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和肖海涛商量好,明天是中秋节,把山里人都叫回来,一起开个会。
第二天清早,太阳刚从东边山缝透点淡淡红晕,肖寿芝骆雨生就回来了,先到肖仲秋家。每人挑了一担米,是郑干部交待的政府救济粮,让灾区人过个中秋。
肖仲秋很高兴,马上趟水去告诉秦天。
秦天叫玉兰从坛子里把所剩不多的腌鲇鱼拿出来,数了数,绳子穿一串,划船跟肖仲秋上堤去。铁牛也要去,秦天没吱声,铁牛小辫一闪就上了船。
驾着船,先从湖边屋场开始,一面通知开会,同时把救济粮领回去。秦天又给每户送一条腌鱼。
大人分米时,铁牛向站在阶基上尺多深水里的百喜招手,百喜趁大人不注意,悄悄爬上船尾。船到堤上,铁牛百喜神不知鬼不觉就溜到堤上树丛里去了。
秋木匠堂屋马上坐得满满的。肖寿芝和肖菊林拖条木匠用的小砍凳坐到门外抽旱烟。喜儿帮她妈妈在厨房烧茶。堂屋里主讲的是铜师公。他说在铁锣湖跟一个妇女关符,那女人奶子有两只瓜瓢大,落水鬼拖着不放手,他如何如何钉了七七四十九根桃木符,才把落水鬼关到门外。姚竹村似信不信,说铜师公定是吃饱了奶子,要不逃荒回来人眼(精神面貌)还好些。骆篾匠不时往厨房跑,姚先喜看在眼里,知道这家伙跟元宵有一手,心想你真是一寸机会也不放过,老色鬼!就悄悄伸一脚,把他勾了个趔趄。肖长根是最兴奋的一个,不停地这个跟前嘁嘁哝哝说几句,那个肩上背上拍两巴掌。
一屋子的交谈,猜测,笑骂,咳嗽,吸烟,拍蚊子,或摇晃得凳椅叽嘎作响。人们只要回到家园,就能忘记昏天黑地,忘记惊心动魄,忘记死亡,忘记痛苦,忘记悲伤。
人总是一个爱快乐的动物。人总是为了快乐才引出死亡、痛苦和悲伤的。
肖海涛对秦天说:“万事齐备,只欠东风啦。”
像条干鳝鱼歪在门边的菊机匠突然尖声喊:“�,女干部来啦!”
肖长根第一个奔到门口打望,闪身进屋,舌头呼隆呼隆一伸:“看见了看见了,好高一个女的!”连忙坐到自己位子上,缩着脖子,眼睛朝门口睃。
肖仲秋起身迎到门口,肖芝爹、菊机匠已经站起,脸皮挤笑向来人打招呼。
“郑干部,你来了,快请进。”
于是所有男人的眼光从四面八方将郑干部裹住。
有人看到的是后背,衣服里的腰软软瘦瘦,裤子里的屁股却圆圆鼓鼓。有人看到的是胸前,衣服里的胸脯圆圆鼓鼓,裤子里的双腿却细细长长。有人看到的是侧面,就见她下巴翘翘的,鼻子高高的,挨肩的两条辫子整整齐齐的。
至于她的衣服,这些人说不出名目,颜色是月白的,衣领是披开的,圆圆放亮的扣子有两竖排,可是一排只有三四粒,不像他们布坨坨扣子六七粒。蛋青色裤子有斜斜细密的纹路,自然不是他们那种粗纱家织布。鞋子倒是一双带�的平底敞口青布鞋,只是鞋底不像自家女人用粗麻线缲着厚纸壳包层白布的底,好像是硬硬的什么家伙。
郑干部不会等一屋子陌生粗野男人用陌生粗野眼光把她浑身上下研究明白了才落座,可是事先没谁给她留个座位。首先是肖仲秋想把他座位让出来,可他坐的是门坎。让条门坎给郑干部坐岂不可笑。秦天刚刚向前倾身,肖海涛立即一抬屁股,闪手一摊:“郑干部请坐!辛苦啦!”
