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和肖海涛一道去乡政府开会。
到了金台山,路边有个茅屋小铺,加屋顶也就一人高,开个土墙窗户,摆了几只敞口玻璃瓶,装些自炒的花生和黑纸包着有一根竹签的“棒棒糖”。
“我们吃碗酒吧。”秦天说,站到跟他肚脐一样高的窗前,歪头朝黑麻麻、苍蝇蚊子乱飞的屋里叫道:“老板呢?”
听得“嗯”一声,好像从一个叽呀叫的竹床上爬起个人来,是个女人,脸枯黄的,头发枯黄的,一双红边边的眼睛也枯黄的,好像病了一百年。
“买什么�?”女人有气无力地横了两人一眼。因为她矮,其实没看见两个男人的脸。
“打二两酒。”秦天说。
女人慢吞吞从窗旁边酒坛上揭开坛盖,寻只粗碗,拿个长柄竹筒“提子”(量酒器具),往碗里倒了两下。
肖海涛说:“呃,你提子没满啦。”
那女人突然声音一高:“你晓得没满?你看见啦?”
肖海涛确实没看见。往那又黑又矮的地方瞧,什么也瞧不见。
两人给她一条咸鱼作酒钱。站在茅檐下,你一口他一口,眨眼就干了。
乡政府设在金凤山庙里,远近数十里地方,包括啸天湖,各家在烧包祭祖、驱鬼求神时,都要说“金台山土地,金凤山庙王”,那就是说,他们啸天湖的人三魂七魄、活人死祖都归这里管辖。
乡长姓蒋,正在那里点名。会场是一个掀了菩萨的庙堂,木匠做些丈把长一条的长板凳。他们想在后面挤挤坐,蒋乡长看见了,高声一喊:“啸天湖的吧?前面来,前面来。”
秦天神色沉静,坐得挺腰直背,双手撑在膝上,目不斜视。
“好啦,现在开会。”蒋乡长身边几个乡政府老干部,别人都认识。他指指坐在最旁边的一个,“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郑爱英同志是新来的青年委员,负责青年、妇女、学校各方面工作,大家欢迎!”
说罢带头鼓掌,下面也噼噼啪啪响了一阵。
台下人自然要注意台上那位惟一的女干部。看上去个子高大,很大方的鹅蛋脸,齐肩的头发,秀眉大眼,面对底下几十个男人,毫无慌乱,也不做作。蒋乡长介绍时,她只微笑着点点头,并不起身,也没讲句客气话。
有些村干部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今天开会,”蒋乡长拍拍桌子,“传达重要文件精神。根据中央的指示,今年实行了清匪反霸、土改复查,搞了一系列革命斗争。总的来说,抗美援朝打倒帝国主义,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
他喝口茶,点燃纸烟。“在一片大好形势下,党和政府作出新指示,”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翻了翻桌上的纸片,“这些文件就没必要一句句念了,总的来说,就是,在全国,当然包括我们湘阴县,要抓住大好形势。”
他埋头在纸片里寻了一阵,手指按住一处地方,“总的来说,”眼睛又盯一盯手按的纸面,“总的来说,就是要取消互助组,成立农业社。”
他忽然指着前面的秦天,“你是啸天湖的老秦吧。老秦啦,你们啸天湖落后啦!全乡各地都进度很快,你们落后啦,不能拖后腿啊!”
这时刘乡长插话说:“他们遭了水灾,情况不同�。”
蒋乡长口气也变得随和些:“当然�,我们都晓得你老秦是有能力的,是有威信的。大水冲了围子,除了没被水淹死一个人,到山里度荒也没饿死一个人,这不容易,总的来说,你们的工作是做得不错的。”
刘乡长说:“刚才蒋乡长表扬了啸天湖,我看值得表扬。因为乡政府力量有限,并没有太多支援。现在水退大半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除了做不得事的老老小小,其余人后天全部回啸天湖。”秦天昂首回答。
蒋乡长一拍桌子:“好!老秦还是有魄力。总的来说,关于你们的工作,乡里派郑委员郑爱英同志去指导。”
会场立刻响起一片议论声。
蒋乡长又把桌子一拍:“嗨,你们不能轻视女同志啦。到啸天湖,是郑委员自己要求去的,郑委员能力很强,过去在县机关工作,年轻,又经验丰富,政策比我们懂得多。你们还叽叽喳喳,你们哪个男子汉比她读的书多�!”
