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日白惨惨的太阳和冬日少见的南风,虽然给挑堤的人们带来了方便,可是啸天湖的沙质土壤渐渐干燥起来,尤其是那片高田,两锄头下去不见一点湿印儿。这天夜里,刚从县里学习班回来的肖海涛和谢大成来到肖仲秋家,商量应付局面的办法。
他们面临这么简单的问题:没有人去寻食,每天、每顿就没有颗粒下锅;没有人去挑堤,一开春就将面临滔滔洪水,又是逃荒乞讨家破人亡;没有人去抗旱,庄稼长不出来,也是活过今日没明日。
人有多少人呢?是些什么人呢?大家清清楚楚。
“可惜没有分身法啊。”肖海涛一副愁眉苦脸,家里这样的场面,想传达一下县里学习班的精神也没法开口了。
几个闷声闷气沉默一阵,谢大成忽然眼珠骨碌骨碌一亮,站起来拍拍桌子说:“我看,就这样,白天挑堤,晚上抗旱!”
肖海涛、肖仲秋两人对望着,垂下脑袋不吱声。
李元宵给他们倒碗冷茶,立在一边说:“白天挑堤肚子都贴到背上,走路翩翩倒,夜晚哪个还做得动事�。”
“不做怎么办?不做就不死?还是死呢,还是死!”
“哎———”肖海涛叹息着直摇头,“现在指望着老秦他们,又没消息。”
“只要不死,反正会回来。”谢大成没好气地说。
旁边人交换一个目光,心里都说:这人讲话怎么这样冲!
说来说去也只能如此。
谢大成自告奋勇去乡政府借粮食。
啸天湖的老弱病孺靠野蒿菜野莲藕撑着肚子,在燥热的太阳里一担一担挑土,晚上又担起水桶从水塘挑水浇庄稼。
人不是铁打的,肩膀也不是铁打的。有人饿倒了,有人吃野菜太多害了水肿病,有人肩膀磨破后流脓灌水,粘在衣服上扯也扯不开。
抗旱的效果怎样呢?可怜兮兮一桶半桶水浇到地里,光听“嘁”地一声,晒得糙白的沙地刚刚在巴掌大地方变了点颜色,庄稼根没来得及吸收,一点湿润早被周围干沙抢了去。早晨一看,苗儿还蔫乎乎无精打采。
这样干了几天,主事儿的又聚在一起想办法。这次谢大成桌子拍得更响,因为是他千辛万苦借了两担救命粮。
“把薯米磨成粉子,和着野菜煮,规定吃几天就要吃几天!”谢大成声色俱厉地说。
“行。今天晚上就开会。”
“抗旱的问题怎么办?”肖仲秋愁眉苦脸说。
一直闷声没开口的姚后喜忽然抬头,睁了睁眯眯眼,慢条斯理说:“我呢,有是有个办法,不晓得你们赞成不赞成?”
“你说!”
“这样挑水,又累死人呢,又没作用,我看,干脆借几架水车,管他十梯八梯,吊起筒子往田里车水。”
肖仲秋疑惑地摇摇头,“不行吧,水码头太远了,恐怕要八个梯级。”
谢大成把手臂上衣袖一捩,“车!再远也要车!这样一滴一滴浇,劳民伤财,卵用都没有!我们每人借一架水车!”
自从秦天带人下湖去后,不知不觉地,谢大成俨然成了留守班子的核心。秦天在时,谢大成仿佛是大雨淋湿的牛皮鼓,怎么也敲不响。现在,天上有好太阳,他心里也长出了好太阳,蠢蠢欲动的灵魂膨胀着,要在啸天湖干一番大事了。
白天仍然挑了一天土,晚上,从垸内湖泊的水码头开始,人们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垄、沟渠、塘坝,一级接一级地架起八个递级的水车,要把内湖的水车到渴得冒烟、等着救命的高田里去。
铁牛那天晚上回家,全家人看他不仅挖到莲藕,还捉了那么多手板大的肥鲫鱼,好好把他夸奖一番,又得到妈妈好久不曾给予的特别优待———妈妈用细密的筛子从糠粉里筛出一竹角儿碎米,伴和着切得很精细的白菜根,放进小陶罐煨进灶火里,等到秀月姐姐都睡了,才把铁牛悄悄叫起来,坐在僻静地方呼哝哝吃下去。这一切秀月姐姐并非全不知情,只是你闹也没用,反而招致妈妈训斥。秀月照样给他梳辫子。外婆还从已经空荡荡的腌菜坛夹出两个酸�头,颤颤巍巍端过来,“铁牛�,这是外婆坛子里做种的啦。要得�,我外孙吃了就听话。”
谁知第二天妈妈从堤上回来,阴着脸进门,箢箕扁担一放,凳子上一坐,也没称呼,就一句:“你过来!”
