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窗口出现不知是月色还是曙光的粉白,玉兰必定就撑着筋骨疼痛的身子爬起床来,一边把口角还挂着梦液,哼哼叽叽难以睁眼的秀月、巧月叫醒,很快就听到肖仲秋“嘘嘘”的哨声了。
高一脚低一脚混混沌沌朝倒口工地走,瞌睡还没醒,常常肩上扁担一滑,连人带箢箕就滚到田地里。
清晨的霜风十分冷峭,鼻子冻红了,眉毛结了白花,不挑上好一阵,汗水不会沁出来。她们盼望太阳早早升起,可是,身体不冷了,更加可怕的饥饿又要啃噬她们。
几个男人,一群妇女和孩子。没有谈话,只有朦胧清冷中的绰绰人影和赤脚踏着踩得光溜溜的泥路的啪嗒声,扁担与绳索磨擦时的吱啾声,锄头着地的砰砰声,咳嗽声和擤鼻涕的声音。
虽然起早贪黑,咬着牙拼命干,也只在阔大的倒口底部铺了薄薄一层泥。身体孱弱的半大孩子,摇摇晃晃挑着几块泥土送上去,往那儿一倒,就像往河马嘴里扔了颗豆儿,什么感觉都没有。
像铁牛这样等到太阳出山才来工地是很照顾的了,秦三,百喜早已甩掉破夹袄光着膀子干活。
“懒虫来了?”百喜跟他打招呼。
铁牛最讨厌别人叫他懒虫,惟独对秦三、百喜无法生气。
他斜他们一眼,背起一只姐姐给他装上几块泥的箢箕,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吭哧吭哧往堤坡上爬。
“妈妈,爸爸他们什么时候回?”
“不哇———不回来了。”正往回走的巧月说。
“你放屁!”
“你呀———放屁呢。”
这时肖仲秋肩上挂着担子走过来,对玉兰说:“今天各家孩子都去寻食吧,这样饿着肚子,做事做不来,还会饿坏人。”
玉兰点头想笑一笑,干裂得翻起白皮的嘴就炸出血来。
名义上说吃两餐,其实有什么东西可吃?空着肚皮挑到日上三竿,人人都顶不住了,就回家胡乱捞点什么进肚,大人仍然上堤,孩子就去寻食,砍柴,放牛拾粪。
黄花菜拌糠熬粥本来是喂猪的,平时看猪吃起来颠头耷耳好像很好吃,现在人吃起来怎么这样难咽?铁牛一边愁眉苦脸地努力把糙碴碴、苦腻腻的“饭”吞下去,一边拿眼睃妈妈。妈妈却像什么也没看见,吃完那碗黑黢黢的黄花菜,就急急忙忙挑着粪桶,趁上工前一会儿去浇刚刚长到半大的萝卜白菜。
姐姐她们去对面山里砍柴打野栗子,铁牛约好了秦三和百喜去踩藕。
近处啸天湖的野莲藕早已被吃光,他们只能到上游大垸的湖里去。
站在湖堤看开去,一望无际的大湖里全是人们挖莲藕留下的大大小小的黑色土堆,土堆间是大大小小水洼。初冬的莲叶大多已经枯萎,有的被土埋掉,有的稀稀落落或弯或斜地摇曳在那里。
铁牛只能跟在后面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湖泥的表面被太阳晒出一层硬壳,下面却很稀软,一不小心就陷进去了。
他们寻找淤泥较浅又没人挖过的地方,手牵住荷梗上端,双脚沿梗茎探索着,一上一下一摇一摆地踩入淤泥深处。灵敏的、富于经验的脚趾与横躺泥下硬硬的湖藕相遇了,他们的脚掌就像犁铧似地将泥与藕剥离开来,将它微微撬动,然后手脚并用,把深藏的莲藕掏掘出来。
工作当然不会那么顺利。淤泥太深的地方不能去,去了不但踩不到莲藕,甚至会陷入泥沼要等人营救。何况都是靠挖藕活命,再大的湖泊也有掏空的时候。
今天还算顺利,日头偏西时他们开始往回走。
啸天湖堤外是平铺数里的大片荒洲,长满地毯似的霸根草,初冬时节一片萎黄,它温暖、柔韧、安宁,是孩子们恣情玩耍、轻松做梦的好地方。
他们仰躺着,让暖暖的太阳晒着他们的肚皮,微睁的眼睛看着空气闪动忽隐忽现的波纹,天空有片片白云在幽蓝的背景下懒洋洋地飘荡。脸颊和眼睛周围划动着霸根草细长的、半青半黄的叶片。一阵阵他们极为熟悉、极为亲切的味道,草和泥地的又腥又香的味道缭绕在鼻子周围。秋后的小蚂蚱偶尔一忽一忽地在眼前飞来跳去,它们黄澄澄的、绿茸茸的翅膀像眼前飘过的小旗。少年心情好时根本不去触动它们,那细小而尖利的脚爪抓在他们脸上、眼皮上他们也一动不动。兴致来了,他们就迅猛地一把逮住,先把腿扯掉,再把翅膀撕掉,最后将它们胸腹拉成两截,饶有兴味地看又黑又黄的小内脏咕噜咕噜滑溜出来。
