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那山怎么是蓝的-水魅

郑爱英趁别人没注意,把那束柔韧洁白的羽毛小心藏进自己被子,到食堂喝了一碗稀饭,就随女干部们进了会场。

整个上午她的心思都在那所简陋的医院里。干部会议快结束了,都是各区乡发言表决心,她实在难以忍耐,瞅个空子溜了出来。

想到街上买些饼干水果,却只有黑糊糊的发饼和长了虫的干毛栗。干冷的北风将麻石街上的泥尘、草屑、猪牛的干碎粪便刮得满地跑,在木板房角落��旋转。她浑身冷得直哆嗦,突然想起病房窗户还是几根粗糙的光木条儿,又找遍几家杂货铺,才买了两张糊窗的薄棉纸。

秦天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凸起的颧骨上有几条明显的刮痕,颜色紫黑,已经肿起。到现在郑爱英总算看清了秦天的面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种在与众不同的情境中猝然相识的感觉。

看着他刀琢般棱角分明的脸,看他浓眉下闭合的眼皮里眼珠的偶尔游动,就知道他没有睡着。她产生了和他讲话的冲动。几次轻声呼唤,觉得秦天嘴唇轻微翕动了,却没听到声音。

点滴药水在皮管里缓缓流出。他暴露在外的手臂凸现着可怕的粗大筋络。

她静静地、入神地凝视仿佛军港输油管似的粗犷的血管,似乎清晰可见凝重殷红的血液在强劲涌动,就像看到前赴后继、高潮不绝的长江大河,如同看到了不能想象源头的旋转于原野的粗犷力量。

北风从空敞的屋梁旋落下来,房间十分阴冷。郑爱英帮那位上年纪的护士糊好病房窗户,初冬淡淡的阳光从棉纸透过些微温暖。宽大的病房还有几个病人,安静地蜷缩在平平的土灰色被窝里,没有呻吟,没有动静。

她心情忐忑地谛听着室外的落叶,或一枚一片或一群一束嘁喳着地。墙角里,顽强与节气抗争的蟋蟀发出孤零零、时断时续的啾鸣。窗外既没有阳光给出的树木倒影,也没有浓云遮蔽的阴暗,只有薄薄一层冷雾,让人心事重重,无所谓希望无所谓愉快,让人沉闷得不敢叫喊。

她小心翼翼伸手给秦天掖紧被褥,突然听到倏然心惊的一声:“砰!”

郑爱英手触电似的弹回来,惊奇地朝病房望去。并无人影进来,病人们仍无声无息地龟缩在各自的被窝里,像些从树上剥下的桑蛾黑茧。

她自嘲地摇摇头,再次给秦天掖紧被子。

又一声“砰”的震响!

她立即惊警地朝窗外看去。院里除了在地上随风摩挲的黄澄澄的树叶,没有任何人畜的动静。走到对面窗口朝外看,墙边是壁立的、零星长着几丛黄叶疏落却挂着惹眼小红果的窝蓬刺的高岩。高岩下那条平坦的闪烁细细粼光的河流好像非常遥远,悄无声息地流淌,犹如来自另一个国度。

她再次回到床前坐下。

“砰!”接着,“砰!砰!”

这个女人惊诧地、难以置信地盯住床上的病人,原来,那强劲的震撼声竟来自这里,来自这位昨天还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的胸腔里!

她不及细想这种心脏强烈搏击的声音究竟应该属于猛兽还是属于钢铁机器,忽然“咣当”一声,吊着输液瓶的铁杆擦着她鼻尖砸向旁边小桌。

她飞快地去扶,桌上盛着米粥的小碗连同药液瓶已砸得粉碎,淡黄液体和稀薄的米粥在桌面甩出几个圆丘后,便海星似的迅速长出四面出击的软足,漫流下来。

秦天忽然拼命抓扯自己胸前的衣服!他甩动正在输液的手臂,掼倒铁杆,针头和皮管全被蹭掉了!

郑爱英一面惊慌呼叫护士,一面捕捉秦天突然疯狂起来的手臂。

她几次未能抓住。那手臂太强劲有力,简直像蒸汽机的钢铁传动臂,速度均匀、不可遏止地一上一下运动着,甩掉胸前的被子,又一把一把撕扯衣服。

鲜血从针口不断流出,一会儿成了一条血手!被面、衣服和床单上,红一块紫一块地印着血手印儿。

急急忙忙奔过来的护士慌乱中也捉不住他的手。两人几乎倾尽全力、全身压上,仍不能阻止它。秦天的身体却因她们反向使力,在床上直硬硬地滑动起来,头顶重重地撞到墙上。

随着两个女人恐怖的尖叫,几个病人抬起头,瞪大浑浑噩噩的眼睛张望,却没人过来帮一把。

“不行!不能强拉,得顺着他!”郑爱英大喊。

两人只得放开他,仅捉住手臂,用胶带压住针口,人滑稽地跟随着一前一后挪动。

郑爱英流泪说:“这是怎么啦?你说,他怎么啦?”