用不着瞧别人,铁牛自己乖乖过去。
“昨天你到底干什么了?”
铁牛心中咚咚打鼓,却嘴硬道:“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玉兰顺手抄起桌边的竹扫帚敲向他脑袋。
谁知铁牛哇地一叫,人往地上坐,双手紧紧捂住脑袋。
玉兰心中一愣,这倔孩子平常打几下从不这样呀。也没多想,又举起竹帚子往他身上抽,“不要命的家伙,放火啊,没把自己也烧掉呢?”铁牛挨着打,却不叫喊,仍然双手紧紧捂着脑袋。
玉兰恨不过,要把他手扳下来,铁牛挣扎着躲闪。外婆赶紧过来劝阻。
玉兰觉得手上沾着什么,放鼻前嗅嗅,是血腥味!吃了一惊,难道打出血来了?她叫外婆端来油灯照着,这才看到他头上还在流血的伤口。
后来妈妈给铁牛伤口上了一把好药———堆在墙旮旯里的陈石灰。
这样,伤口不仅没好,反而溃烂了。
当他头上包块破布来到百喜家时,看到百喜和他哥哥的几个孩子一字排开,站在姚三爹身后等着分饭吃。只有百喜二嫂牛丽珍端坐在堂屋中央一把小靠背椅上,昏昏暗暗的光线里,像个木雕的女菩萨,只有上挑的眉梢、下沉的眉头以及呼呼的喘气声,才知道那是一缸子拍得紧紧的火药。
村里孩子平常很少来他家,都害怕姚三爹的长鞭子。这时他站在黑黢黢的灶房里,土灶台上一溜摆着几个土碗,老头正把一个瓦钵里的野菜薯米粥一小瓢一小瓢往碗里舀。虽然黑暗,他仿佛看得很清楚,用筷子一个碗一个碗地搅动,逼近碗边歪头细看,哪碗有多哪碗少了,最后还端起来掂一掂。直听到撮紧嘴“唏”地吸口气,才伸直腰,一个一个叫名字。叫到“二嫂”时不见动静,老脸正要下沉,大嫂莲英急忙穿过来端起碗,小声道:“我带过去吧,我带过去。”当大家都捧着这半碗稀粥围住一张小圆桌规规矩矩喝起来时,姚三爹才从水缸舀瓢水,用食指把瓦钵揩刮干净,倒进自己碗里。
铁牛早知道他们家的吃法,心想,我家要这样,我早就饿死了。
百喜早看到铁牛来了也不能走开。吃饭的时候乱动,父亲的巴掌就要上脸。
吃过饭,百喜拉铁牛到一边,吃惊地摸摸他的头,“怎么啦?你妈知道了?”
铁牛甩开他,问:“你去车水吗?”
“怎么不去呢?”
