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一齐来创造欢乐-水魅

眨眼就到了清明。农家话说:清明下种,谷雨下泥。啸天湖农业社各家各户开始浸种育秧了。

虽然一年之计在于春,有许多农活要忙,可是填饱肚皮的事永远比什么都迫在眉睫。

正当世人苦于性命难支的时候,大江又来救命了。

河里涨水了。

这时候涨水人们不害怕,桃花汛给他们带来的是快乐和希望。

啸天湖堤外是大片荒洲,高处长着两尺厚的霸根草,洲尾一片凹地,是个回水湾。有人曾经想种作物,因为连年大水就放弃了。现在一层浅水,漫在隐约可见的犁铧沟垄里,水流舒缓,蒿草丰茂,正是鱼群歇息产籽的绝好去处。

当然不是每年都有鱼来散籽。水没上洲,水淹得太深,或时涨时落,都不会有散籽鱼。鱼的多少也看年成,鱼少了人叹气,鱼多了人也叹气———都恨自己没长八只手。

天刚黑下来,一轮弯月就已挂在中天。男人各自拿上渔具,兴冲冲往湖洲上走。大网、撒网都用不上,因为网撒出去被蒿草支起了,收回的网从草尖刮过,鱼从草下溜走了。最好的渔具是形状像窝窝头的篾罩,或者是形状像海螺的篾织的扒纲,要不就是四根竹竿支起一片麻布的赶罾。如果这些都没有,干脆就是渔叉,甚至就用铁耙子。

体型较大的青鱼草鱼非常敏感,只要有一点光亮,一点动静,立即埋头窜逃。只有鲇鱼、鲤鱼、鲫鱼这类沉脚鱼动作迟缓。现在,人们隐蔽在凹地旁边的草丛里,不张扬,不打闹,烟头都不亮一个,静悄悄地等待。

夜色渐深了,月光洒落的凹地水面传来第一声水响,“啪———”

人们按捺着怦怦心跳继续张开耳朵听。

不久,水面又传来“啪———”“啪啪———”打水的声音。

还须继续忍耐。

紧张,心情紧张。腿脚开始灌入硬硬的力量,两手握紧拳头,呼吸开始急促,双双眼睛在如粉的月光下闪闪发亮。

打水的声音不再单调了:“啪———”“噼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不仅是耳朵听到声音了,眼睛也看到东西了:深灰色的长条水痕是犁铧的土脊,浅银色的长条水痕是犁铧的沟壑,一丛一丛的黑颜色是杂乱无章冒出水面的蒿草。在这一切色块色线的交错里,水面溅起东一朵西一朵银光闪烁的水花,无论深水浅水都掀起杂乱的、互相碰撞的波浪。不仅看到了水面的热闹景象,尤其令人心痒难捞的是一条条纵身跃起的大鱼,鲤鱼、鳙鱼、青鱼、草鱼、银光闪闪地扭摆着朝天钻去,没跳太高就“砰”地砸下水来。

散籽鱼必须跳跃。要跳,要拼命跳,不跳,它肚子里的鱼籽就产不下来。

这当然是件痛苦的事。什么生命的诞生都不容易。不诞生新的生命,旧生命活下一万年也是白活。这样,诞生生命的痛苦就变成了快乐。

散籽鱼没有小的,未成年鱼类没有享受这份快乐的权利。跳了一阵,力气用得差不多了,它们就腆着肚皮沿水中的土脊磨擦,一遍遍地,擦着游过去,又擦着游过来,于是变成了飞不起来的笨拙的蝴蝶群落,变成了秋风拂下的满地肥厚的落叶。

有些鱼并非一到场就急急忙忙去当不要命的产妇。这些鱼知道怎么悠着来。它们一对对,一群群,先把场地旅游一番,沿着沟壑,看看别人的风景,然后物色一个合适的地方,你嗅嗅我,我亲亲你,温情温情,缠绵缠绵。更有甚者,比如鲇鱼,一条雌鱼可能同来几条数十条忘情的追随者。到时候了,也不必抛绣球,大家一齐上,绕着雌鱼,你缠住脑袋,你缠住脖颈,你缠住胸脯,你缠住肚子,你呢,缠尾巴吧。还不够,还有许多的后续队员,又等不及,没什么讲究了,管他呢,一股脑儿,见缝插针。你缠了我,我恨你。甩!你把我甩下来?那哪行!冲上去!有些快要入港的就被这些捣蛋鬼吵得怒从心头起,张开血盆大口咬上去!

每到这时候,渔人看见的就是一团在水里胡乱翻滚的、一会儿白(肚皮)一会儿黑(鱼背)的鱼球。因为鲇鱼还能发出声音,这就是一团叽叽叽叽叫得可怕的怪物。没见过这场面的渔人,在黑漆漆的夜里,在你单独一人,在大片茫茫水域,不吓一跳才怪!

