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就让爱华到自己屋里,把自己仅有的两条裤子拿一条给她穿。
事情惊动了啸天湖逃难的人,老少女人都来看望肖爱华。
肖十春傍晚回来,真还背着半袋潮湿的谷子。走到禾坪看见家里满屋的人,吓了一跳,以为自家出了什么事。这半挂子游方郎中像模像样给爱华拿了脉相,看看眼皮舌苔,说:“没事,没事。调息一下就会好。”
晚上,男人们在隔壁屋里坐了会,也就告辞。肖长根跟着水炳铜、姚先喜出来,扯扯水炳铜衣袖,又扯扯姚先喜衣袖,诡诡秘秘说:“我今天听得一件奇事,告诉你们啰。”
水炳铜边走边说:“又么奇事?”
肖长根指指姚先喜说:“到我妹夫屋里讲,这里不讲。”
进屋坐下,肖长根就吩咐妹妹肖莲子:“有豆子茶吗,煎点豆子茶。”
姚先喜斜眼瞧这位大舅子,认定这啸天湖第一张疯疯癫癫、哗众取宠的寡嘴,不会真有什么奇闻。
厨房里肖莲子真在烧火炒黄豆。这是女儿秋禾放牛路上偷来的。她想着挺有意思,自己老兄叫长钩子,老公叫喜钩子,不知怎么她就和两只“钩子”有缘。啸天湖人称谁为“钩子”,是讲那人能干又自私,含义褒少贬多。
肖莲子与丈夫和兄长不一样,她很能干,持家理事、相夫教子、救急邻近、敬老爱少,村里数一数二,只和娘家嫂子(长根之妻)黄菊芳不相上下。弟媳菊香虽然能干,一是嘴巴喜欢撩人,二是长得黑瘦丑了。论啸天湖嫂子们长相,她弟媳牛丽珍算最漂亮,可惜又懒又凶,不逗人爱。肖仲秋老婆李元宵其实长相并不怎样,只是会卖俏弄娇。肖莲子、黄菊芳,能干,为人好,又正正经经长得周正,照男人们看法,胸脯大屁股圆,所以最得人好感。
肖长根坐下后半天不开口,一边啃指甲,一边东张西望。姚先喜有些不耐烦,问:“你望什么?”
长根伸长脖子嘬起嘴巴悄声问:“三爹还没回呀?”
先喜说:“没呢。”
长根说:“是到袁家铺老姑爹那里去了?”
先喜说:“是呀。你什么奇闻还不讲?”
水炳铜也嗔他:“你一张寡嘴有什么奇闻�。”
肖长根把口里咬的指甲屑儿噗噗吐了,一脸严肃说:“今天我屋里老粒子(指他父亲肖玉和)犁田捡了蛮多鳝鱼。”
水炳铜嗤了一声,“这就是奇闻啊。”
肖长根不理他,“前一晌,秦村长家老粒子(秦天父亲秦青山)给他送了大半盆鲇鱼,他今天请青山老倌吃晚饭。青山老倌到了樟树街,正好打了一壶酒———”
“你快些讲好吗,不要南方神仙北方菩萨了。”姚先喜催道。
肖长根把二郎腿一放,手向下一扬,“莫打岔啰,听我讲,听我讲。”
“就是青山爷喝醉了酒�。”肖十春也不耐烦了。
肖长根对老弟眼睛一瞪:“你晓得个屁!晚上两个老粒子喝酒,把一壶酒喝得零打光,正好这时我去了。两个老粒子好像没看见我,我就坐在旁边捡起筷子吃菜。这时候,青山爷扳了我家老粒子肩说,‘上次我儿子秦天遇见了洞庭河神呢。’我那老粒子说,‘真的呀?怎么遇的呢?’青山爷就一路滔滔讲起来。”他突然把话一断,“莲妹子送茶来啦,吃了茶再说。”
众人觉得仿佛有点内容,也就依他,等莲子将茶送到每人手上。长根喝了一口,“呸,烫死人。”就放到椅脚边,“听我讲啊,我就讲青山爷原话。”
肖长根摹仿青山爷样子,“老亲戚啰,我家秦天差点把命送掉了。他驾船到金钩寺,看到一大群鲇鱼抢那些死老鼠吃,他一网打了两百斤。正要回来,看见一条几丈长的鱼背,他卸下船上的鱼,寻条篾缆系在铁锚上,一锚扎进鱼背里,那条鱼就把他拖到濠河口……”肖长根又停下来喝茶。