铁牛只好怏怏地往回走。他恨自己没有水车高,踩不着踏脚板。
百喜与二嫂牛丽珍她们几个女人同踩一架水车。
沟渠旁堆积着刚刚清挖出的黑土,它浓郁的泥腥味叫人想起一盘被糟蹋的、蒸煮过熟的鱼,特别能让饥饿者翻肠倒肚。渠边孤零零几棵淹得半死的桑树的秃枝,伸展在干燥而透明的夜色中,像凝固了的一声来自地底的黑色叹息。高远幽蓝的天幕缀满无所事事脸面洁净的星星,这些另一个世界的贵族眼里闪烁的是优雅悲怜的永恒光彩。世间的景物模糊而雄浑凝重:隐约可知的山脉,蜿蜒如云的大堤,坎坷空旷的原野,梦寐般似有似无、混杂着胆怯和坚韧的人与自然的生存气息,在灰蓝、灰黑、灰白、灰褐的无尽朦胧中浸染着、奔突着。
在一派不可抗拒的沉默里,那些唐突的吱呀声哗哗声却组成天地间别具一格的生命交响。
第一级水车落差最高,将近两丈长的车筒好像直挂在水码头上,连环如列的水车叶片从车筒底端扑通扑通拍进水里,然后赶着水在车筒里列队行走上来,至出口一端将水哗哗倾进水渠。自然落差越大需要的提水力量越大。
姚三爹勾腰垂头从水车上下来,坐在地上喘粗气,“嘿,那年荆江分洪也没这么累,还是大雪大凌的天气。”
和他一道换下来休息的姚后喜站一个马步,扯起短裤中央呼呼地扇风,“爹,那时吃得饱吗?我不怕累,就是一怕饿肚,二怕烧裆。”
水车上的骆雨生插嘴道:“怕烧裆就脱掉裤子,夜里没人看见。”
肖海涛也怂恿道:“后喜,脱了吧,脱了吧!”
“脱了还节省裤子。”
姚后喜弓着一腿踩在车架上扇裤裆,故意仰头看月亮,“不行不行,月亮太白。”
“你就好比你丽婆娘那白月亮,怕么丑啊。”
“那不行,好让你们占便宜。要脱都脱。”
肖海涛说:“我又不烧裆。你快些脱,我保证不看。”
骆雨生把手心的汗抹到湿津津的头发上,“我是烧头呢。后喜怕脱了裤子那粗鸡鸡翘起来会掀翻车架。”
肖仲秋突然大喊一声:“车水呢!口里乱谈,脚上要用劲!”
两个这才精神一抖,三人左右摇晃着身子,六条腿交错蹬放踏板,把水车轱辘蹬得团团转。车叶带起旋转的、高高扬起的水珠水线,月光下烨烨闪亮,宛如巨大的扇状花朵。
姚后喜拍拍肖海涛汗水淋漓的背脊,“海哥,唱段山歌吧。”
肖海涛说:“喉咙哑了,这些日子累死了,唱不得,唱不得。”
“哑喉咙也要唱,又不要你上台。”
“过年再听你的戏。来段《斑鸠上树》吧,我最爱听。”
“好吧,你不怕牛丽珍咬耳朵,我唱给你听。”
肖海涛沙哑着嗓子唱开了。
斑鸠上树把脚移吔,劝哥嫁出脚头妻。嫁出妻子我包你呐,包你鞋来包你衣,包你一世做夫妻。
情哥听见姐的言吔,回家就把妻子嫌,一日将妻三轮打,三日将妻九回嫌,退回婆家要礼钱。
擦干眼泪叫声哥吔,莫听别人来刁唆。我的哥吔,自己妻子三成好,朝积线,晚纺纱,蒸茶煮饭当得家。我的哥吔,自家妻子长流水,别人妻子墙上雪,瓦上霜,太阳一出不久长。
长板筑,短板埋,不嫁妻子莫到我家来。我蓄青山不怕冇柴砍,栽得花多不怕没有蜜蜂来,斑鸠飞去凤凰来。
我的姐吔,我是洞庭湖里野鸭子,东塘不落落西塘,西塘无水奔长江。
朴实忧伤的歌声,仿佛勾起了曾经有过的故事,忽然大家都没了声音,只有水车单调而不知疲倦地吱呀叫唤。
啸天湖小学屋后的水渠上,牛丽珍正耷拉着头坐在地上嚼冬茅根。突然,脑后伸出一只手夺走了冬茅根。牛丽珍一声尖叫,回头看见月光下一瘦高个人影,“是你这鬼啊,吓我一跳。”
谢大成嘻嘻笑着,“吃这鬼东西呀,来,我有好吃的。”
牛丽珍见他手背在身后,一副鬼兮兮、色迷迷的样子,故意不理他,“你有卵好东西。”
“卵当然是好东西呐,你不想啊?”谢大成紧蹭着牛丽珍身子坐下来,拿个红薯晃了晃,“怎么样?真正挂在屋梁上荫晾的红薯呢。”
牛丽珍觉得胃里哇地一响,口水就涌了上来,连忙伸手去抓。
谢大成逮住手顺势一拽,将牛丽珍摁到自己怀里。
牛丽珍挣扎着推他脑袋,“莫搞莫搞。”
谢大成一边搂紧她,一边就去揉她胸脯,“丽鳖,老子想你想了几十年呢,今天跟我搞一回�。”
“没你的份!没你的份!”身体强壮的牛丽珍奋力推拒,两人滚到冬茅草丛里。砍伐过的冬茅草尖硬的篼茬儿刺得谢大成后背钻心的痛。他只得放开手,忿忿地说:“你这婆娘怎么这大的劲!真是只牛婆啊。”
牛丽珍站在一边嬉笑,“你这样猴子,还想搞老娘啊,做我崽还差不多。”
谢大成正哈哧着刺出血的手掌,忽然又一把抱住牛丽珍双腿,一边抚摸一边哀求:“丽婆娘,我真的好想你呢。”
牛丽珍站着没动,“你好大胆!我老公就在湖边,晓得了不打断你狗腿。”
正纠缠时,听到和牛丽珍一道下车休息的百喜在喊:“嫂子!嫂子!”
