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私奔

安老师说:“一个姑娘家,轻狂成那样子,不出事才怪哩。”

安老师说:“要是一个人不思进取,对家庭没有责任心,对工作没有事业心,当老师不像老师,整天不是喝酒就是跳舞,一味地由着性子胡来,早晚会走到这一步。”

安老师这两段话显然说的是一件事两个人,而这两个人显然又系一男一女。假如安老师不提前把那个消息告诉他,猜测这两个人的名字就要很费一番思量。安老师提前告诉他的那个消息是——石宗兰跟林尚志跑了!

安老师告诉他那个消息时,诗人路野正在写一首关于汉朝的诗。这是一首已经写了很久、也许永远也写不完的长诗。它可能几百行,也可能几千行乃至上万行。这首长诗想象瑰奇,意象缤纷,任他在两千多年的时空中信马由缰,自由穿行。路野正写到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夜半私奔的故事,正沉溺于司马相如悠悠的琴声中难以自拔,不由随口问道:“你是说,他们私奔了?”

“对,私奔!”安老师一拍大腿说,“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用什么词形容这件事合适,现在你替我想了起来,真不愧是诗人!”

路野这才从稿纸上抬起头,只见安老师神情激动,一脸亢奋,与平素下班回来时那个疲惫不堪的安老师判若两人。

于是路野便认真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们私奔了?”

安老师也认真地回答:“今儿早上,石宗兰的班乱糟糟的,没人管,校长问石宗兰呢,谁也没见;林尚志的班也是乱糟糟的,没人管,校长问林尚志呢,也是谁也没见,大家这才感到出了问题。”

路野说:“你们不要匆忙下结论,万一人家同时有事呢?”

安老师笑一声:“嘻,哪有这么巧的事,两人同时有事,同时不请假不来上班?”

之后,安老师才如是评价石宗兰:“一个姑娘家,轻狂成那样子,当着学生的面就敢和年轻男老师拉拉扯扯打打闹闹,不出事才怪哩!”

路野记得开初安老师对石宗兰的评价不是这样的。安老师开初对石宗兰印象好极了,曾像报告一个特大喜讯似的对路野说:我们学校新来了一个小姑娘,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可漂亮啦。根据以往的经验,大凡安老师夸一个人(自然是女性)漂亮,这个人往往是丑八怪,起码不如安老师自己——安老师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如今虽说上了点年纪,但依然风韵犹存。然而这回却是例外,一天在校园里偶遇石宗兰,路野惊奇地发现,正如安老师所说,石宗兰是个白白净净的鲜亮小姑娘,梳一根翘翘的马尾巴,穿一条洗得泛白的水磨蓝牛仔裤,蹬一双弹性极好的旅游鞋,看上去即清爽又清纯,充满青春的活力。而且还很随和,老远就向安老师打招呼、微笑。笑得很妩媚,很动人。

那天是路野与安老师一道上街买菜归来,看到推着自行车迎面向他们走来的石宗兰,安老师忙用胳膊肘捅了路野一下,低声道:“石宗兰。”等石宗兰走过去后,安老师又用胳膊肘捅了路野一下:“别发呆了,快走啊!”如果说第一次捅是温柔型的,那么第二次捅就是力量型的,且又正好捅在路野的肋部,生疼生疼的。

路野并未觉察出自己在见到石宗兰时有什么失态或不合身份的表现,然而事后安老师却硬说他那会儿眼睛都直了,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一连说了几天。从此,石宗兰的名字从安老师嘴边消失了好长时日。

安老师重提石宗兰,是在暑期的一次旅游之后。那次旅游是学校组织的,去的是距他们居住的城市一百多公里外的一座小山,参加者全是各年级的班主任,带有犒赏班主任的意思。班主任多是男的,只有两个女的,一个是安老师,另一个就是石宗兰。

连去带回总共三天。安老师一回来,未洗去脸上的风尘,就大谈石宗兰在山上如何疯,几个年轻男老师如何如蝇逐臭般围着她团团转,闹得如何如何不像话……并发誓赌咒说,以后说什么她也不跟石宗兰一块儿出去旅游了。路野虽然没有细问,但完全可以从安老师激愤的言谈话语里想象得出安老师在山上受到的冷落。

