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让他们多活几天-水魅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天几夜,平地积雪两三尺。啸天湖像一只放在天地间的小面盆,盆沿盆底除了耀眼的银白再没其他颜色。从冻得乌青的大江上掠驰而来的北风,在这个面盆里回旋,肆意玩弄着它们自己铺下的雪毯,将撕扯下来的碎花又撒回哆哆嗦嗦的天空。沟渠塘坝的背风一侧,都被积雪铺成很诱惑人的放射状平台,被风刮断却未完全脱离的树枝在上面扫来扫去,拂出许多深深浅浅的圆弧。内湖、港渠、塘坝的水面凝结了厚厚的冰层,孩子们抛出去的冰溜溜土块刚刚停止转动就被冻住了。满天下看不到一头活物,鱼儿不死也钻进深深的淤泥里。湖区常见的大鸟早没了飞行的踪迹,偶尔有些小雀儿在房前屋后闪烁它们的翅膀,往往又落入孩子们设下的圈套。

铁牛和几个比他小的孩子舞弄着几尺长亮晶晶的冰凌,一路追赶打斗。因为秦三、百喜都上堤挑土去了。他们眯着眼躲开飞舞的雪花,一路跌跌倒倒地奔跑。他们太熟悉这些道路了,根本不怕陷进大雪制造的假路上去。

看见雪垛垛似的茅房上冒出闪闪烁烁的青烟,铁牛大喊一声:“不玩了!”就急急忙忙、滑滑溜溜往家赶。

哪怕是活树的树枝也冻死了,早上他和秀月姐姐就钩了好大一捆。这柴特好烧,所以秀月很快就做好了饭。

见他头上热气腾腾,结冰的小辫儿流水,脸颊红通通的,紫红紫红的鼻尖儿却清鼻涕直吸溜,一副脏兮兮模样。秀月吼道:“你玩疯了,回来干什么?还疯去!去!”

铁牛一点也不恼,红红的手背在鼻下“吱溜”一擦,“姐姐,今天我送饭。”

“不行。”姐姐用力给饭钵捆扎毛巾,一脸严肃。

“怎么不行?要,偏要!”

“像爱华那样把饭倒掉,就会打死你。”

铁牛犹疑了一下,悄悄脱去脚上早已湿漉漉的破布鞋,赤脚穿上家里惟一一双木屐,趁姐姐进里屋,搂起饭钵拔腿就跑。

平常时候一口气可以跑到的路程,今天显得那么远。抬眼望去,满眼就是忽上忽下乱飞的雪花,看不见稍远一点的景物。原以为穿木屐会好走些,谁知雪泥在木屐凹底里越堆越厚,走动起来一歪一崴,赤裸的脚背已经鲜血直流。

倔强的铁牛只在一个地方有过这种绝望的感觉,那就是在冬天的大湖里挖藕。陷在深深的淤泥里,前后左右远远近近全是可能没顶的泥沼,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刚想用力拔腿人就往下沉。现在好像到了那样的绝境。一手提着沉甸甸的木屐,一手搂着比命还重要的饭钵,赤脚走在冰雪里。

眼前飞雪乱搅,耳边风声呼呼,小小脚板歪歪扭扭印在雪野上,可他心里直念着一句话:死了也不能丢饭。死了也不能丢饭。

铁牛终于看到飞扬的雪花里朦朦胧胧的人影了。

因为风雪太大,人们眼睫毛都结了冰花,而草鞋踏出的路是雪地上惟一深色的目标,不用担心走岔,人们挑土时就半睁着眼。别人瞧不见他,他只好从熙熙攘攘的人丛里寻觅,终于发现了雪人似的秦三。

他们相互惊讶地望着。铁牛看见秦三挑着冰疙瘩似的冻土,头发眉毛都结着冰凌。秦三看见铁牛下巴下面搂着饭钵,木屐却提在手上,雪地里踩一双乌青的赤脚。

秦三张了张口,喉咙发出一点儿嘶嘶声,除了一溜溜白气,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哑子似的向缺口指了指,转身就融入纷纷扬扬的雪花里去了。

铁牛懒得寻找妈妈,他讨厌妈妈动不动就给他一顿训斥。快爬上大堤时,听到打夯的歌声,他立时来了劲儿。

“呀呵咦,打飞地!咦呀呵,打飞硪!”

