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私奔

安老师带回来的源源不断的消息越来越证明石宗兰是个水性杨花的风流女子。安老师说:“石宗兰本来是跟学校里的另一个青年男老师而不是跟林尚志好,同时还在校外谈有男朋友,不知怎么又忽然跟林尚志好上了,真不知她同时脚踩几只船!”

安老师还说:“学校对这件事非常生气,已经反映到教委了,只要他们回来,非开除他们不可!”

学校生气是路野早想到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或者说丑闻,叫谁谁都生气,不生气才怪哩!他只是还没想过他俩会不会回来,他还没顾上考虑这个问题。他觉得很有必要就这个问题同安老师探讨一番,于是便问安老师:“你认为他们还会回来,还有可能回来吗?”

“怎么没可能?”安老师奇怪地反问,“林尚志走时就带了

五千块钱,花完自然会回来的。“

“要是他俩不回来呢?”路野又问一句。

安老师似乎没考虑过这种可能,不由一怔:“不回来?不回来他们靠什么为生?”

“他们都是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何愁找不来事做,挣不来钱,养活不了自己?”

安老师顿了一下:“……要真是这样,就算他们有种!住在外面一辈子不回来,那才叫有种哩!”

实际上路野心里也不相信林尚志和石宗兰会私奔一辈子,会住在外面一辈子不回来。他知现在谋生之不易,打工之艰难,尤其在深圳那地方,有本事的人多得是,硕土博士成把抓,别说找个体面的、收入丰厚的工作,就是在饭馆里找个端盘子的活儿,也很不容易。即使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石宗兰那样的娇小姐也不一定干,她会抹着眼泪对林尚志说:“我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跟你跑出来,为的就是端盘子吗?在家我还是人民教师呢,跑到这儿倒让我端起盘子来了,我不干,打死我我也不干!”

在吃苦耐劳方面,石宗兰显然不如卓文君。卓文君那样的千金小姐、大家闺秀,平时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主儿,‘跟司马相如私奔到成都后,说开酒店就开酒店,连个哽儿也不打。司马相如当酒保跑堂,她当垆记账。“垆”为何物?过去酒店安放酒瓮的土台子也,今天宾馆饭店里的收银台也,说白了,卓文君干的就是今天收银小姐的活儿。不知内情的人也许会很羡慕收银小姐的工作,觉得她们穿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每天光收收钱,风刮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多体面呀,多轻松呀,多自在呀,其实错了,大错特错了!收银小姐的工作其实一点都不轻松,更谈不上自在。首先一条是得练站功,一天八小时,一刻也不能坐,一坐就得被老板炒鱿鱼;这是一件很苦很累的事。路野年轻时在工厂干过几年车工,车工也是一种光能站不能坐的工作,开头的两个月,路野的腿都站肿了,下班后连路都走不成,是一点一点挪着走的,其状酷似小脚老太婆。所以路野老早就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站着没有坐着舒服,而坐着又没有躺着舒服。所以路野说当收银小姐是件苦差事,不是谁想干就能干得了的。

当收银小姐不光得练站功,还得练脸上的肌肉,进行微笑服务。众所周知,笑是人的一种本能,不过必须得发自内心,愉快了才笑,高兴了才笑,幸福了才笑;而且还不能老笑,得笑笑停停,不然就会笑得腮帮子疼,疼得连饭都吃不成。可是当收银小姐不管愉快不愉快高兴不高兴幸福不幸福都得笑,而且还得一直不停地笑;哪怕你遇到了想哭的事,还得强作笑颜,心里流泪脸上笑,如若不然,顾客就会说你服务不热情不到位,老板还得炒你的鱿鱼。

除了练站功、练脸上的肌肉之外,当收银小姐还得脑子清楚、会算账;起码也得会打算盘、会加减乘除,不能多收钱(顾客不答应),也不能少收钱(店里要受损失),而卓文君平生最头疼最不擅长的一件事就是算账。她擅长的是诗书琴棋,算术学得一塌糊涂,连如今小学三年级的水平都达不到。这充分说明一个人的智商是有限的,不可能事事精通,门门擅长。这也怪她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不善此道。过去在卓王孙府当千金小姐时,上有账房先生下有丫环仆女,哪用她操这份心?她甚至连钱都没拿过,一是嫌钱脏,二是没花钱的地方。可是现在,她当上收银小姐(抑或说老板娘)之后,就不得不违心地整天与钱打交道了,一天下来,她不光站得腰酸腿疼,笑得脸上的肌肉疼,还算账算得脑仁疼。当酒店终于打烊之后,她。便会使出她的小姐性子,拉着长声娇滴滴地喊一嗓子:“长卿、长卿啊——”

