会说话了,我没白疼你。不过,你对我呢?”伴月抬起头:“夫人今儿个是怎么啦?怎么尽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这些年我对夫人怎样,难道夫人心里还没数吗?”卓文君说:“我看到的都是表面现象,人心隔肚皮,谁知你心里想些什么,谁知你背后干没干对不起我的事?”伴月说:“夫人这句话更让奴才承受不起了,别说奴才没胆儿,就是借给奴才个胆儿奴才也不敢呀!”卓文君忽然冷笑一声,一拍桌子,勃然变色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这只小猴,倒把我这老猴耍啦!你背着我和先生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还想瞒我!”伴月一骨碌从椅子上滚下来:“夫人何出此言?我同先生干什么对不起夫人的事了,还望夫人明示。”卓文君说:“自己干的事自己心里清楚!”伴月说:“奴才没干心里怎么清楚?夫人肯定是听到了什么人乱嚼舌根,竟然怀疑起奴才来了!我刚才说过,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报恩还来不及,怎么会干对不起夫人的事?夫人究竟听到了什么,请说出来,让奴才死也死个明白……”伴月说完,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顶着卓文君盯着她的如芒刺背的目光,半晌,才听到卓文君语气犹疑地问:“你真的没干?”伴月急忙说:“奴才实在冤枉!”卓文君长出一口气说:“没干就好,起来吧,就算我冤枉错怪你了。也许正处于更年期,我这一段心情不好,有些喜怒无常疑神疑鬼的,伴月,你不会怪我吧?”伴月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然后又松了一口气说:“夫人就是打我骂我一顿,我也不敢怪夫人呀。不过这种事儿,比打我骂我一顿更让我担待不起,夫人今后可别再捕风捉影,拿这种事儿吓奴才了。”卓文君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说:“今天这事儿全怪我。这些天我是听到了一些闲话,心里本来就不相信,这一问心里不就更踏实了?其实呢,别说。你没干对不起我的事,就是干了,只要讲出来,我也会原谅你的——年轻人么,谁没犯过错儿?”伴月说:“夫人!”卓文君马上意识到了:“好好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一句也不说了。伴月,今儿个既然是咱娘俩说心里话,我就索性把我肚里的苦水全向你倒倒……”伴月诧异地问:“夫人肚里还有什么苦水?”卓文君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人人都有不顺心的事,比方说我吧,如今年纪是一天大似一天,精力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感到一个人照顾你们先生,实在有些吃力……”伴月说:“家里不是还有这么多佣人吗,哪个不能帮您?”卓文君微微叹口气:“唉,有些事情,佣人是到不了跟前,也帮不了我的,至于是哪些事情,我不说你想必也明白——瞧,你的脸红了,明白我说的是啥事情了吧?别看你们先生也上了年纪,可在那方面一点儿也不减当年,而我,早就力不从心了,有时真满足不了他,真想找个人替替我。另外,我还有块心病,就是和你们先生结婚这么多年,没给他生下一男半女,我不能眼瞅着让他们司马家绝后呀……”伴月仰起那张早已飞红的脸,目光一闪一闪地问:“那,夫人的意思——”卓文君说:“我的意思,是给他找个小,也就是说给我找个妹妹。我有此心久矣,可就是遇不见合适的。外边的人吧,咱不了解不熟悉,谁知啥脾气啥禀性哩,要是万一选不好,弄只母老虎进来,那可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家里的人吧,倒是熟悉了解,可又不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伴月忙说:“这个家是夫人的,只要夫人说出来。哪个敢不愿意?”卓文君说:“哎,这事可不比别的事,不能强迫,不能有丝毫的勉强,必须真心愿意才行。”伴月说:“先生那样出色的人,天上难找地上难寻,谁会不真心愿意呢?”卓文君道:“伴月,问一句不该问的话,要是你,你真心愿意吗?”伴月一听,又一骨碌从椅子上滚下,跪倒在地:“夫人刚才说过,我爹娘早已将我托付给夫人,我的事全凭夫人做主!”卓文君问:“你真愿意嫁给先生做小?”伴月答:“我听夫人的。”卓文君再问:“你真愿意给我当妹妹?”伴月再答:“我听夫人的。”卓文君这时猛一扬脸,发出一阵震耳的大笑……伴月被她笑蒙了,茫然不知所措地问:“夫人,您笑什么?”卓文君的笑声戛然而止:“我笑你这个小狐狸精终于露出了尾巴,我笑你这只小猴到底没玩过我这只老猴!什么我听夫人的我听夫人的,全是屁话!其实这是你心里巴不得的事,晚上做梦都想的事!下面你给我老实坦白吧,你是什么时候和先生搞到一起的?现在你们的关系到了哪一步?上没上过床?要是上过,上过几回?时间,地点,统统给我讲清楚!……”

