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安老师一回来就问:“林尚志来电话没?”
是的,我们已经与林尚志和石宗兰分别得太久太久,以致都有些想他们了。他们现在好吗?生活得愉快吗?心里在想些什么?在做些什么?有没有发生矛盾、口角?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们上次见他们是在珠海的一家豪华大商场里,林尚志慷慨地给石宗兰买了一条六百六十六元的裙子,嗣后又不大情愿地给石宗兰买了一对价格更加不菲的金耳环。石宗兰很高兴,夸林尚志待她真好真豪爽真是个男子汉。林尚志也因此心里美滋滋的。没准儿就在当天晚上,林尚志给路野打了一个电话,口气咄咄逼人,充满了一种令路野十分不舒服的得意和狂妄。临挂电话前,他又对路野说:“你别烦,以后我还会给你打电话的。”
这就给以后的故事埋下一个伏笔,同时又像是在路野身边埋下一颗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路野悔不该把这事儿告诉了安老师,以致弄得全校上自校长下至普通老师都知道林尚志还要给他打电话,都在翘首以待等这个电话,都把他当成了与林尚志联系的唯一桥梁和通道,希望通过他向林尚志转达各种信息。然而,说过那句话之后,林尚志好像转脸就忘了,只顾跟石宗兰游山玩水寻欢作乐,再没有给路野打电话来。这就将路野推到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似乎他说了瞎话,向全校老师撒了谎。他每天都要应付大量的盘问质询:林尚志来电话没有?林尚志怎么还没来电话?口气愈来愈严厉,责难的意味愈来愈重,就好像是路野故意不让林尚志来电话似的,就好像林尚志来了电话路野故意隐瞒不报似的。
“这弄的是啥事儿?”路野只有向安老师诉苦,“如今都冲我来了!”
“不冲你冲谁?谁叫林尚志给你打电话来着?谁叫你平时好跟他那号人来往的?这就叫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从安老师那儿得不到丝毫的同情和安慰,路野唯有寄希望于林尚志赶紧来电话,仿佛林尚志一来电话,他就洗清了罪名,脱离了苦海,彻底解脱了一般。
家里的电话铃每响一次,他都以为是林尚志来的,饿虎扑食般蹿过去,抓起话筒。但每一次电话都不是林尚志的。在失望的重锤的一次次敲击下,路野渐渐心灰意冷,已经不敢再对林尚志来电话抱些微希望了。谁知就在这当儿,林尚志的电话来了。
林尚志依然把打电话的时间选择在晚上,安老师和女儿都去上晚自习了,家里只剩路野一个人的时候。一开始路野还是没听出是谁的声音,因为林尚志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上次的得意和狂妄,趾高气扬和不可一世,有的只是虚弱、疲惫,宛如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当听出是林尚志之后,路野立即劈头盖脸地说:“好啊,你终于来电话了!你到底算什么人,说话不算话说打电话就是不打,你站干河沿儿把我往河里推,你在外面潇洒让我在家里替你背黑锅……”恨不能将心里所有的无名火全向电话那头的林尚志砸去。林尚志似乎被他砸懵了,好一阵才说:“怎么啦?你一直在等我的电话?我是说过要再给你打电话,可又没说什么时候打……你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大火气?”路野缓和了一下语气说:“算了,不说了,你们现在还在珠海?”林尚志说:“不在珠海,我们还能去哪儿?”路野问:“这一段过得怎样?”林尚志说:“马马虎虎吧。”随后就急不可待地问路野:“这几天你见到亮亮了吗?”亮亮?路野又是一愣,旋即记起亮亮是林尚志的宝贝儿子,便对林尚志说:“见了,小家伙还是天天背着书包去上学。”林尚志紧接着说:“亮亮是胖了还是瘦了?”路野一时语迟:“……这,我倒没注意,大概还跟以前差不多吧。”林尚志又问:“亮亮问起过我吗?”这又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路野想了想说:“亮亮倒是没直接问过我,不过,他问过你老婆李喜花,爸爸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等等。