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秦天传达了乡上会议的精神。关于农业社问题,大家没兴趣议论,他们希望茶有余饭有饱以后再来“革命”。生产自救暂时是一句空话,水还几尺深,生什么产?自救是不必政府交待的,不自救,这些人活不到今日。
事情安排完了,大家没忘记一个重要问题:“秦村长,你到底捡了什么宝贝?”
秦天不动声色地问:“这是哪个说起的?”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把想藏也藏不住的肖长根推到前面。
肖长根平时喜欢叽里哇啦出风头,今天却坐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一边啃指甲一边听国家大事,挺沉得住气的模样。上个议程一完,就打算趁人不备溜之大吉,没来得及抬屁股,全体目光就集中到他身上。
他在黑暗中向对面的秦天直摇手:“我也是听别个讲呢,我又不晓得,你们怪我做什么。”
水炳铜指着他说:“那天我们听你亲口讲的,不认账?”
肖长根只是一个劲摆手:“我不晓得呢,我不晓得。”
这些人都笑起来,“那就是你造谣啰!”
肖长根突然一伸长脖子:“我造什么谣啰,我造什么谣啰,我没造谣。”
姚先喜说:“你讲秦村长捡了宝贝,你不是造谣哇!”
肖长根这才把头往墙边一扭,落低了声音说:“我听青山爷讲的。”
众人一齐盯着秦天。
秦天咧开嘴角,眯眼笑了:“我是捡了宝贝。”
满屋子人“呀”地一声惊叹。
秦天说:“我捡了几片鱼鳞。”
满屋人立即嘘声四起。
“老秦扯卵淡啰。”
“秦村长也讲假话!”
秦天不急不慢,手向裤袋里掏。
大家顿时紧张,肖长根早从黑暗处冲到房中间,伸长脖子瞪着眼。
秦天摸住东西没拿出来,向围到身边的人挥挥手:“走开走开,围住我我就不拿出来了。”
旁边人就大声吼那些围过去的。
秦天手还按在衣袋里,笑眯眯地说:“我说是鱼鳞你们不信,拿出来一个个看啊,乱扯乱捏的搞坏了要赔。”
大家急不可待地一齐说:“好啰好啰,快拿出来。”
秦天抿嘴一笑,终于掏出一块东西,交给坐在旁边的肖海涛。
说什么一个个看呢,除了水炳铜一动不动,别的人呼隆一声,一齐向肖海涛围过去,压着他肩膀,攀住他脑袋,扳手的,挤背的,搞得肖海涛不得不“嗨”一声,奋力站起,手心捏着那坨东西紧紧捂在胸前,搡开别人,喊道:“十春,把灯举起!”
秦天趁势从人堆里挤出,站到旁边。
于是肖十春掌灯,肖海涛举宝贝,把两样东西挨近,这才让满屋人都能看到。
肖十春一声惊呼:“紫光!紫光!”
果然,满屋人就从马灯前看见一团紫色光彩,晶晶闪闪,一圈圈地,像是一群萤火虫藏在紫色灯笼里。
肖海涛双手举着它,来回倒转顺转,最后放到桌上看,眼睛挨近看,又摸又嗅,终于对包围他的人说:“是一坨鱼鳞。”
他挤出人丛,让那些没有摸到闻到的人上去过个瘾。
一个个都尽了力,才慢慢退开,都不说话。
最后水炳铜上去,拿它掂了掂,指甲轻轻弹几弹,凝神听着,想了想,四指一展,“宝贝”滑到桌上。
有人问:“到底是什么?”
水炳铜说:“看着是一坨鱼鳞,你眼睛这么不管用?”
“怎么有这样大的鱼鳞?”
“这是什么鱼?”
没谁的回答能让人满意。
姚竹村极为不满地“呸”了一口痰,“肖花旦、十袋匠是半仙之体,你铜师公是全仙之体,这都不知道,你们也是一截卵淡!”
铜师公反唇相讥:“你不是卵淡,你讲嘛。”
“要他讲,还不是‘三奶牛婆九齿牯,猪婆奶子二十五(相猪牛的口头禅)’!”
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秦天把东西收进口袋,对众人道:“怎么样,满意了吧?”
大家正奇怪的时候,忽见水炳铜一边起身走,一边丢下话:“啸天湖的宝贝,不止这一件呢!”
大家又惊讶得合不拢嘴了。
肖长根拨开众人蹿到门口,一把扯住水炳铜衣袖:“莫打哑谜�,啸天湖哪里还有宝贝?”
水炳铜朝他耳根吼一句:“在你家里!”
肖长根耳朵震得一“嗡”,生气地叫:“你呀,一口四季卵淡!”
铜师公回头盯他一眼,“你这蠢家伙,你家没有,我家有啰!”