那几个如蝇逐臭般围着石宗兰转的年轻男老师中,就有林尚志。

本来,安老师对林尚志的印象也不坏,经常对路野说,林尚志这小伙子很能干,业务能力很强,为人也很忠厚实在,总之,是一个很不错很有前途的年轻人。安老师对林尚志的印象由好变坏始于跳舞。学校是个相对封闭的世界,无论什么事都要比外面慢半拍,外面跳舞都快跳疯了,或者说跳舞风早已过去了,学校的女老师们才如梦方醒般想起自己连跳舞都不会,真是太窝囊了,真是白活了大半辈子了,于是纷纷要求学跳舞。学跳舞就得有人教,外面的舞蹈教练有的是,外面的交谊舞学习班也多如牛毛,可是不管请人家来还是出去学,都得花钱。这笔钱学校自然不会掏,自己掏吧,女老师们又有些舍不得;于是便想就地取材,内部挖潜。不知谁推荐了林尚志,说他不但会跳舞而且跳得很好,经常偷偷出去跳;于是大家便去找林尚志。林尚志倒爽快,一口就答应了,还热情有加地说,他再找一个舞伴来,一同教。是啊,学校里的女老师那么多,林尚志一人怎能教得过来?大家喜出望外之余,都夸林尚志想得周到。

没有合适的跳舞场地,只好因陋就简,在教学楼前的那片水泥地上凑合。迫不及待地等到晚上放学,女老师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找录音机,有的找磁带,有的挂彩灯(安老师好不容易通过学生家长借的),忙活了老半天,一切都准备停当了,林尚志方领着他的舞伴来。原来是个三十多岁、描眉画眼、打扮得既俗气又妖冶的小娘们。来到后,说是先给大家做一下示范,林尚志就同他的舞伴跳起来,中三、慢四、伦巴、探戈,跳了一曲又一曲,没完没了,没头没尾,把女老师们像鱼干一样全晾在一边……直到安老师忍无可忍,勇敢地走上前去,让他们停下来教教大家,林尚志才恋恋不舍地松了他的舞伴,开始教大家。可是教又不认真教,敷衍塞责,蜻蜓点水似的教两下,就说,你们自己练吧,就又和他的舞伴跳去了。结果弄得女老师们舞没学成,反而闹了一肚子气,早早便不欢而散了。安老师回到家后,气哼哼地一遍又一遍对路野说:“真没想到林尚志这样儿,林尚志怎么能这样儿……”

“幸亏那时石宗兰还没来。要是当时石宗兰在,林尚志一晚上会搂着跳个不停的,恐怕就不是那个妖冶的小娘儿们而是石宗兰了。”

上面这段话,也是安老师说的。安老师还说:“一叶知秋,窥一斑而知全豹,通过跳舞这件事足可以看出,忠厚老实只不过是林尚志给人的假象,他貌似忠厚内藏奸诈,实际上是个好色的登徒子,有‘花心’久矣。”

安老师是教语文的,说话难免文绉绉的,夹带一些“之乎者也”类的文言虚词。假如你打参加工作那天起就教语文,一直教了将近二十年,说话也会这样。所以你千万不能笑话安老师,更不能听着心烦。

大家可能已经发现,上面几乎全是安老师的话,安老师怎么怎么说,诗人路野除了简单问了几句,还是几乎一言未发。这一是因为他是校外人,是“随军家属”,不便对学校里的事随便发表意见,遵照安老师的一贯教诲,宁可三缄其口,也不要乱嚼舌头;河边无青草,不要多嘴驴。二是他还尚未从这件事对他造成的强烈震撼中清醒过来,不知说什么,不知如何评价这件出奇离骨的事。如果林尚志和石宗兰是普通的工人、农民,抑或银行的职员、商店的店员,发生这样的事倒也不足为奇见怪不怪,可他们分明是为人师表的人民教师呀,分明是浇灌祖国未来花朵的辛勤园丁呀,终日都在教育学生如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而自己却竟然干出这种伤风败俗的勾当,真是不可理喻,真是胆大妄为,真是色胆包天,或照路野十四岁女儿的话说,真是太“酷”了!

