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肖仲秋就挨家挨户收集修理学校的柴草木料去了,肖海涛却踏着深雪往姚先喜家去。
忽然说暂时不修堤了,男女老少觉得比过年吃肉还舒心。古人说“晚食以当肉”,其实睡觉比吃肉更过瘾。女人孩子看到当家人粥都不喝只顾倒头睡觉,一个个兴奋得张牙舞爪,也不敢高声,悄悄钻进被窝,万事不想,开怀入梦。
昨夜的大雪,把每家门前挖出的雪道又掩平了。今天不干活,肖海涛偷偷穿上父亲一年到头舍不得穿几回的木屐,也想让一双肿痛的脚休息休息。一看姚先喜家那背风的房檐下白皑皑的雪差不多齐胸高,站在那儿苦笑了,放开喉咙喊了几声,屋里竟像遭了瘟疫似的一片寂静。
他脱下木屐,手脚并用刨开一条巷道来到门口,擦擦脚上又痛又痒的冻疮,穿上鞋,顺手推开篾片夹茅草的窗子朝里一看,吓了一跳,就在窗边床上睡的是姚后喜两口子,牛丽珍头枕在丈夫胳膊上,敞开半边胸怀,丰硕雪白的乳房触目惊心地耸立着,一边嘴角还挂着梦里涎水,睡得正香。姚后喜半边脸掩着被角,响着水下冒气似的咕噜咕噜鼾声。另两间房里,姚先喜鼾声平和沉稳,隐隐约约似地下传来的雷声。他家老爹声音时而打着尖锐的唿哨,时而半天全无声息。他想,这老人只怕活不过冬天了。
肖海涛冷得直搓手,听着这家人的鼾声交响,不禁十分感慨。还是秦天说得好,啸天湖人确实太苦太累了,颠沛流离,忍饥挨饿,一刻不停地为生存奔劳,人的力量发挥到极致了。今天这突然到来的轻松日子太难得,不纳头死睡一回还干什么?对于穷人,这是比什么都好的享受。当然,如果有个漂亮可人的女人搂着,就算美事加乐事了。世事不公,老天还另存一眼,也是人心天理所在吧。要不,那古往今来的戏剧,为什么总为穷汉们安排个七仙女、田螺姑娘呢?
肖海涛实在不忍心搅扰这家子的甜梦,就顺着湖堤朝秦天家走。
刚近骆家门前,忽然听到沉闷的哭声。勾头钻进茅棚一看,骆雨生骆飞亮父子正蹲在地上嘤嘤地哭,地上摆着骆篾匠的老婆,一身水淋淋的,青紫色的脸上全是冰凌割破的伤痕,已经断气了,那只在水中向上攀爬的手还僵硬地伸展着。
“这是……”
生就一副肿眼泡的骆雨生眼睛红肿得番茄似的,哭哭啼啼说:“一早就去钩柴火……谁知道,溜倒了……”
肖海涛也湿了眼睛,“赶快起来,我去告诉秦社长,安排一下吧。”
心情沉重地从骆家出来,就到了水炳铜的棚屋前。忽然听见有人叫:“海哥,海哥。”
肖海涛折过来,噼噼啪啪挥断挂在棚檐下的冰烛,蹲身进去。水炳铜半坐床上,脚头被窝里弓着几个小丘,正一拱一动,又是闷闷的嬉闹声,不用说是两个顽皮孩子。
因为站着脑袋就挨到茅草,就去坐床沿木板,忽听“咔嚓”一声,他吓得连忙站起,头又重重撞上了棚梁。
他骂道:“狗窝!狗窝!”
水炳铜脸色阴沉地说:“正要跟你们讲,我还是要把房子建到堤上去。”
肖海涛心里怦地一响,知道他讲的是金钩寺。他抓把稻草垫屁股坐在地下,不置可否地说:“以后再研究吧。老婆呢?”
“捡树枝去了吧,不晓得。”
“也是捡树枝。小心啦,老骆堂客刚才就淹死了。”
水炳铜惊诧道:“怎么?他堂客?”
“跟你争屋基的老对头呢。”
水炳铜道:“都是为了活命。哎,可怜。等会去看看。”
沉默一会,水炳铜踢了几脚,“起来起来,都给我捡柴去,不要溜冰啊,淹死了我不管。”
他大儿子小方撅着嘴推搡着弟弟爬下床,揭开瓦锅找到一些冷红薯,两个抢着吃。
水炳铜把一本纸张蜡黄的石印图书扬了扬,“我正看一本《流年》,明年我们这里还要遭灾。”忽然他一本正经对肖海涛说,“最近,你看老秦有什么变化吗?”
肖海涛嘘了口气,脸色严肃起来,“我正想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水炳铜半晌说:“老秦命里有这一劫。那天风还未停他就要下湖打鱼,我劝过他,他哪里肯听?”
“到底是怎么救起他的?”
“那时已没人清醒了,都以为他没命了,我们自己也要死了。结果他随着渔网一起拖了上来,已经不省人事。”
“后来就遇到带人来买鱼的郑爱英,把他送进了医院?”
