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私奔

林尚志和石宗兰这会儿消失不见的责任不在路野而在安老师。这几天下班回来,安老师谈林尚志和石宗兰的次数明显减少,谈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充其量三言两语;有时倘若路野不主动问,她甚至提都懒得提了。一件刚刚发生的轰动全校(还有外校,乃至整个市教育界)的新闻这么快就被人们淡忘,就被人像丢破袜子似的丢在一边,不能不使路野感到现代社会的无情,不能不使路野慨叹人情薄西风恶。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这种无情是可以理解可以原宥的。因为我们现今生活在瞬息万变的信息时代网络时代,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正越变越小以至变成了一个村,左邻右舍每时每刻发生的大事小情都会通过异常发达的现代传媒铺天盖地地向我们压来。此外还有我们个人生活中的一些繁复琐事,或好或坏或喜或忧纷纷扰扰纠纠缠缠,更令我们身心疲惫穷于应接,我们哪里还有心思和时间对一件事念念不忘津津乐道呢?何况这件事又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与己无关更无碍;我们关心一下就够了,有什么必要对它投注太多的精力,以致影响干扰我们自己的正常生活呢?如若不是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路野也会像丢破袜子一样将林尚志和石宗兰丢在一边,任他们在外面逍遥。因为我们晓得,路野正准备写一篇关于私奔的小说,正在夜以继日地研究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并且对这两个历史人物以及他们的风流韵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深深地陷进去,欲罢不能。同时还有一个外部的原因,也使他欲罢不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就是通过向张老师借书这件事,他这个诗人如今改行写小说的消息不胫而走,已经张扬得满城风雨,全市文艺界都知道了。甚而至于还惊动了文艺界的领导,主动打来电话询问此事。问他进展情况,有无困难需要帮助;还问他写的是中篇还是长篇,如果是长篇小说,那就既符合上边的号召同时又填补了我市文学创作的一个空白;如果写得好,还可以申报省“五个一工程”奖;如果获奖,那将是我市文学创作的一个重大收获。末尾还殷切地提出几点建议,仅供路野写作时参考,第一,一定要注意作品的亮色,争取写成一个主旋律的作品——当然啰,我们提倡主旋律,但也并不反对多样化,你有你的创作自由,我们给你充分的自由,可你也不能滥用自由,写作时一定要把握好手中的笔,不能随心所欲,不能写得太出格太离谱……路野的忍耐达到极限,不等领导的第二条建议说出便打断他说:“谢谢领导的关心,我只不过是想写小说,刚刚萌发了这个念头,至于写成写不成,写成后是什么样子,是中篇还是长篇,都很难说;至于将来能不能获‘五个一工程’奖,则就更难讲了。”说完便咔的一声,将电话挂了。

上面所说的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自然不是领导的电话,而是紧随领导的电话之后的另一个电话——路野刚刚放下话筒,电话铃紧接着又响了,路野以为又是那位领导,感到话没说完,意犹未尽,接着打来的,便不打算去接。殊不知电话铃一直顽强地不屈不挠地响,仿佛他如果不接,就要永远响下去似的。没办法,路野只好再次抓起话筒。谁知刚把话筒贴到耳边,喂了一声,里面又没音儿了。路野感到莫名其妙,气恼地撂下话筒,正准备返回书桌前,电话铃又响了,依然是顽强地不屈不挠地一直响。今天真是撞见鬼了!路野恨恨地想,再次抓起话筒,火气十足地问了一句:“哪位?!”里面答:“我。”

