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手摇橹,脚扯篷,叽呀叽呀到江东-水魅

大人们开会的时候,铁牛带百喜来到爷爷家。还没进屋,看到爷爷在水边整理船桨,船上装了满满一筐鱼,鳙鱼、鲢鱼、鲤鱼都有,只是活的不多,要拿到樟树街去卖。

铁牛跳起来:“爷爷,我去!”

爷爷笑着说:“你会荡桨吗?”

铁牛指向百喜:“他会荡。”

百喜帮青山爷取了锚,推开船时,他吊在张开的尾梢上,一耸身子就上了船。

天气好,河水虽然宽阔,却没有大风,只一些细碎的浪,轻轻拍打船帮,又有桨的轻悠悠的吱呀声,眼望着远处山边那连房屋还见不到的樟树街,想着街上好吃的东西,铁牛心情非常舒畅。

“爷爷,今天是中秋节呢。”

因为百喜荡前桨没有多大力气,爷爷的后桨就只要轻轻划动。他爷爷划这样空船是不费劲的。

“好�,今天给你买个月饼。”

“我要两个!”

“好啰,就买两个。”

铁牛看见河里已经有很多帆船了。涨大水那阵,河里一只船也没有。往南的走顺风船,往北的,因为水还大,河边小路没露出来,背不得纤,只能摇橹。他看见那些摇橹的人,双手一前一后地摇,橹叶子在水里像鬼画符一样拐来拐去地画看不见的图画,觉得比荡桨好玩。

“爷爷,你怎么不摇橹?”

“大船才摇橹呢,我们渔划子,要什么橹。”

“呃,他怎么脚还踩根绳子呢?”

爷爷说:“那是帆索子。你没听见唱山歌呀,‘手摇橹,脚扯篷,叽呀叽呀到江东’。”

“江东是哪里?”

“远地方,远地方。”

“爷爷,你到过什么地方?”

“洞庭湖啰,岳阳啰,汉口啰。”

“洞庭湖那边是哪里?”

“就到了长江。”

“长江那边呢?”

“长江那边就是海啦。”

“海那边呢?”

“海那边还是海。”

“海那边还是海?”

“是的咧,你怎么这样喜欢刨根问底啰。”

铁牛瞪着眼朝远远的河里看,摇摇头,“我不信。”

“不信你就去看看�。”

铁牛回头嗔了爷爷一眼,“你以为我不敢去呀?等我长大啰!”

又静静听了一阵浪花和桨声,铁牛突然喊:“爷爷,那乌杆子(乌篷船)朝我们来了呢!”

爷爷说:“不是呢,它在掼戗。”

“什么掼戗啰?”

“你不懂啦?船走对风,斜着走,帆才借得风力,晓得吧?”

铁牛不想问这些搞不懂的事了。“爷爷,今天鱼能卖好多钱一斤?”

“那要看街上鱼多不多。今天中秋节,鱼价可能会好点。”

铁牛高兴得蹦跳,船就摇晃起来。爷爷大声说:“你怎么这样嘴巴手脚不停啰。你出生的时候实在包了尿布的啦。看百喜伢子,就不像你,不会做事还乱讲乱动。”

铁牛不吱声了。

过一会,铁牛说:“爷爷,我恨你。”

爷爷吃一惊,随即笑道:“我讲你不会做事你就恨我是吧?”

“不是的。”

爷爷也诧异了,“那怎么恨我?”

铁牛回头横爷爷一眼,“我恨你给我留个鬼辫子。”

划着桨的爷爷嗬嗬一笑,“啊,原来是这样。孙儿,给你留辫子是想你长得健啦,没病没痛没凶灾,还不是为你好哇。”

铁牛大声说:“啸天围这么多孩子,都没有辫子,没见他们都死了!百喜什么辫子啰,他比我厉害得多!”一直认真划桨的百喜也嘻嘻笑起来。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啰!”爷爷生气地说。

铁牛想了一阵,对自己发狠道:“我硬要剪掉它!”

他爷爷想笑出声,又怕长了孙子坏念头,故意凶狠狠地说:“你敢!你剪了辫子,我把你屁股打烂!”

铁牛是背对爷爷的,听爷爷真的发火了,就不吭声。仅过了一会,又说:“全家就你一个人要我留辫子,爸爸也不愿意我留辫子。”

“他怎么不愿意?我是他父亲,他不听我的呀!”

