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人类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当某个人对他说他预感到某件事将要发生时,你最好不要信他;倘若这件事后来真的发生了,那也只能叫巧合,或者说得通俗些,叫瞎猫撞上子死老鼠。因此,当石宗兰说她有预感,她一定能找来事情做,请求林尚志再给她一天时间,而在第二天的最后一刻,幸运之神果真降临到她头上时,也只能说是巧合,是瞎猫撞上了死老鼠。
那一刻的确可算是最后一刻,因为当时已是黄昏,马不停蹄地奔波了一天而依然是一无所获的石宗兰,正怀着一腔的绝望拖着沉重的双腿踯躅在珠海街头,忽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石宗兰——”声音很小,还有些犹疑,好像拿不准到底是不是她,因而不敢放开音量似的。石宗兰仅仅停下步子,茫然地回头望了一眼,又继续往前走。在珠海这地方,除了林尚志,她一个人也不识识,谁会喊她呢?她以为是她听错了,或是由于自己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不料,刚走了两步,又听到—声:“石宗兰——”声音比上一次响亮了,也坚定了,好像已经认定是她。石宗兰只好再次停下脚步,转过身子,惊奇地难以置信地循声望去,只见从她身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冲出一个人,正挥着手飞快地朝她跑来。
随着那个人的由远到近,石宗兰渐渐看清,那是一个大男孩子,中等身材,瘦瘦的,一张白净的、洋溢着灿烂笑容的脸。她想不起他是谁,她记忆中没有这个人。
“石宗兰……”大男孩一口气跑到她跟前,喘着粗气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刚才与你擦身而过的时候,我心里猛地一动:这不是石宗兰?但我又不敢断定是你,于是便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我想要是你停也不停,一点反应都没有,那就不是你,那就是我认错了人,想不到你真的停下来,这回我看清了,是你,果真是你!于是我又喊了一声……”
石宗兰紧闭嘴唇;一声不响,警惕地凝视着他。
“噢,只顾高兴,我忘记做自我介绍了。”大男孩拍了一下脑门,“咱们是大学同学,只是同届不同班……”接着便说出了学校的名字和他当时所在的班级。
石宗兰紧闭的嘴唇终于绽开,露出一丝笑意……
“啊,你笑了,你终于想起来了!”大男孩兴奋地说,“我叫杜秋。”
“杜秋?”石宗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好像在一部电影里,就有一个叫这名字的……”
“对,你没记错,是日本电影《追捕》。不过,他是丘陵的丘,我是秋天的秋。”杜秋说完,便关切地问,“石宗兰,你是啥时来珠海的?是来旅游的吧?”
“嗯……”石宗兰含含糊糊地点了下头。她不愿多谈自己的事,马上又问杜秋,“你呢,你在这儿干吗?”
“我可不是来旅游的。”杜秋说,“我在这儿打工……”
“打工?”石宗兰感兴趣了。
“也算打工吧。”杜秋说,“毕业后就来了……马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有个建议,咱们不如找个地方,坐下好好谈谈!”
想起在小旅馆等她的林尚志,石宗兰不由面露难色。
“你是不是还有一起来的同伴?他们住哪儿?要不就叫上他们,一起坐坐!反正都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说不完的知心话,拉不完的家常……”由于自己的话太顺口,杜秋快活地大笑了。
“他们住得太远……”石宗兰撒谎说。
“那就算了。”杜秋说,“改日再请他们吧,今天咱们老同学先在一起坐坐。你肯定也还没吃饭,走,找个地方,咱们边吃边聊!”
“这……”石宗兰犹豫,“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依我说,不是不合适,而是太合适了!—,咱们是老同学,老同学见面,不在一起坐坐就未免太说不过去了;二,我在这里打工,也算半个珠海人,不管咋说也该尽尽地主之谊吧?”