牛丽珍挣开脚就走,“上车了,猪压的。”
谢大成一边在草地上找红薯,一边小声说:“等会来啊,等会再来啊。”
五人水车总有两人轮班休息,又到了下车时间。她跟着年纪已经五十多的玉和婆婆走。玉和婆婆说:“姐姐�,我要回去解手呢,跟着我做什么。”
牛丽珍心里虽然想着谢大成的红薯,却又害怕他那色鬼模样。脚步稍停,看见玉和婆婆一溜小跑进了屋。
牛丽珍正犹豫,忽然闻到一股什么香味。她悄悄跟到门口,果然看见玉和婆婆手上燃着当灯光的竹片挥来挥去,钻进了灶房。
牛丽珍一闪身跟了进去。
玉和婆婆一手挥着竹片一手从土灶里拖出一只陶罐来,牛丽珍马上就闻到了炖肉的诱人香味。
“哈,你有肉吃呀!”牛丽珍突然大声说。
玉和婆婆仿佛就知道她会来似的,“姐姐�,不是肉呢,你敢不敢吃�?”
牛丽珍吞着口水说:“什么东西?”
玉和婆婆把罐里的东西到进陶钵,“你尝一点看。”
牛丽珍拿了筷子,脖子伸到钵边,鼻翼起劲地翕动,可是却从晃动的火光里看到一片暗绿的浑汤。她牙根紧了紧,瞪着眼问:“到底是什么?汤是绿色的?”
玉和婆婆说:“昨天我在河边捡浪柴(随水浪漂浮而来的柴火),扒开乱草看见一个死孩子,我就搞了他的包衣(胎盘)。”
“哕!”牛丽珍恶心一吐,转身就跑。
“姐姐�,没毒呢。”
牛丽珍一口气跑到学校后面草地,被谢大成一把抱住。牛丽珍喘着气说:“恶心!恶心!”
谢大成在她脸上、胸脯上一阵乱亲,“怎么恶心�,好吃,好吃!”
“好你娘的蛋!臭尸臭尸!”
谢大成埋着头咕咕哝哝地说:“骂,骂,让你骂。”
牛丽珍忽然刮了他一耳光,“拿红薯来!”
谢大成连忙把红薯塞给她,随即将她掀倒在草地里,两下就扒掉裤子。
“猪压的,后喜伢子晓得了,看你怎么办!”
谢大成趴在她身上,一下紧接一下地“吭哧”、“吭哧”,牛丽珍仰躺着,一边含含糊糊乱骂,一边把红薯啃得嘣脆响。
一会儿,谢大成倒在她身上。牛丽珍将他朝旁边一推,“老娘还没吃完,你滚开。”
谢大成意犹未尽,又去掀她胸脯,“我没过瘾呢。”
牛丽珍让他弄了一会,站起来,“玉和婆婆又要来喊了!”
谢大成还坐在地上,声音哑哑地低声说:“丽鳖,明晚,明晚再来啊。”
牛丽珍伸手拧了他一把,“你做梦!便宜了你!恶心!”