在团团男人窄窄小屋里颇站了一会儿的郑干部终于坐下来,左边是秦天,右边是姚竹村。
她听到秦天介绍说:“这位就是乡政府派来指导我们工作的郑干部,大家欢迎!”他带头拍巴掌,满屋子人也就噼里啪啦响起一阵掌声。
仍然处于调整心态过程的郑干部不得不讲话了。
“在座各位辛苦了。我受乡政府委托,到啸天湖协助工作,”这时肖喜儿正好把一碗漂着几颗瘪黄豆的热茶送到她跟前。她向这位上次见过的长得挺可爱的姑娘笑笑,伸手接住茶碗。谁知水是刚烧开的,又斟得满,立刻就指尖锐痛难忍,习惯地想往身前讲台上放,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
瞬间的难堪让眼尖心活手脚快的肖十春看到了,一抬腰,手从屁股下抽出他坐的仅半尺高的四方小板凳,也不说话,望她笑笑,飞快放到她跟前。
郑爱英并不是没有这样一闪念:这是他刚才坐在屁股下的。但她从行为上立即就听从了:将茶碗放到小凳上。指尖还火辣辣地痛,心中的眼睛已经狠狠瞪了这群陌生又愚蠢的男人一眼。
她终止讲话,径直走进厨房,向喜儿要了盆凉水,双手泡在水里,耳朵却敏锐地听外面动静。
这一突然中断让满屋人感到诧异,互相用眼光询问:怎么啦?然后一齐瞄向厨房。
郑爱英觉得外面尴尬等待的时间足够长以后,才接过喜儿的毛巾揩揩手出来。可是这些人只等到一句话:“我不熟悉情况,还是秦天同志先说吧。”
她坐到刚才的位置,虽然耳里嗡嗡响,但心里一个声音说:现在,该轮到我观察你们这帮人了。
秦天只好先讲基本情况。他声音平淡,纯粹为了完成任务。
在座各位对这些“情况”自然毫无兴趣,但现在这位漂亮又威风的女人在用他们很不习惯的眼光掂量他们,于是只好找旁边人轻声聊几句,或者干脆闭眼埋头想自己的事。可是埋一会头又情不自禁抬眼去看女人,碰上女人瞄来的目光又只好佯装镇定望屋顶。
郑爱英从挤坐在一条门坎上的肖仲秋、肖海涛研究过去。肖仲秋是半个熟人,这人老实正派。肖海涛是副村长,那天和秦天一道去开会,迟到了坐在前排位置,蒋德清对他们指名道姓指手画脚,有些印象。这大概是个聪明人,白白的圆脸不太像湖区粗犷的农民。
以下众人她还不知名姓,于是看向秦顺子。虽然双手捧脸地勾腰坐着,仍然看得出他高大身坯,一副老实相。坐在斜对面的是姚先喜。这人像在认真听秦天讲话,两手叉在腹前,平常的农村男人的脸,一双细眯小眼,却透出精明,没什么特殊表情。姚后喜。眼睛眉毛和前面这人有些相像,只是脸宽大些,身材也高大,正仰脸看屋顶,又埋头研究自己叉开在地上的脚趾丫,好像有点不太在乎。骆雨生。腹前系条黑麻麻围布,盘坐在一张小方桌上,看不到腿脚,像个半截人。桌子是那天她在这家吃饭的桌子。这人鱼鳔眼,嘴很阔,不时朝她又朝别人挤挤讪笑。她觉得有点滑稽。肖十春。刚才递给她小方凳的人,后臀靠在方桌边,其实是半站着,黑黑瘦瘦,个子不高,眼睛挺活的,看看别人,眼光从她身上溜过。想到他刚才递小凳的迅捷动作,感觉这人很机灵。水炳铜。这人在方桌右边坐着木靠背椅。给她感觉特别。他很自在地微仰身体,悠悠摆动二郎腿。长脸,不黑,头发向后背,显然用梳子梳过,很光滑。仿佛是丹凤眼,虽然时眯时睁,睁开时闪闪发亮,显得精神,还有些洋气。