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私奔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间定然也有自己的做爱暗号,因为他们也是一对有多年婚龄的夫妻。他们的做爱暗号也要么是一个动作,要么是一个眼神,要么是一句话。由于这完全属于个人隐私,正史上不会记载,野史上也找不到,于是我们只好假定他们的做爱暗号同路野夫妇的做爱暗号一样,也是一句话,而且也是那句话:“玩不玩?不玩我就睡了。”这话自然是出自卓文君之口。这充分说明做爱的主动权看似在男人,实际上完全掌握在女人手里。也许有人会抬杠说,女人不同意男人也可以做爱,不过那就得强迫;什么事一强迫就了无趣味没了意思。尤其是做爱这件事,一强迫就变成了暴力,就变成了一杯寡淡无味的白开水,就不叫做爱而只能叫强暴了。司马相如和路野都是有知识有文化有修养的人,特别是司马相如,还是名噪全国的辞赋巨擘;他们一向崇尚和平,反对暴力,自然不会这么做。安老师的工作很忙很累,用安老师的话说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卓文君的工作也决不轻松,虽然她们一个是人民教师一个是酒店老板娘,工作却有颇多相同之处,除了忙之外,还有就是一天到晚都得站着,不能坐;而且还都得用嘴,不停地说不停地讲,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腿疼外带腮帮疼。稍有区别的是,卓文君比安老师年轻,跟司马相如私奔时,才年方十七,正值豆蔻年华,精力旺盛。疲劳也消失得快,再经过司马相如那双柔若无骨的手的按摩,马上便周身轻松,精神勃发。如果她想做爱的话,可以天天做,可以一天做几次。不过她深知干那事儿易伤身体,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年纪轻轻就死在那上面了。所以,她对做爱的次数也有一个严格的规定:两天一次,每周三次,只能减少不能超过。同路野一样,司马相如开初对这个规定很不习惯,很不以为自然,认为这是夫妻之间的戏言,说过就算了,岂能当真。殊料卓文君却是言必信行必果,极其认真,做一回爱就记在小本子上,每周只要做够三次,任你苦苦哀求,任你软缠硬磨,都决不再许司马相如碰她一下。这就逼着司马相如不得不打马虎眼:“怎么就够了呢?不够吧?是不是你记错了,我怎么记得这周只有两次?”于是卓文君就拿出她的小本子让他看。在如山的铁证面前,司马相如哑口无言,尴尬至极。卓文君好心地建议:“你若信不过我,也可以记嘛。”于是司马相如便也准备了一个小本子,做一次爱就在上面记一次;并经常与卓文君的小本子核对。由于司马相如总是有意无意地少记漏记,核对时免不了发生争执,争执的结果还是要以卓文君的小本子为准。司马相如不像卓文君,将小本子珍藏于梳妆奁中,秘不示人。司马相如是一个生活习惯极为散漫的人,用过的东西随处扔,小本子经常置于书案之上,或是别的什么显眼的地方。有时朋友来,比如王吉,发现了,拿起来一翻,便会奇怪地问:“长卿,这上面密密麻麻,记的是什么呀?”假如这时卓文君在场,便会羞得满脸通红,飞快地一把抢过小本子,谎称那是他们进货的账本。如果王吉是个聪明人,便会从卓文君那通红的脸上猜到这个小本子是他们夫妻俩的行房记录,不会再问了;如果王吉是个马虎蛋,就什么也猜不到,就会接着再问一句:“账本?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账本,连货物的名称也不写,只写一次、两次、三次,太简单了!”卓文君就会愈发窘迫,继续撒谎道:“简单就简单吧,我们干什么都喜欢简单,不喜欢复杂。”

为了防止此类事件发生,再在朋友面前出丑露乖,王吉走后,卓文君便执意要将司马相如的小本子收回,由她统一保管。司马相如说:“王吉又不是外人,是朋友,怕啥?”卓文君说:“朋友也不行,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绝不能让除我们之外的任何人知道。”司马相如只好将小本子拱手交出。

