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短暂的忘忧时刻-水魅

篮盘山是一面临水的圆形山头,有些像当地人家晒红薯片、辣椒、豆角的竹篮盘。山顶虽然平缓,却因黄土瘠薄,临水一侧高崖如削,水上不了山,正当着江河刮来的西北风,山上长不出高大树木,也长不出好作物。有人就把夭死的不能进祖坟山的人埋到这里,几座光秃秃的新坟使这里景象更凄凉。当地人随便松松土,插上薯苗点上黄豆,无心多去管它,成熟时随便收捡一下,不起眼的薯块就胡乱扔下了。

菊香一看,兰姑和巧月,秋木匠家喜儿,菊机匠家爱华,还有自己海哥的养女银秀,都在这里。

她从后山坡上来,大喊一声:“哪个偷红薯啊?”

那些人正像寻宝贝一样蹲腿弯腰,用粪钯子、二齿钯专心干活,一齐回过头来,看见是她,都笑了。

这里数兰姑年纪和辈分大。她直起腰,一手拄钯头,一手捶背,大声说:“你这菊鹭鸶,这里又没得鱼嫩子(小鱼),怎么被你闻到腥味了?”

菊香踩着高高低低凸凸凹凹的土,大步走到跟前,黑瘦脸涎笑着,“兰姑呀,有这好事,你怎么把表侄媳妇丢一边呢,也不喊我一声。”

兰姑笑道:“这里又没金子捡,喊你做什么。”

菊香放下竹篮钯头,伸手去兰姑背上捶,“一定要捡金子做什么,来给你老人家捶背要不得呀。”

兰姑笑着在她肩上捅了一下,“算了,这不是摸罗拐(奉承拍马)的地方,到爱华那边去,那土宽,她一个人挖不完。”

她提着篮子一边走,钯头柄朝正撅臀刨土的巧月屁股上敲一下,“巧哑巴,攒劲搞啦,要不饿死你这鬼。”

巧月腰也没直,歪起头说:“饿呀———饿死你个鬼咧。”

菊香经过银秀和喜儿的薯土,看她们篮里差不多半篮了,而且薯块不小,又朝侄女银秀屁股踢一脚:“你这个蝉嘹子(蝉),平时听你叫得响,有好事就闭起臭嘴巴了。”

银秀没直腰,反手去捞她脚没捞到,“鹭鸶是吃鱼的,叫你到山上来做什么。”

那边兰姑喊道:“你还撩撩搭搭,你来玩的呀。”

肖爱华见她来了,主动让出半边土,“就从这里挖吧。”

她看爱华也有大半篮红薯,这才觉得自己真吃了亏。将篮子往前面地上一丢,挥起二齿锄攒劲刨起来。

这片薯地很板结,锄齿像锄在冰地上。她们耐心地一寸一寸刨土,那些断茎红薯、残缺不全的红薯,都成了她们的宝贝。

菊香单瘦,个子高,手长脚长,粗硬有力,像个男子汉。渐渐地,她就挖到前面去了。

半晌午的太阳厉害起来,晒得头顶背脊烫灼疼痛。尚好有崖下吹来水风,伸腰时感觉有阵凉快。渐渐大家都静默了,得到一个大红薯也不再叫喊,只有铁器着地的沉钝之声。

眼看太阳当顶了,兰姑在后面对巧月说:“我先回去了,你挖完这块地跟菊姐她们一路回来。”

菊香擦擦汗站起来,“兰姑现在回去做什么,地还没挖完呢。”

兰姑说:“我要回去做午饭,你姑爷打鱼回来没饭吃,淘盆都会捶烂。”

不多久,银秀、喜儿的土也挖完了。巧月还剩一段,她们就说要到巧月地里挖。

巧月急起来,手一挥一舞地:“你们莫———莫乱搞啦,这是我———我的土啦。”

菊香看她急成那样,笑道:“巧哑巴,你挖那多怎么能吃完?”说着提起钯头往她地里来。

巧月站起来往前跑,手拼命挥:“莫———莫乱搞!我打人啦!”