铁牛没办法了,谁叫爸爸也怕爷爷呢?他忽然声音变得哀哀的了,“爷爷你不知道,留了辫子,别人打我,我就打别人不赢,别人扯辫子我就痛得直叫。”

爷爷听了,也软下声来,“铁牛啰,你已经十一岁啦,只要满十二岁,就给你剪掉。”

铁牛扭头又瞪起眼睛:“怎么一定要等十二岁?到十二岁就不会死啦?”

爷爷又好气又好笑,“莫乱讲啰。快到街上了。”

轻风细浪,顺水行舟,有讲有笑,船在不知不觉中靠到了樟树街码头。

这码头在河里水干时,长长一溜沙滩,有坏船搁在这里修理的,有从长沙、湘阴运来货物堆码在这里的,有附近山村湖区卖土货一筐筐一担担放在这里休息的,有上街买布匹买油盐酱醋乘渡船过来的。沙滩上到处是脚板印迹,人走得越多的地方沙越松泡,远些的地方没人走,沙滩上就有厚纸那样一层晒硬的淤泥,脚板踩上去咔嚓咔嚓响,像踩碎了饼干。可惜今天没有这些好玩的,水还有几尺深,大船泊得远,要架起长长的木跳板才能挑货上来。铁牛他们船又轻又小,就直接靠到河街麻石边,把锚链绕住一棵柳树,用牛尾锁锁了。

爷爷自己挑着鱼,百喜铁牛跟在后面,上了铺麻石的河街。

河街地势较低,因常遭水淹,两边店面不多,就几家卖南食杂货香烛纸钱的小店。正走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他们。

“飞亮,你在这里干什么?”

骆飞亮将扁担和挑红砖的竹夹往砖堆上一扔,跑到他们跟前,“你们来做什么?”

铁牛指指挑筐走在前面的爷爷,“来卖鱼。你在砖厂做事呀?”

骆飞亮稀稀拉拉几根头发的头顶上尽是亮闪闪的汗珠,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癞壳巴,也湿乎乎的像些难看的白牛粪。啸天湖叫癞痢头为“亮壳子”,与后来称电灯泡意思相近。那时没有电灯,稍微有钱的人晚上行走提个灯笼,灯笼就叫“亮壳子”。

“我挣了三十几块钱咧!”骆飞亮那得意的神气,让铁牛他们十分羡慕。

“啊呀,那等于三四百斤鱼啦!”铁牛惊叫道。

一直往前走的青山爷没听到后面声音了,停脚朝后一看,大声喊:“你们去不去啊?我一个人走了!”

两人这才擂飞亮一拳,“我们上街去!”转身就走。

骆飞亮在后面大声喊:“铁牛,等会我跟你们船回去!”

正街上人就多了,挑担的、背篓的、提篮的、走空路的,男女老少都有。两边有红漆大门的布庄、横七竖八“宝笼”(货柜)的南货店、馒头包子蒸得热气腾腾的饭店、满地脏头发的剃头铺子。炸油条铺子的黑烟直往街上行人眼睛里扑。中药铺里散发出一股股又香又臭的药味。街中段一座高大的牌楼是城隍庙,逢年过节里头唱戏,可惜今天看进去空空荡荡,连烧香的也没有。

一路走就有人把头伸向青山爷的箩筐看,青山爷却不卖。

到了正街分岔地方,一边往镇政府、医院那边去,一边往肉铺屠房、干货市场去,来往人多。他找个地方放下担子,拿出杆秤,寻块石头垫屁股坐了。他把水瓢交给铁牛百喜,叫他们到河边舀了水来,青山爷嘴巴含了水“噗”地朝鱼喷去,鱼显得干净鲜亮。

果然别人看好他的鱼,一会儿就开秤。

铁牛他们在街上胡乱转转,觉得肚子饿,回到爷爷身边,说“我们要买包子吃”。

爷爷说:“不是讲给你买月饼吗?怎么又要吃包子?”