接下来,伴月也许会精神防线全部崩溃,将她和司马相如的事情和盘托出;也许会死猪不怕开水烫,紧闭嘴唇一个字不讲。但不管是和盘托出还是一个字不讲,卓文君都不会再留她了,都会绝决地、毫不容情地将她逐出家门。

现在,是我们站出来为伴月说几句公道话的时候了(好像我们不站出来就再没人站出来似的)。表面上看,这件事全是伴月的错,伴月的这种不道德的行为完全应该受舆论的谴责和良心的自责,她的被卓文君逐出家门的下场也完全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但是,倘若用阶级观点来分析这件事,我们便会吃惊地发现,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属于剥削阶级,而伴月则属于劳动人民,属于被剥削者,属于被欺凌与被侮辱的(这很像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一部小说的名字)一方,其行为非但不应该受到谴责还应该受到赞许和褒奖。倘若不把这件事上升到阶级的高度,只是就事论事,伴月的遭遇也是令人同情的。人活一口气,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哪个没有理想?尤其是在自己的青少年时代,有的人的理想是当官,有的人的理想是发财,有的人的理想是出国……而人家伴月的理想只不过是做妾,与我们的理想相比,伴月的理想不但不算奢侈,还有些可怜兮兮。而且人家伴月有了这个理想后,就开始一门心思锲而不舍地朝这个理想奋斗,甚至为此献了身。到头来不但什么也没得到,反而被卓文君一脚踢出了家门,难道还不值得大家在钦佩的同时,洒几滴同情的眼泪吗?这件事如果要责怪的话,也只能责怪卓文君,你思想那么解放,叛逆精神那么强,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小小的伴月呢?怎么就不能抛弃一夫一妻的陈旧观念呢?一妻一妾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为什么婚姻只能是两人世界而不能成为三人世界……当然,这些话不是出自我们而是出自司马相如之口,是他与王吉深谈时说的。

王吉那天被卓文君骂了个狗血喷头后,即到对面那家酒楼找到司马相如,把他挨骂的经过简略一说,便提出告辞。“园令大人交办的事情没有完成。”他双手抱拳说,“深感惭愧!小人公务缠身,家里还有许多事,就不打扰了……”-司马相如死死拽住他的袖子说:“这时候你咋忍心撇下我一走了之?”王吉说:“这件事本来就与我无关……”司马相如说:“不行不行,说什么我也不能放你走!文君正在气头儿上,有你在这里,她就不好意思闹得太不像话。”王吉说:“原来你是想拿我当挡箭牌?”司马相如说:“你说对了,我就是想拿你当挡箭牌。帮人帮到底,救人救个活,你务必留下,多盘桓几日,替兄弟抵挡一阵。”王吉无奈地叹一声:“既然园令大人说到这儿,我就只好从命了。不过,小人家中的确还有许多事,顶多只能再多呆一天。”

结果,王吉一呆就是十天。这十天之中,两人无事可做,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说话。白天说,晚上说,饮酒时说,散步时说。这十天中他们说的话车载斗量,比一辈子说的都多,而且说的全是肺腑之言,王吉对自己没有完成司马相如交给的任务一直难以释怀,长吁短叹说:“唉,这真是成也王吉败也王吉呀!”司马相如问:“此话怎讲?”王吉说:“成,是说你和文君之事;败,是说你和伴月之事。想我王吉,乃凡夫俗子,庸常之辈,既无大才又无大德,将来若能在历史上留一笔,定是因为我与园令大人的关系,我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沾了园令大人的光了。”王言此言不谬,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他的名字之所以还被人记住,还常被人提起,正是由于他与司马相如的关系,以及他玉成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私奔之事的功劳。王吉还说:“青史留名的人无非有两种,一种是靠自己,一种是靠别人,园令大人就是前一种靠自己留名的人,我就是后一种靠别人留名的人。我若再能玉成园令大人与伴月之事,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可惜,唉!”司马相如说:“你不要为这件事过于自责,你已经尽力了,况且这件事又不怪你,只能怪文君个性太强,气量太小。”王吉说:“你也不要怪文君,纳妾这件事非同小可,无论搁哪个女人头上都受不了,都会闹上一阵的,何况文君乎?只不过文君比别的女人闹得更厉害些罢了。”司马相如怅然长叹一声:“唉,我真是闹不明白,一妻一妾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为什么婚姻只能是两人世界而不能成为三人世界?我纳伴月为妾并不是以抛弃文君为前提,我相信我会像从前一样爱她,如果她的气量大一些,我相信我们三人一定会相处得非常融洽,一定会生活得非常美满幸福。”王吉说:“你这种想法太超前了,只能说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永远也实现不了。”司马相如说:“可至少应该让我试一试吧?”

