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湖上的风力超过一定程度,渔网下去就会被风浪揉搓成团。“守风”,就是坐棚等待。
湖区人还没有麻将。麻将是牛角磨制的,价格不菲。他们只玩牌九,牌九也有牛角做的,他们玩的是枳木牌九。
因为人多,大家轮流上,输了的就罚去外面风中站一会。
“守风”一日只开一顿稀粥。骆飞亮、肖福涛、肖十春、秦顺子几个不管肚子咕咕叫,仍睡得昏天黑地。水炳铜肚痛好了些,跟着玩了两圈牌,觉得没意思,见秦天锁着眉头歪在被子里似睡未睡,就扯住他往外走。
洞庭湖上阴霾蔽空,灰云翻滚,云水相接的四边天陲莹莹贼亮,仿佛围着一条鱼皮制作的矮幕,里面尽藏杀机。湖面银灰色波浪排排追逐,扑向形形色色的沙滩土丘,将那些暴露的苇根冲洗得白惨惨的。死贝壳轻飘飘地随着浪花旋转,一会儿仰翻洁白的空腹,一会儿噗地盖在水珠如沸的沙滩上。
湖面呈现出大块长条的、青白相间的水纹,它们是地形、水流、风向、天光、云影共同作用的结果。它们向渔人宣示的是一种恶劣的信息,一种大自然暴力活动久蓄待发的信息。
两人裹紧衣服背着北风行走,单薄的裤管旗帜似的哗哗掣响,沙粒伴着他们脚步成团滚动。在水上风前工作的人,习惯了把眼睛半眯半睁,平常人感到朦朦胧胧,他们却不会放过眼前一切。
停下脚步时,眼光就停留在那已经倒下的猎人骨骸上。
它已被水沙掩埋过半,露出的部分不时被哗哗滚过的浪花淹没。浪潮退去,那几根白晃晃的东西就一尘不染地凸现在那儿。
两人无须对视,就能用心灵与另一个交流。
风浪声在他们耳畔喧嚣,眼、面颊似乎都已麻木,因为用力站住身子,双脚渐渐陷入潮湿的沙里。
没有任何交谈,他们又逆风而回。
曾经让郑爱英歇过一夜的芦苇寮棚在她走的那天就不知被谁推倒。他们不约而同在大堆芦苇后面坐下。
“冷不冷?”秦天转头朝水炳铜耳边问。
“还好。”水炳铜搂过大把芦苇盖在两人胸前,仰躺在芦苇堆里,又掏出永远不离身的铁夹,叽呀叽呀拔络腮胡子。
“你的老家到底是哪里?”秦天忽然问了个与目前相距遥远的问题。
“四川万县。”
“那里如何?”
“比啸天湖好。”
“那你为什么下洞庭湖?”
“找死呗。”
两人无声地笑了。
“哪里学的毛法子(指巫术)?”
“无师自通。”
“生活所迫。逼你成材。”
水炳铜呵呵一笑,“你最懂人。”
“不懂人就斗不过人。”
“嗬,我并没服你。”
“不要你服。我又不是二郎神。”
水炳铜向秦天侧过身来,“我也算走南闯北,历尽江湖。”
“走过哪些口岸?“
“上起重庆,下到宜昌、汉口、九江。”
“万县什么模样?”
“有高山,有大江,有千年古刹,还有罗汉神仙。”
“唐僧应该去万县取经。冤枉走了十万八千里。”
水炳铜的膝盖在芦苇里顶了秦天一下,“不到万县,也不会到洞庭湖。”
“古代皇帝都朝拜洞庭,和尚还不来?”
“你没听说?长江是母亲。”
“《岳母刺字》是讲母亲,《芦花教子》也是讲母亲。”
“算了。长江洞庭各有其势,何必要论高下。”
秦天不由得点头,“老水毕竟不同。讲讲你的见闻。”
“你不怕我们变成那边的猎人怨骨?冷呢。有什么见闻?”
“二十岁走遍长江,难道白走?”
“嗯,长江好像一只牛婆,下了五个崽,洞庭、鄱阳、洪泽、太湖、巢湖。后面四湖都围起来,牛婆再管不到了,只有洞庭湖被它牵住,脱不开身。”
“搞荆江分洪,我参加了。湖北一条堤,围住江汉平原八百万亩。”
“据说,湖北大堤明朝手里就开始修建。这边呢?”
“长沙大众垸,乾隆三年始修。啸天湖呀,我小时候看到的是条围墙,一涨水上游人家的棺材就浮到我们墙外头。”
“要治水,谈何容易!”水炳铜叹了一声,身子在芦苇叶里勾缩得更紧。
“古人有句话:乱自上作。”
“上游不管,下游必乱。”
“水祸本是人祸。人祸也是乱自上作。”
水炳铜感叹道:“是啊,看看那些戏文,杨家将、薛仁贵,都是奸贼乱了江山。”
“现在到了新社会,应该不同了吧。”
“同不同要后人才晓得。”
秦天一脸忧虑,“哎,我们这是看《三国》流眼泪,替古人担忧呢。”他掀开压在身上的芦苇,搓搓冰冷冰冷的脸,“回去吧。”
水炳铜没有动,“我还有好多长江的故事没讲呢。”
“是一路偷女人的故事吧?”