银秀、喜儿、爱华正收拾自己篮子,看到菊香逗巧月玩,一齐笑起来。

菊香这才对巧月说:“巧哑巴,我们不要你的薯呢,我们挖了给你总可以吧。要不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山里老虎一口就把你吃了。”

巧月这才安静下来,“好�,让———让你挖�。”

挖完这片地,太阳过中顶了。

银秀说:“我们到山脚下洗红薯吃好吗?”

菊香说:“要得。反正回屋里也没东西吃。”

崖坎下有片岩荫地方,正挨着清澈平静的水面。大家高高兴兴放下东西,蹲到水边抹脸,然后洗个大红薯,坐在荫凉处快活地吃起来。

菊香说:“娘的鳖,没想到今天还痛快!”

银秀说:“多亏兰姑了。她带巧哑巴和喜儿正在路上走,遇见我和爱华,就叫我们一起来了。”

菊香问巧月:“你们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是呀———是妈妈喊我来的。”

菊香一笑,“我问你妈妈怎么晓得呢!”

巧月说:“我妈妈晓得,我哇———我又不晓得。”

众人就一阵笑。银秀说:“你问哑巴,不如问墙壁。”

巧月扬手对银秀:“我打呀———打死你啦。”

喜儿就敲敲巧月的肩,“你到底打得几个人嘛,动不动就喊打。”

巧月不吱声了,埋头啃她的红薯。

大家吃了红薯,肚子不饿了。这里晒不到太阳,轻轻的水风一阵阵吹到身上脸上,很清新凉爽。今天的收获比平日两三天的还多,大家心里满足,坐在草地上说话,谁也不提上路回家。

这也许是自灾荒以来她们最能忘掉忧伤的时刻。

巧月和喜儿已经打瞌睡了。

艰难觅食的白昼,蚊虫交织的夜晚,家人的责骂与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忧伤叹息,什么时候离开过她们呢?还有本地人渐渐生出的烦厌、冷淡与嘲笑,越来越和一抬眼就碰断眼光的山丘以及灌木丛中刺鼻难闻的怪味一起,使她们脸色难看,呼吸急促。她们想念家园从前自在的生活,开阔舒畅的视野,和那从娘肚子里就习惯了的风声水声。

现在,坐在山崖下的水边,她们可以看到不远处像薄薄一层黑荞麦饼的河堤。听那些划船过河的讲,水退了一两尺,可是即使还立着的屋子现在也进不了人,水还在檐下,而且不知是不是又会涨起来。

极度的疲倦刚刚消失,短暂的无忧时刻也留不住了。

她们眼里已不再是这片荫凉和身后盛满的薯篮了。那麦饼一样露出水面的河堤,那水盆里陀螺一样的家,家里熟悉和亲昵的一切,从她们蕴藏着成堆忧愁和零星快乐的心里,像三月的冬茅草一样,坚硬顽强地拔节出来。

“什么时候水能退干啊!”菊香忽然一声叹息。

“我们屋子听说连屋顶都没有了。”银秀忧郁地说。

她们痴痴地望着水面。

菊香想到死去的十春的小弟,“我们这次死了五六个人。”

银秀也叹了声,“老的不说吧,小孩子就可惜。”她转头看了躺在草地睡着的喜儿一眼,轻声说:“看她家的小胜�,十一岁了,做得好多事呢,一年要捉千多斤鱼。”

菊香想起十春给小胜敷药的时候,小胜那个惨样,整个胯裆肿得冬瓜似的闪亮,还沁出腥臭的水珠。她悲戚地摇头:“小胜死得惨呢。你看她,弟弟死后,就没见喜鹊子唱歌了。过去多逗人爱,脸上红肉里面间白肉,嫩得早禾桃一样。现在瘦了一圈,脸也黑了,唉———”