“你这么热情……”石宗兰说:“让我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那就干脆啥也别说,老老实实跟我走。”
杜秋领她去的餐馆,不会太高档,也不会太低档,应该是珠海的一家中等水平的餐馆。然而在石宗兰眼里,已经富丽堂皇得如同宫殿了。她有一种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惶恐,脚底下像踩着一堆棉花,一软一软的。她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直到发现自己的衣着勉强还过得去,还不算太寒碜,心里方稍微踏实了些。而杜秋则昂首挺胸,神态傲然,一副财大气粗的大老板架势,与她恰成鲜明对照。“你给我的感觉好像是那种常在这里吃饭的人。”落座后,石宗兰小声说,“你已经富有到这种程度了么?”杜秋笑笑:“你没听一首歌里唱的,没有钱也要吃顿饭也要住间房吗?在这种地方,你该摆谱就得摆谱,不然人家会瞧不起你的。”说着,便把菜单推到她面前,请她点菜。“我不会点……”石宗兰不无惶悚地说:“哪有不会点菜的人?”杜秋笑了,“你别心疼我,就狠心宰我一下,看这上面啥菜贵就点啥!”石宗兰说:“我真的不会点菜……就咱们两个人,你不要太破费了,随便点几个,够吃就行了。”杜秋又笑了:“看来你还是一个居家过日子的人,好吧,就听你的,随便点几个……”杜秋飞快而又熟练地点了几个菜之后,又对一旁的服务小姐说,“再来一瓶酒——石宗兰,你平时爱喝什么酒?”石宗兰忙说:“我什么酒也不会喝,要酒干吗?别要了。”杜秋坚持说:“哎,这回我可不能听你的,咱们家乡有句话,叫无酒不成席,再说今天是咱们老同学见面,岂能没有酒?现在流行喝野葡萄,葡萄酒可是好东西,既能美容养颜度数又不高,最适合女士喝,就来一瓶干红吧!”
须臾,酒菜便上来了。杜秋打开酒瓶,把两只高脚玻璃杯斟满,而后举起一杯:“喝酒前必须得有祝酒辞,咱们说句什么祝酒辞好呢?我实在想不来什么高雅的,就为咱们在珠海的意外相逢,干杯吧!”说完,与她碰了一下,仰起脖子,咕咕咚咚,一气喝干。石宗兰恐惧地说:“我可不敢这样豪饮,这太可怕了……”杜秋说:“你随意,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于是石宗兰就小心翼翼地抿了一点儿,然而还是觉得一道火焰顺着喉咙一路滚下去,霎时,整个身子都像被点燃似的火烧火燎起来。
随后杜秋又提议,为他们的同学情谊干杯,为他们共同的母校干杯,为今天这个美妙的夜晚干杯,为眼前这顿不算丰盛的晚餐干杯……“行了行了杜秋。”石宗兰咯咯笑着说,“你刚才还说你想不来祝酒辞呢!我都快被你灌醉了,咱们还是别喝了,说说话吧。”杜秋问:“说什么?”石宗兰说:“说说你怎么就一眼认出了我——咱们虽说是同学,可毕竟同届不同班,而一届中又有那么多同学,不可能全认识,比如我对你,就一点印象都没有。”杜秋说:“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你对我毫无印象是因为我是男生,太普通太不起眼太默默无闻,不但引不起你这个外班女生的注意,甚至引不起我们、同班女生的注意。而我之所以一眼就把你认了出来,首先因为你是女生,而且又是非常漂亮非常不同凡响的女生,咱们学校男女生本来就比例失调,女生本来就少,漂亮的女生就更少,如风毛麟角,是我们男生注目的焦点,所以不管你走到哪儿,不管咱们分别的时间多久,我都能将你从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来。我不知道我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没有?”石宗兰说:“解释清楚了,或者说解释得过于清楚了,以致我都觉得你是在有意恭维我了。”杜秋满脸严肃地摇摇头:“不,不是恭维,我这人从来不会恭维人,我说的全是实话。你还想听些什么,我可以充分满足你。”石宗兰说:“我还想听听你目前的景况,以及毕业后,你是怎么想起跑到珠海来打工的。”杜秋转动着手中的高脚玻璃杯说:“你想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石宗兰说:“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完全也可以不回答我。”杜秋说:“没什么不方便,我完全可以回答你。毕业后,我分配的单位应该说很不错,相当不错,可我就是不能忍受内地那种封闭的令人窒息的沉闷空气,那种拖沓的工作作风和办事效率,说不干就不干了,辞掉了那份在别人看来相当不错的工作,跑到珠海来了。目前,我在珠海的一家计算机公司工作,基本上算是站住了脚跟,每月工资两千元……”“两千!”石宗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叹。杜秋好像没有觉察,继续不动声色地说:“在珠海这地方,两千元的月工资并不算高,只能说基本够用。”石宗兰问:“你说的基本够用是什么标准?”杜秋说:就是维持中等生活水平,平时出门打个的,来了朋友——譬如像今天晚上——吃顿饭。“石宗兰说:”这已经够不错了!“杜秋说:”是呀,与你们内地同学相比,我过的无疑是天堂般的生活。我的情况基本就这些,说完了,现在该你说了。“
石宗兰还是不愿谈自己。不过杜秋已经向她敞开心扉谈了,她也不好意思一句不谈,于是便简明扼要地说:“与你相比,我的经历太平淡了,没啥好谈的,毕业后就分到学校当老师,一天封晚披星戴月,忙忙碌碌,一点意思都没有……”
“能让你出来旅游……”杜秋说,“说明学校对你还是满不错的……”
“什么呀,其实我这次不是出来旅游的……”石宗兰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不该向第一次见面的杜秋讲这些,赶紧打住。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杜秋问。
“我、我也是在学校干烦了,干腻了,想出来闯一闯……”她只有顺着往下说。
杜秋笑了:“我早就隐隐约约猜到你不是来旅游的!”