只要听到她这一嗓子,司马相如不管在干什么,不管多忙,都会赶紧丢下手中的活计,颠颠地跑过去。而这时卓文君早已张开双臂,扎好架势,一俟司马相如颠颠地跑到跟前,便熟练地腾身一跃,人便如一片轻柔的羽毛,落人司马相如博大宽广的怀抱中了,双手搂着司马相如的脖子,脸贴着司马相如的脸,嗲声嗲气地说:“长卿,我不行了,快要累瘫了……”

于是司马相如就赶紧将她抱进卧室,轻置于床榻之上,然后就给她脱鞋脱袜子,然后就开始给她全身按摩。司马相如是文人,本来不会按摩,不是手轻就是手重,要么就是按不到正确部位,总之弄得卓文君很不舒服。挨了夫人几次批评之后,司马相如心想:我怎么这么笨呢,连按摩都不会!便暗暗下决心学按摩,偷偷跑到成都城里的一家有异性按摩业务的洗头城。谁知坐台小姐一听他不是来洗头的,而是来学按摩的,便满脸不高兴,说:“哪有大老爷们学按摩的,净捣乱!”司马相如说:“我掏钱付学费还不行吗?”坐台小姐说:“掏钱也不行,我们这是商业机密,你学会后跟我们抢饭碗怎么办?”司马相如一笑:“放心吧,我学按摩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给那些臭男人按摩,我是为了给女人按摩,所以说决不会抢你们的饭碗的。”坐台小姐就诧异:“给女人按摩?噢,我明白了,原来你是开豆浆店卖豆浆的呀!”司马相如不明白她明白了什么,更不明白卖豆浆是什么意思,心想:、我明明是卖酒的,她为什么非说我是卖豆浆的?就问坐台小姐。坐台小姐说:“回去问你老婆吧!”司马相如老实,回去便真的问卓文君卖豆浆这句话的意思。卓文君没回答,反而问他打哪儿听来的这种黑话。司马相如说:“你先告诉我我再告诉你。”卓文君只好说:“这是一句很厉害的骂人的话,意思就是说对方是面首,是男妓,专门为女人服务干那事儿的。”这么一解释,司马相如自然懂了,气得一蹦多高,非要去找那个坐台小姐算账不可,“不行,我得去问问她,”他怒不可遏地说,“我同她前世无冤后世无仇,她为啥平白无故地骂我,轻轻骂一句倒也罢了,她还骂得这么重这么厉害,简直岂有此理!”卓文君问:“哪里的坐台小姐?原来你去洗头城啦?!”不由分说便跟司马相如闹将起来。无论司马相如怎么解释,说他去洗头城只是为了学习按摩技术,回来给她按摩,并没干什么坏事,更没有寻花问柳,同坐台小姐怎么样了。卓文君都不相信,一口咬定:“反正洗头城不是好人去的地方,你既然去了,就不是好人,至于跟没跟坐台小姐干坏事,那只有天知地知你知她知。”没办法,司马相如只好以攻为守,问卓文君是怎么知道卖豆浆这句话的意思的,一个大家闺秀、千金小姐,怎么会懂这样的黑话脏话?何处所学?何人所教?快快从实招来!卓文君自然解释不清,同时也不想解释,还是一个劲儿追问司马相如去洗头城那样下流的地方都干了些什么……两人就这样你审我我审你,唇枪舌剑云天雾地,审了半天也没审出一个结果来。这件事就不往下说了,总之是司马相如按摩没学成,反倒挨了坐台小姐的骂,回家又跟卓文君干了一架,险些没闹到变脸反目的地步,危及他们一向和睦的夫妻关系。一气之下,司马相如决定不再求人拜师,自己学习按摩技术。到新汉书店买了几本书回来,一本是《却谷食气》,一本是《导引图》,这是从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两篇写绘在缯帛上的养生专著,也是我国最早的有关按摩的书。此外还有一本《人体解剖》,一本《中外人体摄影精选》。这后一本本与按摩无关,司马相如从书架上取下,翻了几页,发现里面全是全裸半裸光屁股露乳房或穿三点式泳衣的靓女,觉得对他认识女人的身体构造不无裨益不无帮助,便也一同买了回来。