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细雨碧桃村,寒食东风杜宇魂。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自从清初大诗人吴伟业(梅村)这首诗传世以来,人们一直把清朝“四大疑案”之一的“顺治皇帝出家”与明末清初“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联系起来,有相当一部人认为董小宛曾经嫁给顺治皇帝,两人情投意合,誓同生死,所以,董小宛死后顺治皇帝马上出家。这种观点看似浪漫,实则无稽,系文化史的一个误区。
将美人与英雄们联系在一起乃是东西方人的一个通病,所谓“英雄征服了世界,美人征服了英雄”(西方名言)、“英雄难过美人关”(中国名言)说的都是这个意思。
顺治虽然不是什么大英雄,但董小宛却是公认的美女,异族皇帝与汉族美人,缠缠绵绵,这个题材,可以写上好几部电视剧,但把它硬套在顺治与董小宛身上就显得十分牵强了。
为什么这样说呢?
十三岁与二十七岁
在近代中国,顺治皇帝与董小宛都算得上是名人。
为了使生活在当代的读者能够进一步了解这两位名人,我们不妨对他(她)们的情况作一简单的介绍。
顺治本是清世祖爱新觉罗•福临称帝后的年号,但明、清两代的中国,尤其是清代,人们大多以皇帝的年号指皇帝,所以,顺治也就成了爱新觉罗•福临,亦即清世祖的代名词。
有一位专门研究人的名称的名称学前辈,在研究了中国历史上几百位皇上的名字以后,得出了一个颇为有趣的结论,据他说,有的皇上名字名不符实,如唐高宗李治,他在当政时,天下已呈乱象,有的则名至实归,如清世祖福临。
福临是清朝二任帝太宗皇太极的第九个儿子,无论是按照立嫡以长,还是按照立嫡以贤的传统,他原本都与皇位无缘。
可这位九阿哥却天生有福,不仅坐上了皇帝宝座,而且还凭空捡来一只“肥鸭子”——从李自成、吴三桂的手里夺去了明朝的万里江山。
登上皇帝宝座,福临靠的是皇叔多尔衮,窃取明朝江山则因有了大汉奸吴三桂。而这两人帮他也都出自偶然。
就以夺取大明江山为例,直至公元1644年李自成进北京为止,福临和他的那些臣子谁也没有想到要当全中国的皇帝。这一点其实很好理解: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真族后裔,他们的祖先虽然曾经跨进过古长城,占领过中原的大片土地,但那已是遥远的过去了。对于现在的这些女真族后裔来说,长城以南一直是个神秘的国度。他们的铁骑可以叩击长城的关隘,却始终难以叩破对南方的恐惧。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明朝辽东总兵吴三桂跳了出来,愿当向导。
吴三桂也不是天生的汉奸胚子。
当李自成率军袭破北京时,吴三桂慑于起义军的声威,曾一度动过归顺李自成的念头。可是后来当他看到农民起义军“所过州县不留军兵”,听说老父吴襄及一大批明朝大臣“榜掠追赃”,尤其是听说他留在京师的爱妾陈圆圆竟被义军将领刘宗敏夺走时,才“冲冠一怒为红颜”,决定卖身投靠降清。
连老天爷也似乎给福临降福。李自成派遣的先锋官唐通在山海关附近的一片石(地名)与清军先头部队相遇(注意:以往较为流行的说法是说清兵于一片石大败李自成,这种说法是不确切的。在一片石迎战清兵的是唐通,详参《清史稿•世祖本纪》),双方互有胜负,接着,李自成率军二十万,亲自出战。谁料“是日大风,尘沙蔽天”,而且风向是由北向南刮,李自成所率义军被风沙迷住了双眼,不能很好地投入战斗,结果败下阵来。
接着是李自成退出北京,吴三桂穷追不舍,多尔衮的部队不费吹灰之力越过山海关,占领了北京。
福临也因之由满州汗国的皇帝一跃而成为君临赤县神州的中国君王。
介绍完顺治皇帝之后,我们再来说一下董小宛。
据《辞海》,董小宛本是“明末秦淮名妓,名白”。她生于公元1624年,卒于公元1652年。系“冒襄(辟疆)妾”。
《清史稿》上没有收入,《明史》中也没有关于董小宛的记载。
好事者如陈衍在《石遗室诗话》,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虽然都对董氏作了一些记载,但关于她的最权威史料当推其夫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及《如皋冒氏严书•家乘旧闻•亡妾董小宛哀辞》。
关于《影梅庵忆语》,由于前人吟诗已多,我们这里不再转述原文。当时的大文豪龚鼎孳曾有《贺新郎》词一首,叙其读《影》之感。词云:
雁阵横秋巷,乍凭兰玉梅影到,同心遥遣。束素亭亭人宛在,红雨一巾重泫。理不出,乱愁成堇。骑省十年蓬鬓改,叹香熏遗挂痕尤浅。肠断谱对花展。帐中约略芳魂显。记当时,轻绡腕弱,睡鬓云扁。碧海青天何限事,难倩附书黄犬。借棋日酒年宽免。搔首凉霄风露下,羡烟霄,破镜犹堪典。双凤带,再生剪。
有人附会词中“难倩附书黄犬”一句中的“黄犬”系代指清廷太监,以此证明董小宛确曾被顺治收入宫中。
“犬”者,狗也。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以“贰臣”的身份腆颜事清的龚鼎孳敢骂清王朝的太监是狗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其实,“黄犬”一词系用《晋书•陆机传》中的典故:“初,机有骏犬,名曰黄犬,甚爱之。既而羁寓京师,久无家问,笑语犬曰:‘我家绝无书信,汝能赍书取消息不?’犬摇尾作声。”根本与太监无关。
值得一引的是冒辟疆的《如皋冒氏严书•家乘旧闻•亡妾董小宛哀辞》。
这是一篇有韵之文,计有二千四百字,共用二百四十韵。
冒氏在文前小序中说:“小宛自壬午归副室,与余形影丽者九年,今辛卯献岁初二日长逝。”
按壬午系明崇祯十五年,亦即公元1642年,辛卯系清世祖顺治八年,亦即公元1651年。
冒辟疆在文中说董小宛:“夙婴惊悸,肝胆受伤,恒于春半,瘦削肌香。祸触风寒,季夏十七;泬哉沉绵,遂成疢疾;痰涌血溢,五内崩舂;虚焰上浮,热面霞烘。参苓杂役,无补真损;长夜悴蹙,朝起内忍。移居静摄,举室含凄,犹掠豪犀。位置黄花,淡妆逑影;频移绛蜡,详审逸靓。恰逢小试,携儿邗关;屡趣我行,经月乃还。初腊驰旋,两眼一见,脂玉全削,飘姚徒倩。一息数喘,娇喘气幽;香喉粉碎,靡勺不流。火灼水枯,脾虚肺逆……”
从冒辟疆的悼亡之作中我们可以看出,董小宛死于“痰涌血溢,五内崩舂”“脾虚肺逆”的疢疾。
关于疢疾,有人诠释为“即肺结核”(顾容、姜光斗《关于董小宛的结局》),这是不确切的。
疢,读作趁,本义是指热病,后引用为病义。《诗•小雅•小弁》中有“疢如疾者”。郑玄笺云:“疢,犹病也。”
将“疢”与“疾”联系在一起组成的“疢疾”,其义就是指一般的疾病。《孟子•尽心上》中有:“人之有德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用的就是这个意义。
细观董小宛的病状,虽然有几分像是肺结核(时称痨病),但细观其中“肝胆受伤”、“脾虚肺逆”等语,我们又不难发现董小宛的病似乎又不是痨病,至少不只是痨病。
不管怎么说吧,董小宛是死于冒辟疆的家中,这一点已成为铁证。因为冒辟疆就在这篇《亡妾董小宛哀辞》中有“今幽房告成,素疢将引,谨卜闰二月之望日,安香魂于南阡”的记载,据时人记载,董小宛死后的葬处即为有名的影梅庵。
大清帝国的顺治皇帝究竟与死于民间的民女董小宛有无瓜葛,读者可以自己去判断。
有一点需要加以说明的是:通过我们上面的介绍,读者诸君可能不难发现,董小宛生于公元1624年,而顺治皇帝爱新觉罗•福临则生于公元1638年,两个人整整差了十五岁。
倘若不是福临亦即顺治皇帝娶董小宛,而是董小宛“娶”顺治,这还差不多,但在一个绝对的男性中心社会,绝对盛行大夫小妻的封建时代,一个男人娶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妻子已是不可想像的了,而当这个男人是贵为万民之主的皇帝时,这种反常的行为简直就像太阳从西边升起一样,只能是个“天方夜谭”。
也许有人会举出明朝的宪宗皇帝朱见深和他的妃子万氏的例子来为顺治与董小宛相恋辩护。
的确,明宪宗朱见深是比他的妃子万氏小了十九岁,但大家不要忘了:
一、万氏是在朱见深十六岁,她本人三十五岁时才成为朱见深的妃子的。
二、朱见深之所以娶万氏,是因为万氏从打朱见深生下来就在朱见深身旁充任朱见深的玩伴兼保姆,二人之间有极深的感情渊源。
而顺治和董小宛却不具备这些条件。
我们知道,董小宛死于公元1651年,顺治生于公元1638年,换言之,董小宛死时顺治只有13岁,就是皇帝天生龙种,各方面都早熟,再减去两年,断无一个11岁的小毛孩子,爱一个风姿绰约的成熟少妇爱得死去活来的道理!何况顺治皇帝在顺治八年,亦即公元1651年八月大婚以前,一直生活在母亲孝庄皇太后的身旁,不仅国事要由乃母垂帘,就是日常起居也常由母亲照顾,董小宛根本不具备万贵妃那种得天独厚的条件。
好事者们是颇具文学想像力的。为了使人们相信董小宛进过顺治的后宫,他们又拉出了一个姓董鄂氏的女人。
这个董鄂氏是谁?她与董小宛有什么关系吗?
