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雁云渐渐飘远了-水魅

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房子,木格儿窗户空洞洞的。好像有很多人围聚在外面,嘁嘁喳喳地议论。他迷迷蒙蒙挨上前,从窗口看进去,似乎有个大床,床上有白晃晃的东西。是大鲢鱼?是白藕?白东西动起来,哦,是人,是个全身没穿一点衣服的女人!

真可怕。女人就这么平平地躺着,像晚霞映照着的铺满瑞雪的连绵柔韧的丘陵,耀眼而温暖。两腿间的羞物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两片白晃晃的、爬上滩涂贪晒太阳的河蚌,大蚌里苞含着洁白的小蚌,小蚌里像花骨朵似地颤动着洁白晶莹的珍珠。一切都那么平平静静、明明白白地袒露在眼前。

身边有人推他,仿佛叫他进去。他牙根酸痛难耐,全身发抖。

走进小屋时,他觉得外面没有人了,只剩下屋里的他们两人。他不觉得女人没穿衣服。这是个高大丰满的女人,真是面如满月,脸带春风。她好像是来看她这个房子的,秦天是寄住她的房子。她打开碗柜看看,朝他笑笑。秦天忽然凑上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女人没有嗔他,仍然满脸春风地回眸一笑,走过去把前面一扇木门关上了。她回头时对他说:“就这样,就这样了,不能再……”

在秦天显然不能自已时,她推开碗柜后面一张门,闪身躲进去,将门关上。

秦天已经不顾,用力推那张门。门里抵抗着,抵抗着……终于放开了。

就在秦天满身被幸福、激动、喜悦紧抱着、浸泡着时,他醒来了。

居然是个梦!

一个多么可怕又多么可爱的梦!

带着无比喜悦、幸福的回味醒来的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不敢睁开眼,努力让自己再一次地进入刚才离开的、充满温馨甜蜜的境界,连绵不断地回味、冥想。

他越来越清醒了,感到身体燥热,下身难耐地勃起。他使劲地压制它,它却坚挺不倒,真是难受极了。

罪孽,罪孽。这个女人不就是郑爱英吗?可又有点儿不像,还有点像他曾经相好的那位姓朱的姑娘。姓朱的姑娘被金部(当地匪帮)一个巨人似的家伙抢走了,听人说她是被头朝下倒着抱走的。当时她两个脚在他的肩膀上乱踢,踢碎了吊在门楣上的一盏汽灯。后来秦天上街卖藕,转到金部驻扎的城隍庙去看,被捉住吊在树上拷打,差点丢了性命。

他担心睡梦中的弟弟手脚碰到自己下身,就在薄薄的被子里翻转身,朝向外侧。他掀开被子边沿,寒冷的空气立时侵入下腹部,他感到舒服一些。渐渐地,那难受难堪的地方才软弱下来。

邻近地铺里有人沙沙直响地翻身,一边还哼哼叽叽。

“老水,你怎么啦?”他轻声问。

“睡不着,肚子疼。”

这个地方没什么好说的,疼就疼。

风吹着棚外的苇叶沙沙沙,卜卜卜,像有许多鬼魅围着渔棚舞蹈。秦天睁开眼,昂起头看看,棚里一片模糊,两端泄进的微弱夜光将凹凹凸凸的地铺变成一派斑驳,像一片巨大的、枯死的、被虫子咬得伤痕累累的南瓜叶。这就是我们这些湖里人!把梦做在两层茅草和一片湖水里的啸天湖男人们。怪不得郑爱英要有那么多想法。真该叫她进来看看,……现在就想她睡在我身边!

嗨。他忽然浑身一噤,用力晃晃头,无声道:你该死。

再回想寻找郑爱英那事,忽然记起来了,她倒在他臂弯里时,一对沉甸甸的乳房压在手臂上,那么柔柔软软又实实在在,多么难忘的感觉!而且,在火光里还看见那深深的、白嫩嫩的乳沟。多么可爱的地方!真不知用手去抚摸时是什么感受,如果抱着她,脸挨着那里会怎样!

他又燥热起来。嘿,不行,不……不想。想想别的!