李喜花哄他说你出差去了,很快就会回来,回来一定给他捎好多好吃好玩的东西,所以你儿子正盼你回来呢……喂,尚志,你还在听吗?”林尚志声音颤抖地说:“在听,我在听……”路野又说:“李喜花让我转告你,她和儿子都在等你回来;只要你能回来,她就原谅你。另外,校长也让我转告你,命令你和石宗兰马上回来,听候处理;回来得越晚,就处理得越重……喂,林尚志,你听清了吗?”半晌,林尚志才少气无力地说听清了。路野接着问:“那你打算怎么办?”林尚志说:“你也想劝我回去?”路野说:“我没劝你回来,我只问你下一步怎么办。”林尚志说:“你问我,我问谁去?”(这句话简直成了林尚志的口头禅)路野说:“哎,事情是你做下的,主意当然得由你自己拿啦。”林尚志说:“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一点儿准主意也没有……反正就这样儿了,死猪不怕开水烫,是杀是剐,随他们的便!”路野语重心长起来:“尚志,我以老大哥的身份劝你几句,你现在千万不要头脑发热,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下一步的路如何走……好了,反正现在别人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咱们还是换一个轻松点儿的话题——你和石宗兰现在是不是住在珠海的一家小旅馆里?”林尚志回答:“是。”路野接着问:“你们出去游玩时,是不是跟人吵过架?”林尚志回答:“不错,吵过——哎,你问这些干吗?”路野说:“不干吗,我只是想印证一下我的想象准不准。”林尚志惊异道:“想象?”路野说:“你怎么忘了,我上次问你和石宗兰的生活情况,你不告诉我,让我想象……”林尚志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你的诗人的大脑还想象出了些什么?”路野说:“我还想象你和石宗兰一同逛商场,你给石宗兰买了几件衣服,其中有一条裙子……”林尚志冷不丁打断他的话,发怒道:“你、你这分明是幸灾乐祸,拿我们开心!”说完便狠狠地把电话挂了。
从电话机上方的大镜子里,路野清晰地看到自己脸上浮动的微笑,不无得意快意的微笑。如果说上次电话的胜利者是林尚志的话,那么,这次电话的胜利者就是他路野了。林尚志被他打败了。尤其是最后,都有些恼羞成怒了。这说明他触及到了林尚志的痛处,他的想象完全正确。林尚志和石宗兰在珠海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难以逃脱他明察秋毫的慧眼。假如林尚志不挂断电话,他还会继续奉劝林尚志几句,劝他不要生气,更不要发火;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自己做了,就不能怕别人知道,更不能怕别人猜到。何况还是让人家想象的,何况想象还是人的权力和本能,你何必动怒发火呢?心胸何必那样狭窄呢?林尚志还说了他句什么?对,幸灾乐祸。他承认,他现在心里是有点儿幸灾乐祸。不过,此时从林尚志口中吐出这个词儿,说明他对自己干的这件事的认识已有了根本性的转变,至少是不再把这件事当成一首诗了,至少是情绪不再乐观了。更为严重的是,他想儿子了,没说几句话就开始问他的儿子。路野知道林尚志对他的儿子多么疼爱。过去他经常见到林尚志肩膀上驮着儿子在校园里东游西逛,有时是牵着儿子的小手上街买零食,有时是林尚志在前面跑,儿子在后面追……父子俩嬉戏玩耍其乐融融的幸福情景总是令旁观者路野怦然心动,顿生羡意——因为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此时,路野一方面感到林尚志不想儿子不正常,有悖于人之常情,更有悖于林尚志对儿子的疼爱;另一方面又感到林尚志想儿子不正常,不说他与石宗兰的蜜月已经度完,感情出现了危机,起码是出了点小问题小麻烦。