“那你干吗还故意问我?没想到你还这么狡猾!”
“不是我狡猾,我是最不好奇的人,最不爱打听别人的事,除非别人主动告诉我。”
“你还隐隐约约猜到了些什么,全讲出来吧!”
“我还猜到,你目前的处境很不妙,你遇到了难处,需要别人帮助,可是你又找不到帮你的人,对吧?”
“对,你猜得全对……”石宗兰说,声音陡然哽咽了。
“是为找工作的事吧?”杜秋温和地问。
石宗兰点了下头,不争气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淌下来。
“唉!”杜秋微微叹了口气,“我非常理解你此时的心情。我刚来的时候,也和你现在一样到处碰壁。你这样瞎撞可不行……”
“不瞎撞又有什么办法?”石宗兰擦擦脸上的泪说,“在这里,我举目无亲,一个人也不认识……”
“现在你不是认识我了吗?”杜秋沉吟一下说,“我和我们公司老板的私交不错,据我所知,我们公司目前又正缺少——不是缺少,现在哪个单位都不缺少人手——而是还可以再进一名外语方面的人才,假如石小姐愿意屈就的话,我明天就可以跟我们老板谈谈……”
石宗兰呆住,半晌才意识到杜秋这番话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一边连连点头一边说:“我愿意,当然愿意!这太好了!太求之不得了!谢谢,谢谢……”
“事情没办成先不要言谢。”杜秋摆摆手说,“我估计这件事问题不大,不过现在还不能给你打保票。你住的地方有电话吗?”
石宗兰急忙将小旅馆的电话号码写给他。
“明天上午,等我的电话。”分手时,杜秋对她说,“不管是何种结果,我都会给你打电话的。”
分手时杜秋想把她送到她住的地方,但被石宗兰婉言谢绝了。她不想让杜秋见到她和林尚志下榻的那家寒伧的小旅馆,更不想让他见到林尚志,至少,目前不想。
杜秋没有坚持,为她叫来一辆出租车,待她坐进车里后,又很熟练地往司机手里塞了一张钞票,让他把车上这位小姐送到她需要去的地方。然后又伫立在路边,微笑着招手,一直到出租车驶离他的视线。
石宗兰没有让出租车把她送到小旅馆门口,离小旅馆还有一段距离她就下车了。她不想让自他们到珠海以来她度过的一个最愉快最美妙的夜晚这么快就从手心里溜走,虽然现在已经将近十一点了。她想一个人静静地走一会儿,好好想想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奇迹,她想,只有这两个字能解释今晚发生的一切。她只是有些弄不明白,奇迹是怎么降临的,怎么就在她万念俱灰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在她明天将不得不离开珠海的最后一刻,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老同学杜秋!而杜秋又是那样热情豪爽,又是请她吃饭又是答应帮她找工作,实在是太突如其来了,太出乎意外了!如果不是刚刚与杜秋一起喝下的葡萄酒还在肚子里作祟,她的面颊还在发烧,她真不敢相信这已经发生的一切,真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夜空如洗,繁星闪烁,与地面上的万家灯火交相辉映,连成一片,使人分辨不清哪些是星星哪些是灯火……石宗兰好像第一次发现珠海的夜景这么美,就连她过去感到陌生的珠海的楼房、树木、街道、行人,此时也全都变得熟悉起来,亲切起来,友好起来。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一名匆匆的过客,她好像从小就生于斯长于斯,是这座美丽的城市中的一员,有权尽情享受这里的一切:美不胜收的夜景、美妙可口的晚餐、清新湿润的海洋空气……她情不自禁地想唱想跳,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她真的哼唱起来。但刚哼出了几个音符便戛然而止——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小旅馆门前,并且看到了林尚志的身影,直如树桩纹丝不动的身影。