卓文君将司马相如的小本子收回去统一保管后,每次做爱前,再发给司马相如,做爱毕,记录完,再收回去,和她的小本子一起锁进她的梳妆奁里。司马相如不能承受其繁其累,每次都要叹一声:“唉,真繁琐呀,真复杂呀。”卓文君说:“你休烦,生活本身就是由这些繁琐复杂的小事组成的,要是没有这些繁琐复杂的小事,那生活还叫生活吗?”司马相如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要是没有这些繁琐复杂的小事,每天光有他们两个大活人在屋里转来转去,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那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和情趣?与行尸走肉何异?

大年三十的晚上,外面的爆竹声麻麻地响成一片;屋里,卓文君的算盘珠声也麻麻地响成一片。卓文君算完酒店的总账,又从梳妆奁中取出那两个小本子,接着算起来。司马相如抱着膀子悠闲地站在她身后,问她算什么。卓文君头也不抬地说:“算算咱们这一年总共做了多少次爱。”司马相如一听,也来了兴趣,说:“好啊,是应该算算。”过了一会儿,卓文君从小本子上抬起头,无比严肃无比郑重地宣布:“今年,司马相如夫妇总共做爱一百五十次。”司马相如掐指一算,说:“不对吧?按每周三次计算,一个月是十二次,十个月是一百二十次,再加上两个月二十四次,总共应该是一百四十四次,怎么多出六次乎?”卓文君就嗔怪:“怎么多出六次?问你自己去!哪一次不是死乞百赖死缠活缠,我才让你得手的?唉,也怪我原则性不强,一时心软,结果就多出这六次来。”司马相如说:“超额完成任务,明明是好事么,你怎么反倒怨恨起自己来下,”卓文君说:“什么好事,精力全用在这上面了,咱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你的创作还搞不搞?现在我决定,打从明年起,每周减为两次。”司马相如一听便跳起来,大叫:“每周三次,多乎哉?不多也,可你现在还要减,还让人活不让了?”卓文君说:“我正是出于不但让你活而且活得更好更长久一些的考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乍一听,每周三次每月十二次是不算多,可是若除去我月经来潮的日子和祭祀上供等一些必须清心寡欲不能同房的日子,几乎还是等于一天一次,所以,必须得减。”他们一个据理力争,执意削减;一个寸土不让,不许削减,争来争去,几乎磨破了嘴皮,方勉强达成协议,将明年做爱的总次数定为一百四十次,只比今年削减了十次。卓文君说:“你别不满意,这已经不少了,你算算,一年一百四十次,十年就是一千四百次,四十年就是五千六百次呀!”司马相如也被这个巨大的天文数字吓住了,说:“乖乖,五千六百次!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卓文君说:“好在随着咱们年龄的增长,性欲的衰退,做爱的次数也会逐年递减的。”司马相如说:“所以咱们得趁年轻能干的时候多干一些,免得到六十岁,老态龙钟一步三喘的,想干也干不动了。”卓文君说:“六十岁都该活埋了,你还想干那事儿?”司马相如说:“六十岁活埋是前朝始皇帝的规矩,当今天子圣明,早将这陈规陋习改了。我一定要争取活到六十岁,看看到时候还能干那事儿不能!”

司马相如卒于公元前118年,至于生于哪一年,各种史书说法不一。一种说法是公元前179年,如果相信此种说法,那么司马相如才活了六十一岁,只能说勉强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不过在其一生中,司马相如两度称病免官却是真的,一次是在景帝手下当武骑常侍时,一次是在武帝手下任孝文园令时。只是不晓得他的病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病,又不知是不是与房事过度有关。

林尚志和石宗兰之间就未必有自己的做爱暗号,因为他们不是正大光明的夫妻,是鬼混到一起的。他们的性生活不仅不合法,而且正处于磨合期,就像一辆新买回来的摩托,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机内各个部件才能运转正常一样。在珠海的头几天,他们几乎全是在床上度过的,日日夜夜加紧磨合。直到后来意识到这样不行,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被掏空了,就要虚脱了,林尚志才提议出去玩儿。在玩遍珠海的大小人造景点之后,在累得筋疲力尽的同时,林尚志蓦然发现,自己的钱包越来越瘪了。