俗话说,蛇有蛇伴,蜈蚣有蜈蚣伴。水炳铜独自一人住在一个破烂土地庙,烧饭洗澡睡觉都在那石头的土地公公婆婆眼下。水炳铜并非看中这场面,一为自由,二来沾些仙气,今天看了秦天的宝贝鱼鳞,水炳铜忽然心神不宁,躺在土地庙的竹板床上,眼盯着白天不知什么人点上的、在黑暗中幽幽闪光的香火,心烦气躁,胡乱拍打着嗡嗡乱叫的蚊子,辗转难眠。
他在黑暗中摩挲着自己那颗“蟾珠”,突然觉得它仿佛变成了一只僵死的屎壳郎,温不温凉不凉,没有往日那份让他振奋的灵气。
烦着烦着,忽然想起那天和肖海涛唱《书房调叔》时,见到薛家那嫂子实有几分狐媚,真可谓果大瓜圆。自己几次眉目传情,她眼角分明有些羞怯,倒给他决意进攻的欲望。
他忽然翻身坐起,运一运丹田之气,“采阴补阳。我的蟾珠阴气太重了。”趁着月色,朝薛家走去。路过一家菜园,跳进去,寻着瓜棚,低头仰脸朝上看,月色背景下,两只拳头大小的南瓜看得清清楚楚。摘了它,“嗖”地又跳出来,边走边啃。
到了门前,见还有灯光,他侧身听听,里面传来说话声。
他吹开窗上的薄薄绵纸一看,居然是姚先喜坐在桌前和人说话。
“咚咚!”他举手敲门。
出来开门的正是那嫂子。水炳铜伸手就向她脸上摸了一把。
薛嫂吓得“啊呀”一声。屋里姚先喜以为出门在外的主人回来了,连忙站起。
水炳铜大声说:“原来是你。常客了?”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嘻嘻哈哈,坐下来东拉西扯,眼睛却不约而同地盯着来回煎茶倒水的女人。
女人的丈夫虽然不在家,床上却有两个儿女睡着,隔壁还传来老人时断时续的鼾声。两人各动自己的心思。水炳铜极力观察姚先喜与女人的举动神情,想看透他们有没有睡过。姚先喜是老玩家,眯眯眼里不露形色。水炳铜讲了些笑话,女人开始还笑笑,后来坐在床沿栽起瞌睡来。
水炳铜肚子里吃了生南瓜,隐隐疼痛起来,觉得姚先喜也有些坐立不安,顺手扯住他告辞起身。
走在路上,水炳铜拍拍姚先喜的肩:“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啦。”
姚先喜说:“我跟她没事,你别疑神疑鬼。”
水炳铜笑道:“你的意思,要让给我�?”
姚先喜只顾捂着肚子埋头走路。穿行在一片长满青蒿和野菊花的灌木丛里,西斜的月影稀疏暗淡。姚先喜哼一声,蹲下来说:“你等我一会。”
“你拉屎,要我陪着闻臭啊?”水炳铜这么说着,自己早已蹲了下去。
“薛嫂的奶子,就大,大啦。”姚先喜憋着气说。
“你看清了?我没看见。”
“她穿,穿的短裤子,那地方拱起来了,好,哎哟,好大一个蚌蚌呢。哎哟。”
水炳铜是拉稀,很快就站起来,哈哈笑道,“梗死你这老骚卵。”
姚先喜发出拼命憋气的声音,“你,你稀屎拉得快。哎,要我,让给你吗?”
水炳铜觉得轻松许多,站在远处一棵松树下叽呀叽呀拔胡子。等了好一阵,姚先喜还在哎哟哎哟着使劲。
“你到底吃了什么鬼东西?又是爆谷花吧?”
姚先喜难受地呻吟着,“求求你,帮个忙�。”
水炳铜不屑地一哂:“不行!老子不是兽医!”
“做个好事,长命百岁呢。来……”
水炳铜只得走过去,“救你这命,你讲实话!”
姚先喜蹲在茅草里直点头,“好,好,我讲实话。哎哟,痛死我。”
水炳铜这才摘了根树条走过去,“屁股撅高些!看不见。”
依稀月光下,水炳铜往他光腚上抽了一棍子,不顾他的叫喊,一点点为他扒出那些消化不了的糠渣谷壳。“喜钩子,我一辈子头回为别人干这种事,你王八蛋可要记得啊。”
趴在地上的姚先喜连连点头:“记得你老人家的恩德�。”
水炳铜别开脸“扑哧”一笑,“妈的,谁让你们偷人家的谷子!你那些小家伙个个是贼。”
“你娘个蛋。”姚先喜搂好裤子,就草地上坐下,“看你帮了我的忙,跟你说了吧。”
水炳铜一巴掌拍到他头上,“娘的!你日了她!”
姚先喜的脸在黑暗中浮着得意的笑,“师公子,除了你,我决不会跟第二个人说。”
“不就是日了个女人吗,什么了不起。”
“这就不是个平常女人啦。”
水炳铜忽然从幽暗的月光下,看到姚先喜眯眯眼里竟然闪烁着神秘的光彩。
“快说!如何不平常?”
姚先喜细眼儿朝天翻了翻,不停咂着舌尖,“哎咳,啧,啧,不得了,不得了。”
“玩什么名堂!快!”
“她有两个洞。”
“什么?”