他总矜持地抿着薄薄的嘴唇,一手无拘无束地摸索他已经没有胡须的连鬓胡须的发青脸颊。这人有些傲,不像一般农民。肖长根。他正好坐在两墙的角落,瘦长脸,尖尖的光头。她有些奇怪,这人埋着头在干什么?好像在啃指甲,双手捧着下半截脸,显然有一个指头伸向嘴里。她忍住笑,朝大门内侧这人看。肖菊林。比啃指甲那人还瘦,没有血色的长脸,样子很萎靡。他勾着腰,手指很长,指甲尤其长得出奇。怎么会有这样的种田人?现在是倚门而坐的老头,好像见过,这是肖寿芝。又高又瘦,脸色蜡黄。旱烟吸完了,却用长竿烟袋的铜烟锅不急不慢地戳脚趾缝。
然后到了她右侧这个人。姚竹村。从身形看,比这里任何人都粗壮,穿件小得扣不上纽扣的短袖小褂,短裤也绷得紧紧的。腿上密密丛丛硬硬碴碴的黑毛。脚板粗糙厚实,令她想起生物学课堂上挂的熊掌。因为离她太近,不方便仔细看他的脸,略扫一眼,仿佛左眼角有个小指甲大小的肉瘤。脸颊也长满茅草似的黑毛。他正用食指拇指拨扯钢针似的胡须,牙关一咬一咬,粗横的脸肉就一凸一动的。她心里飞快地闪过一词:“草寇”。
现在该看看这位正在讲话的秦天了。
刚刚不自觉转过脸去,心里忽然一抖。那天那湿淋淋的形象立即回到她脑海里,好像一尊铜质雕塑,在闪电中抖颤着,朝她走来……她终于难以支撑,将头轻轻一甩,目光随即冷峻下来。一个声音说:我不必在这里研究此人!
还有一个人。谢大成。坐在秦天左侧,基本轮廓被遮挡了。她略略动动身子,感到这人中等身材,比较年轻,脸颊白净,有些书生气。
当她准备正儿八经听听秦村长的情况介绍时,秦天讲话已近尾声。
秦天说:“现在水退得慢,但是我们不能等,秋冬作物早一天就有早一天的收成。已经出水的高田,是不是调配一下,每户都先种一点作物,你们看呢?”他把眼光分别向肖海涛、肖仲秋、谢大成望过去。
话音落地,却没听到反应。
肖海涛半张着嘴,拇指指甲在下巴上刮来刮去。肖仲秋向各人轮流地瞅过去。谢大成虽然挨着秦天坐,却似没听见,眼睛空空洞洞地朝前看。
郑爱英一无所知,无法插嘴。
秦天对在座各位的心思当然了如指掌。于是开口道:“大家不讲,我先讲。高田原来是先喜两兄弟、水炳铜、肖海涛、菊师傅几个为主。完全没有的是我两兄弟、长根两兄弟,老骆仲秋几个。既然是一个村的———”
郑爱英突然插话:“根据中央精神,马上要成立合作社了,原来的土地政策要改变。”她听出一些原委,觉得应该支持秦天。
秦天一惯讨厌别人打断他的话,但郑爱英这话却插得是时候,干脆让她先讲吧,就说:“郑干部带来了上级政府新政策,我看就请郑干部讲讲。”
郑爱英笑笑说,从马克思主义观点看,生产力发展了,生产关系不能停留在原来水平。经过一系列斗争之后,农村应该走集体化的道路。成立初级农业合作社,就是要把田土集中起来,共同生产,共同富裕。这是一场革命,要向没有私有制的社会过渡。入社有详细的实施细则。每户田地、耕牛、农具,逐项登记,作价处理。这是大势所趋。我们啸天湖灾后自救,搞点集体主义,互相支持、互相照顾,是符合中央精神的。
郑爱英开始讲话时,男人们的眼光就像些牛背上的八哥,原来在自己脚背上漫不经心徜徉,忽然翅膀一闪就飞到她身上,趁牛儿在一门心思耕耘,八哥的嘴巴就这儿叮叮,那儿啄啄。可是朦朦胧胧地,这牛仿佛将它们带到有些陌生、有些神秘、有些险峻的山谷来了。于是,八哥们飞回自己枝头,睁大眼睛伸长脖子留神听着,虽然有很多不懂的字眼,但有个字眼很快就唤醒出还很新鲜的记忆。
