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婚礼有些奇特。
婚礼不能在家里进行。没有可容多人的房屋,没有厅堂,甚至没有一块地坪。
从各家各户张罗来的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桌椅板凳全安排在一丘绿草茸茸的田地里。客人一坐到桌边,那些板凳脚就很快陷进软泥里去。
也没有多么丰富的菜肴。鲜鱼,干鱼,鱼籽,莴笋,辣椒,白菜,还有乡邻们凑的腌菜干菜。纯粹的大米饭也不可能,将红薯根换成红薯丝已尽了最大努力。婚礼没有酒不行,于是将红薯酒里掺些凉水,每桌摆上一壶。
鉴于骆雨生的不良秉性,啸天湖农业社有影响的那批人就专门开了一个会,严厉交代他:“如果发生公公调戏媳妇的事情,社委会一定严惩不贷!”
骆雨生诺诺连声,指天发誓,就要下跪。姚后喜一把拉住,眯眼微笑道:“下跪不必,这是你改邪归正、重振家风的机会。我看这样,”他忍不住那颗顽劣之心,咧咧嘴朝众人睃一眼,“办喜事那天,你就自己往脸上涂锅灰,表示表示决心吧。”
秦天、肖海涛就嘁嘁偷笑。
姚先喜心想,现在不整整他,更待何时?他一本正经说:“我看,老骆要交代他究竟偷过几个女人,不交代就不给他办喜事。”
骆雨生一副痛苦模样,“先喜先喜�,你做好事�,做好事�。”
又认真又开心地折腾一阵,姚先喜还不放松。秦天厌恶地皱眉道:“算了,不要太过分。”谢大成立即拍拍手掌,“算了算了。”
这天,骆雨生果然脸上涂着一块黑锅灰忙来忙去,无论谁的嘲弄他都一笑置之,温和可掬,喜在眉梢。和他截然相反的肖菊林,几天时间就苍老了许多,脸色憔悴,哭得红肿的眼里一片绝望茫然,枯瘦的背脊佝偻得更厉害。女儿虽然嫁得不远,可从此以后就是别人家人了,做饭洗衣就全靠自己了。想着想着,就又哭又流泪,那哭声像女人的,尖细尖细,眼泪也像女人的,绵长绵长。
菊香、银秀一边安慰他,一边帮爱华收拾可怜的嫁妆。一张她父亲用煤炭染的粗布被面,一床玉兰姑姑送的旧棉絮。惟有一对新枕头是菊香银秀帮她绣的,一块白布,绣两只鸟,像鸳鸯,又像鸭,又像被风鼓起的布袋。真正手艺精湛的吉祥物要数铁牛外婆剪的一对窗花,梅花枝头站着的喜鹊,一对圆圆的头一对尖尖的嘴,亲亲密密碰在一起,好像就听到嘁嘁啾啾亲昵的叫声。虽然现时无房也无窗,菊香替她好好折起来珍藏着,等下半年建起新房再贴。
锣鼓丁丁冬冬响起来了。
这帮鼓乐手既是啸天湖地区最普通的,也是最高级别的,水炳铜司鼓,肖十春司锣,姚后喜司钹,肖海涛吹唢呐。他们也不坐,棚子里也无法坐,就站在外头,一曲《叶雨乐》、一曲《沽美酒》、一曲《双蝴蝶》、一曲《桃花令》,一曲一曲地吹吹打打,心情平静,表情平静,似乎一边还在深思,想自己的事,田里的事,土里的事,水里的事。偶尔才对菊香银秀露个捉弄、调侃的笑容。等到肖长根用一担箩筐挑起爱华的全部嫁妆,龇牙咧嘴装着十分沉重的模样从棚屋里出来,后面跟着由菊香银秀陪伴的爱华,以及哭哭啼啼像爹又像妈的肖菊林,鼓乐队才挪动脚步,尾随着这新娘队伍,沿着田埂湖堤朝另外一个窝棚———骆家迤逦而来。
秦天今天是介绍人,许多杂事用不着他做,陪骆家的远房亲友说说话,不时和在路边土灶前煮饭炒菜的姚竹村开开玩笑,穿一双粘着黑泥绿草的布鞋,来来去去还总哼着《金龙探监》里的几句戏词:“为三姐每日里愁容难展,为三姐每日里行坐不安,今夜里巧打扮来把你见,续情缘纵冒死我也心甘。”
许多人被秦社长今天的好心情感染,觉得鼓舞欣慰。从洞庭湖打鱼回来,他可是变了个人,冷冰冰的脸,动不动训人,成天神神秘秘,让人难以接近。今天就像云开日散了,脸上的伤疤也被太阳晒得红晕起来。然而也有人觉得诧异,他们皱着眉头,悄悄传递一种疑惑和思索:老秦真为亮伢儿结婚这么高兴呀?