护士噘着黧黑多皱的嘴,气呼呼地:“不知道!哪见过这样的病人!”

秦天右手在撕扯东西,左手静静放在旁边一动不动。他两眼紧闭,嘴里仿佛念念有词。虽然右臂的力量可以将两个女人抻得前一蹿后一仰,从他平静的、眼角眉梢一动不动的脸上,丝毫看不出用力的表情。他好像只在工作,在高度亢奋的梦境里从事他千百次做过的日常工作。

医生赶来给秦天打了一针,十多分钟后,钢铁机器的可怕运动才渐渐停息下来。

护士换走沾血的被褥后走了。

郑爱英默默守望着这个医生也说不清病情的人,眼里噙着泪。她无法理清诸多的、胡乱混杂一起的问题。他究竟是伤还是病?是怎样的伤病?是威胁他的生命还是影响他的一生?她瞧着正看视另外病人的年轻医生背影,心里一声叹息。据她所知,县医院从前是有名医的,他们都遣散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留下这可怕的空白。

她坐了一会,不得不离开。

晚上,知道情况的县领导来看望秦天。他仍静静地躺着,与人没有语言或眼光的任何交流,只听到偶尔一声像深呼吸似的叹息。

县里让郑爱英再留两天,帮助这位传奇的农业社社长。

第二天郑爱英还没起床,就看到一块明亮耀眼的阳光照着房间的墙壁。她心情陡地开朗,几乎一路蹦跳着去洗漱间打理完毕,捏着冷馒头边啃边急步朝医院走。

虽然潜意识里有那种不可名状的期盼,当她看见眼前景象时,仍不由得惊愕地张大了嘴。

在远离病房的一处如倒扣茶杯的土丘上,一棵孤独的、并不高大却枝干粗壮的香樟树下,临崖站着一个高大单薄的人,抚靠着树干,一手举在额前,身体微微前倾,好像正在仔细观察山崖下的什么。

郑爱英惊奇地停住了脚步。

他那样站着,时光流逝,他一动不动。

“你,你,你,站起来了,站起来了!”

她心里激动地呼唤着,飞快地、急速地呼唤着。

她悄悄接近,从背后一侧悄悄走近土丘。

她仰视着,他举起的右手挡住了他的眼睛。她看见的是瘦削前翘、有密密一层胡须的下颌,以及糙裂紧闭的嘴唇。

即便旷野风平浪静,这临江陡峭的山岩上也有嗖嗖直上的翻山风,何况是入冬季节。

昨天还躺着不省人事,今天奇迹就发生了!站在高崖上吹风,吹猎猎的西北风!

她急切想看清这个人,想听他说话,听他的声音,想问他一个问题:所有的一切究竟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她实在不想惊动他。她又不得不唤醒他:你难道不是一个病人?你难道是个魔怪?

“……秦天,秦社长!”她颤抖着声音喊。

秦天放下一直举着的手,慢慢转过脸来。

郑爱英急不可待地要爬上去,秦天略一睥睨,便朝山下走来。

两人相遇时,她有意无意一阵晕眩,身子似乎晃了晃,下意识伸出双手,抱住了他。

“郑干部。”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她心灵顿时滚过一阵激灵,慌乱地垂下手,又垂下头,退下山坡。

当跟随他的脚步缓缓移动时,她忍不住扫了他一眼。

这匆匆一眼陡然令她心痛欲裂!

简直就是生物室里的一件标本!颧骨可怕地突出,就像往黑色布袋里装了两个石球!眼窝可怕地深陷,像拔去木桩的地面留下的深坑!仿佛突然变得浓密无比的双眉高高耸立在山崖般的眉骨上,直愣愣地生长着,让人觉得那是悬崖上一片尖锐的剑麻林。它显然张扬着生命,不过张扬的是令人凛然难以接近的狂野生命。

她心头颤栗,无法说一句中用的话。只能尾随着,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在一个专门为病人设置的、断了几根木条的长靠椅前,秦天停了下来。

“……请坐……”

郑爱英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到。

他果然坐了下来,她也轻轻坐下。

这里惟一可亲的是毫不吝啬的阳光。它一反冬日的个性,慷慨地布施着,将风烛残年的靠椅的木条也烘得暖和和的,手抚着它,就像触摸着躺在被窝里的年老长辈的身体,叫人怜悯而又温馨。

这位突然间变得可怜的女人喉头蠕动,想要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唉———”

她清楚地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迅速反应过来,“秦社长,你……还好吗?”