林尚志站在这里少说也有一个小时了。而等待的时间则更长,他几乎从吃晚饭那一刻起就开始等石宗兰。因为石宗兰早上出门时曾明确无误地告诉他,她晚上回来吃饭,让他等她。起先他还蛮沉得住气,一边等一边看电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开始焦急了,开始坐立不安了,开始猜想石宗兰为什么迟迟不归——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吗?可是除了找工作这一件事,石宗兰好像没别的事;是遇到熟人朋友了吗?可是在珠海,石宗兰根本没有熟人,更谈不上有朋友……他实在想不出石宗兰有任何迟迟不归的理由。他关掉电视,开始跑到旅馆门口等,瞪大双眼,仔细搜索每一个过往的行人,望眼欲穿。眼睛望酸了,腿站麻了,就回屋躺一会儿,然后再出来等。他渐渐失掉了最后一点耐心,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了,心里几乎已经认定,石宗兰出了意外。不是遇上了劫匪就是碰上了流氓。石宗兰身上没带多少钱,更不像有钱人的样子,所以遇上劫匪的可能性不大,石宗兰这种外地来的单身女子是流氓袭击的最好目标,她极有可能是碰上了流氓,正在珠海的某个地方被流氓缠住,正在呼喊他的名字……可是珠海这么大,他上哪儿找她?只有报警,求助110了。林尚志看了一下表,然后决定,只要石宗兰十一点还不回来,他就打电话,求助110.谁知就在这时,就在他刚刚做出报警的决定之时,石宗兰嘴里哼着小曲儿,蹦蹦跳跳地向他走来。
“你怎么才回来?!”尽管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发出的声音还是大得吓人,“我正准备打电话报警呢!”
“报警干吗?”石宗兰并没被他的声音吓住,笑嘻嘻地问。
“去找你!去营救你!我还以为你碰上流氓了!”
石宗兰笑得更响了:“你的想象力真丰富,珠海的社会治安这么好,哪有什么流氓!”
“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林尚志指着自己手腕上的表。
“我知道,才刚刚十一点……”
“才刚刚十一点!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你的吗?你知道这几个小时我是怎样度过的吗?……”
“好啦老公,别发火啦……”石宗兰仍嘻嘻笑着上前挽住林尚志的胳膊。
林尚志马上闻到她的满嘴酒气:“你喝酒了?”
“对,喝啦。”
“在哪儿喝的?”
“饭店,有人请我。”
“谁请你?你在珠海又没熟人……”
“你怎知道我在珠海没熟人?我的朋友遍天下,人家不但请我吃饭喝酒,还答应帮我找工作……走,咱们先回屋,然后我再把我今晚的奇遇从头到尾告诉你,我相信你一定会高兴得蹦起来的!”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回到屋里,把自己遇见杜秋的经过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之后,看林尚志反应平平,并没有像她预期的那样高兴得蹦起来,欢呼雀跃,石宗兰不禁奇怪地问。
“没有呀。”林尚志说。
“那你为何不高兴?难道你不希望我找到工作?”
“我希望。”
“你应当为我高兴。”
“我是应当为你高兴。”
“可是你看上去并不高兴。”
“我主要是觉着现在还不到高兴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你那位老同学并不见得是真心帮你的忙,他很有可能只是随口说说,敷衍你。”
“请说出你这么怀疑的理由。”
“理由很简单,你们并不是同班同学,只不过是一届的,八杆子打不着,或照你自己的话说,在见到他之前,你记忆中根本没有他这个人,依我说,他请你吃顿饭,已经够不错了,已经尽了他的地主之谊了,你还想让他帮你找工作,哼,别痴心妄想了。”
“可他讲那话的时候,是非常郑重的,一点也不像敷衍我……”
“骗子骗人的时候,都是一脸的郑重。”
“你凭啥说人家是骗子?”