假如他们是一对未婚男女,是一对正处于热恋中的情人,这件事也在情理之中。可林尚志分明是有妇之夫,不但有老婆,而且有孩子,而石宗兰却是个刚到学校没两年的大学生大姑娘,且不说年龄悬殊,相貌更是相去甚远——石宗兰白白净净鲜鲜亮亮嫩得一掐就能出水,林尚志傻大黑粗不说,还一脸糟疙瘩。假如林尚志是个腰缠万贯的大款,这件事也情有可原,因为如今有兴傍大款,许别人傍,为什么就不许石宗兰傍呢?可林尚志分明是个穷光蛋,每月只有几百块钱的死工资……总而言之,林尚志是要钱没钱,要貌没貌,正值妙龄如花似玉的石宗兰怎么会看上他,置一切于不顾,不惜冒身败名裂的风险与他私奔?路野百思不得其解。他思来想去,这件不可理喻的事情只能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石宗兰被林尚志骗了。石宗兰原本是一个纯洁善良而又涉世未深的好姑娘,被林尚志的甜言蜜语灌昏了头,坠人情网,疯狂地爱上了林尚志,为了爱情不惜铤而走险、赴汤蹈火。这种解释亦可叫“上当受骗说”。另一种解释就不太好听了,叫“臭味相投说”——石宗兰本来就是个风流女子,水性杨花朝三暮四见一个爱一个,与林尚志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很快就鬼混到一起。根据安老师回来讲的情况,事实极有可能是第二种解释,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古怪的心理,路野却宁愿相信第一种解释,即:石宗兰被林尚志骗了。

那么,石宗兰是怎么被林尚志骗到手的?他们又是如何做出私奔的决定的?以及他们私奔的具体细节:坐的什么车,去的什么地方,是白天还是晚上走的,等等,等等,都是路野急于想知道的。与其说是这件事本身激起了他的兴趣,不如说是“私奔”这两个字,“私奔”这两个字散发着一股远古的气息,令他着迷,令他神往,令他怦然心动,浮想联翩,不由想起了月夜,想起了后花园,想起了假山、女墙、小桥、流水、古道、快马、驿站,想起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我们开初说过,路野正在写一首关于汉朝的长诗,可是现在,由于这个桃色新闻的插入,他写不下去了,也不想写了。他突发奇想,干脆就以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为题材,写一篇私奔的小说得了。眼下好多诗人都改行写小说了,别人能写,他何以不能写?写不好还不能写坏吗?许多诗人写的小说他都看了,着实不敢恭维。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他这篇小说将两条线齐头并进,一条线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属过去时;一条线是林尚志和石宗兰的故事,属现在进行时。古代与现代交叉,现实与虚幻相糅,变换多种视角,穷尽古今中外一切私奔的故事,啊啊,说不定这还是一篇蛮不错的小说,还能在全国打响,闹个茅盾文学奖呢!

然而当他真正着手去干的时候,才发现写小说并不容易,尤其是写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小说。最感棘手的,莫过于他对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事迹知之甚少,仅知道一些只鳞片爪,这点东西写诗尚够用,写小说就远远不行了,于是只好先查资料(过去写东西他从未查过资料,不由陡生一种做学问感)。与所有的文人一样,路野倒是也有几架书,然而多是诗歌方面的,他翻箱倒柜地扒了半天,只在明人萧良有编撰的启蒙读物《龙文鞭影》里找到短短几行:“汉司马相如,小字犬子,宦游不遂,过临邛,素与令王吉善,吉重之。富人卓王孙为具召之;并召令。酒酣,吉请相如鼓琴自娱。是时王孙有女新寡,好音,故相如谬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文君心悦而好之,遂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当垆贳酒焉。”

唉,太简单了,也太笼统了。路野正苦于找不到更加详实的资料,一天,忽然意外地从本市日报周末版上看到市文联张老师写的一篇题为《纸短情长天地宽》的短文,其中提到卓文君的《与司马相如书》和司马相如的《报卓文君书》,不禁大喜过望。他想张老师藏书甚丰,手头必有这两篇文章,于是立即给张老师打电话。张老师先问他找这两篇书信干什么。路野说想写点东西,参考一下。张老师这才说他那儿有,不过在家里,让他明天上午到办公室取。