这些当家理事的男人,知道从旧社会到新社会那个事情就是“革命”。不必闭上眼睛就能清楚回忆过来,刚过去几年呀。金台山崩了两个恶霸地主,就是现任乡长蒋德清亲自打的。湘阴县开十万人大会,他们天没亮就动身走,深更半夜赶回来,那路上络绎不绝的人,好热闹。上面长沙县围子里几个地主官商、土匪恶霸,又挂牌子又游行,都亲眼见了。那就是郑干部讲的“革命斗争”!想想马上要开始的什么合作社又是“革命斗争”,这些人心里就响起奇怪的砰砰鼓声,那些伸直的腰拉长的脖子纷纷归位,而且归到比听前更低更矮的位置,思想也卡在一个疙瘩里,回不过神来。
秦天已听蒋乡长刘乡长讲过合作社问题,现在觉得这位郑干部讲的味道就不一样。一串串新名词他不懂,不懂就令人生疑,生疑却又提不出问题,脑子里像灌了稀粥。
谢大成情况特殊,他住在啸天湖和上边围子的夹堤上,一家人分成两半,大半人口、田土在那边,只有他和还没生育的老婆分在啸天湖村。可是啸天湖人分给他的田是地势最低的田,离家又远。他那个性情古怪执拗、留一把自以为是的白胡子的“拗八爹”父亲,一口“呸啾”就把那低水田“呸”掉了。他有上边围子的好土好田,“要那麻�做什么!”这样谢大成成了仅有啸天湖名义的人。因为他上过两年洋学堂,还是全村最早遇见来解放湖南的解放军,于是成了啸天湖的民兵队长。他听完这番话心里很激动,眼睛在众人脸上车圈圈,挺胸直脖地,像深夜檐边一只猫头鹰。
郑爱英刚进屋时被一群陌生男人粗野眼光包围搜索的感觉不知不觉消失了,刚才一一观察分析的形象逐渐模糊。农民不就是农民吗?透过粗野强悍的外表,他们那颗自私胆怯的心就很脆弱地暴露在眼前,这是只需观看不必征服、只需训导而用不着提防的。
她抿着茶,目光轻松而锐利地扫视满屋男人,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心跳,而是众多粗重的呼吸。
这些粗布衣衫的人,这些脚趾张开脚板厚实得像熊掌的人,这些挠头、啃指甲、东张西望眼光茫然的人,这些和你郑爱英在同一个屋顶下呼吸却既不是同事又不是亲友也并非陌路的人,究竟和你什么关系?他们真是一群正在或行将接受你指导的人吗?你指导他们什么?生产自救?从互助组向合作社的革命?
她的匆匆遐思突然中断,不是被吵闹或呼唤,而是被沉寂,一种粗粝与凝重的沉寂折断了她的遐思。
连一直站在厨房门口悄声对话的李元宵母女也呆在那里。
秦天轻轻一拍前额。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好想的?合作社也好互助组也好,是政府的事,想那么多干什么?啸天湖要做的事多呢,够累呢。
人们听到他沉稳的声音:
“莫打瞌睡啊,别的心事放到睡觉时去想。我觉得,郑干部讲的都重要。合作社嘛,那是以后的事。在座的,过去有田的不多,过去有田的,也不是祖宗十三代就有的。如今个个有田种,是好事,将来田归集体,也是好事。《增广》上头一句话:‘千年田地八百主,哪里认得这些真?’肖海哥你说是吧?”