是啊,郑爱英讲了要帮我们卖鱼。明天能去就好了。

风,这风还没停,不能下网,一天不打鱼就少一天收获。啸天湖的缺口呀,怎么得了!

伴着棚外的风声和棚里渔人兄弟的鼾声梦呓,秦天终于昏昏地失了清醒。

神秘的阳光镀上洞庭湖广袤的水面和沙丘。乳白的、沿地面缓慢摇曳的水汽恍若蓬松的瓜苗,盘亘缠绕,连绵尽眼。北风轻揉,细浪层叠,虽然不见遍地白霜,踏上沙丘仍可听到嚓嚓的僵硬的磨擦声。

郑爱英觉得有些头晕,她是守在寮棚门口迎接朝霞的。越过火堆灰烬站到水滨,透视天边那轮渐渐喷出的朝阳,畅快地呼吸湖面凉爽而清新的空气,舒展快要冻僵的身体,纵情眺望这令人心醉神迷的景色,此时,她终于感到这个夜晚并非那么可怕,并非那么难熬,她仍为自己的决策感到鼓舞。

她喃喃自语,无限感慨。这一夜有惊无险,洞庭湖没有白来。我见到了它独特的黑夜,也见到了它独特的霞光。一个人不到洞庭湖来这样透彻地领略一番,太遗憾了。

这群人早已出棚打“天光”去了,只剩下肖寿芝一人。她过去一边帮他晒鱼,一边闲聊。肖寿芝告诉她,是秦社长选定横凌湖这个地方,才有这么好的收获。

“我们第一网就打了差不多两百担呢,都是好鱼。”

“啊呀,两百担!”郑爱英吃惊得吐了吐舌头。她朝四周看看,起起伏伏的沙丘上,一片白晃晃照眼的全是各色各样的鱼。

“一网就两百担?一天打几网呀?”

“一天打四五网。不是每次都打那么多呢,平常一二十担。最少的就几担。”

“怎么那次能打那么多?”

肖寿芝感叹道:“那是秦社长冒了性命危险呢。”他停下活计,坐到渔筐底上,掏出旱烟点燃,一五一十说起秦天渡滩接网的经过。

郑爱英听得很入神。她觉得眼前出现一个似曾相识的形象,是在曾经读过的书里?还是生活中见过?在姓肖的木匠家,他从房顶下来,仅穿条裤衩,结实如铜的胸膛上滚动亮晶晶的水珠,贸然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突然被震撼了,一瞬间有种奇异的如谒神灵的感觉。

这是为什么?她心中疑惑地自问。随即深深吸了口气。

船长。对,他确实就像江河大海里的船长。但绝不是海盗船长。勇猛,但是善良。果断,但是有人情味,有很多要深入了解才能发现的人情味。

这时,昨夜的一切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她注意起老人的眼神来,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害怕被人窥见隐私。当她感到老人对昨夜的故事不甚了了,也没有注意她脚上这双不知谁一大早就放到寮棚里的湿鞋,这才渐渐安下心来。

“郑干部你不知道呢,老秦很担心你晚上出去。我们东边是好大一片淤泥地,掉进去就没救了。”肖寿芝比比划划说,“那边死了一个人,只剩副骨头架子竖在那里。我们刚来还看见的。”

想到昨夜的遭遇,当时面临灭顶之灾的那种绝望感觉,以及在无边黑暗中发现那团火光时的豁然开朗,一股由衷的感激热辣辣地直涌心头。郑爱英终于眼里一热,连忙转身朝远处水面望去。

在如镜的远方,有星星点点的黑影笼罩在飘渺的水雾里,那就是正在渔猎的啸天湖那群男人。

她突然有个发现,这些湖人太像身边浩瀚的湖水了,既有极强的韧性,又有极大的爆发力。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品格特征。

想着这些,她忽然说要上船去跟他们一块捕鱼。肖寿芝急了,忙说:“快回来了,就要回来了。”

渔船回来,郑爱英更热情地帮他们抬鱼晾网,东奔西跑,就像她已成为渔棚里的一员。当然,她不会忘记察言观色。她希望没人知道昨夜的故事。

开早饭时,谁也没问她昨晚过得怎样,但仍发现有些异样的目光瞟她。郑爱英心中怦地一响:“难道……”

这时听见肖十春嘻嘻笑着说:“郑干部真好,捉只雁鸭给我们改善生活。”

郑爱英瞪大眼一看,用船板拼成的饭桌上,一个陶钵里果真有翘起来的鸭脚爪儿。

顿时,她气红了脸:“这是谁干的好事?”

