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我把这女人小看了-水魅

铁牛到秋木匠家叫爸爸回家吃饭,刚进门,看到一个高高的女人,正和爸爸他们研究丈量土地。

那女人一见铁牛就笑,“嘿,这位小朋友留个辫子呀!”就要来摸他辫子。

铁牛眼睛一瞪,泥鳅一样闪身溜开了。肖仲秋说:“这是秦村长的儿子铁牛。”

那女人大声笑道:“怪不得是铁牛呀,长了一条角。”

铁牛突然朝她一指:“你两条角啰!”

几个男人被他提醒,一齐看郑爱英的辫子,哈哈大笑。

郑爱英自觉这是她来啸天湖头一次没有拘束的开心的笑。她说:“铁牛,我到你家过节去。”

铁牛不知真假,望着父亲。秦天说:“这是乡政府的郑干部,以后叫……”他一时想不出适合孩子叫的名称。

“叫我姑姑吧,好吗?”

另几个都说:“要得。铁牛,叫郑姑姑。”

铁牛手背在身后贴墙站着,眼瞅着她,就不开口。

秦天说:“这小家伙不懂事。好,郑干部到我家吃饭去。”

因为郑爱英要去看秦村长屋子,大家就上船向村中划去。

船靠近屋檐时,玉兰早站在“落”(室内水上临时生活处)上等着,本想开口说“饿死了”,忽然看见这位干部模样的女人,心情一阵紧张,连忙拢了拢头发。秦天说:“这是乡政府的郑干部,今天到我家过节。”

玉兰忙说:“啊呀,那是贵客。”

郑爱英笑着向这位长得端庄白净一副贤淑模样的主妇问好,“好,我进屋看看。”

玉兰引手让她踏上跳板,铁牛跟在后面。

郑爱英走在闪来闪去、水还从木板缝往上溅的“落”板上,脸色顿时紧张。看看屋里,“落”上用门板搭了两个铺,撒些稻草,上面一张竹席。前檐下,搭“落”的东西仿佛是农家猪圈的栅栏,上铺零星木板竹片。左边一个瓦缸灶,一堆枝杈柴火,右边一方小桌,几只碗和油瓶盐罐。

“原来湖区的房子是这样呀!”她压住心中陡然涌起的酸楚,感叹道。

玉兰拿过一条板凳往两床中间放下,郑爱英下意识去坐,顿觉板凳软飘飘的,无根无底。心中一骇,不动声色地起身,说:“别的房间也这样吗?”

玉兰说:“还没呢,只正房有‘落’,别的房是空的。”

郑爱英扶着竹墙从门洞朝旁边房间看,果然满房是水,黄黄浊浊,飘些杂物。不禁感慨丛生,眼里仿佛有些异常动静。她不敢再留,略略看了一眼茅扇墙和半边透亮的屋顶,就赶紧随玉兰上船。

秀月跟铁牛上了船,秦天就划开了。

郑爱英询问一些问题,为了压压心中悄然的波澜。玉兰一一回答。铁牛趁机对姐姐说:“嘿,爷爷给你也买了月饼呢!”

秀月说:“是糖芯的吗?”

铁牛说:“什么糖芯,是芝麻的。爷爷没钱了。那个猪压的堂客好厉害!”

“哪个堂客?”

“那个卖月饼的堂客呢,像只劁子猪婆。”

秀月瞪他一眼,“你怎么学了骂鄙话?你是学生啦。”

铁牛不说话了。

过一阵,铁牛说:“退了水,还有书读没有?”

姐姐说:“学校又没冲走,怎么没书读?”

铁牛鼓着嘴嘟噜道:“那个万宝山,像地主恶霸,我不喜欢他。”

忽然郑爱英说:“铁牛,你们的老师是万宝山呀?”

“是的。”

郑爱英一笑,“他是我小学同学呢。”又转向秦天:“万老师在这里反映怎么样?”

秦天一边划桨,一边不时隔开拂到船边的树枝。“反映不太好。打学生打得重。让学生读书他自己去睡觉。他的衣服也要学生洗。”

郑爱英“啊”了声,自言自语道:“怪不得!”