林尚志或许没有钱包。他或许同路野一样,自从丢了一回钱包后,就拒绝再使用钱包。路野早就想写一篇关于钱包的思辨性散文,因为他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发现,钱包这个过去几乎人手一个的装钱工具,由于易被扒手扒走的缘故,曾经一度在市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但很少有人使用,各大小商场的柜台上也没有卖的;只是近几年才悄然回归,卷土重来。路野觉得这里面很有挖头,很值得一写。没有钱包如何装钱呢?活人不会让尿憋死,有的是办法,钱少可以装在口袋里,钱多可以装在里面裤头的小兜里,如果钱再多,裤头的小兜装不下,还可以再在裤头上缝一个大兜,把钱装在里边,然后再用别针别住,就绝对保险,万无一失了。路野就经常这么干。每次出差,都要让安老师给他缝兜。安老师坐在灯下一面飞针走线地给他缝兜一面同他说着依依惜别的话,此情此景,往往会使路野陷入一种非常古老的心情中,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林尚志虽然也会采用这种安全防范措施以使他的五千块钱万无一失,但绝对体味不到这种古老的心情,因为没有人给缝兜。本来李喜花可以给他缝,可这是瞒着李喜花的事,惟恐她知道,避之不及,还怎敢再让她缝兜?让他的情人石宗兰缝吧,又不好意思,羞于提及,何况还不晓得石宗兰那样的娇小姐会不会做针线,所以只好自己缝。而且还得偷偷的,不敢让李喜花发现。林尚志本来就不会做针线,再加上提心吊胆匆匆忙忙,缝的兜就很不成样子,手指不小心还让针扎了一下,流出了殷红的鲜血,付出了血的代价。然而不管怎么说,兜总算缝成了,有一种成功的喜悦在心头洋溢;将钱装在自己缝制的兜里,心里踏实了,又有一种安全感在心头洋溢。

将家里存折上仅有的五千块钱装在里面裤头上自己亲手缝制的兜里带到珠海,安全固然安全,踏实固然踏实,不过用起来却颇为麻烦。先是得解开皮带,然后再将手伸进去解开兜上的别针,再然后才能掏出钱来。而用钱又一般是在公共场所,这样做十分不雅观,弄不好还会被人当作流氓抓起来,因此只好跑到厕所里。上厕所不但要付费,掏钱的时候还得谨小慎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惟恐被哪个正在解手的小偷瞧见,盯下梢,寻个僻静处,人不知鬼不觉地将你干掉。出得厕所还要遭到石宗兰的嘲笑:“你真像过去乡里的土老财,弄俩钱不容易,生怕丢了,藏藏掖掖的,跟你出来真丢人!”这句话有点儿打人,但林尚志听了绝不会生气,他会好脾气地嘿嘿一笑说:“我就是乡里的土老财——只要钱安全,咱受点麻烦怕啥?”

