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两人都想了一夜,最后又都决定跟对方好好地开诚布公地谈一次,因而第二天清晨,两人从珠海小旅馆的床上睁开惺忪的睡眼,或许林尚志先说,或许石宗兰先说,或许二人同时说:“今天咱们那儿都别去了,就在家说说话儿吧。”
如果是林尚志先开口,石宗兰便会欣然接上道:“行啊,这几天我也逛累了,正想休息休息呢。”如果是石宗兰先开口,林尚志也会欣然接上道:“行啊,反正珠海可玩可看的地方我们已经玩得看得差不多了,就在家歇一天吧。”如果是两人同时开口,他们便会为这种默契这种不谋而合相视一笑,昨夜的龃龉不快随之烟消云散。
细心的读者也许会注意到,他们已经开始将珠海那家小旅馆他们下榻的那间客房称之为“家”了,不仅口头上这么叫,心理上也这样认可,觉得那间小小的客房就是他们在珠海的家。这是由人的随遇而安的本性决定的,不管你漂泊到何方,也不管你住的是五星级饭馆的总统客房还是为秋风所破歌的茅屋,只要住上几天,便会把它当成自己的家。因为我们人是穴居动物,不能没有家,家是我们的精神依托,是我们躲避风浪的温暖的港湾,是我们受伤后舔净伤口上的血的地方。同时,家还是加油站——假如你有那种名叫“城市猎人”的吉普车的话;一旦你在外面跑得没油了,只要开回去,它马上就会给你加得满满的,使你更快地风驰电掣般地往前跑。前几年,潘美辰的一曲“我想有个家”之所以红透全中国(乃至东南亚),正是因为她唱出了全体中国人(或叫华夏儿女)的心声。
实际上,要想有个家并不难,只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再加上一间房子,就够了,就是一个基本完整的家了。哪怕这房子是旅馆,每天都要付房费,也不妨碍他们将之视为自己临时的家,并且按照家的格局和个人喜好来布置。例如,在征得服务员同意的情况下,稍稍改变一下沙发和桌子的位置,然后再在桌子上摆上出去游玩时买的一些小玩艺儿;一只花瓶啦,几朵假花啦,一对正在亲嘴儿的可爱的憨态可掬的小瓷人啦……这些美化环境的小事,林尚志是不会动手的,他连问都不会问一声,完全交给石宗兰来干。林尚志有一个比较陈旧的观点,认为男人历来都是主外的,女人历来都是主内的,收拾家布置家既是女人的职责又是女人的天性同时还是女人的喜好,你管得多了,她反倒不高兴,反倒说你瞎掺和,不如不管不问听之任之,随她折腾去。当然,他们有时也免不了为家的事发生争执,那通常都是在石宗兰对他随处乱扔东西的坏习惯提出善意的批评,指责他把家搞乱了的时候。这时候林尚志就会说:“乱点儿怕啥?家既是温馨的,又是凌乱的,唯有凌乱,才更显得像家,才更有家的味道。”对林尚志如是的谬论,石宗兰想不出更有力的批驳意见,只好由他去。乱点就乱点吧,她无奈地想,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家,总算在遥远的人地两生的珠海,营造出了一个小小的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爱巢。
这天早晨,他们到外边随便吃了点东西,便一刻不停地回到家里,开始了事关他们前途和命运的长谈。
我们刚才说过,他们两人都想了一夜,都有一肚子话要向对方倾诉,可是及至真正坐下,正式开始谈的时候,又都不知从何谈起了,而且还都有几分局促、不好意思,仿佛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如同一九五八年“放卫星”时谁先发言就意味着被动落后,就意味着末了要挨批判那样,他们谁都不愿打头炮,都催促对方先说。石宗兰说:“你先说。”林尚志说:“你先说。”石宗兰说:“你不是说想跟我谈谈嘛。”林尚志说:“你不也说想跟我谈谈嘛。”石宗兰使出了杀手锏:“咱们谁是男的谁先前。”林尚志则说:“女士优先。”石宗兰就有些生气了:“女士优先是在西方,咱们中国啥时真正实行过女士优先?啥时都是大男子主义!”这样一来林尚志就不好意思再推了,只好先说。自然是按他昨晚想好的策略(政策和策略是党的性命),循序渐进避重就轻,先谈次要问题——他们打算在珠海呆多久。这个问题的前题条件是现在他们手里还有多少钱。林尚志先说出一个数目,比方说,两千。“现在我手里只剩这么多钱了。”林尚志摊着手说。“按咱们目前的消费标准,每天连吃带住一百元计算,顶多能维持二十天,何况还不能全花光,还得留几个,以备不时之需。”石宗兰干脆地说:“不怕,我身上还带了点儿钱。”林尚志说:“哪能用你的钱!”石宗兰说:“怎么就不能用我的钱?咱们还分什么你我?”林尚志说:“好吧,即使加上你的钱——你能带多少钱?充其量也就是一千多块吧?——咱们也坚持不了多久。”石宗兰说:“我还是那句话,不怕,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码头自然直,到时候钱真用光了,咱们就出去找工作——咱们两个大学生,我就不信找不来事情做,自己养活不了自己!这个问题谈到这儿,你还想说什么,请接着往下说吧。”