司马相如这种建立一种新型的三人性爱关系的美好的愿望,直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才有人替他尝试,而且还不是在中国,是在法兰西。尝试者便是著名的萨特。此外还有两个女性,一个叫波伏瓦,一个叫奥尔嘉。其时,他们三人都非常年轻,萨特二十九岁,波伏瓦二十六岁,而奥尔嘉,才刚刚十七岁,更是年轻得惊人。

萨特是什么人,大家想必早已熟知,不必赘述,我们着重介绍一下波伏瓦和奥尔嘉。需要说明的是,以下的介绍参考了法国文学专家柳鸣九先生为波伏瓦的长篇小说《女客》中译本写的序言《此作中的自传成分》,有的地方甚至是一字不动的摘录。

波伏瓦这个名字其实大家也应该很熟悉,她除了写有长篇小说《女客》之外,还写有享誉全球的理论著作《第二性》,后者被认为是当代女权主义的煌煌巨著,有如《圣经》。而奥尔嘉,大家则要陌生多了,因为她一生并无著述,只因与萨特和波伏瓦的一段浪漫关系而被人们记住,如同王吉因介入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浪漫关系而名垂青史一样。奥尔嘉是一个从俄国流亡到法国来的工程师的女儿,家住韦伯尔小城,由于当地没有女子中学,便到卢昂的寄宿学校读书,而这时,波伏瓦正在该校任教,可以说是奥尔嘉的老师,同时也是这位由于自己的聪慧和优越感,与周围的同学格格不入,精神上甚为苦闷的姑娘的“救星”和大姐。她们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这时的萨特则在勒阿弗尔中学任教,作为波伏瓦的情人和生活伴侣,他经常来卢昂,因此也就结识了奥尔嘉,并且也喜欢上了这个怔性的难以驾驭的姑娘。于是,这三个人就建立起“三重奏”的共同生活。在建立之初,这种“三重奏”的新型的性爱关系,的确出现过黄金般的琴瑟和谐。波伏瓦在回忆此事时写道:“今后,我们不再只是一对情侣两个人,我们将成为三人行‘三重奏’”过去的两人交谈变成了三人的“全体会议”,当萨特与波伏瓦回到家里的时候,奥尔嘉像欢庆节日一样开门迎接,为他们泡茶,做三明治,讲童年的故事;萨特则唱自己最拿手的歌;三人还自编自演戏剧节目。星期天则到塞纳河畔的乡间去参加露天舞会。他们还不时到酒吧去同度时光。而到了复活节,奥尔嘉则跟他们到巴黎去尽情欢乐……

啊,多么和谐,多么美妙,多么幸福,多么美满!这种和谐美妙幸福美满的三人生活正是司马相如当年所向往所憧憬而由于卓文君的阻挠未能实现的,想不到,在两千多年后的异国他乡法兰西,竟然由萨特、波伏瓦和奥尔嘉替他实现了,又是多么可惜,多么遗憾!

然而,这种“三重奏”的新型性爱关系并未能维系多久,几乎像昙花一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就走到尽头。波伏瓦后来回忆说:“我们三人都发现,我们已被一架由我们自己组装起来的恶魔般的机器压得透不过气来……我试图在这种关系中得到满足,但我白费了力气,我在其中从未感到过自在。我依恋萨特,我也依恋奥尔嘉,但两种方式不同,不能同日而语,而且都是排他性的、专一的。我对他们的感情不可能混为一谈。”

除这些原因之外,还有一种人类最古老的感情——嫉妒,在波伏瓦身上作祟,“当我们三人一道外出时。”波伏瓦说,“奥尔嘉投萨特所好,表现得比和我在一起时更妩媚、更娇态十足、更搔首弄姿……而萨特在一心关注着奥尔嘉的时候,与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判若两人,因此,在这种三人聚首中,我总感到受了双重的损害。他们之间总有一种旖旎的气氛,我则舍己投效,玉成其好。但我一想到这种‘三重奏’将长年累月维持下去,我就不寒而栗……”

波伏瓦的这段独白,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她在嫉妒这种人类最古老的感情的重压下发出的痛苦的呻吟——波伏瓦受不了啦,快要发疯快要崩溃啦。

萨特是这种“三重奏”新型性爱关系的始作俑者和总设计师,而波伏瓦和奥尔嘉,都是被动参加者。从这种“三重奏”中得益的只能是萨特,唯有萨特一人。因而近来有人写文章,骂萨特是玩弄女性感情的“流氓”。就连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也未能幸免,近来也被人从其诗作中考证出玩弄女性的罪证。骂他是“老流氓”。这两篇文章,直看得路野心惊肉跳,因为萨特和白居易都是他非常崇敬的人物,而今一下子全变成了流氓,着实令他难以接受,匪夷所思;幸而还尚未看到有人写文章骂司马相如是流氓。考究其因,大概是由于司马相如纳妾未果。倘若司马相如当时纳妾成功,现在怕是少不了也会被人扣上一顶流氓的帽子的。所以,司马相如应该感到庆幸;应该感谢卓文君的阻挠,而不应该对卓文君有丝毫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