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青年男女私奔的故事多如牛毛无以数计,然而能够流传下来的却为数不多。能够流传至今,并且传为佳话,编成戏文到处演唱,久唱不衰的,更属凤毛麟角,大约仅有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这一桩。究其原因,大抵有三,其一,他们是名人。早在与卓文君私奔之前,司马相如就写出了脍炙人口的《子虚赋》,后来又写出了《上林赋》、《长门赋》、《大人赋》等历代传诵之作,名振京华,誉满一时。卓文君呢,不仅是临邛首富卓王孙之女,还是当时有名的才女,诗书琴棋,无所不能。其二,卓文君私奔时是寡妇,而并非待字闺中的处女。假如司马相如“琴心挑之”的是一位处女,社会舆论肯定要对他进行谴责,他们的故事也肯定不会流传两千多年;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司马相如当时也尚未娶妻,是一位未婚男子,所以世人能够原谅他。而今,社会舆论之所以谴责林尚志和石宗兰的私奔行径,除了他们不是名人之外,另一个原因就是林尚志是有妇之夫,不但有老婆而且有孩子——“不要老婆可以,难道连孩子也不要了吗?这人真是太狠心了,天理难容,将来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这些话也是安老师说的。安老师这两天一回来就谈林尚志和石宗兰,好像除了谈林尚志和石宗兰,再没有别的事,言词也一回比一回激烈。
林尚志的老婆叫李喜花,是一名下岗女工。身体本来就不好,黄皮寡瘦病病歪歪的,这件事对她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她瘦弱的身躯怎能经受得住这双重的打击?“大家都去看喜花了。”一日下班后,安老师说,“我也应该看看她去……”
路野想劝安老师不要去。“人家现在正痛苦;,你去干什么?”路野说,“与其说是安慰人家,还不如说是给人家增加痛苦,伤口上撒盐……”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伤口上撒盐!”安老师怒目圆睁,“原来你们男人都这样狠心!且不说在一个校园里住着,平时关系不错,即便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遇到这么大的不幸,我也该去看看!”
“好好好,你去吧,我不管……”路野话还没完,安老师早已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安老师回来时,不仅带回了两只哭肿的眼睛,还带回了林尚志和石宗兰私奔的细枝末节。“林尚志这家伙真够毒的。”安老师义愤填膺地说,“临走时,把家里存折上仅有的五千块钱全取出来带走了!”
路野觉得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领个大闺女出去风流,又是吃又是住又是玩的,不消说也要带点钱,林尚志只不过带多了,没给家里留一点,他关心的不是这个。“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路野问。
“大概是前天晚上吧。”安老师说,“因为前天傍晚还有人见林尚志上街买馍。”
买馍?与另一个女人私奔前还有心思上街给老婆买馍?这个林尚志真够可以的,其冷静冷酷,其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简直可以与那位自己给自己写悼词的前中学校长相媲美了。
“喜花现在怎样?”路野又问。
“这还用问?”安老师说,“当然是痛苦啦o.我去时,好几个女老师都在,都在安慰她。喜花搂着孩子,一声不吭,只是扑扑嗒嗒地掉泪……”一语未了,安老师眼圈又红了。
“林尚志和石宗兰去了什么地方?”路野接着问。
安老师摇摇头:“说不准。很可能是南边儿——不是深圳就是珠海,再不然就是海南。”
“林尚志有同学在那儿?”
“听喜花说,好像没有。”
“那么;有熟人或亲戚朋友在那儿?”
“也没有。”
“那你怎么断定他们去了南边儿?”
“因为南边儿好挣钱么。”安老师说,“现在人不都爱往南边儿跑?哎,你问这么细干吗,是不是想跟林尚、志学点儿经验,也拐个小妞私奔去?”
安老师说话从来都是这样,正说着别的事,突然就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拐到路野身上,往往令路野猝不及防,无言以答。
“你跟林尚志是朋友。”安老师又说,“他走前就没给你打个招呼?”
“谁跟他是朋友!”路野忍不住高声抗议。
“不是朋友他为啥常来找你?”
“常来找我就是我的朋友了?常来找我的人多了,难道都是我的朋友不成?你这是什么逻辑!”