准备吃饭的人一齐瞧着她,仿佛大家都要欣赏漂亮女干部生气的模样。他们挤眉弄眼,嘁嘁喳喳笑乐。

“你们怎么这样呢?真是……”她气得把碗一放就走开了。

人们眼光尾随着她的背影。

秦天问:“怎么回事?”

肖寿芝说:“亮伢看见那棚子边上有只雁鸭,就把它捉来杀了……是不是郑干部要带回去的?”

姚先喜已经一筷子夹住了鸭腿,“又不是她买的,洞庭湖的飞禽走兽谁见了谁都有份。吃唦。”

秦天也不再吭声。

虽经肖寿芝劝解,郑爱英终究没吃她在洞庭湖渔棚的最后一顿饭。

走的时候,棚里人都在晾晒咸鱼,清理网具。她强打笑容走过去道声谢谢,回头跟肖寿芝肖十春上了船。

秦天心情复杂地送到水边,对老人说:“风紧了,一路小心!”

郑爱英想用目光与他告别,秦天却终不正眼对她。

她颓然坐在船梁上,眼光把岸边那个人紧紧裹住。她好像在用看不见的丝将他一道一道缠绕。那丝分明知冷知热,知硬知软,仿佛就捕捉到了那结实如铜的胸膛里的怦怦心跳。她眼里湿润了。

远远地,仿佛看到正在忙碌的人们向渔船瞥来种种难以猜度的目光。

杂沓起伏的沙丘,沙丘上孤零零的渔棚,不远处那个顶端尖尖的寮棚,还有已无身影的可怜的雁鸭,都再见了。

渔船迎着强劲的北风一起一伏地前行,无数泠泠推涌的波浪在她远远近近闪烁着,哗响着。

这就是我梦魂牵绕的洞庭湖啊!

忽然,不远的灰蓝的天边飘来一片银白云彩。这片云彩忽忽闪烁,时高时低,接近头顶时,她听到了嘎嘎的悠扬流畅的鸣叫。

她忽地站起,惊诧而又欣喜地仰头望去,多么高雅飘逸的雁群啊!腹部和腋下柔软绵白的羽毛仿佛丽人胸前丝质的胸衣,在风中令人神魂颠倒地柔柔飘动,多想伸手去轻轻抚摸一下啊。

雁云从头顶渐渐飘远了,飘向银灰的天与银灰的湖遥遥连接的梦寐里去了。

我心爱的洞庭湖!

她怆然地双手掩住了面孔。

郑爱英的出现,表面上没有掀起多大风浪。她在这里不到一天时间,真正看见就是吃饭那会儿。然而她一走,渔棚守风不能下湖,就冒出许多怪事。大家看到姚先喜低着头用脚板在沙丘上到处撬动。亮伢问:“喜哥你撬什么?像犁田似的。”姚先喜不吱声,脚板还在沙地里一蹴一蹴。

肖十春一条条地撕扯夹在篾折里的小鱼虾,睃一眼姚先喜,“我就知道喜钩子在找什么。”

“找金银财宝吧。”

十春朝亮伢招招手,悄声道:“找他的刮屎篾片呢。”

原来姚先喜的家传是用削得整齐光溜的三寸竹片揩屁股。揩完并不丢掉,洗了下次再用。出湖也带着十来片,一根绳子捆成小把藏在沙丘里。

水炳铜还躺在渔棚里,却朝外大叫:“女人冲了你元神,藏的金银就找不到了。”

姚先喜扭头吼道:“你狗日的得了相思病,明天就会死!”