酒宴开始,大家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欢迎社长兼介绍人讲话。
秦天脸上挂着少见的红晕,作了即席讲话。在人们心里,往日那个智慧温和的秦天的形象又回来了。
“这是我头一回做媒啊———”他自我调侃刚开头,下面就有人附和:“做得蛮好呢。”
“俗话讲,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两个小家合起来总归好些。我看飞亮以后还可以把他岳父大人也接过来。”
下面“哗哗”一片掌声,“秦社长想得周到!”
秦天摇摇手:“这个要他们自己做主。第二个意思,河里的鱼还要散籽,田里的稻子还要吐穗扬花,为的什么?为的传宗接代。人和它们一样,结婚生崽是天下第一好事。人丁兴旺,啸天湖就有希望。好,我们放挂鞭炮祝贺他们!”
秦三、百喜、铁牛几个早等得手痒的家伙,火柴一擦,鞭炮就噼噼啪啪炸响起来。坐在桌边的人捡起筷子就吃。秦天拍拍手,“慢点,慢一点,莫太性急,还有一句话。”
大家举着筷子,扭转脑袋正要听,忽然秦天话到嘴边,却止住不说了。他拿眼光在人丛里转来转去,啸天湖几个主要人物都在他眼里一一闪过。
他做个手势,嘿嘿一笑,“以后再讲,以后再讲。喝酒喝酒!”
别人等不及了,纷纷举起酒碗,“喝!喝!”
于是,也穿了一身干净衣服、一脸憨笑的骆飞亮,和清瘦苍白、笨头笨脑、脸上露着勉强羞涩笑容的肖爱华便一桌一桌敬酒。脚下绿田泥泞粘鞋,空腹喝酒更易醉人,一会儿骆飞亮就踢掉蒲鞋,赤着脚板,摇头晃脑了。
一片绿草的农田终于踩成一片黄绿胶着的泥浆。喝水酒仍然比喝水容易使人兴奋。只图热闹的,就图个热闹,反正啸天湖从过年到捕捞散籽鱼,一直热闹着,觉得今年来势不错,人们心里阳光灿灿的。在老头们那桌,肖寿芝拉着青山爷的手直摇晃,“老兄弟呀,啸天湖多亏了这个当家人呢。”青山爷捻着酒杯笑眯眯道:“天时地利,还要人和,邻里乡亲和睦就好�。”
那些不仅看热闹还想着前因后果事情的人,就在细细回味秦天在婚宴上的一举一动,觉得别有深意,觉得变了一个人的秦天真的又变回来了?而且“霸蛮”味道少了,人情味多了。还有那溜到嘴边却没讲出来的究竟是什么话?
直到闹洞房,郑爱英才姗姗来迟。
“洞房”自然就是那矮小狭窄、将父亲和弟妹都请出去了的茅棚。
面带微笑的郑爱英在菊香秀月簇拥下,弓身钻进棚屋,掏出一个小包,“小骆、爱华,这是我送你们的喜糖,祝你们新婚甜蜜!”
听说有糖果,棚里像开了锅,一帮女孩挤搡得挂在棚梁上的油灯打秋千似的晃荡,棚外正玩鞭炮的男孩,立即喊叫着朝屋里冲,几个棚柱挤得嘎嘎直响。
学生们围着郑老师傻闹,郑老师好像并没那份心情。看着他们津津有味吮吸着坚硬黑亮的糖果,郑爱英趁机走了出来。
这是一个充满春天气息的夜晚。漫布田畴的紫云英的馥郁清香在潮湿清凉的空气里恣意飘拂。四野争先恐后的蛙鸣里不时传来夜鸟的悠然啼声和零星狗吠。微微的南风,轻拂在遍地的绿草上,轻拂在满身新叶、枝条柔软的柳树、桑树、梧桐树上。朦胧夜色中尽是它们浓郁生涩的味道。
郑爱英沿着内湖湖堤毫无目的地漫步,脑海里交织着异常多的情景画面,心中纠结着异常多的复杂问题。就几天时间,忽然对啸天湖有种陌生之感,有时又觉得从前的某个梦里到过这地方。不能确知,似曾相识。为什么我会和这片土地结下如此情缘?从获得某些知识和不断追求知识的过程中,自己不断确认和修正自己的人生目标,可是,何时曾将一个偏僻贫穷的弹丸水泽划作人生征途的一个驿站?现在,这个弹丸水泽不仅使她驻足,仿佛还将诞生影响整个人生的故事了。
郑爱英有这样的预感。但究竟是什么颜色的?红的?黑的?吉祥的?凶险的?
