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地区农业社现场会的郑爱英,得知秦天他们就在横凌湖打鱼,很想过来看看。肖寿芝与秦天商量,如果把钱交郑干部带回去,岂不是又安全又省事?
夜晚,女人不能跨进渔棚的规矩把郑爱英一人隔在了小寮棚里。她提着马灯环绕可爱而滑稽的寮棚踱了一圈,再次向不可见不可知的茫茫湖天湖水伫立,徘徊再三,难以举步。低头见到那几条鱼,想一想,嗨,还是先烤鱼吃吧,把鱼烤得香香的,首先遥祭我的祖父,甚至还有杜甫范仲淹,让那些和我一样憧憬伟大洞庭的人一起来领略这份珍贵的浪漫吧!
她觉得这想法太美了,不禁摇肩摆手地高兴起来。
她将那条肥肥的褐黄色鳜鱼举向火堆,仔细一看,发现有层厚厚的食盐。“哦哟,这会把我也腌熟了。”再看另两条也都一样,不禁无奈地笑了。
“好,那我去洗洗。”提了马灯,钻出寮棚,晃晃悠悠向水边走去。
走出篝火的光圈,无边而又沉重的寒冷与黑暗立即将她囫囵吞没。高天星辰寥落,眼前暗光悠闪,天水交汇,宇宙混沌,不知其多,不知其远,不知其深,不知其险。沙地软软的,好像踩在飘荡的氤氲欲雨的乌云上,一步一步,让人难以自持。
她已不觉得冷了,恐惧与亢奋一齐撮住她的精神,江风水气麻酥着她的脸,眼也朦胧,脑子也朦胧了。马灯幽暗,仅照着脚下一小片地方,无法看见前面的路。其实也没有路。尽管水面沙滩平夷百里,却无一人兽足迹,如何能说有路?
悠悠波光就闪在一侧,几次要过去,脚底忽然下沉,只得赶紧后退。
她只能沿着那冷冷的闪光小心翼翼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她还没找到可以洗鱼的地方。
停住脚,回头望去,寮棚前的篝火已经似隐似现,晃若天边。
“决不能再走了,否则篝火熄灭,我找不着方向,就回不去了。”一阵恐惧从她心头滚过,顿时,全身仿佛爆出一层鸡皮疙瘩。“不管它,就这儿。”
马灯照来照去,又用脚试了试,弯下腰,将另一手中提着的鳜鱼向轻涌沙滩的浪群甩过去。霎时间,前脚一沉陷入沙里,身体向左侧晃去,随着一声“哦呀!”右手一扬,马灯“砰”地抛入湖中,眼前的那点幽光顿时熄灭。人前半身倒下,左臂连鱼一起捂进沙水里。
那一瞬间她只觉末日终于降临,脑里飞快一闪:我要死在这里了!但本能却极其清醒,她迅速挣扎着从水边爬上来,蹭坐沙地上,“天啊,我这是怎么啦!”她心乱如麻,禁不住一声痛苦的呼喊,泪水沿脸颊哗哗直淌。
眼前这黑暗,这无边的恐怖的水,这上天下地的孤独,这一切的悲哀,渺小,卑微,无能为力,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人生吗?
忽然,一阵风,一阵鱼腥味的、凄冷凄冷的湖风扑面而来,一个又一个寒噤让她全身瑟瑟颤抖。她忽然惊恐地扭头朝寮棚方向望去,“火!我的篝火!”她尖叫起来。
四面八方全是黑色火焰,是燃烧到天际的、燃烧漫漫大湖与无垠空间的黑色火焰,却不能指路,不能给她一个生命的方向。她忽然对寒冷和潮湿丧失了感觉,一骨碌爬起来,拼命地睁眼,竭尽全力分辨来时方向。
没有任何参照物,树,房屋,山峦,道路,车马,人。没有,一丝一厘的可辨物都没有。星星都藏起来了。只有风,陡然出现的风,然后就是黑暗,扒开黑暗还是黑暗。
她奔跑着,奔跑着,跌跌撞撞,边哭边叫。
当然,她并没有丧失理智,她还能分辨幽幽地阴险地闪烁的东西,那是水,那是无底的,可以轻巧地吞噬她性命的湖水。
跑了不知多久,跌倒了不知多少次。也有芦苇茬,也有泥水。鞋早没了,脚掌已失去感觉。
头开始晕眩,喉干舌苦,身子乏软,不断挫倒,她自以为响亮地声嘶力竭地呼叫。
难道死在洞庭湖里?死在黑暗与绝望之中?
不!不!不!