尽管掏钱如此麻烦且又艰难,林尚志裤头兜里的钱还是一张张不翼而飞,日见其少时见其少了。

林尚志简直弄不明白他的钱是如何花掉的。晚上,他盘着腿坐在小旅馆的床上,面前摊着一堆肮脏破损的零钱和各个人造旅游景点花花绿绿的门票,一遍又一遍地算;越算越挤不住账,越算越糊涂,直算得头胀如斗脸淌冷汗。事实上林尚志的账并非那样难算,他和石宗兰的花销无非是吃住玩三方面。先说吃。受经济条件所限,他们既不能吃得太好,也不能吃得太坏。不能吃得太坏是因为有石宗兰。假如是林尚志一个人,吃饭就很简单随意,早上,一盘水煎包一碗胡辣汤,既便宜又实惠又吃得舒服惬意。只是不晓得珠海有没有这种既便宜又实惠的早餐,即便有,也不能去吃,这还是因为有石宗兰。为了在石宗兰跟前撑面子,早上必须得去喝早茶。早茶贵且不说,味道还怪怪的,说咸不咸说甜不甜,林尚志很是吃不惯。但为了不使自己显得太土,吃不惯也得吃,硬着头皮学吃。于是吃饭就变成了受罪(死要面子活受罪——林尚志经常想起这句俗话)。连续吃了几天,林尚志的肠胃就吃坏了,老是隐隐作疼,上厕所的次数也明显增加;好在及时上小药店买了点药,才没发展成痢疾或慢性肠炎。这还是早餐,午餐和晚餐就更不得了啦,再凑合再节省也得要两菜一汤吧。珠海饭店里的饭本来就贵,再加上饭店看他们是外地人,还时常要温柔一刀,宰他们一下,一盘菜至少也得要他们二十元,吃得林尚志直肉疼,觉得不是在吃菜,简直是在吃他的肉——把他身上的肉割下来两斤炒成菜,也不至于这么贵呀!住就不说了,我们已经晓得旅馆经理同意给他们打折,一晚上一百的房价收他们六十,算下来也所费不赀。还有玩。玩可是一笔大开销。既然人家花了那么多钱建造景点,就急于收回投资并且赚钱,因而每个人造景点都是狮子大张口,门票少则十元,多则二十元三十元不等。而且还不是一次性的,进到里面还有小景点,还得再买小景点的门票;小景点里面还有小景点……真是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每一环都是险象环生!这就逼得林尚志在每个人造景点的售票窗口前长时间滞留,踱来踱去,心里反复盘算:进不进去呢?不进去吧,大老远跑来了,怪可惜的;可是进去吧,又显然是跟钱闹别扭过不去……同时还不能让石宗兰瞧出他是舍不得花钱买门票,还得装作看游览路线示意图什么的。直到石宗兰一声接一声催命似的催他:“怎么还不买票呀?快买呀!”林尚志才咬咬牙狠狠心,将攥着钱的手伸进售票口,声音难免带亡几分火气:“两张!”假如里面坐着的售票员是个性情温顺的小姑娘,倒还罢了,顶多白他一眼;假如售票员是位中年妇女,早晨来上班前又在家里同丈夫或者儿女拌了嘴生了气,是带着一肚子不愉快来上班的,那就糟了,就会说:“买票就买票呗,你凶什么凶?”假如林尚志再接一句:“谁凶啦?什么服务态度!”售票员就会跳起来(也许还会蹿出售票亭),与他这个蛮横无理的北方佬大干一仗。这种局面就不好收拾了,旅游也就不成其为旅游,而变成吵架了。假如石宗兰再帮着吵(不可能不帮),那么这场戏就更热闹更好看了。旅游景点本来就是闲杂人等麇集的所在,一些好看热闹的游客索性就把看他们吵架当成了一个旅游项目,由开始的驻足不动到渐渐围拢上来,站成一个不规则的圆,伸长脖子,瞪大眼睛,一边津津有味地观看一边还指指戳戳地评判——谁吵得好,谁的动作优美,谁的哪句话说得尖刻……吵到精彩处,看客们还会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如同演员听到台下观众的掌声,表演便会愈发投入一样,林尚志和石宗兰会越吵越有劲,口才空前发挥,妙语连珠。尤其是林尚志,会感到特别过瘾,会将几天来郁积在体内的不平、委屈、愤怒一股脑儿向中年女售票员宣泄而去……这场戏的结果自然是警察闻讯赶来,将他们和那位中年女售票员一起请进治安亭,询问吵架的原因。本地人向本地人,警察自然不会多批评售票员,而是将矛头主要对准他们,一个劲盘问他们是哪儿的人,出来干吗……说不定还会让他们出示身份证——幸而那位警察工作不细心,没让他们出示结婚证,否则的话他们就很有可能出不了治安亭。挨了警察一顿训,擦着头上的冷汗从治安亭出来后,两人既感到庆幸又有几分懊悔,石宗兰会批评林尚志说:“记住,你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咱们出来这短短几天,你已经是第二次同人家吵架了。第一次是在旅馆,同人家服务员;第二次是在这儿,同人家售票员——你看看你都干些啥事。当然了,两次都不全是咱们的错,可是,咱们有错儿没有呢?你为什么这么不冷静这么不理智呢?为什么这么爱冲动这么爱感情用事呢?记住,咱们这是出门在外,不是在家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忍则忍,该让则让,再不能轻易跟人家吵架干仗了。因为咱们的头皮薄,就说刚才吧,”要是万一警察向咱们要结婚证,怎么办?悬不悬……“几乎是石宗兰说一句,林尚志就点一下头,等石宗兰说完,林尚志也不知点了几千下头了。他不光点头,还会诚恳地表示,他完全接受石宗兰的批评,从今向后,再不轻易与人吵架了,哪怕屈死冤死,也不吵了——林尚志之所以这么谦恭是因为他刚发泄完,心里正高兴,不管石宗兰说什么他都会服服帖帖点头称是的。石宗兰则有点喜出望外:”嗯,这才像个好同志!这个景点咱们不看了,走,逛商场去!“