秦天又缓缓回转头来,低沉地说声:“郑干部。”

她终于鼓起勇气,拉住他的手。

顿时她心中一凛———拉着的简直就是一截钢铁,而且是截湿漉漉的钢铁!这钢铁还是毛糙粗粝的,连指尖都有老茧,指关节摸上去就像樟树上的硬瘤。

可她无法松开,哪怕那湿湿的凉凉的感觉迅速传达到她大脑中枢,并立即在那里结下一片冰凌。

“你,你好了?”

秦天看向她时,眼里仿佛凝聚充足了成堆的疑惑,“为什么?”

她惊慌了,“什么……为什么?”

“是你救了我?”他忽然清清楚楚地说。

“没,没有。是大家,全社的人……”

“不是,”他摇着头,“不是。是那条鱼,是那条鱼。”

“哪条鱼?鱼?”

他轻轻“哼”了声,“我追过它,我认得。它尾巴一搅,我就起来了。”

郑爱英张着嘴:“哦,哦。”

“原来那是它的家。”

“哪里?”

“坟墓里。”他嘴角忽然泛起一丝笑容,“你知识广博,不知道洞庭湖里的坟墓?”

她悚然道:“对不起,真的不知道……”

他从她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坚硬地指向前方,“郑干部,你说,山,那山,为什么是蓝的?为什么是蓝的呢?”

她朝远方望去,三两朵白云的天幕下,连绵起伏着如幻如画的山影,淡蓝淡蓝的,仿佛透明,如纯洁的玉片。

她试着说:“因为远,远的,看上去就是蓝色,”

他立即打断她,“远的就是蓝色?讲不通,讲不通。”

好像学生在老师前面打了妄语,她的脸一下热了起来。“是的,我也说不清楚……”

他默默地垂下头,又一声幽幽的叹息。

郑爱英小心地侧了身子,眼光再次迅速而犀利扫过秦天全身。

衣服上仍有血迹。这是一件至少有十个补丁、从青黑变成青灰的棉衣。多处补丁断线开裂,但从完整的地方看,补丁走线密集均匀,显然是一双勤劳能干、充满人情味的手的作品。脚上是已经伸出脚拇指的布鞋,并且分不出左右脚。她百思不得其解。郑爱英当然不知道,啸天湖人穿鞋从来是左右脚轮换着穿,一边拇指出洞后换到另一边就藏起来了。他们也没有穿袜子的习惯。有些田地,后来划为地主富农的人家,用土布缝双袜子,也需等到过年走亲戚才穿一回。她瞧秦天的裤子,就是湖区常见的两层土布的所谓夹裤,而且永远看不出它的颜色。

颜色!郑爱英无声地叹息着。水乡泽国本应是水的蓝色,一种美丽而深刻的颜色。他们却不是,就连脸颊上高耸着的割裂的伤痕,也不似常人那样发红,就和整个人、整个脸的色彩一样,紫青的,靛蓝的,钢铁似的。

这真是一架钢铁机器!钢铁的颜色,钢铁的意志,从肉体到灵魂无需太多的保护,无需常人那样小心翼翼。他心脏也是钢铁的,刚才那搏动的声音让人惊心动魄!

奇怪,现在坐在他身边却听不到了!

想到有关他的种种传奇,在大江大湖里的种种故事,她身体猛然一噤:这就是所谓的湖人?

郑爱英瑟缩了一下,刚刚试探着问出“你冷吗”时,秦天突然烦躁地说:“热,好热。”说罢就起身。

刚走几步就踉跄起来。郑爱英要去扶,他拨开她说:“这就是医院啊?”

“对,这是县中心医院。”

“嗨,”秦天似笑非笑,“这辈子也住过医院了。”

郑爱英连忙说:“你很快就会好的。”

“我又没病。今天回去。”

郑爱英几乎露了哭腔:“秦社长,还要休息……”

“住医院不要钱吗?”秦天黑森森的眼光直逼郑爱英。

她慌乱中极快反应过来,“不要钱,不要钱。”

秦天忽然哈哈笑起来。声音虽然虚弱,却意味深长,好像是快活,好像是嘲讽,好像是幸灾乐祸。

“哎,共产党的医院,不要钱。”他自言自语,念念有词。

秦天走到一棵老槐树下站住,上上下下看着,然后靠到槐树上。

“我到家了。”

郑爱英愣愣地看他一会,终于明白了。也笑道:“是啊,槐树槐树,就是回家啊。”

“你帮我们卖鱼,卖好了?”