她们两个说话,看见爱华双手抱膝,埋头不语,以为她也在打瞌睡。银秀推一推,爱华抬起头来,眼里泪水盈盈。

菊香、银秀心里一凉,顿时噤声无语。

她们知道,爱华是这些人中最艰难的。本来家里没一件像样的东西,分的田还要请人种。菊机匠除了坐在织布机上像个活人,平常没见过他直腰走路,简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里插秧打谷,是爱华和别人一起做;车水薅禾,也是爱华和村上人兑工;下河挑水,上山打柴,都她一人承担。十六七岁的姑娘,没穿过一件合身的衣裳。父亲能织布又怎样?棉纱是别人的,布是别人的,从没见过一分钱,给别人织了布,无非换几个劳动工,或几升谷米,家里常年四季没几滴油下锅。

爱华其实也长得眉清目秀,温存老实勤快的性格也逗人喜欢。可是生活太苦,长得瘦,晒得黑,又寡言少语,就让人觉得愚笨了些。

可怜辛辛苦苦造起来的竹墙房子,被大水冲了一半,织布机虽也绑了石头,房子都冲跑了,织布机还留得住吗?

到山里躲灾以来,别人父亲不是打鱼,就是替人犁田扮禾,有手艺的做手艺,总还可以挣几角一升煮粥熬汤过日子,就她这个父亲,一天到晚睡在铺上不起来,说他病,他晚上又突然到秦天、肖海涛这些人家哭哭啼啼。说他不想活,又没看见哪棵树上挂着他那几根弯骨头。

有人劝他去讨米,他面子比谁都薄,本来没一丝血色的脸,马上一炸就红了。别人讲,听说秦憨子回她老婆娘家,呆不下去,都讨米去了。他那大身坯,不怕丑,你像个病人,还怕什么丑嘛!他就是不听,除了哭脸就是睡觉。

他要是个纸人倒好,不要吃,不要别人侍候。但他只要听到爱华回来,就去寻她篮子看,见着红薯洗也不洗就拿起啃。爱华有时捡些禾线子(散落田中的稻穗),把它和薯块一起煮了,他立即闻到香,爬起床早早守在那只破瓦缸做的柴灶前。有时爱华又被银秀她们叫去捡柴砍草,回来时,一瓦罐红薯饭被他吃个精光。爱华开始还哭,引来别人问长问短,以后她只把眼泪往肚里流。

姚百喜、骆飞亮和肖福涛这些半大小伙子都说,我们哪天趁你父亲睡着了,帮你抬起扔到河里去算了,这样的父亲要他干什么。

想着这些,菊香她们就劝爱华,要她心宽,一个人好好歹歹是命里注定,急也没用。再过两年,找个人家嫁出去算了,你求你的生路。

说着说着,爱华就嗷嗷大哭起来。

这一哭,把两个小的哭醒了。她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揉着眼东张西望。

爱华越哭越伤心,在地上顿脚拍手。

突然听得巧月说:“你们看———看�,爱姐的屁———屁股出来啦。”

坐在一旁的菊香、银秀连忙仰身去看,果然,爱华的裤子裂开一条大口,露出白白的屁股。

正哭着的爱华猛然一惊,反手摸到自己臀部。

这时谁都没想到,肖爱华双手一撑站起来,一声惨叫,向河边狂奔而去。

刹那间,搞蒙了还坐在地上的人。菊香首先醒悟,喊声:“爱华!”连忙追赶过去。

银秀、喜儿也起身追。巧月坐着自言自语:“爱———爱姐,到哪里去�?”

虽然菊香腿长,跑得快,但从她们坐的崖下到河边路还是太短,没等她捞到爱华衣角,就见她两手一扬,扑通跳下水去。

这山崖水边,比不得大河。大河有滩,有时下去几丈远还淹不到脑袋。但山�边只有窄窄一线斜坡,不几步就是深水了。

菊香追到水里几步,已经淹到嘴边,她一惊慌,连忙又划手划脚冲上来,“怎么得了!怎么得了!”银秀吓白了脸,急得喊天叫地。喜儿早吓得呜呜哭起来。巧月站在水边结结巴巴喊:“下———去救人�,还———还不救———救人,会淹———淹死啦!”

菊香一身湿淋淋,半截站在水里,拍得水花四溅,仰天大喊:“啊呀!快喊人啦!”