安老师不吱声了。因为路野说的是实情,林尚志的确不能算是路野的朋友,顶多只能算是一名业余诗歌爱好者,路野的众多崇拜者之一。在路野搬到校园里来住之后,曾登门拜访过几次,并带来自己的几首“不成样子的习作”让路野指教。路野开始并没把他放在眼里,以为他是那种把写诗看得过分容易、只需把散文变成押韵的短行的初学乍练者。谁知一看他那几首“不成样子的习作”,不禁暗吃一惊,发现这小子的想象力异乎常人的大胆诡奇,不落窠臼,犹如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文字也相当见功底,一句话,是块难得的写诗的料儿!于是路野激动了,满腔热情地鼓励他写下去。殊不知林尚志这小于没正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不正经干;兴趣很快转移,不久又迷上了下围棋、钓鱼,尔后又迷上了跳舞,诗是一行也不写了。
不佩服林尚志的脑瓜聪明不行,学围棋没学几天就在市里拿到了名次,学钓鱼没钓几次就钓了个全市亚军,学跳舞很快就到了可以当教练的地步。路野惊佩之余,不能不为他这样到处浪费自己的聪明而深感惋惜,扼腕长叹。他曾用诗人的语,言,意味深长地对林尚志说,聪明不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聪明如同钞票,花一张少一张。林尚志听了,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说,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你是劝我以你为楷模为榜样,继续写诗,写一辈子。可是现在写诗有什么前途?,当个诗人又有什么意思?就拿你路野来说吧,写诗写了这么多年,几乎都快写一辈子了,又写出了一个什么名堂,写出了一个什么锦绣前程?我才不想学你哩。人生苦短,我为什么还要自己苦自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还是及时行乐,趁年轻痛痛快快地玩儿吧!
林尚志还向路野透露过自己的身世。林尚志说他是个农村的孩子,父母亲都是土里刨食的老农民,包括自己的亲戚——七大姑八大姨,也没有一个当工人或国家干部的,甚至连个当生产队会计的都没有。因他自幼聪明,家里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就指望他将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而作为他的家庭,出人头地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考大学。可他偏偏不挣气,从小学到高中,整天想的就是如何玩儿,如何调皮捣蛋。直到高三时还是这样。记不得是哪一天了,他的班主任把他叫进办公室,一脸严肃地对他说:“林尚志,你小子是聪明的,可惜你小子的聪明没用到正地方。我已经批评过你多少次了,已经批评得不想再批评你了,今天我只想跟你打个赌——你小子若照这样混下去,将来若能考上大学,我头朝下走路!”他问:“当真?”他的班主任庄重地点点头:“当真。”从那天起他才开始发愤。其时,离高考只剩三个多月了。他考上大学后,不但全校,全乡都轰动了,凡认识他的人都说这是个天大的奇迹,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只有他心里清楚是咋回事儿。如果没有他的班主任,如果不是他的班主任同他打的那个赌,他现在也许还在家里修理地球。所以他视他的班主任为他的再生父母,永远感激他的班主任,永远忘不了他的班主任。直到今天,逢年过节,他还要掂着东西到他的班主任家看看。“人生就是这样奇特。”林尚志最后深有感触地说,“有时,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林尚志讲这些话至少是在一年前。这一年多来,大概因为又迷上了石宗兰,无心他顾,林尚志再没来找过他,在路上碰面也是打个招呼点下头就过去了——且慢,路野蓦然记了起来,就在几天前,他还在校园里碰见过林尚志一次,他们还说了几句话,林尚志面带得意地告诉他,他又开始写诗了,而且还写了一首自己相当满意的好诗,过几天让他看看,他准会大吃一惊的。现在回想起来,林尚志这几句话是不是含有一种暗示,暗示他与石宗兰私奔这件事?
如果是,那么这的确是个惊人之举,路野的确为之大吃一惊。不过,这是不是一首诗很难说,是不是一首好诗则更难以确定。因为目前,一切都是未知数,一切仅是刚刚开始……
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私奔和林尚志与石宗兰私奔都是在晚上,不同的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从卓王孙府上逃出,星夜“驰归成都”时是骑马,而林尚志与石宗兰从校园里逃出,星夜到“南边儿”去时是坐火车。因为路野生活的这座小城没有飞机场,如若到南边儿去,非坐火车不行。火车虽然比马快,但远没骑马富有诗意——林尚志不是要把这件事当作一首诗来写吗?现在我们就把是否有诗意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而且,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还极有可能骑的是一匹马,卓文君还极有可能紧紧搂着司马相如的腰,将脸和身子紧贴在司马相如宽阔温暖的后背上,如同我们现在常见的摩登女郎将脸和身子紧贴在摩托手的后背上,于街头呼啸而过一样。而林尚志和石宗兰挤上的却是一向人满为患的火车,即便能找到两个座位同时坐下,也不敢太放肆,因为车厢里有那么多双眼睛。众目睽睽之下,石宗兰顶多将头轻靠在林尚志的肩膀上,如同我们在火车上常见的那些旅游结婚的新婚夫妇。何况他们挤上火车后,还不一定能找到座位,于是他们就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竖着。如果是只找到一个座位,林尚志肯定是让石宗兰坐,自己站着,这种滋味想必也不好受。所以我们说坐火车私奔虽然比骑马私奔速度快,但远没骑马私奔富有诗意,更没骑马私奔舒服。
坐火车私奔不及骑马私奔之处还有许多,大家可以想象,两人骑着一匹马驰骋在漆黑的夜的原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耳边只有得得的马蹄声,只有迎面扑来的新鲜而又温煦的夜风,多么浪漫!多么惊险!多么刺激!而在火车里呢,尽是人眼不说,还空气浑浊,满鼻子都是人味烟味屁味,满耳朵都是说话声叫卖声以及小孩的哭闹声,多么聒噪,多么窝憋,多么烦心!