不料这本《中外人体摄影精选》又给他惹来新的麻烦,使卓文君刚刚下去的火气死灰复燃,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一个堂堂的辞赋巨擘正人君子,居然买这种看这种下流的不堪人目的东西,成何体统,不是堕落是什么?!”司马相如辩解道:“你别不分青红皂白乱扣帽子,这是艺术,知道么,艺术!而巳还是高雅艺术,国家正规出版社正式出版的。”卓文君冷冷一笑说:“什么高雅艺术,这样的高雅艺术女澡堂子里有的是,你若想看,到女澡堂看好了,何必花钱买这个!”司马相如嘟嚷—句:“我想去看人家也得让我进呀,不把我当成流氓打一顿轰出来才怪哩。”卓文君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然而这一笑并不说明她已完全原谅了司马相如,直至看到每天晚上司马相如都挑灯夜读,通宵达旦地研究那几本书,悉心揣摩按摩技术,以致达到走火人魔的程度;不时对着镜子在自己身上比比划划,有时竟然在睡梦中都会喊出按摩的术语,卓文君才完全相信司马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才知道自己错怪冤枉了司马相如,才彻底与司马相如言归于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过多久司马相如便无师自通地掌握了全套的按摩技术,推拿捶按捏掐揉,样样精通;且有张有弛,该轻的时候轻,该重的时候重,该缓的时候缓,该急的时候急。他那一双曾写出过《子虚赋》、《上林赋》。等灿烂文章的文人的手,此时完全变成了职业按摩师的手,像一股山泉活活地从卓文君身上流过,使得卓文君一天的疲劳顿消,遍体酥麻,舒服得直哼哼。“长卿呀,”卓文君一边哼哼一边说,“你学会了这门专业技术,咱们以后何愁没有吃饭门路?我看咱们不必开酒店了,干脆开家按摩店得了,生意一准红火。”司马相如说:“按摩店可属扫黄打非对象,万万开不得。”卓文君说:“你只给男的按摩,扫谁的黄?”司马相如说:“从来都是异性按摩,女的给男的按,男的给女的按,还没听说过同性按摩的,这可有同性恋之嫌。再说啦,我只会给女人按摩,而女人中又只限夫人一人。”卓文君满意地笑了:“长卿,你可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司马相如说:“这还不是夫人栽培的结果……”再往下说,就不无调情的意味了。调情的结果是做爱,做爱的结果是疲劳,疲劳的结果是睡觉,两人紧紧拥抱着,黑甜一梦,直睡到红日三竿。这便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到成都后的最初生活。他们开酒店聊以度日,日子虽然清贫,但情深意笃;虽然偶有口角,但马上言归于好,所以说幸福是他们这段日子的主旋律;或者换言之,他们这段日子的主旋律是幸福。

在研究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的史料时,路野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别人也许不注意,但他注意到了,这就是司马相如夫妇私奔后究竟是在何地当垆卖酒。有的史料说是成都,有的史料却说是临邛,说司马相如夫妇先私奔到成都,嗣后又回临邛当垆卖酒。路野不知道应该相信那种说法。从个人感情的角度来说,路野比较倾向于后者;如果让他选择的话,他也要选择后者,因为他曾去过成都,而临邛于他却陌生得很,不但没去过,连听都没听说过;想查查全国地图吧,手头又没有,找着又麻烦,索性算了,权当它是个子虚乌有的小县城吧一“子虚乌有”这个成语不就是司马相如发明的,司马相如不就是一篇《子虚赋》蜚声文坛,成为辞赋巨擘的吗?