他朝坐在门坎上手撑下巴的肖海涛嘻嘻一笑。
肖海涛猛醒地连忙点头:“是的是的。”
“从历朝历代看,农民自己管自己的事最好,政府要来管一管,是政府一片好心。”
“不要好心没办得好事。”一直眯眼打瞌睡的姚先喜突然抬头说。
秦天说:“当然也有,明朝洪武皇帝就是好心办了不少错事。”
谢大成胳膊肘向他一拐,“嗨,共产党不是朱洪武啦。”
郑爱英诧异地瞥秦天一眼,他怎么将话题引到这里来了?
她正纳闷,秦天又说:“今天不谈这个。今天开会,我刚才说了,大田出水至少还要半个月,那时只能种萝卜白菜。我看,两块高地暂按人头调配,每家每户都种一点,大家意下如何?”
啃完指甲又在光头上搔痒的肖长根第一个举手:“我赞成!”
姚先喜嘲笑道:“你当然赞成啦,有利益你还不赞成!”
姚竹村突然像拔瓶塞似的“呸”一声,嘴里飞出一泡浓痰,如弹弓射出的石块,飞落房中方桌大小的泥地上,冲起一团滚地尘埃。
郑爱英刚刚被身边这声猛然暴发的“呸”吓得一噤,立即就见那颗仿佛黄绿色的飞弹居然正从她放茶碗的小凳上掠空而过,顿时激起愤怒与厌恶,脸颊立即涨红了……她终于只将目光闪电般朝这人一扫,紧了紧牙根,不忍再向茶碗看。
肖海涛表态:“我赞成老秦的意见。”
姚先喜狠狠瞥一眼一声不吭的弟弟,“我不赞成这个搞法。那本来有主的田地,怎么平白到了别人手上?我总不能跑到别人屋里抢他的东西吧。你看呢,竹村兄弟?”
姚竹村刚想要支持姚先喜,可姚先喜无意中说了“到别人屋里抢东西”,让姚竹村顿生恼恨,心中骂道:你娘的一口卵话!
他突然将拇指食指拔出的几根胡须放到嘴前“噗”一吹,随着纷纷扬扬唾沫星子,蹦出一句让姚先喜大感意外的话:“我随便怎么搞!”
秦天对姚竹村的表态正感到诧异,突然想起姚先喜刚才的比喻,立即暗自一笑。
姚先喜原以为竹吊眼这家伙会大大地横插一杠,使事态僵化,因为这是个不知见风转舵的家伙。没想他竟表了这个态。他姚先喜精明一世,却为刚才说错半句话糊涂着。他现在等着看水炳铜行逆风船。
“嗨,铜师公,你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啦。”他故意刺激他。
水炳铜的络腮胡须早已没剩几根,但他那终年不离身的铁夹子仍在“叽呀叽呀”叫,左手沿脸颊悠悠闲闲地摸。他这络腮胡子不是一齐长得太长就不用理发匠剃。铁夹子一把一把地扯,别人看了都觉得痛。
他忽然把夹子往衣袋一放,双手胸前一抱,身向椅背一靠,头一抬,很夸张地睁大眼朝屋顶一瞥,鼻子里“哼”了一声。
眼睛直瞪着的姚先喜没见他下文,不禁心头火起。你王八蛋在茅柴山里,老子给你讲了秘密,让你玩新鲜,你现在这样不帮腔!好,下回看我的!他恼怒地朝缩在门边的肖菊林吼道:“虾公,发个梦呓看!”