几个人这才听得有味,都不吭声。
“哪晓得那条鱼不下洞庭湖,又把船往上拖,一飙(跳)飙到半天云里,又掼下来,一连三回,要把他船掼烂。结果船没烂。”
“怎么没烂呢,船都成了两截。”先喜插话道。
长根把手朝下一按,“叫你莫打岔。听�!青山爷说,船掼三回没烂,大鱼又把它拖回金钩寺。这下就厉害啦,大鱼在水里打滚,硬把船拖得顿(竖)起来,突然朝上一冲,冲到半天云里,这一下,才把船扯成两截。老亲戚�,我秦天命大呢,他硬是爬上岸,最后还把船拖起来。我家祖祖辈辈打鱼,哪个地方没去过?从没碰到这种事。后来他硬是骨头散了架,在金钩寺坪里睏了一觉。”
这几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站在门边的莲子听得心怦怦跳,冲口道:“这是真的?”
肖长根不出声,喝了茶,又埋头啃指甲,一副待人请教的派头。
姚先喜慢慢说话了:“我讲啊,那天早晨秦顺子来借船,说他老兄一晚没回,不晓得打鱼打到哪里去了。那时我的船钉块板子纳点桐油石灰下得水。我跟他在啸天湖转了大半圈,在金钩寺看见秦天的船,已经一边裂开了。还有网,网里一些树棍子,一大堆鲇鱼。我们就找人,果然老秦睡在庙坪里。我和顺子吓了一跳,以为他死了。”
“是啊,我看见你们拖着烂船回来。”肖十春插话说。
一直没出声的水炳铜摸了摸连鬓胡子,目光炯炯地说:“这是真的。”
先喜道:“如果秦天只在堤上一网打两百斤鲇鱼就驾船回来,他那船不会烂成那样。”
肖十春斩钉截铁说:“秦村长不是看见大鱼,怎么会把几百斤到手的鱼丢在堤上呢!他又没疯!”
水炳铜说:“老秦那两天没出去做事,我见过他,当时我就见他印堂有青气,眼里没得平时那点精光。我心想,这个人是撞了黑煞。”
莲子听得有味,“青山爷还说什么?”
肖长根一直抱着二郎腿不跟人搭话,这时嘴角一咧,眼睛翻了翻,“你们不问我啊,你们不问我啊。”
先喜和铜师公都一笑,“好啦,你讲。”
肖长根将长脖子朝众人一伸:“秦村长还捡了宝贝呢。”
几个人都竖起耳朵来:“什么宝贝?”
“我没看清。”
众人把伸出去的脖子又缩回来:“你这不是讲废话!”
长根冤屈地叫道:“我是没看清啦。青山爷从怀窝里摸出一样什么,给我老粒子看,我老粒子低头用手摸了摸,想接过看看,青山爷就收到怀里去了。当时我坐在青山爷右边,亮(灯)又不大,怎么看得清?”
“一个没卵用的家伙!”水炳铜气他道。
肖长根急得扯长脖子:“这也怪我?我总不能从老粒子身上抢来看啰。”
他很生气,端起已经空了的茶碗去喝,喝个空,闭上眼睛把碗朝莲子一递:“还搞碗茶�。我听到这么大的事,你们什么卵都不晓得,还怪我没看清!烦躁!”
于是一阵笑声。先喜打圆场说:“好,好,今天你是头功。莲子给你哥哥多放点豆子!要得吧。”
肖长根把脑袋扭来扭去,嘴巴像牛回刍似的嚼来嚼去,自己对自己说:“嘿,没看清,没看清。”忽然抬头问别人,“明天夜里到秦村长家去好吗?我们一起去,怕他宝贝不拿出来看吧!”
大家一齐说:“好哇!明天看宝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