他兴奋地跑近唱歌的人群,看到四个大人各拉一段麻绳,绳子穿过一块方形花岗石的四角,四人一齐抬起,石块高高扬过头顶,然后重重砸落下来,将新土夯实。

铁牛惊奇得张大了嘴:爸爸竟然在纷飞的大雪中光裸着上身!

爸爸身体是紫红色的,胸前和手臂的肌肉一条条隆起,好像油光闪闪。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四周飞舞,不停地向身体碰撞,就像一支光柱吸引着无数晶莹的飞蛾。可是这些飞蛾一撞上紫红的光柱立即就无影无踪了,像精灵一样消失了。紫红的身体遍布着星星点点晶亮的水珠,也许是雪水,也许是汗珠,它们混合在一起,弯弯曲曲向下流,或者被用力的动作一串串抛甩下来。

石硪向空中抛起时,由一人领唱,石硪砸下来就大家一齐和。那粗犷的歌声其实不是唱而是吼出来的。他们经常闭着眼,一边吼歌,一边有规则地移动步伐。

铁牛上前叫了声:“爸爸。”

秦天猩红灼亮的眼光朝儿子瞥了瞥,继续眯着眼领歌。

铁牛忽然觉得脑袋上被人敲了一下,果然是妈妈。玉兰撂下扁担,把儿子扯到背风的堤坎下,拿来一把稻草,将他提猪崽似的提起来往稻草上一捺,这才蹲下给他抹脸。“你这是找死呢,谁叫你来的?你看你的脚,血湖血海呢,冻成这样!”

铁牛站在干草里,妈妈虎着脸给他擦血渍,搓脚趾。

看着爸爸他们蹲在堤坎下吃饭,铁牛感到很高兴,很想听到爸爸一句赞扬话。他猜不透爸爸脸上的表情。自从爸爸治病回来后,铁牛很少看到他从前虽然严厉,但时常露出的慈爱表情了。爸爸很少言语,和妈妈也很少交谈。社里的事情如果不是肖叔叔他们来找,他也不像过去东家西家地忙乎了。爸爸常常一个人闷坐着,不是一声叹息,就是无缘无故地发火。铁牛觉得爸爸变了很多。

雪花飞舞着往饭碗里飘,爸爸似乎没什么感觉。饭菜几乎变成了冰疙瘩,铁牛听到爸爸嚼萝卜的咔嚓声。爸爸坐在干草上休息时,手无意间抚着铁牛脚背,他感激地看着爸爸,谁知爸爸转过脸,声音狠狠地说:“还不回去!”

一连数日风雪,湿地冻得坚如铁角,锄头挖下去只溅起几点白粉,许多工具被毁坏了。后来谢大成想出一个办法,首先向深处掘洞,掏空,再将四边锉开小沟,最后众人举起锄头,吼声:“一二三!”一齐猛敲,“轰隆”一声,一块巨大的冻泥就落下来了。

啸天湖的男人们白天冒着风雪挑大堤,晚上忙着编织草鞋。

这天夜里,铁牛蹲在一边给爸爸添草,意外发现爸爸从妈妈刚做好的抹布上解下一些布条,细心编进鞋帮,最后用木锥将鞋帮鞋底锤得平平软软的。

妈妈接过小草鞋看了看,朝铁牛笑道:“这是给你走亲戚的。”

铁牛就要试一试,爸爸不声不响把它挂到墙上去了。

现在,社里开会不再总是去肖仲秋家,铁牛家成了社里会议室了。他和姐姐们正要睡觉,开会的又来了。

几个人一进屋就抖雪,抖得满地湿漉漉的。

谢大成一边跺脚一边叫:“有火烤么?有火烤么?”

正在烧茶的玉兰答应着,抱起柴草给他们升火。

铁牛急得在床上踢姐姐,“嘿,猪压的,烧我钩的树枝呢!”

捂在被窝里的秀月咕哝着:“随便他们吧,明天再搞。”

铁牛气呼呼翻来覆去,忽然一撩被子说:“那我要烤火!”跑到堂屋火堆边,双手在白亮亮的火焰上捞来捞去,仿佛要把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温暖抱走。

肖仲秋摸摸他只穿一件单衣的背脊,笑道:“你这不是火烤胸前冷,风吹背后寒吗。”

“睡觉去!”