于是银秀、喜儿哭腔哭调扯开嗓门大喊:“救人啦!救人啦!淹死人啦!”

叫喊声在山边村口回响。

这一带是乱茅柴山,篮盘山虽有人耕种,平常并无几人光顾。东边山坳才有人居住。这声音传得过去吗?传过去有人听见吗?听见了跑过来还能救活人吗?

爱华刚下水还在水面搅起些水浪水晕,后来冒出气泡,这时已不见动静。

突然菊香仿佛记起来似的,“我下去,我游得水!”

银秀说:“不行不行,连你也会淹死!”

菊香就要往水里走,忽然喜儿叫道:“那边有根绳子!那边有根绳子!”一边叫,跑到崖脚捡了根草绳过来。这根草绳,估计是抬棺材埋人后随手扔下的。

喜儿把绳子递给菊香,菊香说:“过一阵我还没出水,你们就扯绳子!”

银秀、喜儿说:“好好!”

菊香把绳子拴住手腕,真像个潜水的,捏住鼻子,一个水花,不见了。

银秀、喜儿加上巧月,牢牢抓住绳子一端,心怦怦跳,气喘吁吁,眼睛瞪得陀螺大,死死盯着水里。

好像过了一万年,银秀喊道:“扯绳子!扯绳子!”

几个人咬牙一扯。

开始还感到有点重量,一眨眼就四两不如了,三个人仰后一倒,绳子浮出水面,断了。

立时,几个人嗷嗷哭叫起来。

银秀把喜儿一推:“快去喊人�,快去喊人�!”

喜儿慌里慌张,拔腿就跑。

巧月也直搓手:“不得了,淹死两———两个人咧!”

银秀一屁股坐在水边大哭起来。

忽然,巧月尖声叫道:“出来了,出来了!”

银秀水蒙蒙、泪蒙蒙的眼睛望去,果然,在离她们几丈远的地方,菊香抱着爱华,站在那里,江水只淹到她们小腹。

银秀简直不相信,这好像戏里讲的白娘子青娘子一样。她忽地从水里站起,冲那边喊:“菊姑!菊姑!是你吗?”

终于听到菊香有气无力的声音:“是呢,我还没死呢。”

银秀看见菊姑双手抱着爱华肚子,爱华头垂在一边,水淋淋的头发遮住脸。

菊香一边吐水,一边吃力地说:“快去叫人�,我动不得呢。”

银秀说:“喜儿去了,快到啦,你要等着,别动,千万别动啦!”

巧月说:“我———我也喊人去!”

银秀朝山边望望,水中望望,干着急。忽听后山路上有人喊:“我们来啦!”接着人影从树丛奔出来,一路咚咚脚步响。

银秀双手一拍,跳起来:“这就好了,救命的来啦!”

一阵风跑来两个她们不认识的男人,冲下水,几划几纵到了菊香旁边。喜儿和巧月也跑回来了。她们看两个男人一人挟一个,很快游上岸来。

菊香脸色煞白,坐在地下又喘气又吐水,眼睛还瞅着爱华。她手搭着银秀的肩,声音哀哀地:“银,银秀�,你菊姑捡了一条命。我游不得好远呢,不下水怎么办�,爱华会淹死去呢,她好可怜�。”

银秀还在擦眼泪,“今天搭帮你,真的……”说着又抽泣起来。

菊香反倒安慰侄女:“没事了,有老天保佑,菩萨保佑呢。”

那边一个男人把爱华放在自己膝盖上,另一个压她的背。吐出几口水,爱华才睁开眼睛。于是菊香、银秀、喜儿一齐抱着爱华放声大哭。

这个男人说:“这村口有条小堤,是岸田边防水的,涨大水就淹没了。幸好你们爬到这个小堤上。你们真是命大。”

接着他背起爱华,另一个帮她们担了薯篮,银秀扶着菊香,喜儿、巧月拿了自己东西,一道往回走。

一边走,一边还抽抽搭搭,泪水不断,唉声叹气。