她颓然倒下,仰坐在湿地上,头颅昂起,双手反撑沙地,眼睛直直地瞪向天空。水风拂起她沾着沙粒、泪水与湖水的头发,抽打她的眼睑,辛辣、痛疼,手越擦,揉进的沙子越多,一片朦胧模糊里仿佛闪烁无数火星。
忽然,黑暗里真的出现一颗亮光!
那不是一颗失落的星星,千真万确,是一团暗红的、忽闪忽闪的火光。
她一振而起,跌跌撞撞,边跑边喊。
火光犹疑了一下,立即朝她的方向奔蹿而来。
尽管风声萧萧,她终于听到了呼喊她的声音。
火光奔跑着。
“秦社长!”她一声颤抖的、嘶哑的、带着哭音的呼唤,随即倒向秦天伸出的手臂中……
篝火重新燃起,黑暗中又有了一片豁亮,寒冷中又有了一片暖意。
郑爱英黑发零乱,喘息未定,愁苦无奈地压抑着一搭一搭的抽泣,猩红的眼痴痴盯着秦天,“你,怎么……来了?”
秦天紧锁眉头,无声地咬磨牙床。他常常不自禁咬磨牙床来抑制突然暴发的激动。他不愿朝她尴尬的脸看。他视界的下沿,在不经意而又不可回避的目光下,是她的一双光脚丫,没糊泥的地方仍然白晃晃地光洁刺眼。不用文人们描绘,湖区人三分之一的日子是靠莲藕支撑的,秦天多少次在深深淤泥里掘取莲藕。洗净的莲藕圆润光滑,洁白脆嫩,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在一声脆响里暴出晶莹甘甜的乳汁。秦天眼前这双脚丫就是刚从湖里取出的莲藕。
秦天心底滚过一阵难言的激动。他的心沉沉地、隐隐地疼痛,又像那次划船一样,牙根忽然一酸。
明明白白看见一颗火星溅到她裤子上,也无法伸出他沉重的手拂去它。
郑爱英凄惶地偎紧芦苇,抱着胳膊,仍在断断续续地嘟囔着“不,不,不”。
秦天面向不可见的大湖长长嘘了口气。
“你恐怕冻坏了。”他变得平静地说。
仿佛提醒了似的,郑爱英俯身向前,贪婪地将手脚直往火焰上舞动。敞开的衣领那儿,秦天瞥见了深深的乳沟和胸衣里沉甸甸的晃动。
他下意识地猛挑一下火堆,火焰陡地高高扬起,轻轻的爆裂声中,火星、灰烬纷纷向他们脸孔扑来。
郑爱英猛一哆嗦,身子向后仰去。
“别烫着。”他说。
她忘了羞赧,眼光哀怜,声音怯怯:“我,我,怎么办?怎么办?”
“不要紧,没什么。把衣服烤干吧。”
郑爱英用力拧着湿沉沉的衣角,并未拧出水来。
“小心别受凉。明天请芝爹送你回去。”
“我的鞋没有了呢,我的鞋……”
秦天忽然笑了,“只要没被水漂走,天亮就给你捡回来。”
“能找到吗?好深的湖啊,好可怕的湖!”
秦天猛然感觉面对的原是个不大不小的女孩子,干部还是人,女干部还是女人,也不是多么威风。他抬头瞅着她,爽朗地笑了:“你不是特别喜欢洞庭湖吗?还没有真下洞庭湖呢,这算不得见识洞庭湖。”
“你讥笑我。”她忽然脸红了。
秦天摇摇头,脸色肃然,“我们,一年四季在水里滚,啸天湖,洞庭湖,就是个湖里人。”
郑爱英深思地盯着他,微微点头,“是啊,是啊,湖里人,湖里人。”她突然用锐利的眼直直地瞧着这个有两道浓眉,鼻梁高直,双眼皮下目光深邃的强健男人,一个清晰的思想就这样冒出:他,不像一个农民!他是一位船长,一位把人的智慧和大湖的力量稳稳装在胸中的船长,湖人船长。
她翻动大衣下摆,让它里外都烤到火。浸湿的衣服升起袅袅热气。
郑爱英渐渐从窘态中苏醒过来,突然说:“我要洗脸,怎么办?”
