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铜质胸膛上的汗珠-水魅

肖仲秋实在不想朝木板上钉钉子。从鲁班先师传下来,弓梁架屋,斗榫穿枋,用一颗钉就算不得他老人家的徒弟。现在是特殊情况,没时间精打细造,先把楼板搞上去,架个床铺睡人,就要得。

一边挥锤将长短不齐的板子往桴梁上钉,一边催那母女两个:“你们攒劲些,一上午就锯两块板子,让我干等。”

李元宵和女儿正拉大锯锯木头。木头是山里朋友熟人半买半送的树段丫枝,弯头曲脑,特别咬锯子。元宵跟他这个木匠做了半辈子夫妻,单独掌大锯还是头一回。拉锯需有一人掌握锯路沿墨线走,否则锯出来凹凸不平,浪费材料。回啸天湖的人,家家都要整理修葺自己房屋,还到哪里请人帮忙?他们还是请了一个,请了秦天给她家盖屋。

湖区房屋的墙,用竹片织在木条上,涂上掺了牛粪捣细和匀的稀泥,能挡风雨。大水淹时,泥巴掉了,那“织壁子”还在,再糊上牛屎泥巴,就可以住人。但屋顶却是稻草盖的,腐烂极快,必须年年掺新。

这可是一项技术活。狭长的、一端尖溜、一端用小棍支撑的竹板是主要工具,用久了它光溜溜像个大簪子,十分好看。竹片挑开旧草,拨出下面一层,再将新草拍打齐整,像插鳞片一样插进去。扯出竹片后,让上层旧草披盖下来,又拍打整齐。就这样由上到下地盖完。

许多人干不好这事。若称能干,不盖前十处漏,盖完后二十处漏,因为你把那本来粘结着还勉强可以过雨的地方也掀松了。啸天湖盖屋的能手,秦天是公认第一。

李元宵虽说身坯不薄,却没能锻炼出一身力气来。俗话说:跟着木匠会拉锯,跟着瓦匠会调泥。其实还得实在去做。

万般无奈,锯了两块板子,母女俩早已温汗津津,手上也起了血泡,流出酽酽的水和血。喜儿很懂事,决不叫痛,寻块布包住手,忍住眼泪继续拉。

肖仲秋触景生情,想到才两个月,一个生龙活虎的儿子再也不见了,叹息着,泪水就模糊了双眼。

正当这家子痛楚尴尬时,一个人敲了敲其实敞开的门板。

三人一齐抬头,愣住了:是一个漂亮的陌生女人。

那女人一口她们并不陌生的湘阴腔,十分清亮中听。

肖仲秋明白了,这就是秦天讲过的那位郑干部。

郑干部在小靠背椅上落座,微笑着问肖仲秋:“老肖,啸天湖就你一个党员?”

肖仲秋有些惊诧又有些自慰,“嘿嘿,暂时还只我一个。”

接着他们就聊开了。

看着女干部跟老公谈生产,元宵悄悄退到后门,提了木桶,到河边打水。

蹲在河边干干净净洗了脸,又撩起衣服把前胸后背都擦了擦。突然想起,郑干部穿的什么衣?刚才没注意。她看自己的家织布褂子,还是布坨坨扣。菊机匠说是煤炭染的,没穿几个月,就灰不灰白不白了。她本来有件洋布褂子,鸭蛋青色的,早就窄小了。她想起一些男人总把眼睛盯她鼓鼓的胸脯,心里就怪怪痒痒的。她提一桶水往上走,一边想,我还能和郑干部比呀,人家是什么人啰,嘿,真是的,咧咧嘴自嘲地笑了。

突然,元宵想起,请秦村长盖屋,秦村长讲他回自己家吃。如果郑干部到吃饭时候还不走,怎么办?

她压低声音朝一头熊似的爬在屋顶上的秦天喊:“秦村长,下来吃口茶。”

秦天一脸一身全是黑草灰,只有眼珠在动。他喉咙吃了很多灰尘,开不了口,朝下吐口黑痰,声音嘶哑着:“搞完再吃。”

元宵总拿眼光示意肖仲秋。她很着急,谈话到底还要多久?只好到厨房对女儿说:“喜鹊子,你飞快跑到冬姑家去,要几条鱼来,快!”

喜儿就飞跑去了。

郑爱英和肖仲秋谈了一阵,忽然后门有人喊:“有茶吃吗?”

随着喊声,进来一个人。郑爱英吓了一跳!

这人只穿一条湿淋淋贴在腿上的短裤,上身赤裸,腹窄肩宽,胸膛隆起像女人,胸窝一撮黑油油胸毛,两侧肋肌一条一条凸起。一张大方脸,鼻子又薄又高,眉梢微微上挑。头发后背,显出宽敞微凸的大额头。显然刚从水里出来,室外阳光从后侧照着,额上、脸上、胸膛和肌腱隆起的肩臂,滚动的水粒像些活泼晶莹的玉珠。湿淋淋短裤下一双长而健硕的腿,大腿光洁,小腿腿毛整齐向下披贴皮肤上,如一匹刚被战士梳洗过的战马的双腿。

他从脸到脚,全身皮肤显现白铜般坚挺光洁得似乎一指弹去可以丁零作响的金属光泽。

瞬间,郑爱英完全被震慑了,脑海里飞快闪现着青少年时代从父亲书橱里看到的西方绘画与雕塑。

秦天在太阳下晒了一上午,又有许多尘埃,虽然下水洗过,刚刚进屋,眼睛仍然一片模糊。当他眼中渐渐出现一个女人依稀轮廓时,他以为是李元宵坐在那里。不见她起身倒茶,才努力把滞胀的眼睛眨了眨。

他感觉这不是元宵,犹豫着揉揉眼睛再看,心中怦然一跳:“是那位郑委员?”