路野是在一九八一年与安老师结婚前夕,作为省作家代表团的一员去成都的。当时物质还很匮乏,不像今天这样极大的丰富,想买什么都有,不出家门就能买到。临行前,安老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务必从成都捎回来几斤玉兰片,以备婚宴上做菜之用一想想吧,人家马上就要嫁给你了,马上就要成你的人了,一不让你捎衣服,二不让你买金银首饰,只让你买几斤玉兰片,而且还是婚宴上做菜用的,是一个多么实际多么会付日子的人啊,没嫁给你就已经是你的人了,就处处事事为你打算为你着想,你能不感动吗?因此抵达成都后,路野顾不上游山玩水,顾不上领略巴蜀大地的旖旎风光,一门心思就是买玉兰片。到一处问一处,几乎跑遍了成都的大街小巷,居然没有买到。最后,还是在游都江堰时,意外碰上,买了几斤,才没有辜负安老师的重托。买到后方知道,什么玉兰片,其实就是竹笋!巴蜀大地遍地都是竹子,而那时竟没有卖竹笋的,可见割资本主义尾巴割得多么彻底,也可见物质匮乏到何种程度。

那次去成都,路野不仅圆满完成了安老师交给的任务,买回了玉兰片,而且还超额完成任务,在下榻的饭店凭住宿证买回了几瓶外面买不到的名酒——五粮液,剑南春,都是几块钱一瓶,以今天的眼光看,简直便宜得惊人,便宜得不可思议。他们抵达的头天晚上,人家成都方面想他们是省作家代表团,牌子很大,便把他们安排到当时成都最豪华的一家涉外饭店。结果他们只住了一个晚上就开溜了,原因自然是囊中羞涩,住不起一他们那次去成都是食宿自理,最富有的人兜里也只揣了四五百块钱,一路上吃不敢吃,住不敢住,实在有辱于省作家代表团的牌子。

路野今天依然属于工薪阶层,没钱。他如果再去成都,玉兰片肯定是不会再买了,酒也不会再买了,不过肯定会去寻访一下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当年卖酒的地方。斗转星移,时光早已过去两千多年,他们的酒店肯定早已荡然无存,片瓦不剩了。即使存在,也是现代人重建的,为了发展旅游事业,振兴本地经济,一言以蔽之,为了赚钱。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当初开酒店的目的无疑也是为了赚钱,但又不全是为了赚钱,他们还有为朋友提供一个聚会的场所的想法。司马相如是成都人,又善于交际,朋友很多,所以他们的酒店每天都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常。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来的全是文人墨客。他们一面饮酒,一面高谈阔论,抨击时弊,或慷慨激昂,或声泪俱下。谈着谈着,不知哪位的灵感就上来了,立即唤文君笔墨伺候,当场作赋。所以卓文君的酒柜上总备着文房四宝,这又是他们的酒店不同于别的酒店的地方。

理所当然,不管来客多少,也不管来客的身体有多尊贵,以及当场写出了什么好赋,都不会喧宾夺主,这种朋友聚会的主角始终都是司马相如。大家像月亮围着太阳转一样围着司马相如转,尽管司马相如是酒保,系着酒保的围裙,戴着酒保的帽子,端着朱漆托盘不停地穿梭于各张桌子之间,嘴里还不停地吆喝着:“酒一壶,花生米一盘,肘子一个,水煮肉片一碗,这位客官的酒菜齐啦——”

如同所有的酒保一样,司马相如严格遵守酒店的规矩,上班时间决不坐下同客人一起饮酒作赋。有时朋友死拉活拽的,实在盛情难却,刚要坐下,屁股还没挨凳子,便听酒柜那边一声断喝:“长卿,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于是赶紧火烫了一下似的跳起来。于是便有客人哂笑:“老板娘真厉害!”还有客人说他是“气管炎”,怕老婆。“怕老婆有啥不好?”司马相如照例毫不在乎地一笑,“怕老婆有饭吃嘛!”