秦天想了想,起身说:“你等着。”
郑爱英冲他背影喊:“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
秦天拿来自己的手巾,提来一桶水,站着说:“那我走了。”
“哎,”郑爱英唤回他,脸上绯红,“你,你怎么会过来找我?……没有你,我今天,完了,真的完了。”说着,眼里又盛满泪花。
秦天望着别处,眼神忧郁地说:“我听到了风声。下湖打鱼怕就怕起风,一起风就要歇网。这才顺便过来看看。”
“你救了我的命,秦天。”
他无声地笑笑,“但愿早上能息风。”他径直出去,又抱回大捆芦柴,把寮棚四周再仔细加密,“湖区人有句老话:一层芦苇挡得雨,十层芦苇不挡风。也过半夜了,你不要睡着,烤干衣服就好了。”
她无奈地看着秦天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她想听一听脚步声,但是,没有,沙地的脚步不会有声响,却有风声,哗哗的水声。
无名的,更深的悲哀将她的心揪得更紧,更疼。
火光跳荡得更厉害了,寮棚的苇叶沙沙作响。
她猛地从地上跃起,抱住大捆苇柴抛向火堆。篝火猛然膨胀,劈剥作响,苇节爆出的火星烁烁四溅。她迅速脱下大衣,又脱下短呢上衣,将它们挂在寮棚苇秆上,向着大火,敞开她一片炫目的胸膛。
她压抑而狂热地呼唤:“来吧!来吧!来吧!”
她舞动双手,一蹬一起,希望自己尽快暖和起来。爆起的火星射到她身体上,轻轻地、辣辣地,又痛又刺激。身体渐渐发热了,胸膛绽出颗颗晶亮的汗珠,在她雪峰峡谷般乳沟中痴迷流淌。
终于累了。她气喘吁吁仰躺在苇叶堆里,让一双赤裸的脚底翘向火堆。
刚刚合了合眼,忽然,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跟前。那是谁?
“谁?谁?”她猛地大叫。
秦天一走,恐怖的心灵之声立即唤醒了她。她弹身而起,搂住衣服紧抱胸前。
黑暗的巨影就在寮棚门口,就在漾漾忽闪的火焰身边。
有个男人在身边多么必要啊!但是……
在她陷入冥想时,篝火已低迷黯淡了。一阵冷风吹来,她倏然一噤。“嗨!嗨!”她连连摇头轻吼,驱赶着似是而非的梦魇。于是,干脆走出寮棚,抱来柴草,重新将火堆熊熊燃起。
当她在棚外临风而立,希望借大湖的寒夜之风将沉重的恐惧、由恐惧带来的亢奋和可怕的孤独,以及这一切形成的悲哀伤感统统赶走。直到又哆嗦起来,才回到寮棚,安静地坐下。
“我毕竟是我,我就是那个要洞察大自然的人,那个要对人类和自然有所了解的自命不凡的女人,郑爱英!”
她大声对自己说话,然后长长嘘了口气。
看到了那个男人拿来的毛巾。粗糙,油腻,破烂。但是,别无选择。
极其冰凉的湖水刚刚挨上白皙如膏的体肤,她禁不住一声凄厉的哀鸣。
终于变得温和安静起来。穿上大衣,将身体四周的芦苇搂成一个窝窝,安详地坐着,拿起肖老爹送来的那根木棍拨弄着火堆,不时舀起凉水拍拍脸颊。
她努力集聚思维,想想今天,想想昨天,再想想明天。
“下湖打鱼最怕起风。”
她听着仍然呼响的风声,风声夹着的水声,她现在伴随的生命形态就是这两种声音。
忽然记起了那边还有一群男人。
这是一群什么样的男人啊!没有文化,缺少知识,对偌大的世界十分茫然。多数人行为粗野,陋习甚多。与世界上其他人一样,有许多的私欲,有许多的精神缺失。然而,最令人诚服的是,他们是在用自己已有的生命兑换自己未来的生命。他们从不攫取他人,从不使用一切有违人性,有违人类基本道德的手段换取生活,换取财富甚至生命。他们当然也渴望轻松的生活(他们甚至不去奢望幸福),梦想某些财产(而不梦想财富)。他们祈盼自己、亲人、乡邻、朋友的生命不要那么短暂,不要那么艰难,不要那么伤残苦痛。他们不望万寿无疆,长生不老。生命本来包含很多,生命是世间最大的多项式。可是他们不仅不了解,他们更不愿,也不需要去了解或取得。他们生命的物质组成和精神组成都是极其简单的,简单得仅占世界极其微小的一部分。
但是,这阔大丰富的世界可以缺少他们吗?他们是一群可有可无的世界边缘存在物吗?当然不是。他们的意义在于,他们是真正生命意义的强硬体现,是构成生命意义的诸多义项中决定本质的一项。
他们的劳作看起来仅仅在为了自己,为了那不多的一群人,以及那小小的一片土地。但是,如果没有他们,没有他们的行为,世界与生命的广泛价值就丧失了。因为别的地方,别的人,虽然生活的样式不同,对他人的贡献大小不同,但在这个基本意义上是毫无差异的。人类排除这一基本义项,人类就没有存在的任何价值。
“适者生存,进化了才能生存,能够生存的定是优秀的种类。贫穷是因为被淘汰的结果。”
她突然想起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斯宾塞的著名论断。她疑惑地摇了摇头,他们的生存困难并非他们个体的原因,个体进化有赖于社会的进化,个体的贫穷更不是他们即将遭到淘汰的公正结论。作为自然人被淘汰无可厚非,作为社会的人,淘汰他们就是淘汰人类自己。难道应该让没有本质精神的人类来主宰或糟蹋这个世界吗?