弟媳乎鬼魂乎
董鄂氏通作栋鄂氏,《清史》有传。
《清史稿•后妃传》:“孝献皇后栋鄂氏,内大臣鄂硕女。年十八入侍,上眷之甚厚,宠冠后宫。十三年八月立为贤妃,十二月进皇贵妃,行册立礼……十七年八月薨。上辍朝五日,追谥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康熙二年合葬孝陵,岁时配飧殿,子一,生三月而殇,未命名。”
这段记载中的“十三年”、“十七年”均指清世祖顺治十三年和清世祖顺治十七年,亦即公元1656年和公元1660年,这个时候董小宛早已在丰都城里为鬼,要说董(栋)鄂妃是董小宛,那除非说前者是后者的鬼魂。
关于董小宛不是董(栋)鄂妃,这里就不多说了,读者诸君如有兴趣可以参阅孟森的《董小宛考》和刘璐的《董鄂妃与董小宛》。
董小宛与顺治皇帝的这段公案似乎到此就应告一段落了。但是,关于这位董(栋)鄂妃我们却觉得有必要再说上几句。
有人认为董(栋)鄂妃是顺治皇帝的兄弟媳妇。持这种观点的人有刘璐、顾启、姜光斗等,但其“始作俑者”却是一个“洋鬼子”汤若望。
汤若望,外国名叫JohannAdamSchallvonBell。此人生于公元1591年,卒于公元1666年,是德意志人氏,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汤若望于明末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在葡萄牙殖民势力的支持下来到中国,曾在北京学习汉语,继往西安传教。公元1630年,他被崇祯皇帝宣召回北京,参与修订历法,编成《崇祯历书》。明政府为阻止清兵入关,曾命他监铸红衣大炮。清兵入关后,汤若望投归清朝,任钦天监监正。清朝康熙初年为杨先光所参劾,下狱,次年出狱病死。
汤若望在一篇记叙清初宫廷逸事的文章中,言之凿凿地认为董鄂妃是顺治皇帝弟媳,并且指明董鄂妃的第一个丈夫是顺治皇帝的第十一弟。
考诸清史,清太宗(顺治之父)共有子十一人,这十一人中除了顺治皇以外,另有三人无传,其余的七个人是:
肃武亲王豪格、辅国公叶布舒、承泽裕亲王硕塞、镇国谷厚公高塞、辅国公品级常舒、辅国公韬塞、襄昭亲王博穆博果尔。
所谓顺治皇帝的十一弟,那就是博穆博果尔。博穆博果尔,《清史》上有传。《清史稿•诸王传》:“襄昭亲王博穆博果尔,太宗第十一子。顺治十二年封襄亲王,十三年薨。予谥。无子,爵除。”
《清史稿》中并没有只言片语提到博穆博果尔与董鄂妃有什么关系。
据今人考证,董鄂氏在嫁给顺治皇帝以前确曾嫁过人,但她所嫁之人是否真的像汤若望所说的是顺治皇帝的十一弟,不好肯定。
博穆博果尔的生身母亲是皇太极的大贵妃阿巴海博尔济吉特氏,在太宗皇帝的众多后妃中排名靠前。
博穆博果尔死后受到的待遇“爵除”有些让人感到费解,尽管《清史稿》中对于“爵除”的解释是因为“无子”,但倘若此公与皇帝(顺治)关系密切的话,“无子”可以过继,也不至于“爵除”。
总而言之,博穆博果尔与他的几个哥哥相比,其身后之事是最为扑朔迷离的。在没有找到别的反证的情况下,笔者倒宁愿相信董鄂妃就是顺治皇帝的弟媳,亦即博穆博果尔的夫人,这样,才可以更好地理解《清史稿•诸王传》中的言外之意。
董鄂妃的身世既已搞清,那么,我们更加可以否定董小宛与顺治皇帝的所谓的“生死恋”了。
中国人向有敷衍“才子佳人”入戏的传统。称董小宛与顺治皇帝曾有过一段恋情的人最初是在研究《红楼梦》时,作的“索隐”。这种“索隐”早已被红学界视为不经之谈,但后来却走出“象牙之塔”,流传于民间,甚而至于有《冒辟疆与董小宛》的京剧问世,编造出小宛入宫后,冒氏痛不欲生,买通清宫太监,乔装宦者,入见小宛,后来事败,董被赐自尽,冒被凌迟处死的故事。
弄假成“真”谬种流传。
往者已矣,生活在20世纪90年代的我们是应该而且也能够走出这一误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