这就涉及到他们花钱的第四个方面了。我们刚才说他们花钱无非是吃住玩三方面,实际上还有第四方面——购物。通俗说,也就是买东西。给谁买?当然是石宗兰。因为男人的需要很少,只要身上有穿的嘴里有吃的就行了,基本上不需要购物;而女人就不同了,喜欢购物可以说是天底下所有女人的天性和共同爱好,更有一种疯女人,每到一地必要逛商场,每逛商场必要购物,大包小包提提溜溜地乱买一气,不管眼下需要不需要,穿着穿不着,只要看中,非要买下不可,否则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石宗兰自然不是这种有购物癖的疯女人,同肘她也知道林尚志此次出来身上没带多少钱,不过,她多多少少也有点购物的爱好,也想让林尚志为她买点东西,表一下心意。这事儿她自然不会主动提,全凭林尚志自个儿悟。林尚志那样一个透精透能的人,当然不可能不悟到——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不惜冒身败名裂的风险跟你跑出来,不惜将自己的处女之身都奉献给你,你能不买点东西表一下自己的心意吗?所以林尚志早有给石宗兰买东西的想法,并且想好了买什么——大不了是买几件衣服,花上几百块钱的事。两人的想法看起来没多大差异,但落实到具体事情上差异就出来了。由于心里早就有谱,一听石宗兰说逛商场,林尚志便把她往服装批发市场上领,说那里的东西便宜,物美价廉,早在家里就听说了,既然来了,不可不去看看。一听便宜二字,石宗兰心里就来气儿:便宜便宜,你就会图便宜,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只不过是强忍着,才没在脸上露出来。在服装批发市场转了一圈,自然是一件衣服也没相中,不是嫌式样不新,就是嫌料子不好,好不容易碰上一件式样既新料子又好的,石宗兰又相不中颜色,结果只能是无功而返。但是给石宗兰买衣服的心愿必须得了,林尚志只好硬着头皮领石宗兰上大商场。一进大商场,石宗兰就像换了一个人,情绪陡然高涨,话也多了,脚步也轻盈了,说说笑笑蹦蹦跳跳的,活像一只欢快的小鹿。大商场毕竟不同于批发市场,衣服不但种类多,做工考究,式样、料子、颜色也全都中石宗兰的意。石宗兰很快就看中了一条裙子,到试衣间换上,羞答答地出来让林尚志看,林尚志简直有些认不出她了,真是人是衣裳马是鞍,石宗兰本来就漂亮,穿上这条裙子后,显得越发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再加上售货员在一边极力撺掇,说这条裙子好像专门为小姐定做的,小姐干脆来我们这儿当模特好啦……林尚志就几乎决定将这条裙子买下了,几乎就要上厕所取钱,但一看裙子上的标价牌,顿时傻了眼;888元,好个大吉大利的数字!石宗兰也嫌贵,问售货员能不能优惠点。售货员抱歉地说他们是国营商场,不能优惠。石宗兰说那我们就不要了,说着就要走。林尚志一把拉住她,说:“既然你穿着这么合适,我看还是买下吧。”石宗兰说:“太贵了,再说你带的钱又不多,再说我又不是没衣服穿……”石宗兰越这么说,就越坚定了林尚志买下这条裙子的决心。这时,一旁的售货员又说话了:“看你们小两口这么相亲相爱你敬我让的,我就做一回主,破一回例,可以给你们优惠点儿。”石宗兰说是吗?马上开始跟售货员砍价,一直砍到666元——又是一个大吉大利的数字——售货员说这是跳楼价,她一分也不能再让了。而这时,林尚志早已去了厕所,把钱从裤头兜里取出来——林尚志就是这样的人,一旦下定决心干一件事,决不会再犹豫半分;即使售货员不让一分钱,他也会痛痛快快地将那条裙子买下的。