水炳铜点点头。
肖海涛记得,当时玉兰哭着要去县城,谁知那天大清早,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房门口,把刚刚起来的她吓了一大跳。
肖海涛疑虑地说:“若说他伤病没好,做起事来又一点不差。”
“他伤在心里。”
“你不能给他看看吗?”
水炳铜伸了伸懒腰,又优雅地摸起他的连鬓胡子来,“他不会让我看。他什么神鬼都不信,就信他自己。”
肖海涛站起身,“我走了。他们的丧事你就帮帮忙,别要钱了。”
水炳铜点点头。
到秦天家,玉兰说他大清早拿着几双草鞋去他父亲那里了。
看到顺子和青山爷把屋坪的雪铲扫得干干净净,父子俩头上都冒着热气,不禁大声说:“到底是勤快人家,气象不一样啊。”
青山爷一脸笑眯眯地,“你们辛苦啊。他在屋里,去吧。”
肖海涛在几间房里都没见秦天影子,“嘿,这家伙哪去了?”
发现后墙边树着梯子,难道爬上楼去了?他上了几步,忽然听见“噗……丁零零,噗……丁零零”奇怪的声音。
肖海涛轻脚轻手摸上楼,弯腰瞄过去,低矮狭窄的小阁楼阒黑阴冷,屋椽上悬挂的茄子辣椒,像些风干的动物肠肚阴森森地晃荡着,在楼门吹进的雪风里发出嘁嘁喳喳的响声。秦天静静地盘腿坐在楼门口,手举着东西,不时朝门外照照,放嘴前“噗”地一吹,然后听那“丁零零丁零零”的轻响。
肖海涛凝神敛气蹲在那儿。他想起来了,那就是他从大鱼身上弄到的鱼鳞。现在怎么有闲心摆弄这玩艺?看那全神贯注的模样,仿佛首饰店老板在鉴赏客人送来的一件珍宝。
他蹲了一会,悄悄退回楼梯,故意弄出声响,叫道:“秦社长秦社长。”
秦天一回头,“你啊。”
肖海涛躲闪着头顶那些磕磕碰碰的东西,蹲着身子移步过去,照他模样盘腿坐下,说:“做什么呢。”
秦天并不回避,仍然拨弄那块鱼鳞,好像对他说,好像自言自语,“这家伙奥妙究竟在哪里?”
肖海涛接过去也弹一弹,拨一拨,却不知如何应对。
“海涛,你说这东西,长着鱼鳞模样,响起来就像佛堂的铃声,闻起来有茉莉花香味,摸一摸如人肚皮那样光滑,煮不熟烧不烂,还能治人病,这不是太奇妙了吗?看来,世界上奥妙如神的东西太多了,一个人本事再大也猜不透它。人不服输不行啊。”
肖海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清楚他要向什么认输。
“我有时觉得,这个东西,”他掂了掂手上的鱼鳞,“真是鱼鳞吗?我看不是,它是一个信号,就像我们发现堤要垮了吹号敲锣一样,向别人发信号。它也是向我们发出的信号,要我们小心谨慎,不能莽撞。可惜我们不懂,没听它的。我这几十年只听自己的,我不相信有我拿不下来的事。这次是它给我一个警告。”
肖海涛聚精会神听着,表面很安静,心里却像风吹的丝线,一片乱七八糟。
秦天沉默下来,手心捏着鱼鳞,怔怔地眺望窗外。
这里视野十分开阔,前面蜿蜒着啸天湖大堤,大堤右边是辽阔的江面。无水的地方一片浩浩雪白,有水的地方一派乌青,雪白的壮丽,乌青的恐怖,它们交织着,紧挨着,像美女与魔鬼发生着赤裸裸的肌肤之亲,相互袒露灵魂与肉体,将冲突与和谐统一在雄浑大度的天幕之下。
看着秦天这种令他陌生的专注怅惘神情,肖海涛知道不是讨论问题的时候。他干脆说:“老秦,骆家女人掉在冰洞里淹死了。”
秦天微微一震,收住目光,然后一声长叹,“这样的年成,是老天要收人啊。春天大水,秋天大旱,冬天大雪,只有夏天逃生,到外地逃生。这不是老天要收人吗?小小啸天湖如何承受!我看,这又是个信号。还有人要去,还会有人去见它。你信不信?”
肖海涛突然发现秦天的目光十分陌生和难以捉摸,甚至是用一种怀疑、讯问的眼光盯着他。他突然觉得绝望,随之产生他从未产生过的、难以相信的厌倦与疲惫。
“老水又提出建房的问题……”
“随便他。”
“还是开个社委会研究一下吧。”
“想开就开。顺其自然就好。”
肖海涛觉得真没法谈了,弓起身子说:“我先走了。”
就在大年将近的日子里,啸天湖果然又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姚先喜浑身发臭的老父亲。晚上孙子还伴他睡着,早晨,孙子叫“爷爷”,不见动静,去推他,却见爷爷身体冰凉,已经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