路野再问:“你是谁?”里面说:“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好像很失望很不满意似的。路野真的没听出是谁,直到对方自报家门,说他是林尚志时,他才听出果真是林尚志的声音。仿佛对方扔过来一颗炸弹,路野吓了一跳,并且还下意识地向四周溜了一眼——屋里没人,安老师和女儿上晚自习都还没回来。他这才松了口气,平稳了一下情绪问:“怎么是你?”林尚志说:“怎么不能是我?”“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我怎么不能给你打电话?”……林尚志开始一直用的都是这种戏谑的调侃的口吻,好像在同他玩绕口令游戏,后来才说:“前些时我告诉你我又写了一首好诗,现在你看到了吧?”路野没好气地说:“看到了。”林尚志又问:“怎么样?”路野如实讲:“是好是坏目前还很难说,不过很轰动。”林尚志说:“我期待的就是轰动效应,这说明我的诗成功了。”路野说:“轰动并不等于成功。”林尚志说:“轰动就是成功,你写了一辈子诗,真正轰动的有几首?”——太得意了!太猖狂了!太嚣张了!路野决定敲他一下,打击一下他的嚣张气焰:“你小子别太得意忘形了,将来有你的苦果子吃!”林尚志哈哈一笑说:“我有充分的吃苦果子的思想准备,不过目前,是苦果还是甜果,谁也说不准。”路野心想,别跟他磨嘴皮了,还是抓紧时间问他点正事吧,于是便问:“你们眼下在哪儿?”林尚志说:“你猜。”于是路野便猜:“深圳?”林尚志说:“去深圳是要边防证的,我们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办。我们现在是在珠海。”路野问:“你们过得怎样?”林尚民说:“你是诗人,可以想象。”路野又问:“石宗兰怎样?”林尚志说:“你还可以想象。‘,-路野再问:”你是同学校的人打过电话之后,才给我打的电话,还是先给我打电话?“林尚志说:”这是我们出来后,往家打的第一个电话。“路野说:”你怎么这样看得起我?“林尚志竟没听出他话里的讥讽,实话实说:”我也说不清,也许因为你是诗人,比较能理解我吧。“路野问:”你愿意我将你打电话这件事告诉别人吗?“林尚志说:”这是你的自由,我无权干涉。“路野又问:”刚才电话铃响过一次,我去接时又没音儿了,是不是你捣的,鬼?“林尚志说:”是我。“路野问:”你是怕我家里有人,对吧?“林尚志说:”对。更确切地说,我是怕安老师在家。“路野说:”你为什么那么怕她?“林尚志分辩说:”我不是怕她。“路野说:”那么你是怕学校里的人知道?“林尚志说:”做都做了,我还怕谁知道?我只是不愿跟一个喜欢教训人的人说话,而安老师恰恰是一个喜欢教训人的人。“临挂电话前,林尚志又说:”你别嫌烦,以后我还会给你打电话的。但愿我的电话没给你引来麻烦。“

放下电话后路野在屋里踱来踱去,再也无法平静下来。林尚志这个电话的用意不难猜测,他就像一个初登舞台的年轻演员,刚演了一出自认为能引起轰动的好戏,急切地想知道观众的反应,是否真引起了轰动,是否达到了预期效果。要么就是林尚志已经猜到这几天观众的视线有所转移,兴奋点已经下。去,想通过这个电话,再掀起一个高潮。不过,路野万万没想到的是,林尚志竟会选择他作为自己的调查对象和再次掀起高潮的桥梁。在给他打电话之前,林尚志肯定动过一番脑筋,慎重地反复筛选合适的通话对象。路野肯定不是他的首选目标,林尚志最先考虑的肯定是学校里他的同事们,他想想这个,考虑考虑那个,觉得都不合适,最后才猛然想起他这个“随军家属”来,觉着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是最合适的无可挑剔的人选,甚至后悔没有早点想到他,于是立即给他打电话。至于那句“因为你是诗人,比较能理解我”的话,或许是林尚志的真实想法,同时也是路野之所以中选的首要条件。他只是忘记考虑路野愿不愿当他的桥梁和传声筒。他或许考虑了,心想,管他愿不愿,只管给他打!这就不无强加于人的意味,不无只从自己利益出发不管别人死活的蛮横。路野本是局外人,本是一名普通观众,只想坐在台下安安静静地看戏,没曾想突然被人拉到台上,充当一名临时演员参与演出。路野一向不喜欢抛头露面引火烧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他为人处事的原则,然而现在,他已被人近乎蛮横无理地从后台推至前台,身不由己,进退维谷。要不要将这事儿告诉安老师呢?林尚志说这是他的自由,他无权干涉,真是太狡猾了,太虚与委蛇了,明里是信任你,其实是把你往水里推他站干河沿儿。林尚志啊林尚志,你小子这是信任我吗?你这是坑我害我呀?路野内心叫苦不迭。

经过反复考虑,路野还是决定得把这事儿告诉安老师,这样做固然会引来麻烦,要冒一定的风险,但是如果不这样做,将来的麻烦更大——隐情不报,罪加一等,到时候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果不其然,安老师下班回来,一听路野说林尚志刚才给他打了电话,立即像被蚂蜂蜇了一下似的跳起来,连声追问林尚志都说了些什么,林尚志在哪儿给他打的电话;然后又追问林尚志为什么给他打电话,学校里那么多人他不打,为什么偏偏给你打?你是不是他的同谋帮凶,还具体参与策划了他们私奔这件事……

路野此时已经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整整解释了半宿,安老师才勉强放行:“今个儿就算了,以后再说。不过你得随时向我通报林尚志和石宗兰的最新情况。”

“我又没跟着他们。”路野说,“怎么向你随时通报?”