林尚志和石宗兰之间的小问题小麻烦没准儿与钱有关,没准儿就肇始于林尚志晚上盘着腿坐在小旅馆的床上算账之际。因为我们晓得,对林尚志把钱装在里面裤头特意缝制的兜里的作法石宗兰早就看不惯,曾讥诮他活像过去乡里的土老财,弄俩钱藏藏掖掖的,生怕丢了,还说跟林尚志出来真丢人。现在一瞧见林尚志盘着腿坐在床上算账(其状更与乡里的土老财一般无二),气儿自然就更不打一处来,烦烦地说:“算啥算,花就花了,只能是越算越少,决不会越算越多!”林尚志依然会好脾气地心平气和地说:“那也得算算呀,好做到心中有数。”石宗兰说:“心中有数怎么样?心中没数又怎么样?”“心中有数与心中没数就是不一样。”林尚志继续心平气和地说,“我们这次出来,本来就带钱不多,得精细打算,做到有计划开支,以便细水长流。”石宗兰说:“住这样的破旅馆,吃这样的破饭菜,难道还不算节省?还不算细水长流?”林尚志说:“我没说我们的吃住——我们的吃住已经够节省了,已经节省得不能再节省了——我说的是其他方面的开支,我们应该该节省就节省,该压缩就压缩……”言犹未了,石宗兰的一张粉脸早变了颜色,冷笑一声道:“哼,其他方面的开支,我们其他方面还有什么开支?无非就是你给我买了一裙子一对金耳环,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我现在就可以奉还给你——”说着,便真的开始脱身上的裙子取耳朵上的耳环……林尚志哪里想到几句话竟惹出这么大的祸端,再也顾不上算账,再也顾不上心平气和,一骨碌从床上滚下,将石宗兰拦腰抱住:“刚才还好好儿的,怎么说着说着就来气儿了?你咋这样小性?”石宗兰的眼泪与声音—齐进出:“是我小性,还是你说话不中听?”林尚志慌忙说:“是我说话不中听,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不该惹你生气,我向你检讨向你赔礼道歉……”使出浑身解数,百般劝解千般抚慰。
在林尚志的百般劝解千般抚慰下,石宗兰只能有两种反应,或是原谅林尚志,破涕为笑,两人重归于好,或者不原谅林尚志,继续跟林尚志怄气、使性子,并且自他们到珠海以来第一次不跟林尚志同床,独自一个人睡。然而,不管石宗兰原谅他也好,不原谅他也好;继续与石宗兰同床搂着石宗兰睡也好,自己单独一人搂着枕头睡也好,这天晚上,林尚志都会久久难以人眠,在心里反复回想适才他与石宗兰的口角,试图找出自己哪点做错了,哪句话说错了——难道他不应该算账?难道他们这次出来不是带钱不多?不应该计划开支?不应该细水长流?显然都应该,适才发生的口角,他显然没有一点儿错。那么,就是石宗兰错了。可是,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千辛万苦地跟你私奔到珠海,住这样的破旅馆,吃那样的破饭菜,福没享一点儿,罪倒没少受,难道还不许人家发一点儿牢骚使一点儿性子吗?显然,石宗兰也没有错。那么,错的到底是谁?钱!林尚志脑海里猛然跳出这个字眼,他仿佛终于抓住了问题的核心、要害,继续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对,错的就是钱。假如他是一个百万(不说千万亿万)富翁,钱多得没处花,怎么花也花不完,还会住这样的破旅馆吃这样的破饭菜吗?还会锱铢必较掂斤拨两地盘着腿坐在床上算账吗?如果不算账,自然就没那些计划开支细水长流之类的话;如果没那些话,石宗兰自然也就不会生气——看来,钱不仅是万恶之源,还是造成他们这场口角这场不愉快的罪魁祸首!
我们可以诅咒钱,骂它是万恶之源,骂它是一切不幸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骂它是狗屁是乌龟王八蛋,可是我们又时时离不开钱,人人又都渴望钱。时下,全中国不知有多少人在做着同一个梦:哪天在路上拾到一大笔钱。最好是成捆的一百元一张的大票子。当然,退而求其次,五十元一张的也行。由于拾不到,一些急性子的人便铤而走险,去偷去抢去杀人去贪污受贿,其下场自然是锒铛入狱,有的甚至还为此掉了脑袋。林尚志是有理智的人,不管他眼下同全国大多数人一样多么渴望钱急需钱但也绝不会去干那些犯罪的勾当。他只能像现在这样无助而又无望地躺在床上,做一会儿拾钱的梦,而后喟然长叹一声,继续面对没钱的现实。也许就在这时候,林尚志想起了他的宝贝儿子,甚或想起了他老婆李喜花。想他们娘儿俩此时在干什么——天这么晚了,他们也许睡下了吧?