突然后面一个声音说:“读的书多又不能当饭吃。”
“放屁!”蒋乡长指着后面人丛大声喝道,“你是牛轭凼六麻子吧,你写算俱全嘛,你工作搞得好嘛,妈妈的,八担田你算成了八斗田,把富农划成中农,还没找你算账呢,你还起高腔,开完会你到我屋里来!”
台下立即鸦雀无声,台上几个干部也脸色紧张,只有郑委员始终脸带微笑。
“好,我现在宣读文件。”刘乡长笑了笑,缓和一下气氛。
散会时,刘乡长拉住正往门外走的秦天、肖海涛,“老秦老肖,到那边坐一坐。”
他们跟刘乡长走到办公室。所谓办公室就是一间比开会地方小不太多的庙堂,摆了五六张大小、颜色、形状不一的桌子,大概是从各个地主富农家搬过来的。这时天色黄昏,这种屋顶宽阔、屋檐很长的房间就很昏暗了。
刘雪桃原来是樟树街上唱花鼓戏青须的,和肖海涛认识最早,后来和秦天也熟悉,只是辗转各乡镇工作,见面机会不多。
坐下来寒暄几句,刘雪桃说:“有两个事还讲一下,一是当前你们主要抓好生产自救,想尽千方百计,尽量不能饿死人。冬天还要修倒口,任务艰巨啊。”
正说着,乡政府通讯员小陶来了,刘乡长叫住他,“小陶,你去前面铺子里买几个法饼。”
小陶正抱着一堆衣服,下颌扣在衣堆上,停住脚说:“你忘记啦,祥大老倌铺子早几天火烧掉啦,还有法饼,只有火炭买呢。”
说罢像个大肚婆蹒蹒跚跚过去了。
“真没办法。”刘乡长叹声气,“你们还有二三十里夜路走,肚里没一点家伙。”
秦天笑笑,“没事呢。”
“第二件呢,刚才蒋乡长讲了,派郑委员到你们那里指导工作。你们要协助她,要搞好团结,”他突然小声说,“你们别看她是女同志,她是连我们这些人包括老蒋都不在乎的啦,等下我叫她来跟你们见个面。”
他到隔壁对通讯员说:“小陶,你去喊郑委员过来一下。”
两人起了身,刘雪桃看看郑爱英还没来,又叫小陶,小陶没回声。这时院子里除了蒋乡长在训斥那牛轭凼的村长,还有几个人等在旁边。
刘雪桃说:“那就以后再见吧,反正过几天她要去的。”
“我们走了。”两人走下台阶,刘雪桃又紧赶几步下来,拍拍他们肩:“嗨,把工作搞好了,娱乐还是要呢,过年组织一台戏,把你们喊起,到樟树街上演出,好不好?”
两人答应着,绕过蒋乡长一堆人,出了大门。
刚下到半山坡,突然后面有人喊:“老秦、老肖!”
他们停住脚,从声音、从模模糊糊的影子,猜是小陶。
果然小陶跑过来喘着气站住,将手上一个纸盒塞到秦天手上,“这是郑委员给你们一点饼干,她听说没有法饼卖,把自己吃的饼干连盒子一起要我给你们。”
他们一听是郑委员的,话都没说上一句,又是一个女人,坚决不收。
小陶劝了几句,说服不下,把盒子往路上一放,转身就跑,边跑边回头喊:“真是个秦霸蛮!”
肖海涛笑了,“这鬼崽子。呃,怎么办,等于路上捡的,好吧?”
秦天只好一笑,“那就吃吧。捡的当得买的,犹如捡得崽的。”两人哈哈大笑,仿佛成了孩子。
谁知那长方形凸凸凹凹又薄又燥的饼干一到嘴里,两人一齐惊叫:“嗨呀,好吃,好吃!”
肖海涛一边吃一边舔嘴巴,“妈妈的鳖,这堂客从哪里搞来这么好吃的东西?恐怕是帝国主义送的啊?”
“我看你野老婆给你吃的饼干,就比这个有味。”
肖海涛一愣,随即仰头大笑。故意低声下气说:“秦村长,我有什么野老婆啊,过去有两个相好,现在都不理睬我呢。”
“那为什么?”