夜里翻来覆去地想,一会儿绞尽脑汁,一会儿朦胧如雾,连一点儿清晰边缘也挨不着。
白天,和这些半成熟的孩子们在一起,一方面有快乐,一方面也有恐惧,尤其单独面对秦天家的铁牛、秀月,那种由喜爱转化过来的忧惧就极为凝重,有时说着说着就突然被什么掐断了话题,茫然失语,脑海一片空白。
她知道一时不能摆脱自己,因此就尽可能摆脱他人。可是,摆脱了别人,自己却在自己的内心世界毫无顾忌地撒野起来。恐惧和忧虑霎时没了踪影,那里是一片美丽得令人心醉神迷的旷野,是一片连一头碍眼的小动物都没有的绝对安全绝对舒适的旷野。在这样一处不用思考他人,不用思考社会、道德、成败、得失以及一切文明痕迹的地方,就是说,一个除个人快乐以外其他一切均不存在的地方,谁不想让自己好好撒野一番?
这样,七七八八矛盾斗争的结局,往往是渴望快乐获得胜利。
秦天的刚猛强烈在她意料之中,可秦天的大胆无忌很出她的意外。那一箭之遥的热闹处境,那没有任何前奏的果敢举动,回想起来使她大为吃惊。
信步行走在潮润的、乡野味道浓重的夜幕里,郑爱英觉得现在就是一个极好撒野的心理环境和自然环境,脚下的地透过软软的布底鞋传给她十分温馨的感觉,“现在我就想你!”她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嗨,原来,令人吃惊的不仅有秦天,也有自己!她朝四周深沉的夜色望去,村庄、树木、田畴一概不见,连极近的水柳丛也仅一片隐约黑影。想象温软的草地,草地里的青蛙,和许许多多昆虫,它们那么兴奋地忙碌着,叫唤着,不也因为生存得太快活吗?
当她发现堤面外侧一垛黑影,她知道走到金钩寺旧庙来了。
她用手感触着这些粗粝的石墙,心中忽然升起对它神秘的敬意。去年那场灾难和秦天追鱼的种种情景,都在这里惊心动魄地上演,人类与自然,相互交织相互争斗的秘密太多太多啊!小小啸天湖,金钩寺就是一个密箱的锁结,藏匿着人类知识与智慧无法破解的密码。“是啊,人类离了解宇宙自然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刚刚发出这声自语,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喵———”
“这里还有猫?”就这转身,忽然看见一个人影。
她顿时一激灵,额前吓出一层冷汗。
“不怕,是我。”
听到这声音,郑爱英脚下一软,正正倒在秦天怀里。
她还来不及清醒,秦天就开始了猛烈的拥吻。
他强劲有力的臂膀和她无比强烈的欲望,合成一个共同方向,即将一个肉体嵌入另一肉体里去。仅在一个不及抗拒的瞬间,衣衫就被褪下了。
“不,不在这里。”她无比慌乱地抓住衣服,身子直向石墙紧贴。
“嗯?”他在粗重呼吸里发出一个声音。
“到我那儿,去我那……”
他不容分说地迅速将她稍稍挣开的嘴唇又紧紧吻住,一边在解自己衣服。
她再次挣开,说:“去我那儿……”
“不去不去!”
他忽地将她转过身,自己靠墙,“会枕痛你的。”忙里偷闲说了这句,便已将她举起。刚刚坐到他倾斜的腿上,他就猛烈地进入了她身体。
她一声轻唤,发自疼痛与快乐之间。仿佛飘荡起来。随风飘荡。眼前、心里一片雾障云遮。
她被他举被窝卷儿似的一次次举起,落下;落下,举起。
瞬间的慌乱、恐惧消失无影无踪。她两眼微闭,一起一落,仿佛听到耳畔阵阵风声,和这风声紧伴着的是胸前这人短促、舒畅的呼吸。
突然,她挣扎着冲他额上重重一吻,急急地说:“秦,我,我想叫了,可以,吗?”
他忽地将她放坐腿上,一边紧紧压住,一边将她的头搂向自己跟前,黑暗中瞪大眼睛说:“不,不能野……”
她娇狂地吁吁喘气,一边晃动自己身体,“好吗?好吗?亲爱的?”