儿子已经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是该单独睡了,可由于生性胆小,还总让李喜花搂着睡。这会儿,李喜花或许已经搂着儿子睡着了,或许、正在哄儿子睡,一边哄一边给儿子讲故事。李喜花文化程度不高,肚子里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什么小白兔与大灰狼呀,什么龟兔赛跑呀,什么喜鹊与乌鸦呀,儿子不喜欢听。要是他在家,儿子一定会缠着他让他讲故事,因为他的故事都是自己新编的,一面给儿子讲一面编,即兴发挥。他自己口头创作的一个儿童长篇神话故事竟已编到了四十多集(他真后悔当时没用笔记下来,要不,他没准儿还能成为继郑渊洁之后的又一位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呢),直听得儿子欲罢不能,每天晚上都缠着他讲,最后他实在讲烦了,不想讲了,才草草收场。如今他没在家,儿子只好退而求其次,让李喜花给他讲故事了。李喜花的故事老套而乏味,儿子听着听着困意就上来了,张开小嘴打俩哈欠就睡着了。睡熟后,儿子还爱流口水吗?还爱说梦话吗?那双红红的肉乎乎的小手还会在说梦话的时候到处乱抓吗?那对同样红红的肉乎乎的小脚还会四处乱蹬吗……林尚志不敢想下去了,他怕自己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发疯一样从床上一跃而起,直奔车站买张车票跑回去。
林尚志更不敢想的是以后的路怎么走,在珠海呆多久,是跟李喜花离婚然后同石宗兰结婚,还是先这样维持现状过下去。这些明摆着的必须面对的问题,犹如马路中间的一块大石头,每每走到跟前,他都要小心翼翼地绕过去,不敢触碰。石宗兰显然也在有意回避这些问题,从没向他谈起过。石宗兰显然也害怕那块大石头。然而那块大石头是绕不开躲不开的,今天不碰,明天得碰,明天不碰后天得碰,碰是一定的,只是时间问题,早晚问题。目前,似乎已经到了碰的时候了——他们的钱就这么多,已经快花完了,再不碰,那块大石头就会自己飞起来,砸到他们头上了。思忖良久,林尚志最后决定这两天就抽时间(抽时间,好像他们多忙似的)跟石宗兰开诚布公地谈一次。至于怎么谈,他也想好了,简单地说就是八个字:循序渐进,避重就轻。先避开主要问题——他们今后是否结合,谈次要问题——他们在珠海呆多久。这个次要问题的前提条件是怎么弄钱,从哪儿弄钱。否则在珠海呆下去就是一句空话。
在林尚志久久难以人眠、思想前后的时候,躺在另一张床上的石宗兰也久久未能睡着,也在想心事。她起先也想的是她和林尚志适才的口角,责任在谁,到底是谁错了。最后的结论是林尚志没有错——这次出来他就带了那么多钱,是应该节省着花,是应该计划开支细水长流,显而易见,错的是她。可是她又不愿承认自己错了(更不能向林尚志公开承认),顶多只能承认自己当时心情不好,有点不可理喻,有点莫名其妙。的确是莫名其妙,她简直搞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回事,张口就说出了那些近乎于蛮横无理的话,眼泪说流就流了出来,就好像胸内郁积着太多太多的委屈,光想找借口发泄一下,光想找人吵一架似的。而她眼前又没有别人,只有林尚志,于是只有逮着林尚志发泄、出气了——尚志,原谅我!
石宗兰不明白自己的委屈从何而来。按说,林尚志对她已经够不错了,像大哥哥对待小妹妹一样处处关心她让着她,急她所急想她所想,尽可能满足她的一切合理不合理的要求,可以说是为她做到了他所能做的一切。然而,她仍感到委屈。她总觉得自己付出的代价太大,做出的牺牲太多,而换来的,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值得不值得?私奔远没她开初想象的那样浪漫、冒险、刺激,或者说自从他们跑出来,一踏上火车,浪漫阶段就结束了,冒险和刺激的意味也随之消失了,剩下的、碰到的,全是一些再实际不过再具体不过的琐事,什么吃呀、住呀,更烦心的还有钱。原以为出来就能躲开这些烦心的琐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出来就是为了躲避这些烦心的琐事的,没曾想这些烦心的琐事又穷追不舍,跟着她跑到珠海来了,有时甚至比在家里更令她烦心。早知这样,石宗兰想,还不如不出来呢!