次日上午,路野早早便赶到了市文联。

路野少说也有半年没来市文联了。过去可不是这样,过去路野是市文联的常客,隔三岔五一趟,一泡就是半晌。这几年,文坛风雨飘摇,越来越不景气,再加上年过不惑,玩心大减,开始喜静不喜动,他已经很少来了;除了开会(目前他还是市文联诗歌学会的主席),不得不来之外。天阴着,还飘着霏霏细雨,市文联那幢建于五十年代的小楼被雨水浇得精湿,显得越发残破、凄凉。楼内很脏。办公室大都锁着门,一片冷清,了无生气。路野像是走进了一座古墓,周身冷飕飕的。张老师一个人枯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地翻着报纸,显然是在等他。待他落座后,张老师又问他找那两篇书信干什么。路野还是说想写点东西,参考一下。张老师追根究底地问写什么东西。路野只好说想试着写篇小说。“好啊,诗人改行写小说了。”张老师不无讥诮地说。然后又问路野,写什么小说用得上卓文君和司马相如。路野说也不见得用得上,只是想看看。张老师这才不问了,拉开抽屉,取出一本薄薄的、淡黄色封面的《古代家书选》,递给路野,说卓文君、司马相如的书信都在里边。路野说声谢谢,不好意思马上走,便坐下陪张老师说话。张老师说昨天下午路野打电话来的时候,他正准备去参加一个追悼会。路野问谁的追悼会。张老师说是他的一位老师。张老师已是年近六十的人了,上面居然还有老师,路野觉得有些滑稽,想笑又不敢笑。张老师接着便说出了他老师的名字,路野居然也听说过,是过去市里颇有名气的一位中学校长。张老师很快又说起他老师的种种不可理喻之处:从岗位上退下来之后,如何不习惯不甘寂寞,到处插手到处揽事儿,光

想发挥余热,结果到处讨人嫌惹人烦,“要是我退下来。”张老师说,“才不干这些出力不落好的傻事呢!”随后又说起在病重住院的日子里,他老师的头脑如何清醒,如何井井有条地安排自己的后事,追悼会怎么开,通知哪些人,不通知哪些人,甚至连追悼会上自己的悼词、遗像两边的挽联,都是他亲自撰写的;字斟句酌,反复修改,他最后的时间和精力,可以说全花费在这上面了……路野本来眼望着玻璃窗上的雨水,心不在焉地听着,猛然间被张老师最后这几句话抓住了,“什么,自己给自己写悼词写挽联?”他难以置信地问。“你爱信不信。”张老师说,“反正是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一点不假。”

在骑着破车子冒雨往家赶的途中,路野一直无法将那个给自己写悼词的人从脑海里驱逐出去。他不知道那个给自己写悼词的人在给自己写悼词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他不知道自己给自己写悼词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力量。这显然是一个冷酷的铁石心肠的人,是一个对任何人都不放心的人,是一个对自己的名誉、地位以及死后人们对他的评价锱铢必较的人。路野仿佛已经看到那位前中学校长在给自己写悼词时脸上浮现的冷酷的微笑。也许就在那时候,就在那位前中学校长给自己写悼词的时候,林尚志和石宗兰私奔了。真是林子大了,啥鸟都有,这个世界上同时存在着多少不可理喻的人,发生着多少不可理喻的事哟!

回到家一看,安老师已经下班回来,正在厨房忙着做饭。路野便把张老师对自己讲的事向安老师讲了。没想到安老师也认识那个给自己写悼词的教育界老前辈,还说她曾给他当过兵,在他手下干过;十几年前,由于没文凭,她正是被他从原来的学校清理出来,撵到现在这所第三世界学校的。时隔多年,提起此事安老师还耿耿于怀,愤懑难平。“那是一个六亲不认一点儿情面都不讲的人,”安老师说,“不管你给他干得多好,多给他卖命,到头来他都会卸磨杀驴,一脚将你踢开!”安老师说着,忽然叹口气,“唉,现在他死了,按说不应该再说他的坏话;我也应该去参加他的追悼会——不管咋说,他也是我的老上级老领导。”路野说:“参加追悼会的人员名单都是他生前亲自拟定的,里面根本没有你。”安老师说:“我并没有得罪他呀。”路野说:“这不是得罪不得罪的问题,而是你够格不够格的问题。”安老师这才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对对,咱算啥,平头老百姓一个,连参加追悼会的资格都没有。”