“我并没说他是骗子,我只是打个比方。”
“我觉得杜秋不像你说的那种人……”
“为什么不像?请你也说出你的理由。”
“我说不出来,我只是凭感觉,感觉杜秋不是敷衍我,感觉杜秋会真心实意帮我的忙,而且感觉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这,又是你的预感?”
“你别揶揄,是预感又怎么样?难道我昨天的预感不准吗?没有应验吗?我累了,不想跟你斗嘴。事情明天就会见分晓,如果杜秋能办成,咱们就留下,如果办不成,咱们立马就打道回府。”
结果,石宗兰的预感再一次令人信服地准确地应验了。第二天上午,还不到九点钟,楼下的服务员便喊她去接电话。她一阵风似的跑下楼去。不一会儿,便一蹦三跳地踅了回来,满脸喜色地告诉林尚志,杜秋一上班就把她的事向老板讲了,老板基本同意,只是提出见一见她,杜秋让她马上就去公司一趟……石宗兰一面说一面梳洗打扮。打扮完毕,立刻又一阵风似的卷下楼去。
只留下一阵欢乐的余波,宛如石子投入河中激起的一圈圈涟漪,环绕着林尚志,久久不散。林尚志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木头人,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对石宗兰的欢乐,没有一点反应。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许是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他昨晚许久没睡着,今天又早早醒了。他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他不晓得自己何以对这件理应高兴的事情反倒高兴不起来,反倒不知出于何种古怪的心理暗暗希望这件事办不成。当然,现在,石宗兰接到杜秋的电话,欢天喜地地跑下楼之后,林尚志已经不抱这种希望了,他的希望破灭了,被现实这盆冰水无情地浇灭了。他现在已经明显意识到,这件他不希望办成的事情正在办成。如果他还不愿正视还不敢正视那就是自欺欺人了,就显得太小肚鸡肠了。他现在应该做的是向石宗兰表示祝贺,由衷地祝贺,真诚地祝贺,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此时应该做的那样。所以,当中午石宗兰回来,喜气洋洋地对他说,公司老板已同意录用她,让她明天就去上班时,他同样喜气洋洋地说:“祝贺,祝贺你!”
然而,他很快就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虚伪。石宗兰自然也;听出来了。“你这像祝贺的样子吗?”石宗兰说。
“怎么才算祝贺的样子?”他反问,“手舞足蹈?放声歌唱?”
“你最亲爱的人终于找到了工作,你是应该手舞足蹈放声歌唱,哪怕闹得再厉害一些——把房子闹塌,我觉得也不算过分。”石宗兰自己先坐下,然后示意林尚志也坐下,“我想咱们应该谈谈了。昨天晚上我就发现你不高兴,当我带回那个你本应该高兴的消息的时候。我向你明确指出来之后,你还强词夺理,说现在还不到高兴的时候,让我别痴心妄想,接着又说人家杜秋是骗子,是在敷衍我,然后又对我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结果怎么样呢?谁对谁错呢?事实胜于雄辩,我就不说了,只说你不高兴的原因,你为什么不高兴。其实很简单,因为找到工作是我而不是你,应该是你而不是我,结果是我而不是你,你感到脸上无光,失了面子,感到别扭、憋气、不自在。这是你的大男子主义思想在作怪,是你的虚荣心在作怪,你认为你们男人天生就应该比我们女人强,不能容忍我们比你们强,哪怕这种强只是暂时的,稍纵即逝的,你也不能容忍,你也会感到不舒服。这就是你的真实思想,这就是你不高兴的原因,我分析得对吗?如果不对,你可以反驳。”
林尚志哑口无言。对石宗兰这番人表人理的分析他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不得不承认石宗兰说得全对,全都正确。石宗兰就像一个高明的医生,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他的病灶,他是有大男子思想,是有虚荣心,是不能容忍女人比自己强,哪怕这种强只是暂时的,稍纵即逝的。他一向认为,男人养活女人,男人挣钱女人花,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一旦男人被女人养活,一旦女人挣钱男人花,就有吃“软饭”之嫌,就像乾坤颠倒了似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凡此种种,都是他对石宗兰先于他找到工作这件本应高兴的事情不高兴或者说高兴不起来的原因,都是他这个病人身上的病灶。不过,这些病灶又都是表面的,一目了然的;在他的身体内部,在他内心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一些更严重的不易检查的病灶,不知是石宗兰这个高明的医生没有诊断出来,还是诊断出来了不愿告诉他。那么,他这个病人也跟着装傻吧,也全当不知吧!