听着这忽远忽近的风声水声,郑爱英无须脸蘸凉水也已经没有睡意。白天看过他们的棚子,他们的被盖,那绝不是可以抵挡泱泱大湖中风寒霜冻的物件。然而他们却必须躺下,还必须响起鼾声,因为有严酷的艰难的拼搏围绕着他们守望等待。好些人的手脚烂得不成样子,面色身体一看便知营养严重缺乏,连年轻人也憔悴老态。然而他们却工作得十分活跃,而且充满激情,还不乏乐趣。
郑爱英忽然想,放在我头上会怎样?放在与我一类人身上怎样?
回到自己眼前,想到刚才由自己出演的那一幕,她无限虔诚地叹息了。
是秦天救了我一命。
他是听到风声出来察看的。一个偶然。
她很想对这个人进行一些分析,脑子里也冒出一些概念,却被自己一一否定了。湖人,湖人,只有这个概念几近准确。
哼,湖人,船长,秦天。
为什么只要想到他,就心绪纷繁,难言究竟?
看来我不能勉强自己,她对自己说。她盯着的火堆快要黯淡下去了。当她从外面又抱来苇柴再次将火燃起,希望重新展开她的思路时,忽然,寮棚外响起一阵“沙啦沙啦”的声音。
郑爱英悚然一惊,从脸颊到全身立时掠过一片酥麻。
她紧张地凝神静听。
沙啦,沙啦。仿佛还有一种低沉的模糊不清的什么鸣声。
“决不会是秦天或别的什么人!难道是蛇?”她迅速搂出一个火把,拾起那根木棍,屏声敛气,悄悄起身,转出棚外。
蹑手蹑脚沿寮棚转了一圈,却没见到什么。“怪了。”她在刚才听到声音的地方蹲下来,将火靠近地面。
这时,声音又响了。她举起木棍,只要蛇头溜出来,就狠劲打下去。
“咕咕,咕咕。”
随即,在晕黄闪烁的光圈里,她看到苇竿里露出来一个想扇动又扇动不开的褐色翅膀。“哈,原来是你!”她伸手捧出一只沉甸甸的麻色雁鸭。
“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这意想不到的收获令郑爱英高兴万分。她把它搂在胸前,回到寮棚,无比怜爱地抚摸它柔软斑驳的羽毛,抚摸它温暖壮实的胸膛。“你怎么了?受伤了吗?可爱的家伙。”她仔细察看鸭子的全身,没有发现什么伤痕。它还很肥壮,不像得了什么病。它还出奇的老实,任她怎么抚摸搬弄也不跳不飞,只在她手中轻轻地“咕咕,咕咕”鸣叫。只是一对褐红的小圆眼睛温顺地瞧着她时,才显得颓靡无神,眯眯瞌瞌地。
“看来你是累了,要不你就贪吃了什么你不能消化的东西吧。”她怜爱地轻轻捏了捏鸭子的食囊,里面仿佛有不小的条状物。
靛蓝的、光滑的雁鸭头羽带着微微体温从她手心轻轻滑过时,她觉得它多么像婴儿的头发!真是一个不吵不闹温顺可爱的孩子!
她望向火光上的天空,发出一声长叹。也算结婚三年了,丈夫仍在中朝边陲,一月难得收到他一封信。经常是简简单单一页纸,有时还是烟盒纸,字迹潦草,上面有沾满油迹的指痕,不规则的笔将纸片戳出凹凹凸凸的窟窿。谁知道他是在什么木板或石块上写的啊。
当然,她自己也为工作劳累奔波,生活极不安定。可她仍然渴望有个孩子,像这个小家伙一样听话可爱的孩子。
三年来,她只能将这一切深藏心里。因为,有谁能听她的倾诉呢?
不知什么时候了,夜色还那么浓重,风声萧萧。郑爱英再次把火燃旺,寒冷从身后芦苇缝隙里嗖嗖而入。她拥紧大衣,胸前抱着和她一样昏昏欲睡的、却有像人一样体温的雁鸭,在不尽的、无声的怅惘中,双眼不由自主地眯合起来。
寮棚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她一向神往的辽阔洞庭,还有不可度量的寒冷和不可度量的绵绵北风。
寮棚的苇叶沙沙翻动着。篝火摇曳得越来越孱弱,四周升起的阴沉沉的黑色水汽愈见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