那天姚竹村鸡巴突然很厉害地瘙痒起来,掀开裤子不停地抓挠着。他倒好,谁要看,大裤头一松随你怎么瞧。会使法的,会草药的,都说是中了水毒。他睡一会觉就爬到湖边洗一回,捧一包冰凉的湖沙裹住那刚刚还红着忽然变得青紫的玩艺。一边冻得瑟瑟地抖,一边天灵灵地灵灵地自己念经。姚先喜开心了,“是梅毒呢,干脆一把割掉算了,看你还想不想偷堂客。”

那天早晨骆飞亮也捂着下腹哼哼,别人怎么问他就是不说痛在哪里。后来寿芝老爹悄悄得知,他是被湖里的蚌壳夹伤了鸡鸡。老人咧嘴笑了。可怜的年轻人啊,错把河蚌当成女人那“蚌”了!夜里的青春勃勃难受,竟偷偷溜出去偷了河蚌,那活生生的贝壳怎么不把他嫩肉肉夹出血来!

那些日子拼命打鱼,人倒抗住了,“守风”松劲了,伤筋痛骨的一个个你捶我我捶你,难得放松一回。那些脚丫手丫烂得流脓的就统统放在明矾水或煤油里浸泡,痛得他们龇牙咧嘴叫娘。有人眼睛红肿得像个熟桃,只好敷条热毛巾躺倒大睡。

确实难得这个睡觉的机会。白天黑夜死了一般不醒。棚里鼾声呼呼,棚外风声呼呼,一个闹腾腾渔棚忽然死寂起来。

秦天虽然挂记着社里那边,甚至还想重温那个梦,但毕竟太劳累,放松筋骨坐下去就一天一夜没睁眼。

这天黄昏猛然醒来,一弹身坐起,感觉的仍是外面风响。他摸了摸一双肿痛的眼睛,忽然长叹一声,出棚来寻着肖寿芝说话。

聊了一阵,肖寿芝忽然说:“秦社长,郑干部是有文化的人,喜欢什么花啊草啊的,我们以后得了好看的大雁毛、白鹭毛,送给她一些,你看好不?”

秦天奇怪地瞧他一会,脸色忧郁地“嗯”了声。

在这分不出鱼和鸟的雌雄性别、看不到母猪母牛走路的洞庭湖里,曾经来过这样一位鲜活的女人,确非小事。何况她还呆了一夜,就在他们眼前,睡在那个芦苇棚子里,够他们想象好一阵。可是倒头一睡就万事皆空。

死睡了两天,终于一个个醒来。晚上,一边揉眼一边伸懒腰的姚先喜忽然说:“那晚我起来屙尿,好像有人去了寮棚里呢。”

本来被睡梦忘却了的故事又重提起来,像条鞭子抽痛了别人神经。肖长根晃着光溜溜脑袋立即凑上来,“哪个唦?哪个?”

一向窝囊芋头似的秦厚德闷声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人家是七仙女,你们哪个是董永啊。”

刚刚还往冰冷的湖水里洗鸡巴的姚竹村一脸涎笑:“娘的鳖,这个女人屁股一定又白又嫩,抱着它搓一搓就来神哪。”

水炳铜伸手拧他一把:“你搓自己的吧,日得牛死的家伙,没烂死你呀!”

“人家是军婚,你还想坐一回黑牢?”

“长钩子(肖长根),我操你老婆!”

众人一齐哄笑起来。肖长根还要问个明白,肖寿芝敲响棚柱狠狠骂道:“尽是些臭嘴!郑干部晓得不整死你们!”

秦天阴着脸对这些胡说八道不置一词。他心里焦急着另外的事。从他的经验看,一天两夜风声不停,洞庭湖这么多天的笑脸恐怕就要没有了。

半夜时分,那悠悠软软的风声变得硬朗起来了。

粗竹条绷起的渔棚被风摇曳得吱吱嘎嘎,四处芦苇叶沙沙乱翻,油布一鼓一拽地噼啪作响。从门外卷进来的沙粒扑打在衣被上,弄得他们将头脸蜷缩在被筒里不敢外伸。

大湖中的渔人之夜更加寒冷严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