“你别心里不舒服。”石宗兰继续耐心地开导他,“什么事都有先有后,我能找来工作,我相信你同样也能,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早几天晚几天的问题……”
“好啦。”林尚志摆了一下手,“让我们结束这个话题吧,现在我已经想通了,完全想通了,从明天开始,你将会看到一名出色的家庭妇男,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为你这个职业妇女服务。”
“真的?”石宗兰难以置信地问。
“当然是真的。你打外我主内,你上班我干家务……”
“毫无怨言?”
“毫无怨言。”
“这才像我的好老公!这才像一个听话的大孩子说的话!石宗兰眉开眼笑了,叭地在林尚志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又撒娇道,”光干家务还不行,我还要你每天送我上班,下班的时候到门口接我。“
“请你把话说清楚,是让我把你送到公司门口,然后再到公司门口接你,还是……”
“你只需把我送到旅馆门口,然后再到旅馆门口接我就行了。”
“这么说,只是礼节性的?”
“礼节怎么啦?有时候礼节也是少不了的,每当我下班时,想到你在小旅馆门口等我,翘首以待,我马上就会感到一种温暖,一种幸福……”
“还有—种诗意。”
“对,还有一种诗意。”
“你这个要求并不高,我完全可以满足你。”
“我只是怕你太劳累了,又要送我接我,又要干家务……”
“累什么,实际上咱们并没有多少家务活儿,一不用做饭,二不用打扫房间,我只是洗洗衣服……”
“我的衣服也不让你洗,你笨手笨脚的,我嫌你洗不干净。”
“那我就更没多少事可干了。”
“没事干就睡觉看电视,就是不许你胡思乱想,你必须答应我这一条!”
“好吧,我答应。”
……林尚志很快便发现,他答应得过于草率了,他不可能不胡思乱想,他做不到;因为有那么多让他胡思乱想的事情,因为他有那么多胡思乱想的闲暇——每天送石宗兰上班走后,他几乎就剩下等着去接石宗兰这一件事了;有时中午石宗兰还不回来吃饭,于是他便有了一整天的空闲时间,不知道如何打发。由于晚上睡眠充足,他白天根本睡不着,电视又看不进去,尽管珠海的电视频道多而且节目丰富,他也看不进去。常常是眼盯着电视机荧屏,思想不知不觉就开了小差。他的思绪紊乱,跳跃性很大,有时正想着石宗兰,想石宗兰这会儿在做什么,突然就会跳到杜秋身上。而一旦跳到杜秋身上,他的思绪就像被强力胶粘住似的,再也跳不动了。迄今为止,他还没见过杜秋,石宗兰也没向他讲过,因而他不晓得杜秋长的什么样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但这并不妨碍他把杜秋想象成一个尖嘴猴腮面目可憎的人。凭着一个男人的直觉,他判定杜秋对石宗兰用心不良,或者干脆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且不说他是否和石宗兰同过校这一点就很令人怀疑,就很值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即便他和石宗兰同过校,算是石宗兰的同学,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同学——石宗兰以前根本就不认识他,记忆中根本就没他这个人,现在他何以这么热情?何以又是请石宗兰吃饭又是帮石宗兰找工作?这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明摆着的事吗?当然,目前他还不能把自己对杜秋的看法告诉石宗兰,一来他尚未抓住确凿的证据,全是主观臆断的猜测,近乎于捕风捉影;二来石宗兰正对杜秋抱有好感,甚至可以说是感恩戴德,上回他仅仅打了个比方,还没直接说杜秋是骗子,石宗兰就十分恼火,差点儿跟他没完,他还敢说杜秋一个不字吗?眼下,他能够做的,必须做的,就是尽快和杜秋见上一面,看看这小子长的什么样子,是不是三头六臂,通过正面交锋(对,正面交锋),看他是不是对石宗兰怀有不轨之心,然后再决定下一步采取什么行动。林尚志觉得这样做比较稳妥,他了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好了,于是便在一天晚上,石宗兰下班回来后,巧妙地向她提出,他想请杜秋吃顿饭。
“有这种必要么?”石宗兰显然感到意外。
“咋没这种必要?”林尚志平心静气地说,“人家跑前跑后,帮了咱那么大的忙,咱们难道不应该请人家吃顿饭,以示感谢吗?”