次要问题这么快就谈完了,大出林尚志的意外,他愣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想不起说什么。他此时的心情,颇似那些怀着极大兴趣去看拳击比赛的观众,原以为能看一场势均力敌的精彩比赛,谁知刚打了两个回合就因一名选手被另一名选手击倒而被裁判提前中止了比赛,在揣着一肚子的失望和扫兴离开赛场时,突然感到一种不知到哪里去,不知如何打发这段事先没有计划的剩余时间的茫然无措。他们这场谈话也有一个裁判,这就是石宗兰。她身兼二职,既是运动员又是裁判。这就给了她一种可以恣意妄为的巨大权力,使她一开始就处于不平等的竞争地位。
“你怎么不说了?快说呀,快接着往下说呀!”裁判在催运动员上场。
“你让我说什么?”运动员问。
“你这话问得有意思,”石宗兰哼一声,“我让你说什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是你主动提出来要跟我谈谈的吗?谈什么你当然心里有数,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然而,林尚志实在不晓得怎么开口,只好再次狡辩:“你也说想跟我谈谈的,你说吧,我也洗耳恭听。”
“你是男的,应该你先说。”石宗兰又使出她的杀手锏。
“我已经先说过一回了,这回轮到你了。”怎么,杀手锏不灵了?
“看来,你对我没有一点真心……”一语未完,泪水又开始在石宗兰的大眼睛里打转。一见石宗兰的眼泪,林尚志照例慌了:“你别掉泪,你说清楚,我怎么对你没有一点真心?”石宗兰抹了一下眼泪:“我把一切都给了你,可是直到如今,连你的一句话都得不到!”林尚志就问:“你想得到什么话?我爱你,难道这还不够吗?”石宗兰激愤地说:“不够,不够,不够不够不够!我要的是你对我的终身承诺!”
石宗兰激愤之中说出了一个十分时髦的词儿——承诺。这个词儿本来不是高频词儿,用的人不多,前两年忽然开始流行,很快就风靡全国。各个服务窗口行业纷纷开始大搞承诺,什么八项承诺十项承诺十二项承诺,把原本属于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全变成了承诺。你也承诺我也承诺,硬是把承诺这个好端端的词儿用滥了糟蹋了。不过,此时石宗兰向林尚志要的承诺却是货真价实的,因为她随即就喊出了她要的承诺的具体内容:“你必须跟李喜花离婚!必须娶我!”
这两个“必须”,一下子将林尚志推到了悬崖边儿上,他沉默了,久久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舍不得李喜花?”
“我不是舍不得李喜花,”林尚志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现在,考虑的、顾及的,主要是亮亮……孩子目前还太小,还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不愿让孩子幼小的心灵过早地受到伤害……”
“那你就忍心让我的心灵受到伤害?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白地活着,让人家在背后捣我的脊梁骨?”
“这更是我不愿看到的。”林尚志说,“一头是你,一头是孩子,我现在很为难……”
“这有啥可为难的?”石宗兰说,“不管你跟李喜花离婚后孩子判给谁,他都是你林尚志的儿子,谁也夺不去抢不走!”
“话,是这样说……”
“假如孩子判给你,请相信,我一定会善待他,和他亲妈妈一样。”
“谢谢。”林尚志说,“谢谢你说出这样的话。可你毕竟不是他的亲妈妈,同时也代替不了他亲妈妈。”
“那你说怎么办?甘蔗没有两头甜,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必须在我和亮亮之间做出选择。”
“这个选择太痛苦……”
“再痛苦你也得选择。”
“能不能等孩子长大几岁,承受能力强一些的时候再说?”
“你想推迟选择的时间?没门儿!你能等我不能等,长痛不如短痛,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你必须现在就做出选择!”