荒草洲一侧就是长流不息奔向洞庭的湘江。江面闪烁千万点刺眼的阳光,仿佛流淌一河剁切得整整齐齐的金银薄片,不声不响不急不躁地走向它们神秘而又神圣的地方。河流好像在说:“孩子,你在干什么呢?你过得很辛苦吗?我可帮不上你们的忙啊。”
江上的帆船并不多,一艘两艘,或顺水或逆行。听不到它们犁开金银碎片的声音。很少看到雪白的船帆,多是那种灰暗色调,就像劳累过甚的湖区人的脸,心事重重,既不太关心别人,也决不干扰他人生活。就是这种千百年来与世无争的模样。
荒洲另一侧是啸天湖大堤,无声无息地蜿蜒着。堤上没有大树,只有肖家茅屋的屋顶,像一朵不能充饥的大蘑菇。
你说没有任何声音?那也不对,河流与长风有一种永恒的声音,那是一种你必须对它有感觉才能听到的声音。就像脚下的大地,你身心强健、行动正常时不会对它有感觉。此外就是来自你胸腔的微弱的搏动。天地如此明了,却看不见行动。世界就像睁着眼睡觉。
迷糊了一阵的孩子们被草丛下的湿气和轻轻掠过的冷风惊醒,他们召唤着爬起来,开始拔起霸根草白晃晃的根茎放到嘴里咀嚼。
洲边有种他们称之为“鸡把子”的野草,细碎的叶片平摊在地上生长,它却有根小指粗细的独茎,褐黑色茎皮,里面是白生生、水泱泱、脆嫩嫩的茎肉。他们匍匐在地,细心寻找,然后急不可耐地嘣吱嘣吱吃着。
肚里变得舒服一些,百喜就提议烧火烤。
他们拔起大堆干草点燃。开始只冒青烟的草堆在阵阵河风吹拂下扬起白亮亮的火苗,燃烧的草茎吱吱冒油,草节的爆裂声清脆动听。有了火好像风也就来劲儿,它专拣火旺的那儿吹,很快就轰然一声,整个草堆熊熊燃烧起来,火焰高高飘起。孩子们绕着火堆高兴地又叫又跳,黑红的脸庞和敞开的胸脯尽情享受宝贵的温暖。
可是眨眼间,周围的野草也燃烧起来,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旋转,火焰摇摆着、舞蹈着,放射灼人的热量,蔓延开去。
“哟,哟,好玩好玩!”铁牛拍手大叫。
秦三和百喜叫着叫着忽然脸色变了,惊慌地四下张望。
“怕什么?这是洲上呢!”
铁牛依然乐不可支,追赶着向四周劈剥燃烧的火焰大呼小叫。秦三看看越来越大的火圈,又望望看不到尽头遍地枯草的荒洲,不知所措。
百喜跑过来冲他耳朵叫:“发北风!堤上是肖家的屋顶!”
三人终于慌了神,“灭火!灭火!”
扯下裤子就撒尿。火没灭一星半点,差点把小鸡鸡都烧熟了,一个个痛得扭曲着脸,连连后退。
“不得了!烧了屋就不得了!”
虽然害怕极了,却没人哭泣。忽然百喜跑过去把装藕的箢箕倒出来,刨开草丛往箢箕里装土,一会儿左手拽住一边襻儿,右手像戏台上人那么掩着脸,窜往火里来回拖碾。
这两人也赶紧拖起箢箕,手掩着脸,冒着灼人的火焰,吭哧吭哧来回猛跑。
火圈顺着北风向南扩大,草节爆裂起来像炒豆似的啪啪直响。所幸这是一种生命力极强、农民们最害怕长在稻田的野草,即便雪天,它能燃烧的也只有枯萎的草叶。火焰过后,那些蓄满水分、表皮坚韧、贴着地面蔓延的深绿色草茎就像出了一身汗,浸染着微小细密、沾着黑灰的水珠,基本完好无损。火势过去,火场里只有薄薄的灰烬,几缕轻烟,没有再能燃烧的东西。
三个人拖着箢箕在火线上穿梭奔跑,火舌燎焦了他们的眉毛头发,烫伤了赤裸的手脚,直弄到个个满脸黑灰,汗流浃背,才将火扑灭。
他们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大片黑黢黢、空荡荡、仍然冒着小缕青烟的草地。
虽然脚板烫出血泡,粘满黑灰汗水的肚皮、手臂麻辣辣地痛,也没人做出苦相。
不远处忽然传来放牧水牛“哞”的一声长鸣。
“你家的!”
百喜看到了骑在牛背上的侄女秋毛。
三人一阵风地朝河边跑,几下脱光衣服,扑通扑通蹦进冰凉的水里。
刚才的一切仿佛没有发生。看看天色还早,百喜说:“我叫秋秋回去拿弓箭好吗?”
铁牛叫道:“快去!快去!”