爷爷虽这么说,还是掏出一角钱,“每人吃一个包子,快回来。”

两人很快就回来了。

“没吃包子呀?”爷爷看他们两手空空。

铁牛指指肚子:“装进去啦。一个包子一口就吃了。”

爷爷贱价卖出最后一点小鱼,一边收拾担子。

他们跟在爷爷后面,转到杂粮市场,买了十几斤黄不黄白不白的薯米(用小薯或薯根剁碎晒干的杂粮),又买了小半袋颜色发黑的贱价蚕豆,才挑起箩筐往回走。

走到酒店门口,爷爷朝柜台里望了半天。老板伸出脑袋问:“老爷爷打酒吗?有好谷酒啦。”

青山爷又望了一阵,终于放下担子,走进门,双手伏在齐胸高的柜台上,眼睛朝里面一个个盖着厚沉沉榻盖的酒榻子看了一圈,鼻翼动了动,眼睛眯眯的。铁牛仰头瞅着爷爷,觉得爸爸虽然长相不像爷爷,但动不动眯眼睛,就跟爷爷差不多。铁牛还有一个看法,爷爷让谁都觉得和气,可以随便同他说话,爸爸就凶得多,在外面跟别人蛮好的,回家没见他几个笑脸。

铁牛听爷爷说:“你哄我什么,现在哪有什么谷酒,还不是薯根子和土茯苓。”

这位年轻老板说:“我个老爷爷,你看如今到处遭荒,哪有谷子酿酒呢。土茯苓的也要得,总还是酒,价钱又不贵。”

青山爷摸摸口袋,低头想了想,“好吧,打两斤。你要拿个瓶子给我啦。”

青年老板笑道:“这位爷爷真是节俭,来打酒,瓶子都不带一个。”说着进到黑咕隆咚的里屋,寻出一个玻璃瓶,把酒漏斗插进瓶口,一边用竹提子往里倒酒,一边说:“大爷,是别人,这个瓶子我要算五分钱呢。这是看你老人家有些面熟啰。”

青山爷说:“我是惯常打你酒的,个把瓶子还小里小气。你不要把装闹药(毒药)的瓶子给我就是。”

年轻人打完酒转过身来,“你老人家真会讲笑话。”

青山爷从衣袋里掏钱,都是些一分两分的票子,拢在一起给他。那人数了数,说:“大爷,你还差八分钱啦。”

青山爷一边把酒瓶往箩筐里放,一边提起箩索子,“下回我送两斤鱼给你吃,要得吧?”

年轻老板说:“这爷爷,同你老人家做生意我就亏本啦。”

青山爷已经挑起箩筐,也回头一笑,“不会亏本啰,你不晓得我是啸天湖著名的渔家秦青山啦!”

也不管那人知不知啸天湖秦青山大名,他就大步跨出了门坎。一直瞪眼看爷爷做买卖的铁牛和百喜也快活地笑了。

“爷爷真厉害呢,我怎么从前不知道!”

他爷爷一边大步走,一边喘着气,“鬼家伙,老子不救(留)几角钱,还要跟你买月饼呢!”

两人拍着巴掌笑得蹦起来。

快到河街上,看到一家南食店,爷爷放下担子,指着敞口玻璃瓶说:“麻月(表面粘有芝麻的普通面饼)好多钱一个?”

“一角。”站店的老女人说。

青山爷咕哝一句:“娘的鳖,麻月也涨了两分。”

一脸横肉的老女人刚才正啃菱角,嘴手都是乌青的,牙巴还在一嚼一嚼。看这老头只站着不掏钱,她屁股一落又去掰菱角,朝外头吼一句:“要不要啊?”

看来青山爷在这店里讨不下价来。他把仅剩的几张分票角票数了数,向那横肉女人小声问:“我四角八分钱买你五个要得吗?”

“卖不得。”那女人直往嘴里塞嫩菱角,头也不抬。

青山爷愁眉苦脸算了半天:你们这里两个,秀月巧月两个,铁牛要多一个呢。只好说:“好吧,买四个麻月饼,买一个法饼。你还要找我三分钱啦。”

女人乌黑的爪子在瓶里抓了饼子,用草纸包了,拖开抽屉寻出几张皱票子往柜上一拍,饼包向上一压,转身又去啃她的菱角。从站起卖东西到交货找钱,她没向柜台外的老人孩子望过一眼。

青山爷再不说话。放好东西,到了河街上,骆飞亮已经等在那里。

到码头上船,飞亮说:“青山爷,百喜荡前桨,我来荡后桨,好吧?”

青山爷一副怏怏的样子,往舱梁一坐,随口道:“要得咧,你慢慢划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