“她有两个洞呢。”
“你放屁!”
“我儿骗你。正像你的鼻孔,一个门进去,左右两张小门。”
水炳铜伸手捏住他脸颊肉,把他扯到眼前,“真有这等事?是真的?”
姚先喜不耐烦了,将他手一拂,“不信自己去试!”
水炳铜觉得燥热起来,下面立即蠢蠢欲动。心中似打翻了五味瓶,不竟暗暗叫苦:我也算见女人多了,居然……
他陡地冒出一个机巧心思来。于是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点点头。“喜钩子,你也要我说实话吗?”
姚先喜还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回忆中,随便回道:“你讲。”
他忽然长叹一声,“你呀,今年怕要遭殃。”
姚先喜哈哈笑了,“你弄什么鬼啊,吓我。”
“不是吓你。最近是不是连做几回噩梦?”
姚先喜猛地一震,细眯眼直盯着他,“是呀,你怎么知道?”
水炳铜伸腰往草地一躺,“要我说吗?”
姚先喜急了,“你讲,快讲!”
“你是属蛇的。”
“是啊。”
“这女人有两个阴洞,重阴之阴,疠气逼人。你梦见在黑房子里走不出来,是被阴龙卷进肚里去了。今年主水火之灾。”
姚先喜果然闭眼沉思起来。
水炳铜拍拍他肩膀,“不要紧,一是行事多加小心,二是看机会找个替身,可以化解。”
在姚先喜将信将疑时,水炳铜已经飞快地算计如何得手的办法了。
“喜钩子,以后凡事谨慎,想不通时跟我商量商量吧。”
两人要起身离开,忽然头顶一声嘹亮的“呜哇”,把他们吓得悚然心惊。紧接着一只乌黑的鸟影“呼”地从他们头顶掠过。
姚先喜忽然心惊肉跳起来,扯着水炳铜说:“快走!快走!”
“我在这里。怕什么!”水炳铜站住不动。
眨眼间,那庞大的鸟影“呼”地飞掠回来,又是几声呜哇的凄厉鸣叫,大翅掠动的夜风波浪般滚过他们脸面。
姚先喜哀哀地说:“走�,快走!”
水炳铜猎狗似的眯眼朝四周朦朦胧胧的灌木丛看了一会,终于跟着姚先喜走开。
“这鸟太奇怪。这鸟好大啊。”
“这不是鸟,这是阴魂。有人死在这里。”
姚先喜一路奔跑起来。又拖住水炳铜一定要他送到自家门口。
“妈妈的,出了一身冷汗。到底是什么鬼?”
水炳铜轻松地拍拍他肩膀,“那里有个吊死鬼。不是你干的吧?”
张大了嘴的姚先喜正要说什么,被他一把推上台阶,“记住我的话。睡觉去!”
水炳铜第二天又出去混饭吃,夜晚回来,见薛家门前一片人声,灯光敞亮,起伏的哭声从屋里传来。
他一打听,真是薛嫂公爹死了,今天无缘无故死在茅柴山里的。
他不禁暗自笑了,“真是机会难得,机会难得呀。喜钩子遭阴煞,老子倒要采阴补阳去。”
薛家果然来请水炳铜主持丧事。白天人来人往,他吹吹打打,念念唱唱,忙到半夜,看热闹的走了,做事的也渐渐歇下,他的机会就多起来。虽然男主人已经回家,失去父亲的他又悲伤又忙碌,想不到也顾不上了。
做完几天丧事,他找姚先喜吹牛。
“天下一绝!喜钩子,真是天下一绝呀!”
姚先喜知道他已经上手,醋水在心里涌,面上装轻松:“有什么绝的,你就不怕撞阴煞?”
水炳铜在房间里来回走着,长长嘘了一口气,“哎,你我是兄弟,实话告诉你,我与你不同,我有个极阴的宝贝,倒要采阴补阳,有这回活练,我不怕了。”
姚先喜翻他一个白眼,勾着头不吭声。
水炳铜笑道:“你莫恨我,宝贝以后给你看。这回你帮了我,我也帮了你,都是兄弟嘛。”
“什么�兄弟?好东西就藏起来。�兄弟呢。”
水炳铜鼻子里哼了声,走到门口,转身说:“不论怎样,有这番见识,到人世间没白活一回啊。”
从屋里出来,水炳铜毫无睡意,嘴里哼着花鼓戏里最下流的一出《十八摸》,信马由缰地走,猛然一阵丁零声从岔路上响来。他停住脚朝下看,是秦天提着渔网走过来。
“嗨,打了多少鱼?这么晚才回。”
秦天站住说:“正好告诉你,都要搬回去。你准备一下吧。”
水炳铜腿像站不住似的来回抖动着,“回去干什么?在山里也蛮好的呢,蛮好蛮好。”
秦天提着网就走,“你在哪里喝了猫尿?栽到坎里摔死你。”
水炳铜摇摇晃晃走路,一边挥挥手:“我不怕死呢。我死了值得,你值不值唦?人要活得快乐逍遥,快乐逍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