先喜的小女儿秋毛长得又矮又瘦,脸皮黢黑,头发乱糟糟的,十分顽皮捣蛋,活像个不讨人喜欢的男孩。
三人好哄歹哄,答应给她扯好多“鸡把子”,秋毛这才脚不沾地跑了。
射箭是啸天湖孩子最神气的游戏。平常谁家猪牛背上、屁股上戳了个洞,淤了块血,不用讲,定是中了哪位“武士”的箭。
今天这里只有百喜自家的牛。“拿什么做靶子呢?”
“用斗笠吧。”
把斗笠放在霸根草上,铁牛说:“是平的,不好瞄。”
秦三摆来摆去,铁牛总瞄不好。
“你戴在头上吧。”
“会射痛呢。”秦三不愿意。
“我来!”铁牛扔下竹片做的弓箭,自己戴上斗笠,蹲在地上。
秦三不射,百喜捡起弓,搭上箭,瞄了瞄,“嗖”地一声,尖尖的竹片箭镞朝戴着斗笠的脑袋飞来。
几层薄薄的寮叶怎能抵挡尖利的竹矢?
只有很轻的一哼,铁牛坐在草里不动了。
两人跑去一看,他头顶正在流血。
秦三、百喜吓白了脸。“痛吗?痛吗?”
两人捂着他摸了摸,摇一摇,殷红的血还在流。
“怎么办?”百喜声音发颤了。
秦三忽然点点头,“有办法。”立即顺手薅了把霸根草塞进嘴里用力嚼,一会儿吐出来,捋成圆饼模样,分开头发,贴到头上。
“好了,好了。”
铁牛捂着头,看他们一眼,勇敢地表示确实没什么事了。
少了玩的心情,大家就地坐着,东张西望,无话可谈。
百喜看着河对岸昏昏沉沉就要下山的日头,想起铁牛一回家,他妈妈立刻就看见了。铁牛是他爸妈的宝贝儿子,远近有名的。真不知怎么办好,不由得叹了一声。
他和秦三悄悄议论一阵,然后对铁牛说:“你坐在这里,我们一会就回。”
铁牛头顶闷闷地痛,就在草地里眯眼瞌睡着。直到身上冷起来了,睁眼一看,天都灰沉沉的了,却不见两个同伴。
他呼地一下站起来,四面张望,大叫他们的名字。
叫了一阵不见人影。他们的藕又都在这里。“人呢?”他奔跑起来。
跑到河边,果然看见他们正在一处水洼里用斗笠拼命戽水。
“哈,在这里戽鱼呀!”铁牛立即来劲了。
“我也来!”
百喜伸腰拼命摇手:“你不要来!不要来!就要干了。”
铁牛看水还不少,想帮忙又没有斗笠,准备用手戽水,百喜冲过来推着他扑通坐到地上,“不要你,不要你。”
铁牛莫名其妙,这可从来没有过!他又要起来,秦三叫道:“你弯腰头上草药会掉下来!”
铁牛这才站住,忽然觉得脑袋顶上针扎似的疼痛。
天色越来越暗了,江边冷风穿透薄薄的衣服,好像把他的心也吹凉了。他抱成一团,干脆躲进草丛,抬起脑袋瞅他们。
等到月光淡淡地洒下来时,才听到他们叫了声:“嘿,好鲫鱼啊!”
铁牛呼地冲了下去。果然,浅浅的泥滩里,好些比手板还大的鲫鱼呼啦啦直溜直窜,真来劲!
一会儿,光脚赤膊满脸泥水的百喜端着沉甸甸一斗笠活蹦乱跳的鲫鱼上来了。
铁牛喜得咧开了嘴,“嗨呀,你们好厉害!”
三人兴致冲冲踏着月色下的野草地往回走。百喜说:“这些鱼都给你。”
铁牛嘻嘻笑着:“没事啰,别气我唦,我爸爸会打大鱼回来的呢。”
秦三推推他肩膀:“真是给你的。”
铁牛眼睛一瞪:“莫讲屁话。”
回到火烧地,把湖藕收拾好,铁牛正要走,百喜秦三却扯着他坐下来。
百喜说:“你不要这些鱼,我们就把它倒掉。”
铁牛张嘴望着他们。
秦三郑重其事地说:“铁牛,不是跟你开玩笑的。今天射了你,我们错了,给你这点鱼,是我们的心意。你一定收了。”
铁牛终于明白了。
百喜说:“收下吧,好吗。”
铁牛眼里忽然掉下一颗泪水来。他点了点头。
拿好东西往回走时,百喜在他耳边说:“莫告诉妈妈啦。”
铁牛摸摸头顶,“晚上了,她看不见的。”
寒冷的北风吹拂着孩子们单薄破旧的衣裳,清凉的月光照着孩子们瘦弱的身影。他们在凄凉、广袤的荒洲上踽踽行走。他们的脚上有大湖贝壳划开的裂口,还有荒洲野火烫出的血泡。
他们像几只被饥饿和寒冷从地洞里赶出来的耗子,凄凄惶惶地寻找天地间可以安顿他们生命的蜗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