水炳铜呵呵一笑,“别的讲不过你,只女人比你多搞几个。”
“何以见得?”
“除非你把姓郑的搞到手。这样的女人一个顶一百。”
秦天假装愤怒地“呸”了声,“狗日的。”
“你别以为只有天知地知,有人晓得呢。”
“为人不做亏心事。怕谁晓得!”
水炳铜搂了搂他肩膀笑道:“放心,知道你救了人家命呢。还没到火候唦。”
秦天伸手在他嘴上拍了一掌,“锁住臭舌头!”
“哎,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变得这样配合我?”
水炳铜手中的铁夹子忽然不响了。
等了一会,秦天用手肘碰碰他。
水炳铜忽然幽幽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给一样东西算过命。”
“一样东西?”
“就是你那块鱼鳞。”
“啊?”
“那确实是件宝贝。是极阳之物,纯阳之物。纯阳之仪生老阳,老阳生乾卦。你那鱼鳞是乾卦。”
秦天嘴角哂出一丝莫名的笑:“乾卦又如何?”
水炳铜深吸一口气,“你真的不知我也有件宝物?”
秦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听你讲过?不记得了。”
水炳铜坐起身,双手摸着拔得青里发红的两腮,郑重其事道:“我从来没对别人认真说过啊,今天跟你是不得不说。命中注定。”
秦天也坐起来,安慰地拍拍他的肩,一副神圣模样。
“我那件东西,是颗蟾珠。指盖大小,半透明的乳白色,非常光滑,扁圆的,托在手心像托一坨纯铁那么重,打手。任你放在嘴里怎么嚼都不梗牙齿,又嚼不烂,还没有牙齿印。莫说牙齿�,放牛蹄下也踩不烂的。”
连秦天也不得不凝神起来。“究竟有什么妙处?”
“哎,”水炳铜长长舒一口气,“如果全知它的好处,那就不叫宝物了。”
“总有一点……”
“它冬温而夏凉,无味而生香。人含在嘴里可令口舌生津,神清气爽,劳累不觉倦,三更不想眠……”
“哎呀,确实是一宝。你带来没有?”
水炳铜忽然哈哈笑了,“老秦啦老秦啦,你怎么变得不像你啦?哈哈哈。”
秦天被他忽然一笑笑蒙了头,尴尬道:“怎么?怎么?”
水炳铜居然忘形地在秦天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又一串哈哈大笑。
秦天脸色陡地一变,一股恼怒直涌上来。但他终于忍住了。
水炳铜毫无觉察,收了笑,继续说:“你知道我这宝物哪里来的?长江里来的!长江里来的呢。也和你一样,死里逃生得来的呢。不容易呀!我这辈子不容易呀!”
水炳铜一反常态地絮絮叨叨起来,讲他在长江船上“押运”,身带一把柳叶刀,胸脯前捆扎一摞线装书,如何出生入死。秦天却似听非听,想起自己那块鱼鳞来。
鱼身上的东西却毫无腥味,父亲把它挂在楼阁顶上,每逢日中就有紫色光圈,夜里灯火照去闪烁的又像红光。阵阵风来鳞片碰撞,玲玲之声犹似鸣琴。老人曾经把它放在水里沸煮,它渐渐转曲如拳,隐隐飘开兰花般香气,等到水渐变凉,它又一片片舒展如初。
这也是宝贝?秦天对宝贝的印象是《封神榜》里那些腾空吸人、飞取首级的东西。这块鱼鳞只是有些与众不同而已,究竟有什么好处?听师公子这么一说,还是个极阳之物,乾卦。咳,回家倒要仔细看看。
秦天忽然问:“这么说来,你的蟾珠是极阴之物了?”