坐火车私奔说话也不如骑马私奔方便,由于四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一个人没有,骑在马上什么话都可以放心大胆地说。在火车里就不行了,由于人多眼杂,说话就得小心翼翼,遮遮掩掩,生怕别人瞧出他们关系不正,是私奔出来的。譬如,卓文君可以大声问:“长卿,咱们这是上哪儿?”司马相如可以大声回答:“成都!”石宗兰也可以问:“尚志,咱们这是上哪儿?”但声音就必须很小,近乎于耳语。对石宗兰的这个问题,林尚志可以不回答——因为石宗兰这是明知故问,有撒娇之嫌,有做秀之疑;林尚志也可以回答:“车票上不是明写着吗,深圳。”但声音也必须很小,近乎于耳语。卓文君还可以接着问:“咱们回成都干什么?”司马相如还可以毫不犹豫地大声回答:“卖酒!”石宗兰也可以接着问林尚志:“咱们去深圳干什么?”林尚志就语焉不详了,要么说不知道,到地方再说;要么说你问我,我问谁?这说明林尚志私奔时远没有司马相如私奔时胸有成竹。司马相如胸有成竹是因为成都是他的老家,有他的许多熟人朋友,他回去后如鱼得水如虎归山,可以卖酒,也可以卖火锅、卖米线、卖担担面、打炊饼,总之,有的是谋生门路,有的是养活卓文君的办法。而深圳对林尚志来说,则是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是遥远的异域他乡,是火车票上那两个小小的黑黑的汉字——听说那里遍地是黄金,他能拾到么?要是在他去拾之前,别人早拾完了呢?所以他不是胸有成竹,而是心中没底。所以他回答说不知道,到地方再说;或者顶撞石宗兰一句:“你问我,我问谁?”
石宗兰本来心里就更没底,像是一个无底洞,本想问问林尚志,寻求一些安慰,没料想却遭到林尚志这样的顶撞,于是没底的心里又平添了几分委屈:我是跟你出来的,不问你问谁?问别人你答应么?这样想着,两行清?目早已扑簌簌滑下面颊。
十个男人九个粗心,及至林尚志意识到不对劲时,石宗兰早将脸扭了过去,正用手指勾脸上的泪珠儿。林尚志顿时慌了,一迭连声地问:“怎么啦怎么啦,我没说什么呀?”石宗兰说:“你还没说什么呢,你的话还没把人呛死!”林尚志急忙检讨:“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是我说话不中听……”再也顾不上车厢里人多眼杂,一边检讨一边掏出手绢替石宗兰擦泪。“你放心,什么事都不会有的,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到时候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千方百计抚慰石宗兰,竭尽全力给石宗兰鼓劲,不让她对他们的前途丧失信心,不让他们这只私奔的小船刚一出海就被风浪打翻。
司马相如就不会遇到这些麻烦,像哄孩子似的又是给卓文君擦泪,又是给卓文君打气。因为就他们私奔这件事而言,卓文君虽然算不上主动的一方,但也决不是被动的一方。虽然司马相如“琴心挑之”在先,但卓文君也早看中了司马相如的出众才华和英俊儒雅的外表。听到司马相如挑逗的琴声,心中暗想:长卿有意,文君我也早就动心了,遂勇敢地果决地义无反顾地夜奔相如,表明心迹。石宗兰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虽然她也爱林尚志,却没有卓文君勇敢,更没有卓文君果决。在她和林尚志的事情中,她始终处于被动的地位,内心始终很矛盾,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她是在林尚志花言巧语的诱骗下,一步一步地踏上漫漫的吉凶难测的私奔之路的。甚至就在上车前,她还在犹豫,甚至就在列车开动的那一刻,她还想跳下去……路野之所以这么猜想,自然是基于他对这件不可理喻的事情做出的两种解释中的第一种解释,即:石宗兰被林尚志骗了。假如是第二种解释——石宗兰本来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风流女子,事情就不会这样复杂,一切都要简单得多:林尚志和石宗兰高高兴兴地上车,在火车上像一对旅游结婚的新婚夫妇那样高高兴兴地谈笑,谈累了就相互依偎着美美地睡上一觉,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圳,然后两人挽着手高高兴兴地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