“你这不是逼我吗?”
‘你说对了,我就是要逼一逼你,看你是不是真心爱我……“
林尚志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开始大大低估了这次谈话的难度,他原以为半天时间就能谈完,顶多一天,结果他们整整谈了三天!这三天,他们几乎足不出户,除了出去简单吃点饭。白天没谈完,晚上再接着谈,夜以继日,通宵达旦。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省时间,抓紧一分一秒,后来,他们索性连饭也不出去吃了,买了一大堆面包和方便面,饿了就啃口面包泡泡方便面,渴了就喝口水,困了就栽会儿嘴,醒来再接着谈。起先是出于减弱外面喧嚣的闹声对他们的干扰和考虑,他们将窗帘拉得严丝合缝,不露一点缝隙,以后就一直忘了再拉开,同时又懒得看表,于是他们就渐渐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不晓得现在几点了,也不晓得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是上午还是下午。他们不约而同地都被这次开诚布公推心置腹斗智斗勇的谈话迷住,仿佛陷进了一个深深的泥潭无力自拔。他们不停地说呀说,直说得筋疲力尽头昏脑涨,以致连许多话题他们已经说过,甚至已经重复过多遍都浑然不觉。例如,关于林尚志是否真心爱石宗兰的话题,他们就至少重复了二十遍之多。每次都是由石宗兰先问林尚志是不是真心爱她开始。林尚志的回答简捷而干脆:“是的,爱。”石宗兰就说:“既然爱,你为何不跟李喜花离婚?”林尚志说:“我可以跟李喜花离婚,可我同时又有些舍不了孩子。”石宗兰就说:“舍不了孩子打不了狼,这说明你还不是真心爱我。”林尚志说:“我是真心爱你。”石宗兰再次问:“既然真心爱我,你为何不跟李喜花离婚?”林尚志再次回答:“我可以跟李喜花离婚,可我同时又有些舍不了孩子。”石宗兰再次说:“舍不了孩子打不了狼,这说明你还不是真心爱我。”林尚志再次表白:“我是真心爱你。”……他们就这样绕来绕去周而复始,活像两个迷路的孩子,苦于走不出自己设置的语言迷宫。
在这场夜以继日通宵达旦的马拉松式的长谈过程中,他们有时是严肃地面对面而坐,犹如谈判桌前的两方代表。有时是亲昵地搂抱在一起。有时是一个(石宗兰)躺在另一个(林尚志)身上。有时是一个(还是石宗兰)坐在另一个(还是林尚志)腿上,究竟采取何种坐姿,完全视当时的谈话气氛而定。如果越谈越亲热,他们就会越坐越近,直至完全搂抱在一起。反之,如果话不投机,越谈越生分,他们就会自动分开,越坐越远。由于谈话是一项大运动量的运动,需要脑、嘴、喉、舌并用,在大量消耗体力的同时,极易引发口干舌燥,他们得不停地喝水,以补充体内的水分。两只茶瓶一会儿就空了。不好意思老喊楼层的服务员,后来便自己出去打。至于谁出去打开水,要看当时谈话谁占了上风。如果是林尚志占了上风,不用石宗兰说他就会兴高采烈地拎起茶瓶跑出去。反之也一样,如果是石宗兰占了上风,不用林尚志说她也会兴高采烈地拎起茶瓶跑出去。假如当时谁也没占上风,两人谈成了平手,事情就麻烦了,两人就会谁都坐在那里不动,而催对方:“尚志,茶瓶空了。”“宗兰,茶瓶空了。”“上次我刚打过,这次该你了。”“上次是我打的,这次该你了。”……怄到末了,还得林尚志出去打,理由除了他是男的,他的年龄还比她大,是大哥哥,大哥哥理应让着小妹妹。
喝水多自然容易导致尿频,两人都是一会儿轮流上卫生间。有时碰巧两人同时都想方便,而卫生间里只有一个马桶,怎么办?于是便又为谁先进去发生争执。争执的结果自然还是石宗兰先进去。理由自然还是林尚志是男的,是大哥哥,大哥哥理应让着小妹妹。