很多人,心清静些、仁善些的,性格懦弱些、凝重些的,就拔腿走开,不要了。当然许多人饥不择食,一把捞上来,回家一看,许多鱼已被咬得遍体鳞伤。

骆飞亮现在有个做什么事都跟秦天走的习惯。除了练石锁,天天捋起衣袖看肌肉,还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学着他们拔胡子,用草药浸洗头上的癞疤。因为见自己脸颊日益地凹陷下去,圆脸变成长脸了,就找了两颗圆圆的石头晚上睡觉时噙在嘴里,要把腮帮子再圆鼓起来。谁知那次忘了掏就睡着了,吞进肚里去了。所幸第二天拉了出来,却也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他什么渔具都没有,到秦天那里借了把渔叉,正虎视眈眈蹲在旁边。

本来还应该等一等,忽然听到咚咚咚脚步声。骆飞亮说:“姚先喜下去了!”

“走!”

秦天带着这伙人一路跳跃着奔下去。

随着急促杂沓的脚步和难以抑制的兴奋的吆喝,人们扑向月光下的水洼地。

刚刚甩得晕头晕脑的青鱼草鱼立即嗅到了危险气味,感到了水波的不寻常震动,紧张窜动起来。这种急促游动形成的箭形水浪马上被秦天这类经验丰富的猎手发现,“噗”地一声,一只篾罩扑头盖来,鱼头就重重撞在篾罩上。篾罩全力压住,丝毫不动。紧接着一只手从罩上圆洞伸下来。罩里天地太小,它被强压在泥地上,两支仿佛长着眼睛的手指立即戳进鱼鳃,并且狠狠将它扣住。尽管你使尽全力拍打,却只能打起虚张声势的水花。

鱼被提起来了,摁进半个围椅大的渔篓里。

骆飞亮一边紧张激动地号叫,一边跌跌撞撞东一叉西一戳。明明白白看到一条鱼,死劲一叉叉下去,却深深扎进泥土里。等他骂骂咧咧拔起叉来,那狗日的已蹿出几丈远。只得举叉又追。水虽然不深,地面却高低不平。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一连追了好远,眼看前面横着个土坎,“猪压的,这下看你往哪跑!”咒骂着就一叉飞过去,只听“啪啦”一声,那家伙忽地跃起,朝他脑袋狠狠扇了一尾巴,落到身后去了。待他回头再追,它已没了身影。

只听到秦天在叫:“来!跟我守渔篮,分一半给你!”

“不!我要自己捉!”骆飞亮说罢朝一道水浪跃身扑去,只听“哎哟”一声,鱼没扑着,胸前被大鳜鱼鱼脊刺出一溜小洞,手一摸,点点血迹连成一片,立即感到火辣辣的疼痛。

他一声不吭,熟练地朝自己手心撒泡尿,往胸前一抹,揉揉朦朦胧胧的眼睛,又猫腰向四周窥视。

这是一片奇妙的水洼地。跳动的人影,飞跃的渔叉,低沉的吼叫,短促的詈骂。月光下一团团水花忽地冲起,到处是“扑通、扑通”的响声。逃窜的大鱼激起条条如箭的水浪,让那些使叉使耙专拣大鱼的人又兴奋刺激又气喘吁吁。手掌大个的鲫鱼群被追赶得“哗啦”一声一齐跃起,仿佛朝人迎面泼来一盆亮闪闪的银箔片儿,使你眼花缭乱,心痒难耐,又喜又骂。鲇鱼的最大本领就是钻泥。你看到一群鲇鱼在哗啦哗啦摆水,横着一耙撩过去,一条两条拴在你耙齿上了,其余的尾巴一搅,一崭齐的朝四周埋头就钻,好像四面都是它们的防空洞。这时就得放下耙子手脚并用去泥里掏。泥又不是纯粹的淤泥,半沙半泥里横七竖八穿插着众多的冬茅草根、霸根草根、黑蒿草根,这些强劲有力的根须仿佛编织成无数个钢筋网,要逮住鱼就得咬牙切齿拔起它们,常常是草根勒得双手皮开肉裂,那些滑溜溜家伙又从你眼皮下逃走了。

姚竹村是使“赶罾”的,小鱼抓了一篓,却没抓到一条大鱼,很不甘心。干脆把篓子稳稳固定在土堆上,赤手空拳来捉大鱼。闹腾这一阵,那些找到出口的家伙早已逃之夭夭,洼地里的大水浪已难见到了。扑了几个来回,仍然两手空空,正要骂娘,突然听到姚先喜、水炳铜的吵闹声,循声过去,原来是姚先喜用“挡网”(狭窄长条的轻型围网)围住了一条水沟,可以不急不慌稳稳当当来捉。水炳铜也是只有小渔具的人,想在这里捉条大的。姚后喜只是嘻嘻笑着,“你真的浑水摸鱼啊。”姚先喜却不相让,两人站在水里吵一阵,埋头抓一阵鱼,又站起来吵一阵。

姚竹村“扑通、扑通”跳着跑过去,装着解围模样,“吵么子吵么子,你们吵架让鱼跑了!”边说就弯腰去捉那正横冲直撞的大鱼。

姚先喜终于破口大骂起来:“你们这些王八蛋!老子围的鱼你们来捉,猪压的!强盗!”