刚回水车边,菊香就嚷道:“你死到哪里去了?玉��也找不见你!爱华肚子疼得要死呢。”
她看到爱华一边摁着肚子,一边哎哟哎哟,可还是咬着牙一脚一脚踩着水车。
“我偷人去了。”丽珍哈哈笑着。
“好,你这死婆娘,告诉后喜伢子剐你一身皮!”菊香停了车,扶爱华下来。
“怎么啦?”
“她来了月经。”
牛丽珍玉和婆婆爬上去,换下菊香和爱华。
“快回去看看。”
菊香跟爱华到家里,点上油灯一看,爱华两条腿上沾满了鲜血和草灰。
“呀,你那带子破了。”
菊香叫她躺下,举着灯,帮她脱裤子。爱华哼叽着夹住腿,“不,不。”
“还怕什么丑呀。”菊香给她褪下裤子,看到下腹和大腿一片灰血,热烘烘血腥味直冲鼻子。“哎呀,鬼妹子,这样要得大病呢。快,听话。”
菊香一边哄着,一边轻轻从她两腿间取出一条混和着草灰鲜血的破布袋子。
菊香抖了抖布袋,黑糊糊的东西却像潮湿的纸片似地纷纷碎裂了。“这怎么行�?随便一擦就烂了。”
“嗯,我用旧衣服做的。”
菊香打来水,找了老半天才找到一块不知是洗脸毛巾还是擦桌布的东西。刚擦上去,爱华就连声尖叫。
“有点冷,有点冷。你咬紧牙。”
菊香替爱华揩擦干净,才看到她下身皮肤磨烂了,一片片向外浸透着细小的血珠。
“可怜呢,没娘崽。不要去了,睡吧。”
看着爱华爬上砖头搭门板的床,缩进补丁叠补丁的被子,菊香赶紧给她灭了油灯。洪水留下的半边屋立时被黑暗吞没了。站在床前,那些从没有糊泥的篾片夹壁里漏进的斑驳月光很像风中的黄叶,一片片贴在她身上,仿佛立即就感到凄凄的寒意。爱华真可怜啊,床不像床,被不像被,怪不得连一个愿意跟她做伴的人都没有。
她拖着沉重疲惫的脚步出来,带关了门,心想,十春回来,一定叫他帮忙糊好墙壁,要不下雪天她会冻死。
第二天,啸天湖一连出了三件事。
日上三竿,倒口工地来了一小群人,跟肖海涛说,他们是山区来的,乡政府派来支援啸天湖挑堤。大家别说多高兴,莲子和黄菊芬赶紧回去烧茶。可是看到这些人挑堤时箢箕里就那么一两块泥巴,走路也晃晃荡荡懒懒散散,大半天挑了个床铺大的洞,啸天湖人心就凉到背脊上去了。
第二件。晚上,饥饿劳累的姚三爹忽然从水车上掉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当即就神志不清,被人抬了回去。从此,这位在啸天湖惯使长鞭、声威赫赫、以洁净闻名的老人便“中风”瘫在床上,屎尿失禁,不能辨人。扶起来坐在靠椅上一坐一天,黄黄绿绿的鼻涕浓痰糊得满脸都是,除了大儿媳莲子给他擦擦,别人看见就掩鼻而走。
另一件事发生在半夜。
那时陡然起风,呼啦呼啦摇撼房屋的响声将人们从极度疲困的睡梦中惊醒。肖仲秋起床小便,顺便出门看看,忽然觉得堤下有片火光。他开始以为是映在内湖水上的月光,再细看却在一闪一闪,仿佛还有断续的爆裂声。
“不好!是着火了!”他猛地一惊,连忙进屋推醒妻子女儿,“快!快起来,着火了!”
李元宵呼地翻身下床,带着哭音说:“哪里?哪里?天啦!”
肖仲秋急急忙忙穿衣,“不是我们家。你快去叫海涛他们!”
肖仲秋提着水桶一边急跑一边辨望,确认是肖菊林家。
很快跑到位于湖堤边的屋场上,哪里还有什么可救?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已经完全烧塌,稻草屋顶的黑色灰烬被大风吹得所剩无几,只有几根屋柱还在燃烧,几根做屋檩的南竹不时爆着竹节。
猛然想起只有爱华一人在家,肖仲秋立即抄起一根木棍,跳进火灰中,把那些烧完了的和还在燃烧的东西拼命挑开,一边大叫:“爱华!爱华!”