午饭后,照例要小憩一会儿。路野躺在床上,随手打开那本《古代家书选》。很快便找到了卓文君的《与司马相如书》和司马相如的《报卓文君书》。路野一看,不禁哑然失笑,这两封书信都很短,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诗更准确。一个写诗的人居然不知道这两首诗,真是孤陋寡闻到家了,路野心里嘲笑着自己,依照顺序先读卓文君的诗:“群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木,彼木而亲,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啮,明镜缺,朝露唏,芳弦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毋念妾!锦水汤汤,与君永诀!”

下面是司马相如的:“五味虽甘,宁先稻黍?五色有灿,而不掩韦布。惟此绿衣,将执子之釜。锦水有鸳,汉宫有木,诵子嘉吟,而回予故步。当不令负丹青,感白头也!”

大概由于年代久远,无从考据,后面的注释里没有说明这两首诗写于何年何月何日。不过肯定不是写于他们开酒店,卓文君当垆、司马相如跑堂之时,而是写于司马相如做了高官,当上孝文园令之后。其时,他们的年龄少说也有四十多岁了。女到四十豆腐渣,尽管卓文君是贵妇,善于保养,驻颜有术,但仍抗拒不了自然规律,阻挡不住衰老的侵袭,早已成了黄脸婆。男人四十一朵花(还是一枝柳?),司马相如则正处于一个男人的巅峰时代,既做了高官同时又有了钱,饱暖思淫欲,自然而然便萌发了纳妾的念头。司马相如起先大概没料到会遇上卓文君的坚决反对殊死抵抗,竟然提出与他断绝夫妻关系。司马相如起先把这事儿想得很简单,以为纳妾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上白天子下至老百姓,只要有钱,只要养活得起,只要有人愿意让纳,尽可以纳,纳几个都行。谁知他只纳一个卓文君就不干了,由此可见,卓文君是一个多么不寻常的女子,个性是多么倔强;倘若在今天,就极有可能是一位女强人、女权主义者。在路野看来,司马相如的诗完全是狡辩,是强词夺理,说什么他原打算娶的绿衣女,只不过是想让她为卓文君做饭,操持厨役。然后又作自我批评,说读了卓文君的好诗,收回他的脚步,不辜负那并生的丹青树。司马相如说的并不是真心话,他实际上并不害怕离婚,也并非不想离婚;他主要是顾及他的名声——他和卓文君私奔的佳话早已传遍天下,为世人皆知,现在如果跟卓文君闹离婚,世人肯定认为责任在他,指责他对卓文君始乱终弃,不是好家伙。司马相如才不愿为区区小事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呢。不离婚照样可以跟别的女子来往,照样可以寻花问柳,何必出此下策呢?司马相如想开了,想开之后就写了这篇《报卓文君书》,给世人一个知错就改、迷途知返的好印象。司马相如的算盘打得多精啊!

最近路野从官场听来一句笑话,说人生有三大幸事:第一是当官,第二是发财,第三是死老婆,合起来说就是“当官发财死老婆”,很顺口。前两大幸事路野早已听说过,已经不新鲜;新鲜的、令人拍案叫绝的是第三大幸事——死老婆。人一旦升了官发了财,下面随之而来的事便是换老婆了,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富易妻”。同老婆离婚吧,名誉不好,且又很麻烦,不容易离开,闹不好还有身败名裂的危险,于仕途很不利。最好是老婆能适时地知趣地死掉。怎么个死法不管,病死最好,被汽车轧死也行,只有一条:要死得干脆利索,不能拖泥带水,更不能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几年,老死也死不了。当然,这只是那些官场中人的一厢情愿,很少天遂人愿,称心如意。如果老婆不适时地知趣地死掉,就只好自认倒霉。假如像司马相如那样,摊上一个女强人老婆,不但不死,还要与你打笔墨官司,那就更是大倒其霉了。所以我们不应该指责司马相如,而是应该同情他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