紧接着,石宗兰会想起自己曾经读过的鲁迅先生的小说《伤逝》——石宗兰是大学生,应该是读过一些书的。她认为鲁迅先生写的是一个私奔故事,涓生和子君从各自的封建家庭逃出来,在吉兆胡同一所小屋的两间南屋建立自己的小家庭之后,纯真炽烈的爱很快便褪色,逐渐让位于煮饭、蒸馒头、饲养鸭鸡等一些芜杂的家庭琐事。他们纯真炽烈的爱情可以说就是被这些芜杂的家庭琐事扼杀的,最后,子君也是被这些芜杂的家庭琐事逼走的。石宗兰还会想起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她认为托尔斯泰写的也是一个私奔故事。先前,安娜与渥伦斯奇爱得多么浓烈,多么疯狂,多么惊心动魄死去活来,可是一旦安娜私奔,与渥伦斯奇住在一起,两人除了吵嘴、生气,便几乎没多少正经事可干了……这些大师笔下的私奔故事,无一不是凄惨的悲剧结局,令石宗兰不寒而栗,不由对她和林尚志的前途产生了几分莫名的忧虑和恐惧。
这时候,石宗兰还会同林尚志一样,开始想家,心头第一次泛起浓浓的乡愁。由于对石宗兰的家庭一无所知,我们只好再次利用想象这个武器,把石宗兰的家庭想象成一个对子女教育无方的家庭。她的父母要么是对孩子娇生惯养,一味溺爱;要么是生硬严厉,非打即骂。这是两个极端,只有处于两个极端的家庭才能养育出石宗兰这种任性的、具有反抗和叛逆精神的女儿。我们暂且将石宗兰的家庭划归前者,即娇生惯养一味溺爱型的家庭。如此一来,石宗兰便有一个对她百般疼爱关怀备至的母亲了,平时什么事情都不让她的宝贝女儿动手,饭做好端到嘴边,衣服洗好送到手边,早晨牙膏挤到牙刷上,晚上洗脚水端到床前,甚至连袜子手绢都不让女儿洗,活像一个老奴仆。由于石宗兰从小就享受到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料,便习惯成自然,觉得母亲理应这样伺候她,理应是她的奴仆。稍微伺候不周,她就摔摔打打,给母亲脸子瞧,还动不动就顶撞母亲……然而如今,当她身在遥远的异域他乡,一切都要靠自己动手的时候,才开始体会到奴仆的不易与可贵,才开始理解奴仆那颗慈母心,于是,她便加倍地思念起母亲来了。此时此刻,母亲在做什么?她想,天这么晚了,也许早睡下了——不,她不在身边,母亲能安然入睡吗?母亲一定在想她,正如她在想母亲一样。母亲会一边想她这个不孝的女儿一边流泪——不,那是在她刚刚连个招呼也不打就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现在,母亲不会流泪了,母亲的眼泪早已流干了。母亲会不会生病?因过度思念她这个不孝的女儿而生病?母亲的身体一向不好,高血压、糖尿病、关节炎……世上所有的慢性病几乎害全了。现在又被她这一气,也许早病倒了,住院了,此时,正躺在病床上输液……石宗兰也不敢往下想了,她怕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会控制不住自己,从床上一跃而起,直奔车站买张车票跑回去。
那么,就想想自己今后的路如何走吧,是这样跟林尚志过一段,然后嫁给他呢,还是当他的情人,最终与他分道扬镳。她当然希望的是前者,可是若要实现前者,并不取决于她一个人,更多的是取决于林尚志。从目前的情形看,林尚志好像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同李喜花离婚,从未向她谈起过这方面的事,从来都是避重就轻,绕着弯子走。这说明林尚志内心很矛盾,还在犹豫,还在权衡利弊患得患失。林尚志迟迟拿不定主意的原因无非有两个,一是怕离婚这事儿太麻烦,既耗时又耗精力,是一场旷日持久你死我活的拉锯战,闹不好就是两败俱伤,几年都缓不过劲来。二是舍不了他的宝贝儿子。她知道林尚志的宝贝儿子在林尚志的心目中的位置有多重,林尚志是那种宁可不要老婆也不要情人但必须得要儿子的人,儿子是他的心头肉,是他的命根子,是他们林家传宗接代的血脉(林尚志脑子里的封建思想严重着呐)。倘若他提出离婚,儿子就极有可能判给李喜花,那么他也就永远失去了儿子。从血脉上来说,儿子固然永远是他的,永远是他们林家的人,谁也夺不走,然而李喜花可以不让他见儿子,用这种残酷的手段逐渐疏远儿子同他的感情。儿子长大懂事后,一定会为他同母亲离婚的事怨恨他,不原谅他,乃至于不认他这个父亲。这大概正是林尚志最担心最害怕的事。即使林尚志下定决心,破釜沉舟,冒着永远失去儿子的危险也要跟李喜花离婚,她石宗兰还得好好想想是不是嫁给他呢!不错,她爱林尚志,否则决不会跟着他跑到珠海来。然而林尚志毕竟是一个结过婚尚且有一个儿子的人,而她,又毕竟是一个没结过婚更没有孩子的黄花大闺女,暂且不管外界怎样评价这件事,会不会说她傻说她憨;也不管她的家庭是否同意,单说她本人心里,就有点不平衡,就觉得自己屈,不是完全心甘情愿,更难以做到死心塌地无怨无悔。可是,除此而外的第二条路——当林尚志的情人,最终与他分道扬镳——更是她不愿意走的,连想都不愿想。如今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已经身败名裂无后路可退了,已经失身于你林尚志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非嫁给你林尚志不行!
无论如何,石宗兰最后想,明天得跟林尚志好好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