一眼可以看尽的方寸之地,那些可能藏人的堆堆垴垴地方,哪里见到一个人影?
肖仲秋奇怪起来:就是死了还有个尸体啊!
正当他累得满头是汗时,肖海涛、姚后喜他们都来了。
大家看这模样,一个个急得直叫:“屋没救了,找人!快找人!”
菊香、元宵几个女人已经哭哭啼啼,捶胸顿足,“怎么得了�!老天怎么不长眼�!”
姚后喜大叫:“哭!哭死呀!赶快找人!”
于是大家在屋前屋后、沟沟坎坎里四处边喊边找。
此时月亮已隐到厚厚的云层里,四周一片黑暗。他们用棍子扒,用脚踢。声声呼唤在夜风声中无比凄怆悲凉。
忽然听得菊香的叫声:“在这里!找到了!找到了!”
湖堤的水边,爱华像一只踩死的青蛙似地面孔朝泥趴在那里,不远的水里浮着她家惟一的家具,一只洗脸洗脚洗衣洗菜的木盆。
人们把奄奄一息的爱华抬到肖仲秋家,又灌姜汤又掐人中,手忙脚乱了一阵,终于听到她一声呻吟。
一直在旁边啜泣的喜儿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菊香一边跟着流泪,一边说她对爱华的火灾感到蹊跷。
大家立即想起昨天爱华送饭的事。
为了节省时间劳力,社里就请爱华把各家的饭收齐了一担挑到工地去。
连日来没日没夜的劳累和饥饿,爱华挑着担子一路摇摇晃晃,明明是大白天,眼前却云遮雾障,脚下的路变得模糊不清。走在水港的小堤上,一脚踏空,听得“哗啦哗啦”一阵乱响,那些饭钵饭盆有的摔碎了,有的咕咚咕咚滚到水港里去了。
爱华顿时像塌了天,咕咚跪在地上呼天抢地大哭起来,“哎哟,天爷爷收人怎么不收我�!哎哟,天爷爷收人怎么不收我�!”一边哭,一边头往地上砸,直砸得披头散发,鼻青脸肿,血流满面。昏天黑地哭了一阵,忽然嚎叫着往水里蹿。
如果不是菊香回家换挑断的扁担,又把她从难以拔腿的淤泥里拖出来,爱华不被淹死也被稀泥呛死了。
肖仲秋叹息着沉思起来。
菊香悄悄说:“她家什么东西能着火呢?连烧饭的柴草都没有,还烤火啊!”
肖仲秋痛心地点点头,“哎,今后大家注意,多个心眼吧。这孩子太可怜。”
当风声稍静,飘飘细雨也来无踪去无影时,啸天湖的不眠之夜终于在一缕惨淡的晨曦里清醒过来。
从此就是好些个不见太阳的凄冷的阴天。
这天,人们正在大堤缺口处艰难地一步步挪动他们的沉重担子,他们的天使终于到了———乡政府通信员小陶给他们送来了洞庭湖里的救命钱。
社委会专门召开会议,恳切而又严厉地告诫社员们,决不能叫花子过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谁要是想吃几天饱饭一下子搞光了,他死了也没人埋!就让他臭了尸,让野狗去拖!”谢大成喷着泡沫,把板凳拍得叭叭响。
大早挑堤的时候,玉兰去打听秦天的消息,肖海涛说没来得及问。
“没有事的,你放心。”
他挑着担走上堤坡,见铁牛双脚站在水牛刚拉出来的一堆还有些热气的稀屎里,长长的清鼻涕直往嘴里流,头发被清霜和露水染得湿漉漉的。瘦削黝黑的、童稚的脸上露出成人般严肃深沉的表情,一言不发地瞅着他。肖海涛莫名地心中发酸,都说老秦玉兰对孩子看得娇重,他可是又懂事又能吃苦。走过去想拉他到自己身边,孩子却像长根似的踩着那堆热牛粪一动不动。他摸摸铁牛湿润的头,故意轻松地说:“脑袋上的洞长好了吗?多亏妈妈给你敷了好药呢。”
玉兰不好意思起来,“我又没文化,哪晓得陈石灰有细菌呀。”
肖海涛叹息一声:“哎,别说你呀,孩子们不读书,长大了还不和我们一样!过了今年冬天,一定要把学校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