“卖好了,卖好了。”郑爱英心里一阵轻松:他还是正常人,还是明白人。我的天!

“今天回去。”忽然秦天又说。

郑爱英知道他梦魂牵绕着他的啸天湖,那里的人,那里豁然张开的缺口。她故意不接话茬,笑着拉住他的手,“秦社长,这可是好风水地方。看看去。”

这医院地处市区两座如雕如塑的小巧而笔立的山头上,两峰从南北斜行向上,快要接近处突然错落分离,其间沟壑陡狭,没有可以攀援的阶径。满涧苍翠挺拔的楠竹从谷底扶摇直上,无论天地间怎样风平浪静,这涧里总有常青的竹叶窸窸窣窣。

秦天果然停下步来,手举额前向下细细察看。

郑爱英若有所悟:老渔家观风察水多了,才有手搭凉棚的习惯。

“果然称得一景!”秦天脸上绽出了真正开心的笑容。

郑爱英强忍住涌向心头的种种情感甚至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动声色地将他拉到一块歪斜的花岗石前,想让他坐下。

秦天却饶有兴致地走上了山涧的木板桥。

这是一个用铁链钩挂的木板桥,仅有十几步长,却将两座小山牢牢牵住。涧间竹尖摇曳,直舔桥底。

郑爱英兴奋地说:“你只要将脚伸向桥边,那些像仕女手指的碧绿竹叶就可以拂到你脚心,夏日你要清凉它就给你清凉,冬天你要暖意它就给你暖意。”

秦天双手握着铁链,并没伸脚出去。他看得入了神。

“真是人间何处无芳草啊,哪里只有苏杭才是天堂!”

“你说得太对了!真是这样的。”

秦天认真谛听着涧里的竹叶沙响,忽然叹息一声。

郑爱英害怕刚刚出现的情绪又跑掉,赶紧说:“秦天,你说说,听到什么啦?”

秦天深深吸口气,点点头,“我吗,听到白浪滚过沙滩,听到雁群磨擦羽毛,听到黄熟的稻穗等待收割。还听到……好多声音啊。”

听着秦天的话,郑爱英这次感到了自己“怦怦”心跳,眼眶又热起来。她诅咒自己:这么没出息!但她不能不欣慰地告诉自己,我关心着一个千真万确值得关心的人!一个一点也不粗野、一点也不愚钝的人。给他一个环境,他难道不会成为诗人?他有很好的想象力,有一个很美的精神境界!

她担心他由此又会想家,轻轻拉他朝前走。

秦天顽皮地晃了晃小板桥,笑着说:“嗯,是龙太子的舌头,不太稳啊。”

郑爱英由衷高兴地说:“你是猎人呢,它怕你。”

走到小山边沿朝下看,眼前是一条河面开阔、河床平坦的灌渠似河流。秋冬季节,薄薄一层流水像一匹展开的白缎,披沥着河床的大大小小鹅卵石,丁丁冬冬缓缓流去,阳光下闪烁满河碎银的光辉。河岸低平,不似洞庭流域到处可见的笔立陡峭的大堤。

郑爱英指着西岸辽阔的农田说:“这里可是县城的粮油仓库。你在春天来看吧,油菜花、紫云英在低层铺开金黄紫红的花毯,桃花、李花在上层摇曳浅红、洁白的云彩。平缓起伏的农田里,大片大片葱绿的禾苗地毯似的。傍晚时候,鲜红的落日吐露温馨璀璨的晚霞,好像与暮归的人们依依道别……”

郑爱英正兴奋地描述时,又听到秦天一声沉甸甸的叹息。

她立即后悔讲多了,勾起他对家乡的联想了。

秦天一脸阴云,长长吐了口气,声音喑哑地说:“这里人有福啊!”

她愧疚地望着,他那吓人的眼窝里,眼神忽然变得黯淡无光。一种揪心的疼痛紧紧攫住了她。

秦天颓丧地倚在土墙边,疲倦地闭上眼睛。

郑爱英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

“咱们回去吧。”

好一会,秦天往回走。

“什么地方都要住人啊。老天把你安排在那里,你逃得脱吗?你逃脱了地域,逃不了生活。逃跑是�蛋。我决不逃跑。”

郑爱英由衷地点了点头。对人的欣慰与对人生的忧虑一齐塞满她心间,她的心思越加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