铁牛看爸爸脸上没一点笑容,只得悻悻回到床上,然后张着耳朵听自己柴火的爆裂声。数着数着噼剥声,铁牛忽然回到了好久不曾想起的学校,见到了瞪着眼要打他们手板的万老师。

过了年学校一定要开学,这是这些做父亲的共同心愿。可是学校只是个空壳儿,屋顶的茅草东一搭西一搭儿,到处透着光。窗户空洞洞的,桌椅板凳一条也没有。

“我看,堤不要挑了,集中力量维修学校。”

三人一齐打量秦天,觉得他的想法太离谱了。

谢大成笑道:“你开玩笑,不挑堤它自己会长拢来?”

“会长拢来。你现在挑的是假的。”

“怎么是假的?怎么是假的?”谢大成拿着半截柴火舞到别人眼前,“老秦,你是不是思想出毛病了?”

秦天垂着的头倏地抬起,目光炯炯,直逼谢大成,“老谢,你还太嫩,你懂什么?”

谢大成一下蒙了,嘴哆嗦着说不出话。挨冻的脸已被柴火烤红,现在要变成紫黑了。

肖仲秋、肖海涛没想到秦天这样说,而且那样凶狠地说出来。从互助组到农业社共事多年,虽然知道他是个“霸蛮”脾气,可以前没听他说过这么冲人的话。眼看谢大成面子难搁,他们希望秦天说句解围的话,秦天却伸着双手,低头烤火。

一时屋里静悄悄的,几双眼直愣愣盯着就要奄奄一息的火堆,听最后几星柴节的轻轻爆响。

也许长期以来啸天湖人对秦天十分敬畏,谢大成终于没再吭气。

秦天好像等待什么,沉默了一阵,才慢悠悠说:“不要以为我在胡说,现在的冻土挑上去,明年一开春,土里的冰雪就融化。这样的大堤能挡洪水吗?这样的大堤不是假的?难道还是真的?”

肖海涛止住正要分辩的谢大成,说:“老秦,我倒要问你,这阵你不是天天在干吗?为什么……”

“不干你会晓得?大家都干你去睡觉?够了,让女人孩子歇几天,水灾一来他们就做牛做马,留下这条命不容易,让他们还多活几天。”

他们被秦天的话镇住了。你能说这是胡话?句句实实在在。也许从前秦天也会这样说,但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从前你对秦天的话从没怀疑过,那是因为他没做过不该做的事,没说过不该说的话,没有谁会想他的话真不真实,他干的事合不合理。

现在,事情好像悄悄发生了变化,自从那次失败的捕捞,自从那回神秘的住院。

该讨论的事情还没开始,会议似乎就要结束了。

不多的、珍贵的一点柴火渐渐熄灭,空气像人的心情一样一点一点冰冷起来。

以前人们会等待秦天说:散会!今天,他们这位领头人却一声不响,双手抱胸,眯着眼好像打瞌睡。

肖仲秋轻轻叹息一声,点点头说:“那就这样吧,我带几个人维修学校,大成去请老师,海哥和秦社长负责别的事。你们看怎样?”

谢大成“哼”了声,说:“老师,还有什么老师?能请万草包来就不错了,草包耐饿一点。”

这一说,肖仲秋、肖海涛都笑了。

“有什么好笑?学费呢?总不能念手板吧?”

肖海涛勉强笑道,“还不如我来教。人、手、口,山、田、土。谁不会。”

从秦天家出来,雪已经停了,开始构冰。夜很明亮。三人卷着袖筒往家走。

谢大成愤愤地说:“秦天太小看我了!我不懂,他又懂多少?倚老卖老,真是的!”

肖海涛说:“仲秋,你看老秦自从治病回来,精神是不是有点,有点那个?”

“什么那个那个,神精有毛病!一天到晚冷眼瞅人,好像别人欠他的米还的糠!”

肖仲秋说:“老谢不能乱说。我觉得他的意见有道理。啸天湖冰天雪地修堤还是第一次,表面上修起来了,春天化雪更难办。你难道说老秦不着急?他为啸天湖出生入死,谁走在他前面?”

谢大成不再做声。

“我一直在想,他们下湖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们不清楚。社委会就去了老秦一个人,确实不容易。没有这点救命钱,啸天湖这个冬天无论如何过不去。”

谢大成嘴巴捂在手掌里,终于心服地点头:“我晓得,我晓得,所以我不和他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