以上种种,全是他们长谈过程中的小插曲小情趣,说明他们稚气未脱,童心未泯,是两个顽皮可爱的大孩子。不过,这些小插曲小情趣中也不难看出,占上风的始终是石宗兰,因为她是女的,是小妹妹,占有性别和年龄双重优势。这场长达三日的马拉松式的谈话自然也是以石宗兰的胜利林尚志的失败而告终。在石宗兰的强大攻势下,林尚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最后不得不向石宗兰俯首称臣,无条件地接受石宗兰的条件:不管孩子,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同李喜花离婚。
这场长达三日的马拉松式的谈话几乎耗尽了他们的体力,当他们最后达成协议,走出房间,准备去饭店好好撮一顿,庆贺他们的胜利的时候,二人都是面色苍白,眼圈发黑,步履踉跄,一摇三晃,不得不相互搀扶而行。
在这场夜以继日通宵达旦的马拉松式的长谈中,他们并非只谈爱情。他们的谈话内容从古到今从国际到国内,从美国9·11事件到反恐到人世到足球黑哨,从党风廉政建设到股市物价打假治污取缔邪教法轮功,再到自己对人生对社会的看法,几乎无所不包。更令石宗兰感兴趣的是,林尚志还第一次向她敞开心扉,讲了自己的身世,以及他的苦难的童年。
林尚志说,他出生于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家庭,不但自己的父母,就连亲戚——七大姑八大姨,全都是土里刨食的老农民,别说在城里当工人当干部,就连在生产队当个小队会计的都没有。所以说他÷生下来就掉进了穷窝里,而不是像别人(似指石宗兰),一生下来就掉进蜜糖罐里。林尚志说,他出生时,生产队还没解散,他们一家全靠挣工分过活。父亲是整劳力,一天挣十分,母亲是半劳力,一天挣五分。一年干到头儿,累死累活;只能分到几百斤小麦几十块钱。有一年,队里的收成好,他们家破例分了一百零二块八毛钱,父亲便像半路上捡了个大元宝,高兴得整整几天没合拢嘴。为了换几个吃盐钱,父亲养了几只羊,他们兄妹几个每天的任务就是给羊割草。父亲还给他们每人的都定有具体的任务数儿,他是老大,每天两篮,下面的几个弟弟妹妹年龄小,每人每天一篮,完不成就不许回家吃饭。所以他们一放学就赶紧挎起草篮去河坡上割草,蹲着身子,割呀割,割呀割,一直割到天黑透才回家。草篮割满后,比人都高,远远看去,只见草篮不见人,就好像是草篮自己长脚在走。那些年,他到底割了多少篮草,是无法统计的,如果全堆在一起,恐怕比一座小山还高吧。
林尚志说,当他还是一个割草孩儿的时候就深感到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为什么有的人住在城里有的人住在乡下?有的人拿工资有的人挣工分?有的人住高楼有的人住草屋?有的人饫
甘厌肥有的人吃糠咽菜……当时,他最大的理想就是长大后当一名过磅员——因为他曾跟父亲到公社的烟站卖过烟叶,见过过磅员耳根上夹着白烟卷儿、人人乱巴结的神气样儿。那时,他幼小的心灵里还埋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理想,那就是长大后娶个城里姑娘做老婆。因为他常听村里的小伙子们在一起愤愤不平地说:“妈的,好女人都在城里,好女人都让城里人日啦!”所以他就在心里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娶个城里姑娘做老婆……
“你这个理想不但实现了,而且还超过了。”这时,一直静静地听他讲述的石宗兰突然插话道,“李喜花是城里姑娘,我也是城里姑娘,假如你跟李喜花离婚后再跟我结婚,那你就不是娶一个而是娶两个城里姑娘了,你多有本事多有能耐呀!”