“都是老同学,我想人家不在乎这个……”
“人家不在乎是对的,咱不在乎就不对了。何况人家已经请你吃过一顿饭,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至少也应该回请人家一次才对,不然,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也要怪咱们没礼貌,不明事理。”
“可咱们的钱已经剩得不多了……”
“钱是小事情,剩得再少,我想请次客总还是够的。咱们宁可在别的方面节省些,也不能失礼丢面子,让人家背后瞧不起,说咱小气、抠门儿,你说对吧?”
林尚志的理由如此充足,如此堂而皇之,石宗兰还能说什么呢?她像是被林尚志步步紧逼,一直被逼到了悬崖峭壁上,再无路可退了。实际上,林尚志讲的那些道理她全都明白,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也早觉着应该请杜秋吃顿饭,表示一下自己的无以言表的感谢。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她还没向杜秋讲过林尚志,自然更甭提公开她和林尚志的关系。杜秋只晓得她有同伴,至于她的同伴是男是女,是一个还是两个或者更多,就不清楚了。对杜秋来说,林尚志是子虚乌有,完全不存在的。她不是没考虑过林尚志的问题,她原想等一切都稳定下来之后,找个适当的时机,再向杜秋公开林尚志,将林尚志从幕后推到前台。没想到,性急的林尚志等不到那一天,现在就提出请杜秋吃饭,将她的计划一下子全打乱了,同时也将她置于进退两难异常窘迫的境地。
“唉!”末了,石宗兰无可奈何地叹一声说,“请就请吧。明天我就问问杜秋,看他什么时候有空。”
第二天晚上下班回来,她前脚刚跨进家门,林尚志头一句话就问:“讲了没有?杜秋啥时有空?”
“讲了,不过杜秋说,他这几天太忙,抽不出时间……”
石宗兰这是撒谎。石宗兰是不得不撒谎的,她今天的确找过杜秋,想向他谈这件事,可是当她面对杜秋时,突然之间又感到林尚志的名字是那样难以启齿,她实在说不出口……
林尚志也瞧出石宗兰是在撒谎。这愈发引起了他的猜疑。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逼问石宗兰便成了他无所事事生活中惟一可干的事,石宗兰愈是闪烁其词,遮遮盖盖,他心里的疑团就愈大,就逼问得愈紧。在逼问的过程中,他体会到的是一种不无邪恶的快感和乐趣,他仿佛终于抓住了石宗兰的短处,又仿佛是在和石宗兰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有时石宗兰这只老鼠被他这只猫逼急了,也会反攻,问他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这么死死抓住不放?林尚志的回答依然是堂而皇之:“我并没有死死抓住不放呀,我只不过是问问你,咱们何时请你的老同学杜秋先生吃饭,杜秋先生是否肯赏光,给咱们面子。我觉得这件事并不难办,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特别为难的事。”
在林尚志的紧逼下,石宗兰最终还是向杜秋提出了这件事,也就是说,还是向杜秋公开了林尚志以及她和林尚志目前的这种暧昧不明的关系,如若不然,她决不会在一天下班回来,不等林尚志发问就兴高采烈地说:“说好了,明天晚上!”
“你是怎么对他讲的?”林尚志意犹未尽地问。
“这你就不要管了,反正我向他讲了,反正他答应了。这下,你称心了吧?”
“我称什么心?”林尚志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心里清楚!我让你别胡思乱想,你一天到晚还是胡思乱想!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人家杜秋根本不是你心里想象的那种人!”
“但愿如此。”林尚志说,“但愿我是胡思乱想,但愿他不是我心里想象的那种人。”
他们二人的这几句话,几乎都把事情挑明了,说明他们在杜秋的问题上是心照不宣的,都洞悉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都明白对方担心的是什么。他们中间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纸,可是谁都没有勇气再将它捅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