有的客人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便开始胡言乱语,讲一些无遮无拦的话,发泄对时局的不满,司马相如便要及时提醒大家莫谈国事,谨防隔墙有耳,祸从口出,并及时将话题引到风花雪月上。还有的客人喝醉了,当场出酒,吐得一塌糊涂,司

马相如还要给客人擦洗,然后再把客人搀扶到自己床上歇息……凡此种种,都说明司马相如这个酒保当着委实不易。除此而外,司马相如还要应付工商税务物价卫生防疫等执法部门定期不定期的检查,以及地痞流氓黑社会的骚扰。逢到这时候,司马相如就要退避三舍,轮卓文君出场了。因为司马相如有口吃的毛病,一着急就结结巴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口吃虽说不算病,但也挺讨厌的,该说的时候偏偏说不出来,你急别人也急,越急就越说不出来,直急得满脸通红头上乱冒大汗珠子。而作家口吃的又特别多,且又不分国别,比如英国的毛姆,都是世界一流的大作家,偏偏又都有口吃的毛病。现在又加上一个司马相如。倘若细细考究一下,司马相如说不定还是有据可查的作家口吃的鼻祖呢。

毛姆在给另一位口吃作家写的长篇小说作序时说:若非口吃迫使他内向,他就永远不会成为一名作家。的确,口吃这种令人讨厌的生理缺陷成就了许多作家,正是由于拙于言,他们才将满腹的话语满脑袋的思想付诸笔端,化为一篇篇惊世骇俗的文章。甚至可以这样说,若不是口吃,就不会有今天的毛姆,自然,也不会有昨天的司马相如。

然而当年卓文君却对司马相如的口吃苦恼透了,该他这个男子汉大丈夫挺身而出的时候他偏偏有口不能言,硬逼着她这个娘儿们家出场。她本是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何曾干过这个!全是开酒店后被形势所迫,不得不学的。她不得不学着泼妇的样子,同那些找茬儿的公差或地痞流氓胡搅蛮缠,能软抵就软抵,能硬抗就硬抗;必要的时候,还得搔首弄姿,与人家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如若不然,他们的小酒店就开不下去,挣到的几个钱也会全扔给人家,打了水漂儿了。

等将诸神打发走后,卓文君便又是懊悔又是自责地对司马相如说:“你看看我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了!”司马相如则说:“你现在的样子怎么了?我看蛮好。”卓文君说:“还好呢,都快与街头的泼妇一般无二了。”司马相如说:“你太贬低自己了,街头的泼妇岂能与你相比?你泼得好看,泼得有味道,泼,得不同凡响风情万种,你不知道刚才看到你撒泼的样子,我心里是多么惊奇,多么喜欢。我只是看不惯你同人家眉来眼去、打情骂俏的样子。”卓文君问:“怎么,嫉妒啦?”司马相如说:“你还甭说,我心里还真有点儿嫉妒,虽然明知你是假装的。”卓文君说:“这就对了。”司马相如问对什么。卓文君说:“这说明你心里有我。要是看到自己老婆同别人眉来眼去打情骂俏都无动于衷,连点儿醋都不吃,这就不对了。”看卓文君脸腮红红,云鬓蓬松,还带着几分适才与人家打情骂俏的娇憨神态,司马相如心头顿生无限爱意,身子也随之一阵冲动,便忍不住搂着求欢。卓文君啪的一下将他的手打到一边,嗔怪道:“大白天的干什么,想弄那事儿也得分个时候。咱们还是商量一下生意上的事吧。”司马相如说:“生意怎么了,咱们的生意不是做得蛮红火么?”卓文君说:“表面上看,咱们的生意是蛮红火,整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可是挣到了几个钱?你的朋友多是跟你一样的穷光蛋,别说没钱给,就是有钱给咱们也不能收,这算是咱们不能收钱的,就不说吧;还有咱们想收人家不给的,比如那些戴大沿帽的,一来到就白吃白喝,吃完嘴一抹就走,你敢问他们要钱吗?你的酒店还想不想开了?不但不能要,还得笑脸相迎笑脸相送,因为人家来吃你是看得起你,人家是看在你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面子上才来的,不然,你八抬大轿去请也不见得能请得来。此外,还有那些衙门里的大小公差,来吃喝一般都是记账,也不说不给钱,可是你得一趟趟地跑着要,跑十趟八趟能要回一笔账就算烧高香了,就谢天谢地了。再加上自从咱们开了这家酒店之后,见咱们生意好,这条街上呼呼啦啦一下子冒出十几家酒店来,与咱们竞争。这就好比一个馒头,本来一个人吃还吃不饱,现在十几张嘴一齐吃,就更吃不饱了,顶多能塞塞牙缝。何况他们还用不正当手段与你竞争,有的故意压价,不惜血本;有的招聘坐台小姐,以色相招揽客人,总之,不在提高酒菜质量和服务水平上下功夫,尽想些歪门斜道,一心要把你挤垮……”倘若不是司马相如打断她,卓文君不知还要长篇大论地说多久。司马相如抱着脑袋说:“好啦好啦,我求求你,别说了,我都听得头疼欲裂了。”卓文君不悦了:“我整天与这些事打交道都不头疼,你刚听听就头疼了?”司马相如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有什么好办法,只管说出来好了。”卓文君说:“我要是有什么好办法,还和你商量什么?你别一天到晚啥心都不操,光当甩手掌柜的。”司马相如说:“咱们这个酒店,本来就是你当家,我是个跑堂的么。”卓文君说:“胡说,酒店可是咱们俩的,你要是不管,从今往后我也不管了。”司马相如赶紧说:“别别,你千万别撂挑子。好吧,我就动动脑筋,想想办法……你刚才说什么?他们招聘坐台小姐?咱们也弄几个坐台小姐来,同他们对着干怎么样?”卓文君就冷笑:“哼,我就知道你对这个感兴趣,情有独钟!”司马相如说:“看看,刚才我不说吧,你偏让我说,现在我一说,又动辄得咎。”卓文君说:“问题是你说的不是办法。”司马相如说:“怎么不是办法?别人能招坐台小姐,我们为什么不能招?问题是你的思想不解放。好啦,咱们别争了,你我都不是做生意之人,也甭指望靠这个小酒店发什么大财,依我说,够吃够喝有俩零花钱就行了。开酒店本来就是权宜之计,想我堂堂的司马相如,难道还能是久居人下之人?难道还能开一辈子酒店不成?天生我材必有用,早晚有一天我会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的!”