林尚志这才发现石宗兰的脸早拉了下来,赶紧解释:“这才叫说者无意听者留心,我刚才的话下路了……”
“你刚才的话一点也不下路。”石宗兰说,“恰恰是你的真实思想的大暴露。由于你生在农村,小时候吃了许多苦,所以就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就对这个世界产生了一种怨恨、敌视的不正常心理,就对你所说的住高楼拿工资饫甘厌肥的城里人产生了一种报复心理,而你的报复手段,一言以蔽之,就是娶一位城里姑娘做老婆……”
“宗兰,你误解了我的意思……”
“你别不好意思承认,其实这有什么呢?我想指出的只是你对城里人的看法太偏激了。不错,我也是城里人,可是并没有像你说的那样一生下来就掉进了蜜糖罐里,整天饫甘厌肥,我小时也吃过许多苦……”
“我承认,我对城里人的看法是有些偏激……”
“请不要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我这里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持有与你相同看法的人不是你一个,而是大有人在,有的比你更偏激更情绪化。在他们眼里,城市既是天堂又是地狱,既是美女又是野兽,挤进城市、成为一个城里人是他们终生的梦想和奋斗目标。由于暂时挤不进来,他们便转而诅咒城市仇恨城市,一有机会便报复城市破坏城市。翻开中国的历史看看吧,围绕城市,演出过多少悲壮惨烈的故事?哪一座城池下的青草不曾被鲜血灌溉?哪一座城头不曾被刀光剑影照亮?哪一条护城河不曾被尸体壅塞?哪一座城市不曾被冲天的大火焚毁,有的甚至不止被焚毁过一次,毁了建,建了毁?就在这种毁毁建建中,多少城市消亡了,被人从地图上抹去,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有的甚至连断壁残垣也没剩下,只剩下一些碎砖烂瓦?多少城市衰落了凋蔽了,失去了昔日的繁华与艳丽?多少城市已不是原来意义上的城市,只留下一个空名而已?举例来说,今日的安阳,还是纣王时的安阳吗?今日的开封,还是宋朝京都的开封吗?今日的许昌,还是曹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时的许昌吗?都不是了,都早已面目全非了。这里面当然有诸多复杂的原因,人为的破坏是一条不能排除的主要原因;而导致人为破坏的,正是国人对城市的那种复杂矛盾的心态……”
“说得好!说得好!”林尚志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巴掌。这是由衷的发自肺腑的赞叹。林尚志做梦也没想到小女子石宗兰居然能讲出这么一大段富有哲理振聋发聩的话。
石宗兰脸红了。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讲出这么一大篇话来。这些话好像不是她说的,而是另外一个人替她说的,一张嘴就汩汩地流淌出来。
“原来你还是一个很有思想很有见地的人呵!”林尚志继续由衷地赞叹。
“这么说你过去太小看我了。”石宗兰继续红着脸说,“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大学生,读过十几年圣贤书。”
“我记得你在大学好像学的不是历史。”
“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历史感兴趣。”
“看来我得重新认识你了,你不仅人长得漂亮,还是一个学富五车的才子。今后再跟你说话,我就得多加小心,不然就会被你抓住辫子,狠狠攻击一番……”林尚志接下来的这些话就不无故意恭维吹捧之嫌了。可是石宗兰听了却很高兴,眉开眼笑神采飞扬地。林尚志由此发现,恭维有时并不是一件坏事,有时甚至还是十分必要的,因为人都有虚荣心,得不时地满足一下。这道理就同给自行车轮胎打气一样,只有经常打,一次打得足足的,骑起来方能又轻又快。较之男人,女人的虚荣心更强,因而恭维之于女人,就如同化妆品之于女人一样重要,不可或缺。
自从发现了恭维这个深讨石宗兰欢心的小窍门之后,林尚志屡试不爽,屡屡奏效。不过随之又发现,恭维这个小窍门也不能常用,更忌一次恭维得太狠太厉害。道理仍同给自行车打气一样,如果天天打,一天打几次,一次又打得太足,就极易引起轮胎爆炸;如果天天恭维,一天恭维几次,一次又恭维得太狠太厉害,就极易使石宗兰头脑发热,自由膨胀,忘乎所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看来,恭维是一把双刃剑,用的时候一定要格外小心,要是用得好,它就是一件克敌制胜屡屡奏效的法宝;要是用不好,就不但制不了别人,反而会拐回来伤着自己。至于什么时候用,怎么才算用得好,用得适度,则全凭感觉,全凭自个儿悟。
既要吹,又要拍;既要恭维,又不能恭维过头儿,每日和石宗兰这样的知识女性生活在一起,林尚志不能不感到累。这使得他不由想起李喜花来。过去和李喜花在一起,他就从来没有累的感觉。李喜花肚子里没多少墨水,脑子里也没有那么多大道理,平素上班就上班,下班回来就洗衣服做饭带孩子,从不读书看报,也从不和他讨论问题,自然更不需要他处心积虑地恭维吹捧。李喜花心地单纯,有一种傻乎乎不通庶务的劲头,不像城市女性,倒像是心里只装着丈夫孩子只知道操持家务的农村妇女。过去,林尚志嫌弃李喜花的正是这点,而现在,他怀念李喜花的也正是这点。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几天老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李喜花,好像平生第一次发现,李喜花身上还有这么多旁人不及的优点和长处。看来,甘蔗真是没有两头甜,鱼与熊掌真是不可兼得,“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古训还真有几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