要在平时,别人骂他“强盗”,姚竹村非跳起来和他打架不可,现在他对水炳铜说:“听不见呢,你装着听不见,只管捉鱼!”

又不好真的上去打人,眼看大鱼会被他们捉去,姚先喜只得一边骂后喜无用,一边吆喝百喜赶紧捉鱼。

捉了一阵,鱼筐眼看满了,姚后喜干脆大喊一声:“秦社长!你们都到这边来吧!都来吧!”

大家都来了,姚先喜再不吭声了,只在心里念:好,你们打劫我!好,老子会记得的!

渔筐渔篓都满了,还用蒿草穿起一串串,水里也不再热闹了,终于起肩回家。

走上岸来,秦天大声说:“回到家,凡是在先喜围子里捉了鱼的,每人拿一条最大的给他!人不能没良心。听见了吗?”

骆飞亮、肖十春两人扛着沉甸甸的鱼筐,高兴地挥动拳头:“好!拿最大的给喜哥!”

一直将水淋淋、还沾着鱼鳞的脸绷得紧紧的姚先喜,这才露出些笑容,喉咙里咕哝着:“那就算了,那就算了。”

河洲上沉默了好些天。

再次传来鱼的消息。这天,秦天、肖仲秋从乡政府开会回来,挑着郑爱英的铺盖卷儿,一路送她到学校,回家急急急忙忙吃晚饭,扛上渔具往湖洲赶。

啸天湖学校刚刚上了几周课,有一天,学生来到学校,只见教室门上贴张纸条:“本校放假一月。老师:万百千留。”连名字也是开玩笑的。学生们推开窗户,万老师床上只剩光溜溜门板了。

啸天湖学生家长骂娘声无论多高,万老师听不见,因为他在一个谁都不知的地方。无奈,郑爱英只好顶上这一角。

郑爱英来不及收拾收拾也往河洲跑,她不能错过这机会。

远远地还没见到人影,早有阵阵喝叫声传来。她也不知方位,拣处草浅的路朝下跑。

看到前面一个黑影,正举着什么渔具,水打得“噗噗”响。她慌脚慌手卷了卷裤子,一边兴奋地“嘿嘿”着,高一脚低一脚歪歪倒倒向前奔。

快到那人跟前,“嘿,你是谁?”

那人背上背着渔篓,正举着篾罩“噗、噗、噗”一下一下往水里扑,似乎没听到她叫喊。

“喂,你是谁?”郑爱英猫着腰歪着头从下向上看去。

秦天收住脚,诧异道:“你?来干什么?”

“秦天!”郑爱英高兴得一歪一倒地颠扑上去,“哎呀,太好玩了!太好玩了!”

秦天一只手还握着渔罩,一只手却被她紧紧搂住了。

他心里陡地一冲,下意识朝四周匆匆扫了一眼,一只胳膊就不能动弹了。

“我来帮你!”她热热的声音冲着他耳根说。她在奔跑、恐怖、猎奇、亢奋中抖索着全身。她的声音也是颤动的、热乎乎的。

女人单薄的衣裳里热烫烫圆滚滚滑溜溜的乳房将他一条胳膊紧紧挤住了。

这一切都是那么迅雷不及掩耳地发生了!

什么都没有预谋。什么都被注定。

她的举动,她的声音,她的身体,她的气息,一切像灶膛里的熊熊烈火一丝不漏地传达给了秦天。锅里的水一瞬间就沸腾起来。没有什么前思后想,没有什么软语温言,他呼地一下将她抱起。

“干什么?你干什么?”女人忽然慌乱地、颤抖地、压抑地轻声尖叫,双臂紧紧抱住男人脖子,像一条巨大、温热、而又惯通人情的美人鱼,羞涩而仅仅象征性地摆动她的双腿,象征性地挣扎。

多么美好的“象征性挣扎”!

可遇不可求的、令人心驰神往的象征性挣扎!