司马相如的这种自负自信狂傲狂狷由来已久。早在他出游闯天下之前,就曾在成都城北升仙桥的柱子上题词曰:“不乘高车驷马,誓不过此桥也!”志向之大,口气之狂,一如“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高举红宝书狂呼世界将是他们的,一如现今路野十四岁的女儿发誓要考上北大清华。后来世界令人庆幸地未能落到红卫兵手里,路野十四岁的女儿能否考上北大清华目前也还是未知数,而司马相如后来却确确实实是当了大官,坐亡了高车驷马。这说明人家司马相如不是瞎吹瞎狂,人家狂有人家狂的道理和资本,人家狂得可信可爱,狂得令人口服心服。

司马相如做了大官之后,卓文君自然也夫荣妻贵,摇身一变而成了插金戴银、锦衣玉食、雍容华贵、举止矜持、温文尔雅的贵妇,再也寻不到一点早年在成都当垆卖酒时的泼悍样子。奇怪的是,变成贵妇之后,卓文君反倒时常怀念起在成都卖酒的那段日子来了,常对司马相如说,那段日子固然清贫,却很快乐;固然辛苦,却很充实。一如现今生活水平大大提高了,整天大米白面大鱼大肉,有些人又开始怀念过去的玉米面窝头烂菜汤。卓文君还抱怨说她现在一举一动都受到限制,都要考虑自己的身份,说不敢说,笑不敢笑,走不敢走,跳不敢跳,远不如卖酒时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又如现在不搞阶级斗争了,有些人又开始怀念搞阶级斗争的日子,怀念早请示晚汇报大批判大字报——这个比喻颠倒了,卓文君怀念的是自由,那些人怀念的是不自由;卓文君怀念的是不受钳制,为所欲为;那些人怀念的是处处受钳制,动辄得咎,这又是现代人异于古人的地方。不知现代人是比古人进步了,还是退化了。卓文君还讲了许多话,像什么现在比过去空虚呀、寂寞呀、无聊呀,等等,我们暂且不提——这会儿说他们两口子的事已经不少了,我们得赶紧拉回来,说说林尚志和石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