“没东西送呢。呃,如今我成了灾民,要送就一条短棍,她又不稀奇。”
两人放荡地大笑,脚下步子倒更快了。
“也是,女人啦,你没一点好处,她就不跟你来神。”
“你送她两条鱼难道也不行?”
秦天嘿嘿一笑,伸手把肖海涛手中盒子一关,“馋鬼,留几片给老父亲吃好吗。”
虽然夜雾茫茫,但这是一条大路,他们熟透了的,眼睛无需看地。
“你说这个姓郑的女人怎么样?”
“我还没看出。”
“这个麻�长得不错。”
“她坐在台上,你看清楚啦?”
“嗨,那身段子,脸眉子,拉得人走呢。”
“看上去长得蛮白。”
“黄松黑紧白邋遢,红头花色烫脱卵啦。”
“你这个老流氓!”
两人又一阵放荡大笑。
秦天说:“姓郑的虽然有文化,但怎么知道农村的事?还来指导。”
“你别管,你做你的功夫,她搞她的事,只要你不上她的床就要得。”
秦天“噗嗤”一笑,“你看我有那本事吗?”
肖海涛也笑了,“那就看你了。你没本事,啸天湖有本事的多啦。”
“不扯这些了。我喉咙有点痒,打个山歌如何?”
秦天拍手道:“那好!好久没听你的山歌了。”
肖海涛一手捏着饼干盒,一手吊儿郎当地甩,咳了两声。
山歌无假戏无真咧———
山歌无姐呢打不啊成———
“来段有情节的�。”
“好吧,唱戏还有个开台锣鼓嘛。”
太阳落水是下西山呢———
郎要行船呢姐要啊湾(泊船);
郎要行船做买卖呢———
姐要湾船把花啊贪(恋);
功夫要做花要贪呢———
人无两世啊在人呢间。
秦天拍手道:“好哇,叫�子样的,你老本钱还在呢!”
肖海涛得意地歪歪嘴,“老秦呢,好汉无钱是钝铁呢,我肖海涛是投错了胎,要是生在城市里,怎么会是这样�!”
秦天也忽有感慨地长叹一声。他自己何曾不是这样想过。什么办法,五行八字命生成。
两人心中同时涌起无端的忧戚。人才是人才,命是命,唉。
秦天吐了口长气,“算了,想那远干什么!”
肖海涛幽幽地说:“没想过呢,想有什么用啰。呃,我再唱一个啊。”
秦天说:“你那个《斑鸠上树》呢?”
“那太长,我没力气唱。”
“好,随便唱个短的。”
肖海涛的歌声又起了:
郎打单身啦要耐烦呢———
自有芙蓉呢配牡啊丹;
石头也有翻身转啦———
懒龙也有上天时呢。
情哥婚姻动得啊迟。
穿透沉沉夜空的歌声,有多少人听见了呢?那夜牧未归的人,那湖中割草的人,那禾坪上绩麻纺线的人,那守着贫病孩儿啜泣的人,他们听见了。清亮的歌声,高亢的歌声,忧伤而又充满希冀的人们,他们心中也有多少多少的歌,只不能像肖海涛这样放声地唱出。人生有无穷无尽的艰辛,有无穷无尽的责任,必须生存,不仅为了自己,还为了后代,为了使他们来到这世界的父辈祖辈,就只有无休止地劳作。
劳作自然造就了生活,但同时还造就了才能,智慧,魄力,甚至灵魂。
如磐重压下的啸天湖人,尽管遭受巨大灾害,他们的灵魂并未枯萎,心智也没有淹灭。只是不能被更多的人同情和了解。
不仅人世是不公平的,历史也是不公平的。底层百姓对什么都不必寄予厚望。
啸天湖这些男子汉和女人们,难道他们仅仅在觅食求生?觅食求生确实占用了他们生命的大部分,但一有喘息之机,灵魂的高尚的光芒就会闪现,悠远的、不能说明白的哲学精灵就会活生生地游弋出来。
两位体魄健硕的男子汉走在扑朔迷蒙的星月下,走在柔柔亲切的夜风中,走在上帝的艺术珍品般的水光山影里,他们很自在,是灵魂的自由自在,是人类本能的快乐之神的自由自在。这个时刻,他们忘记的、不需要的,恰恰就是生活本身。
从乡间土路上这咚咚的疾步,难道不能听出朴实劳动者的高远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