上堤后,来到秦顺子家里,顺子向父亲和冬霞介绍了郑干部。大家客气一番,在台阶上摆开桌子吃饭。

菜无非是干鱼和新鲜鱼,还有炒干红薯叶,一碗水芹菜。饭当然是薯米饭。郑爱英扒到嘴里就感觉粗糙得砺舌头。

父子三人喝了几口酒,青山爷忽然问:“郑干部,你喝酒吗?”

其他人以为青山爷只是客气,哪有女人喝酒的。

谁知郑爱英笑一笑:“今天难得和秦村长一家过中秋节,那就喝一盅吧。”

这一说,秦家人大吃一惊。倒是老头子反应快,向冬霞一努嘴:“快,给郑干部倒一盅。”

冬霞赶紧起身,咕咕咕倒了半碗,送到郑干部跟前。

郑爱英举起碗:“谢谢秦爷爷,谢谢你们一家的招待。我借中秋吉日,祝秦村长一家团圆欢乐!”

说罢,仰头一口而尽。

一桌人全都目瞪口呆。

青山爷醒过神来,连声说:“啊呀,郑干部看不出,女中豪杰啊!”立即起身又要替她斟酒。

郑爱英双手按住青山爷手臂,微微含笑:“秦爷爷,够了。等啸天湖生产自救搞好了,我再来陪你老人家喝三盅。今天就不要了,我还要回乡政府呢。”

青山爷借着好兴致,对郑爱英连连称赞,又附在她耳边神神秘秘说:“告诉你呀,我家秦天上次追到一条河神鱼呢,有几丈长,把我一条好船像折香棍子样折断了。”

郑爱英饶有兴趣:“这么大的鱼?捉到了吗?”

青山爷拍拍桌子,“可惜了,跑了。我秦天硬是追到濠河口呢,那家伙又拖又滚,几次往天上冲,把一条船都扯得站起来,你看看!”青山爷不停地咋舌。

秦天不耐烦了,隔着桌子去戳父亲肩膀,“别讲了好吗?你就是喜欢讲故事。”

青山爷红着脸站起来,“讲什么故事�,我就拿家伙把郑干部看。”说罢脚敏捷地一跨,从板凳上过去,急匆匆往屋里走。秦天望着父亲直摇头。

郑爱英问玉兰:“真有那么大的鱼呀?”

玉兰点点头,又慌张地瞧瞧丈夫,不说话。

顺子说:“我二哥差点把命送了呢,大风大雨,一个人在河里搞了一夜!脑后还砍条口子,你看吧。”

郑爱英眼睛闪亮地瞅向埋头吃饭的秦天,不便起身看他的伤口,正痴痴地想什么,青山爷风风火火来了,手上捏一块东西,“郑干部你看!”

郑爱英接住仔细倒过来倒过去看。这几片东西暗紫色,分明片片隔开,根部又紧紧粘结一起,指头在边缘轻轻一弹,居然听得丁零零细纷纷轻颤颤的声响。她端详着,陷入沉思。

青山爷急着问:“郑干部,你认得鱼吗?”

秦天、顺子心里都说:“她认得个屁!”

谁知郑爱英开口了:“确定是什么鱼,我还不敢。但我知道,有几种鱼的鳞片是非常大的。”

秦天忽然精警地瞄着她。

青山爷说:“你快讲讲!”

郑爱英抿嘴一笑:“其实我也不懂多少,因为从小翻爷爷的书房,父亲也是学生物的,我就记得一些。长江里的鲟鱼,大的可达七八米,那就是两丈多长。”

青山爷“啊呀”一声。

“有一种大海鲢,鱼鳞大概也有这么大。还有生活在印度海河的鲅鱼,鳞就有大人手掌大,比这个还大。”

青山爷又“啊呀”一声,竖着大拇指说:“看不出!看不出郑干部学问这样好!比我们祖祖辈辈打鱼人家,知识多得多!”

郑爱英不仅让青山爷吃一惊,还让秦天心里蹦出一句话:“原来我把这女人小看了。”

青山爷由衷地尊敬这位女干部,于是又要再敬她一盅。郑爱英也被这位温和善良的老人感动,盛情难却,只好又干了半碗,这才说:“老爹,今天真的到此为止了。”

青山爷晓得瓶子快要见底,这才夹起一块酱红色腌鱼放到她碗里,“这是我们秦家世世代代做的红曲鱼,你再吃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