如此上佳表现自然令石宗兰十分满意而且高兴,附到林尚志耳边小声说你对我真好真豪爽。这愈发使林尚志觉得这条裙子买得值,买对了。《红楼梦》里有撕扇子博千金一笑的佳话,而今他买裙子博千金一笑,不同样有意义吗?钱算什么,生不能带来死不能带走,只要能让他的心上人高兴,就算有钢使到了刀刃上。

商场很大,上下好几层,买下裙子后,林尚志就无意再逛了。就夹着裙子往外走。但走着走着,发现石宗兰没跟上来,扭头一看,原来她又在金银首饰柜台前停下了脚。林尚志不得不也停下,返身回去,走到她身后,温和地问:“看什么呢?”石宗兰趴在柜台上,头也不抬地说,她老早就想要一对金耳环,由于在学校当老师不能戴,所以迟迟没有买……说着,很快就发现这里的金价比内地便宜,很快又看中了一对耳环,让售货员拿出来戴上试试。一试照例是十分合适,且又增色不少;售货员照例说这对耳环好像是专门为小姐订做的。见林尚志半晌没反应,石宗兰便说:“你别怕,这对耳环我掏钱。”说罢就做掏钱状。林尚志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按住她的手:“你开什么玩笑,哪能让你掏钱!”一边的售货员也说:“是呀,小姐跟先生出来,哪有让小姐付钱的道理?”于是林尚志又赶紧往厕所跑……

买下金耳环之后,石宗兰煞有介事地对林尚志说:“你刚才已经给我买了一条裙子,现在又给我买这么贵重的耳环,我实在承受不起,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你看这样行不,由于我这次出来带钱不多,这对耳环的钱就算是我暂时借你的,回头……”如果不是在公共场合,林尚志早就捂住石宗兰的嘴不让她说了。“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林尚志发急道,“咱俩谁跟谁,你还跟我分这么清?这对耳环是我送你的,送你的订情之物——今天咱们说清,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这事儿!”于是石宗兰又说林尚志对她真好真豪爽,真是个男子汉……

假如这样一路写下去,石宗兰这人就很成问题,往重处说是思想品质有问题,往轻处说是爱占小便宜,且又工于心计,想要什么还不明说,拐弯抹角地耍小聪明,十分讨人嫌。而林尚志反倒令人同情了,他好像成了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处处事事上石宗兰的当,被石宗兰当猴耍。由于对石宗兰完全不了解,路野只能这么瞎想。假如实际情况恰恰相反,石宗兰是一个心底善良品德高尚的好姑娘,不但不要林尚志给她买衣服买耳环,反而还要倒贴,给林尚志买衣服买东西,那也不是路野而是林尚志的错。因为是林尚志让路野想象的。毫无根据的想象很容易出错,更容易漫无边际信马由缰离题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