肖菊林其实不是种田人,他是织布的,啸天湖人称“机匠”。他身坯单薄,腰杆比女人还细。背曲曲的,走路时头伸在前面,腰杆斜着,屁股左一旋右一扭。你迎面见他来了,感觉似乎有两三个人和他并排走。走了半天,若是别人早到了跟前,他却像一只陀螺,总在那里磨拐。说话女声女气,长脖子总难撑住脑袋。手臂又细又长,手板也又细又长,十个指头也又细又长。与天天搬泥巴的人大不相同的是,他十个手指全留着从两侧向里蜷曲的长指甲。一下织机,他就用一根长篾针剔。常常脑袋一歪,女人气地哼一声,结果半个指盖就变成血红。解放那年分到田,他去借先喜家的犁,先喜父亲姚三爹站在他又宽敞又干净的禾坪中间,僵着脸问:“是哪个替你犁?”“我自己呢。”他慌慌张张地闪闪腿。“来呀,你跟我扬扬鞭子。”姚三爹长年有条长鞭在手,倒不是天天要用牛,对付在禾坪拉屎的鸡鸭、撅起屁股用嘴巴掀洞的猪,以及乱糟糟猴子一样跑烂禾坪又吵得你不安神的孩子,都是这条长鞭。当时菊机匠就把细细长长青筋鼓凸的手伸出去,谁知眼前就像晴天打了个黑闪,只见长鞭光影一晃,“叭———”一声响,吓得他浑身打颤。好久还觉得手板生痛。
这时他脑袋像从硬壳里探出来看风色的乌龟头,����眼睛没完全睁开,就女声女气地说:“啊,什么?先喜兄弟呀?赞成赞成。”
不管肖菊林神志是不是清醒,姚先喜露了一丝冷笑,嘿,还是缩头乌龟经得踩。现在就看亲老弟了。
姚后喜也是个细眯眼,平时开玩笑打哈哈眼睛瞪得挺大,会上发言却眯得厉害,根本不看人。现在,他知道别人都瞄着他,一定还包括那位女干部的灼灼眼光。
他声音异常沉稳平静,而且慢慢吞吞。
“今天开会,是个好日子啊,中秋节。”他说这话时脸上没一丝笑意,“中秋节呢是团圆节,虽然遭了大灾,百年不遇的水啊,搭帮政府,还有我们郑干部啊。”他把头向郑干部抬一抬,却并未看她。
“听了郑干部讲国家新政策,我们是受教育的。”
郑爱英忽然想,嗨,这个人,有意思。
“又听了秦村长的具体安排。人人都要吃饭,啸天湖一湖水没饿死人,难道水干了还要饿死人?这说不过去。”
满屋人虽然各怀心思,却对他这话不能不深表赞同。
“不想饿死人怎么办?大田水没干,种不得东西。正是秦村长讲的,早一天耕种就多一份收成。”
他将前倾的身子坐正了,细眯眼忽然闪亮,无缘无故咧嘴一笑,却仍然慢条斯理。
“我有个不成熟意见啊,不说以后成立合作社生产,只说现在吧。秦村长呢主张高田各户分配种,我老兄也没说不分配种。我的看法啊,他们两人意见实际差不多。”
他声音提高,节奏也快了。
“都赞成分配种,就是如何分,有一点小矛盾。我看这容易解决。原来田主每人分一份半,或者两份,原来没有的,分半份或一份。我看问题就解决了。”
他话一完,忽然一脸滑稽相,朝老兄扭过头,笑笑,又朝秦村长和其他人看看,笑笑,然后在没听到任何反应时,仰头看屋顶去了。
听完姚后喜一番话,屋里人都像突然紧捂着耳朵又突然松开一样,出奇地安静了片刻。接着就有一声:“好,后喜这个意见要得!”
紧接着就是一片“要得呢要得呢”。
郑爱英将颇为吃惊的眼光从姚后喜转过来,向秦天浮出会心一笑。
仅一瞬间,秦天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我今天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