“林尚志不是说还要给你打电话吗?”安老师说,“他一打电话来,你就立即告诉我,一五一十,原原本本,一个字也不能贪污!”

如果说林尚志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带给路野的是无尽的烦恼的话,那么,带给安老师则是无比的自信,因为安老师一开初就断定林尚志和石宗兰是私奔了,并且还猜到了他们私奔的地点。“看,我没说错吧?”安老师不无炫耀地对路野说,“他们果真跑到了珠海!”路野说:“那你不妨就再猜猜,他们跑到珠海后是怎么生活的?”安老师嘴一噘说:“我可闲着没事干了,你要想猜,自己猜去!”路野猜不着。林尚志在电话里说他是诗人,可以想象。不错,路野的确是诗人,诗人的想象力也的确较常人丰富一些,可是由于他从未去过珠海,自然也就缺少了想象的基础,展不开自由想象的翅膀。况且他对那些一副暴发户嘴脸的沿海开放城市一向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情绪,认为那里无异于西方的花花世界,财富未免来得太快了一些,也太容易了一些;人人的眼睛都盯着钱,甚至连空气里都充满了铜臭,总而言之,他不喜欢。然而,他不喜欢并不等于别人不喜欢,更不等于林尚志和石宗兰不喜欢,否则的话,他们决不会选择那里作为他们私奔的地点。他们比他年轻,思想活跃,更容易接受新事物。他们对深圳珠海等一些沿海开放城市向往已久,渴慕已久,憧憬已久,以为一到那里就等于一只脚跨入了他们向往更久渴慕更久憧憬更久的西方世界的大门。他们一下火车,一走出车站,即被眼前的繁华景象迷住,禁不住发出哇哇的惊叹声——这种惊叹声无疑来自他们平素最喜欢看的港台电影电视剧,他们的摹仿能力很强,学得惟妙惟肖,足以乱真。但乱真并不等于是真,他们马上便被在车站四周游动的旅店业务员瞧出破绽,蜂拥而上,团团围住。十几双手(甚至更多)同时向他们伸来,有的抓行李,有的抓衣服,有的抓人,几乎要将他们撒成碎片。石宗兰从没见过这阵势,吓呆了,嘴里发出一声声刺耳的尖叫。石宗兰的尖叫声激起了林尚志身上原始的保护自己女人的蛮力,抡圆胳膊,奋力一扫,将那些业务员全扫到一边,然后紧紧抱住石宗兰,朝那些业务员吼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什么?!”趁那些业务员错愕呆怔之际,林尚志赶紧拉起石宗兰夺路而逃。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摆脱纠缠,在大多数业务员放弃追赶的同时,仍有一两个业务员坚持不懈地尾随着他们,一边走一边用他们多半听不懂的广东话向他们介绍自己的饭店如何好如何便宜。也许是“便宜”二字打动了林尚志的心,也许是不知在人地两生的珠海到哪里寻找合适的旅馆,反正林尚志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惟恐上当受骗,经过一番仔细询问之后,林尚志和石宗兰终于跨上了一辆旅馆接客的中巴。然而他们还是上当了,中巴在市区绕来绕去绕了半天,最后才将他们拉到一家远离市区的、与业务员说的情况完全不相符的、设备简陋的小旅馆。林尚志进房间一看,台灯不亮,电视机不出图像,床单上还有几块可疑的油渍……立即就火了,转身出来就去找服务员要求退房。服务员说你们已经开过票了,不能退了。林尚志说:“什么不能退,你们别以为外地人好欺负,今天这房我非退不可,不行我就去消协和新闻单位投诉你们!”叮叮咣咣就同人家吵了起来。以致把旅馆经理都惊动出来。经理到底是经理,问明情况后,息事宁人地对林尚志说:“除了房不能退,别的一切我们都可以满足你们的要求,给你们修台灯修电视换床单,如果不行,还可以给你们调房间;要是你们还不满意,我们还可以在房价上给你们刊折优惠。”林尚志马上抓住经理这句话,问优惠多少。经理说八折。林尚志说不行,起码也得五折。经理说五折我们就亏得太多了,今天我就算交你这个朋友,七折行不行……经过一番艰苦的讨价还价,两人最后终于在六折上成交,握手言和。