肖仲秋开口了:“老秦,郑干部来了。”

秦天进退两难。

郑爱英醒悟后没有起身和秦天握手,咽下一口清茶,“秦村长啊。”

秦天“嘿嘿”一声,说了句让屋里两人相视一笑的话,“我洗洗手去。”

一会儿他进来了。穿的上衣虽然不湿,却黑麻麻、灰蒙蒙的。

他站在郑爱英一侧的墙边,勉强笑笑:“郑干部今天就来啦?”

郑爱英瞥秦天一眼,向肖仲秋说:“你们搞生产自救,很忙啊。”

肖仲秋觉得应该由秦天回答,秦天却不出声,只好说:“各家先把房子搞好,才能干别的。”

郑爱英终于正面问秦天:“秦村长刚才做什么?”

肖仲秋说:“他帮我盖屋呢。”

郑爱英想起什么似的点点头,“是的,你们连盖房的茅草都没有啊。”

肖仲秋笑道:“都喂鱼了。”

郑爱英指指身边的凳子,“秦村长坐。明天我到瓦窑村,要他们支援些茅草。”

肖仲秋说:“这就好。老秦,刚才我向郑干部汇报了啸天湖一些情况,是不是你也谈一谈?”

秦天早不耐烦呆在这里,心怨肖仲秋讲这蠢话!他客气地说:“郑委员,老肖跟你谈好啊,他是我们啸天湖的党员种子,情况他都熟悉。我失陪了。”

郑爱英露出一丝淡淡意味的笑容:“好的,你忙。我中午在老肖家吃饭,下午到你家来。”

秦、肖两人心里都一沉:真是见鬼!

秦天出门,三两下捡起竹板、插签、梯勾,就大步上堤。他的船在堤下。心想,你来我家?你会游泳吗?他望了望还一片水泊的啸天湖田园,不禁笑了。

郑爱英说去秦天家,她是丘陵山地的概念,不知啸天湖水虽退去大半,除了那片高田露出水面,其余田地还在水下两三尺深。桑树屋场、弯竹屋场、湖边屋场、小学校,都还泡在水里。男人们可以把东西扛在肩上,涉水回家,女人却不敢单独行走。

秦天到弟弟家,顺子划船买草没回,父亲正将绑屋排扇的绳缆解下来,挽成一圈一圈,叠码齐整。

青山爷圆圆的脸红光满面,长长细细的眼睛总让人觉得在亲切地笑。他对大人小孩讲话都轻言细语,温良和善,很得村里人尊敬。

他有四个儿子,老大老三早年逃荒到湖北去了,很久没回信。青山爷对那两个儿子不很喜欢。他最喜爱的儿子是秦天,但最疼爱的儿子是顺子。他认为二儿子才能、魄力都超过自己,又孝顺,每次上街买酒,总是自己一瓶父亲一瓶。

解放前是大家庭,还显不出二儿子重要。解放后打大网是村里的事,他操不上心。老大老三走后,犁田打滚、下种抛粮都靠秦天做。父亲有些费解,二儿子从前很少做的,比如推谷整米、团稗筛糠,他“瞟学”(从旁观察)几回,就成了第一好手。

这次秦天大水里追鱼,让他把儿子仔仔细细想了几夜。秦家几辈子打鱼,怎么就没碰到过?那鱼折腾一夜,又往天上跳又往潭里沉,儿子怎么能活着回来?还有那铁锚上钩的几片鳞,那么大,从没见过的,到底是不是宝贝?

秦天帮父亲把竹缆搬到屋檐下码好,又清扫水浪带来的乱草杂物,这才听到冬霞叫他们吃饭。

正吃饭,顺子的船回来了。

秦天用筷子指了指肖仲秋家方向,“乡政府来的郑干部在秋木匠那里,下午来找我,所以我先到围子里去,把船拖过去,她就没办法了。晚上我来盖你的。”

青山爷跟儿子开玩笑:“怎么?你怕那女干部?”

秦天冷哼一声:“我怕她!不想误我的正经事。”

青山爷呵呵笑着,“我说啰,她总没那条鱼厉害。你们都来挑稻草,拖船过去。”

铁牛在船上解开稻草,扯去那些容易腐烂的“草衣子”,秀月用长柄草叉把缚成小捆的稻草递到屋上去,秦天一刻不停地掀旧草翻新草,一个下午就把屋后檐盖好。朝南的屋前檐暂时没草可盖,只能让它亮着。

匆匆吃过晚饭,秦天划船上堤给弟弟盖房。因为稻草不够,也就先盖了一单间的住。

月色亮堂,做事无防。月亮刚刚偏西,事情就完了。

父子三人同到河里洗澡。秦天顺便把衣服裤子脱下搓了搓,爬上岸时,顿感河风的飕飕凉意。

往家走时,父亲凑到他脸前说:“你那宝贝不拿回去呀?”

秦天笑道:“是宝贝也该归你老人家,不是宝贝,你没事拿了玩玩也好。”

满天月色,遍地银光,啸天湖像个浅水大盆景。几行从灾难中活过来的树轻轻摇曳梦寐般幽思。几家顽强站住脚跟的房屋如同几垛小巧的黑色盆景石。这巨大盆景不知是谁的精思巧制,苍凉深邃而又洁净无瑕。

秦天划动小船,像一只入冬的螳螂,从冰面爬向它藏身的草垛。即便螳螂是黄雀的追猎对象,是大自然中弱小的生命,但它仍然能千百万年地在诸多巨兽大鸟的蹄迹间高蹈徜徉,生息不灭。

生命所创造的一切是多么顽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