秦天闭着眼直点头,“舒服,舒服。你太可爱,太可爱了。”
“你,爱我?”
“爱,当然,爱……”
“你知道,你,多么野蛮,多么霸道,多么……”
“我,死也不会放弃你,死也不会。”
忽然,郑爱英从他身上下来,“你累吗?来,来吧。”她狂热地拥住秦天,两人滚倒在冰凉的石板地上……
她看到,黑暗中,秦天手指拂起腿部粘粘的液体,举到她跟前,她一声柔弱羞涩的嗔笑,无比幸福地偎向他汗津津的、闪烁铜质般幽淡光亮的胸前。
夜幕里,他们整好衣裳,紧紧相拥而坐,让激烈的心跳渐渐平息。
耳畔终于传来隐隐约约的江声。蛙鼓渐见疏落。天空星月幽幽,薄云轻涌。
“多么美丽幽静的世界呀!”她在他耳边梦呓似的说。
忽然他一声轻叹,“今年恐怕又要涨大水。”
“不会吧?”她在黑暗中惊诧地看着他。
沉默中,他轻轻抚摸她丰满光洁的脸庞,毫无由来地又叹息一声。
“你不能老是叹息,知道吗,这样不好。”
“知道。我老父亲也这样说了。”
“你总是想得太多,想得太远。”
“啸天湖人太苦太累了。怎样才能改变?世世代代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她怜爱地拍拍他的脸,嘻嘻笑着,“党和政府不是在努力吗?你一个人别太操心。”
秦天忽然一声冷笑。
“你笑什么?难道就靠你?”
“不谈这个。”秦天一把捂住她的嘴,“我有个想法,今天本来准备说,觉得还没和你和社委其他人商量,就没讲。”
“什么事?”
她轻轻从他怀抱里挣了出来,站到墙边。秦天也跟过来。
“你都看到了,那几家茅棚屋,还能让他们住下去吗?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你的想法是?”
“就让老水、老骆把房子建到这个地方来。”
郑爱英转过头惊诧地望着他,“你不是……”
“嗨———过去………”秦天低下头,沉默了。
她转过身,悄悄搂住他的腰,将脸依在他肩上。
“秦,你变了许多。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到现在,你变了。”
秦天任由她拥着,微微眯起的两眼仿佛正贯注着他的全部精神力量,穿透过沉沉黑暗,一直射向辽远苍茫的不可知世界。
“我变化,是我清楚地知道了,我的力量太小了,我不能改变什么。我不能太狂,没有用。”
“为什么?为什么呢?就因为连续的灾害?”
“不仅如此,还因为你。”
“因为我?我怎么啦?”
秦天不再说下去,反身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在渐渐凉爽的夜风里,他们互相聆听对方的怦怦心跳,感受着比爱更深层的信任与理解,感受着一切身体与精神带来的绵绵幸福,以及幸福旁边那个若即若离的惆怅。
忽然,静静夜色里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秦天猛一愣,迅即抓住她的手,隐身到墙外的堤坡下。
过来两人,在庙坪站住。
“撒泡尿。”一个说。秦天听出是肖福涛的声音。这么晚,这小子从哪里来?
“我听说,那天打散籽鱼,郑老师也去了,别人都没看见,你说到哪里去了?”
“我不晓得呢。”肖长根说。
秦天郑爱英心里“怦”地一响,两手紧握,呼吸陡地急促起来。
“我猜,一定是和秦天在一起。”
“你怎么晓得?莫乱讲。”
“他是啸天湖最会搞鱼的人,那天只捉了两条鱼。你说他做什么去了?”
“不会吧?我姑爷不是那种人。”
“什么人?一个霸蛮人。郑爱英那么漂亮,他不想她?好多人都想她。我都想她。”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沙沙声没有了,肖福涛却蹲下来抽烟。“这个鬼啸天湖住不得人呢,我要到别的地方去。”
肖长根却站着,“又去搞诈骗?莫搞,做点正经事。你看骆飞亮,讨了堂客,成了家。”
“这个家有卵用!大水一来又打漂漂。”
肖长根不耐烦了,“吃什么鬼烟,走唦,明天还要去看那条牛,听说是条四膊四健,八字开角的好牛呢。”
“牛牛牛,你这牛贩子只晓得牛!”肖福涛蹬蹬腿站起来,竹根烟斗在墙上敲了敲,“嗨,这个郑老师住到啸天湖,啸天湖就一定会出事。你看吧,自古女人是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