这就是林尚志和石宗兰抵达珠海后上当受骗的经过,叫历险记也未尝不可。也许有人会问,林尚志那样精明的人,也会上当吗?路野的回答是肯定的。虽然他没去过南边儿,但他听去过南边儿的人讲过他们上当受骗的经历。凡是初次去南边儿的人,不上当的几乎没有;区别只在于有人上的是大当,有人上的是小当。林尚志一没丢钱二没丢物,只不过被人骗进了一家设备简陋的小旅馆,后来又与经理砍了房价,享受到六折的优惠,这已经是聪明人办的事,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享受到六折的优惠后林尚志还不满意,还埋怨石宗兰说,要不是她在他同经理讨价还价的时候不断地给他使眼色、扯他的袖子,他至少能跟经理砍到五折。

石宗兰之所以在林尚志同经理讨价还价时不断地给林尚志使眼色扯林尚志的袖子,不让他再砍了,是因为她累了,想早点安顿下来休息。

林尚志开的是一个还是两个房间?这个问题根本不成其为问题,林尚志肯定开的是一个房间,尽管他们没有结婚证(现在别说南边儿,就是内地的旅馆开房间也不要结婚证了)。开一个房间就意味着同居,就意味着发生性关系——这又是一句废话,不同居不发生性关系跑到珠海干吗?从某种意义上说,林尚志挖空心思绞尽脑汁策划的这次私奔行动,其目的就是为了与石宗兰做爱,放心大胆地做爱,不受任何干扰地做爱。有种种迹象表明,在学校时他们已经做过爱了,但那是在学校,人多眼杂,于的时候偷偷摸摸提心吊胆,与其说是做爱还不如说是防贼。在珠海则完全不同了,他们一个人也不认识,自然也没一个人认识他们,把门一关,就是一个安全的两人世界,如入无人之境;他们可以甩开膀子放心大胆地干,干一个天翻地覆翻江倒海也没有人会问一声的。这是第一种假想。

还有一种假想,那就是他们在珠海头一晚的做爱失败了,由于心情过于激动,由于身体过于疲惫,导致林尚志在关键时刻疲软了,冲不上去了,成了银样锻枪头。越想干越干不成,越干不成越想干,如此周而复始恶性循环,整整折腾了半夜,末了还是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此外,还有第三种假想,那就是在学校时他们没发生过性关系,身体的接触仅限于搂搂抱抱捏捏摸摸;而且在林尚志之前,石宗兰也从未与人有过性关系,她是将一个完整的处女之身带到了珠海。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在这第三种大假想中又有两种小假想,一种是石宗兰痛痛快快地不费任何周折地让林尚志干,一如祭坛上的羔羊将自己洁白的处女之身奉献给林尚志,供他糟蹋蹂躏。另一种是石宗兰不知是出于处女对性生活的恐惧,还是另有想法,不愿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的处女之身奉献给林尚志。第一种小假想乏善可陈,无非是一些血淋淋的残酷场面,路野不愿去想;第二种小假想就要看林尚志本事如何、手段是否高明了,他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或甜言蜜语,或信誓旦旦,力图打动石宗兰的心,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的处女之身献给他。至于最后能否得手能否如愿,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是哪种假想,林尚志和石宗兰在珠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都将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都将是一个疲劳之夜,不眠之夜。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身心的极度疲倦困乏使他们酣睡不醒,一直睡到大天亮。在睁开双眼的一刹那,他们怔怔地望着头顶肮脏的天花板,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不晓得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也不晓得自己和谁睡在一起。于是他们呼地一下同时从床上坐起,一同慌慌张张地往身上拉衣服……然而,这只是几秒钟的事,他们很快便记起来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的一切,意识到没有这种必要,并为各自方才的慌张举止感到好笑。“我们这是在珠海,我们怕什么?”林尚志说。“是呀,我们怕什么?”石宗兰也说。“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怕谁?”林尚志说完,忘情地放声大笑,搂着石宗兰重新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