他像一位大力神,托着这沉甸甸的美物,骄傲地无视四周的一切,脚下哗哗趟水,四平八稳,一步一步朝前走。

“你,你,你……”女人的声音像小羊羔一样软软颤颤、哀哀脆脆,在他耳边响。

这是一种特别刺激性欲的小羊羔的咪咪叫唤。

脚下有奏乐的哗哗水响,不远处有茫然无知的可怜的吆喝。

月色是幽幽的,水色是闪闪的,远山是暗暗的,云层是蒙蒙的,风声是柔柔的,江声是泠泠的。

将女人放倒在草地上,又将她拉起来。拉起来再将她贴近,贴近后再紧紧抱住。

女人现在变成了什么不得而知,女人现在还有什么声息不得而知。男人女人耳里不再有任何声响,男人女人心里不再有任何世界。

他惟一感觉的是赤裸裸胸前的丰软,她惟一感觉的是赤裸裸身下的坚挺。

那丰软揉进了他的灵魂,那坚挺划开了她的肉体。

他再次将她放倒,在一片春天的、潮湿的、丰茂的草地上。

月色将她一寸一寸褪出的身体涂上柔柔的银光,春天草地上,一双涂抹银光微微颤动的硕大的荷蕾,矗立着,高雅地矗立着,羞怯地矗立着,大胆地矗立着,野性地矗立着。是天地间最美丽的矗立。

春风轻轻拂过它,水汽轻轻拂过它,草地里种种花香轻轻拂过它。

水上猎手的包装十分简单,只有半打,而且单薄。

褪去包装的猎手单膝跪下,在她身旁。

她刚刚睁开朦胧的眼,就瞥见那身下触目惊心的挺立。

终于发出一声来自灵魂的呼唤。

紧接着又一声呼唤。

紧接着又一声……

秦天闭着眼,随着她的呼唤,节奏明快地一次次刺入。

月色溶溶,江声泠泠,轻风徐徐,花香阵阵。

仅一箭之遥的水洼里,他们的乡邻亲友正在忘乎所以地搏斗,与生存,与生命,与自然,与自己,倾尽全力搏击。当然也是痛快的,舒畅的,淋漓尽致的。

两处地方,表面上不同的存在形式,满载的生命内容却奇特地异曲同工。不仅内容,风格也极其相似。亢奋,亢奋,亢奋,这就是近在咫尺两曲生命凯歌的共同主题。

强大的、强大的、强大的冲击。

刻骨的、刻骨的、刻骨的快感。

……磅礴的风雨……

狂风暴雨之间的短暂休憩。

他们紧拥着,身下是活嘻嘻的春天的花草。身旁是活嘻嘻的水里的鱼儿。

原来,花草,鱼儿,情人,都来到这里,都在这美丽的季节来到这里。来这里干什么?交配。交配。交配。

不是单纯的生物现象,恰恰是,是宇宙与自然的最雄浑最深沉的交响。他们,它们,相互激励,相互鉴赏,相互交融,相互启迪。

真是神奇!大宇宙,大自然,大人类,一齐到来,一齐来创造爱情,一齐来创造欢乐,一齐来创造永恒的不死的生命。

鱼在产卵,花在传粉,人在射精。多么美妙的欢乐!多么美妙的幸福!

啊,都在这样一个美妙的春天的夜晚的江边!

…………

不远处的扑水声、尖骂声、人的奔跑和鱼的跳跃声越来越清晰地传来。

她想看看,她要看看,她想,她要……

秦天用嘴将她的头野蛮地压下。

不懂得接吻的他,很快就学会了。

学会了,仍不习惯。他更爱乳房。它更能使他产生联想。这不就是满湖亭亭荷蕾中最娇媚的那朵吗?这不就是千万摇曳的绿叶中最鲜艳的那朵吗?这不就是望不尽的粼粼波光中最耀眼的那朵吗?他噙着它们,贪婪地吸取,吸取惊心动魄的欢乐,吸取惊心动魄的芬芳……直到难以坚持的痛楚使她不得不发出呻吟,不得不放开搂着他腰的手,去极柔极媚地推动他的头……

水洼地里的击水声、叫喊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快来!”“摁住它摁住它!”“你跑!看你往哪里跑!”

渐渐地,他能分辨出是谁的声音了。他终于恢复了这个能力,或者说,他正在恢复这种能力。

她的声音绵软断续,在他再次强有力的冲击里,她无法、不愿、不屑提示他对环境的关怀。她自己也在这瞬间感受到了身在何处。感受到了身在何处更大大刺激了她的欲望与快感。那一瞬刚刚过去,她就渴望比上一次更强烈、更淋漓尽致的快感早早到来。

快感就是潮水,就是桃花汛,足可淹没一切的多余,和多余的一切。

短暂的意识清醒之后,清醒留下的印象使他们的疯狂做爱更激越,更诱惑,更神秘,因而更癫狂。

这是一个植物、动物、人类共创欢乐、共享癫狂的神秘地方。

就在绵绵流淌的湘江之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