水炳铜捏着下巴,抿着嘴,目光犀利地瞥一眼秦天,似眯似瞌点点头。
“嗯。”秦天也似眯似瞌地点点头。
两人都沉默了。
风吹动苇叶在他们脸上拂来拂去,粗糙皲裂的皮肤被刮出一条条白痕。他们感到舌头快要僵硬了。
“走吧。”
两人冷得哆哆嗦嗦回到棚里,正碰到骆飞亮提着一桶活蹦乱跳的小鲫鱼进来。秦天奇怪,大湖里怎么捉到这样整齐肥壮的小鲫鱼?骆飞亮说:“我看见有个浅水凼里乱翻泥尘,一把沙子打下去,它们像群蝴蝶从淤泥里飞出来,那不就送上门来了。”
肖寿芝正要拿刀剖鱼,水炳铜好像兴致很高,一把夺过刀去,一边挥手一边嚷:“今天看我的!给你们搞个新鲜吃法!我们家乡的吃法。”
秦天挂着一丝嘲笑,“看他长江人吃法吧。”
大家饶有兴味地围着水炳铜。他先吩咐肖寿芝烧好一锅清水,备好油盐辣椒葱花。自己细心地削了一把芦苇签儿,一一分给大家。
“是这样啊,”他向众人边讲边示范,“这些鲫鱼两寸长一条,正合适。来,鲫鱼头夹在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拇指与无名指捏紧它的尾巴,”他看别人满不在乎地捏着鲫鱼,不时让它掉到地下,沾了一身沙,“去洗去洗!”他朝肖长根吼。
“倒要看你这师公子玩什么鬼把戏。洗就洗。”
“鱼拿好了?来,右手捏紧芦苇签,朝这里,胸鳍下面,刺进去。”这些人看着他,苇签刺进去后,左手拇指、中指朝鱼腹轻轻挤压,随即见到一颗绿珍珠似的鱼胆溜了出来。
“嗨,还不错。”秦天满有兴趣地刺了一条又一条。
“老渔人还不知道这种吃法吧。活到老,学不了呢。”
水炳铜瞟瞟秦天,“不要以为洞庭湖天下第一。这叫天外有天。”
剖去苦胆的鱼放回清水里还若无其事地娓娓游动,有的腹下拖一根细细的肠子,搅动水花时就像飘带一样好看。
“只有长钩子(肖长根)挤的鱼都沉下去翻白了。”
“最没卵用。”
“你是拿它吃呢,又不是摆看的。”肖长根沾满鱼鳞的手抓捞着光脑袋,向秦天嘟起嘴,“一点毛法子,我懒得学!要学就学我姑爷,真本事!”
一锅水沸腾起来了。他们用篾勺舀起活鱼,噌地一声汆入沸汤里,只见几滚几翻,粘着黄辣椒颜色的小鲫鱼就像秋天的菊花瓣扬舞在秋叶丛中,惹人怜爱。
“好吃!好吃!”姚竹村叫起来。
大家纷纷上前,双双筷子就像守在滩涂的长颈鹭鸶,翻上一条就被夹去一条。有人夹着还没熟的也送进嘴里,呜哇一声又吐出来。
热热闹闹吃了一顿,懒懒散散回到被子里,终于对水炳铜的家乡来了兴趣。
“我们那里的娃娃鱼更有味,都是山沟里石头缝里的。捉到娃娃鱼,一石头打晕它的头,烧开水,先烫死它外皮上那层黏液。那家伙其实就是一层鱼鳞。然后剥皮———”
“哇,你们这些恶鬼!要遭雷打。”
“莫打岔!”
“剥了皮,就看见娃娃鱼的肉又白又红,一瓣一瓣的,嫩得不得了,香得不得了。”
“好吃得不得了!”
“莫讲了莫讲了,竹村饿鬼又馋了。”
“湖区这里不吃青蛙,我们那里吃。从山溪里捉到一种黄色的小青蛙,先把水烧烫,还没滚开,水里先放好拇指大一个的小糍粑,再把青蛙丢进去,青蛙就死死抱住一个糍粑。
“再把水慢慢烧开,青蛙就死了。然后捞起来,放到油锅汆个来回,一个个金黄脆嫩……”
“哎呀,啧啧!”有人咋舌头。
“我们那里抓鱼也跟你们不同。”
“你们也到江里打网吧。”
“长江撒网跟这里差不多。我们那些山岩洞里也有大鱼。先找些有毒的栗子捣碎碾汁,含在口里,人带根竹管潜入水中,对准岩洞,吹入毒汁,一会儿鱼就毒晕了浮出水面来。有时候鱼躲藏在大石下的空洞里,我们捡块石头砸在大石上,石洞里的鱼就震昏了,下去捡就是。”
“娘的鳖,山里人过日子也有味啊。”
“这叫靠山吃山,石头也要养活人。”
“大山也好,大江也好,大湖也好,你要懂它,又亲它,它就给你好日子过,你与它作对,它就成你的克星。”
“老秦说得好,山有山神,水有水神,”
“所以就要拿活人祭水神哪。”
忽然姚先喜阴阳怪气地插了句,别有用心地朝水炳铜、姚竹村瞟了瞟。
水炳铜很不屑地回敬了他一眼。姚竹村却好像没听见,双手依旧搦着湿沙捂着自己下身,粗厚干裂的嘴唇牛回刍似的搅动着。
渔棚里霎时沉静了片刻。
秦天声音平静地道:
“我不信神啊。但是,山水自有它的灵性。水无一日不流,山无一日不长,日月没有一日不移动,这就是讲它们是活的,不是死的。但是,我讲的山水的灵性,可不是老水的神鬼之说啊。”
水炳铜一时无言以答,别人也噤下声来。
棚外的风浪声陡然灌满众人的耳朵,芦苇的沙沙声,沙粒击打鱼棚油布的噼剥声,霎时将人们心境推向黑沉沉的世界。
一会儿,鼾声就从各个角落的被窝里迸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